「……真蠢耶他。」彌彌子自言自語道。 「是個笨妖怪。」喜藏也表示同意,引得彌彌子發笑,揮了揮包袱說:「這個謝謝你」。沉甸甸的包袱裡,裝的是河童最愛的小黃瓜。也是彌彌子最愛的東西。 「雖然沒什麼好謝的,如果那個笨蛋妖怪知道了,可能會喜極而泣吧。」 「他哭了那可煩人啦,我才不會向那小鬼道什麼謝。」 彌彌子寶貝地緊抓著包袱苦笑道。喜藏起身,理了理衣襬。他和服褲裙摺線整齊,和彌彌子記憶中的男子完全不同。喜藏轉身時,彌彌子突然開口道: 「小哥,你覺得死了圖個輕鬆比較好……還是辛苦地活下去比較好?」 「這是什麼蠢問題。」喜藏轉過頭來,露出似怒似悲又像懷念著什麼般的複雜表情——搞不好是在笑也說不定。「死了就到此為止,沒有變輕鬆這種事。活著或許辛苦,但也有高興的一面……聽說是這樣。」 ……膽怯的神情只有他們活著的時候才能看到,只要留他們一條命,就可以再一次看到那種丟臉的表情了。 「這麼說來,那個蠢妖怪也講過類似的話嘛。」喜藏脫口而出之後才想起來,皺了皺眉。 「但小哥你完全沒有高興的感覺耶。」 「這就不干妳的事了……更何況,剛才那番話是我死去的祖父講的,不是我想的。」 彌彌子大聲對著邁開步伐的喜藏叫道: 「……你果然很像那人哩!」 「我先聲明,我可是一點也不覺得開心。」 喜藏完全沒回頭,但彌彌子一直凝視著依稀相像的背影,到遠得看不見為止。 「活著會碰到難受的事,但也會有快樂開心的事唷。」 男子老是說這句話,彌彌子聽過太多次,聽到耳朵都要長繭了。因此她厭煩地邊搓著受傷的腳,邊盯著身旁替她急救的怪人看。他幫助自己是好,但他看起來卻一副需要別人幫助的樣子。細長的身子縮著坐在河灘上的模樣,很難想像他曾是個武士。他身上也完全看不到身分高貴的人出眾的儀表或驕傲自大的態度,他的遭遇很悲慘,只要是人,都會忍不住掬把淚…… 男子的不幸,起於朋友引發的某件爭端。跟朋友爭執的對象是個賭徒,起因來自於朋友在賭場的一時疏忽。窮困的朋友沒錢可以把事情擺平,就哭著求他幫忙,為救朋友,男子就賣掉御家人的身分。在江戶時代的後半期,原本不會拿來買賣的武士證明,早就半公開地在市場上流通了。御家人的身分證明變成了賭徒的東西,照理說男子原本可以以武士的身分隱居,但等到他發現時,他的房子、財產以及長刀,全都變成朋友的所有物——他朋友和賭徒串通設計他。發現上當受騙時,朋友已經把男子的財產賣掉,消失無蹤。遭到好友背叛的男子,身上除了腰刀一無所有,變成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那時,我在想乾脆死了算了。不……事實上,我尋死過多次,但是我的朋友救了我。不是背叛我的朋友,是拯救尋死的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是嗎……」 彌彌子露出不感興趣的神情。男子歪著頭問她: 「妳也有這樣的朋友嗎?」 「這個嘛……現在我身邊沒別的妖怪,所以我也不知道。」 「為何孤單一人?」男子一問,彌彌子就把過去至今的事情說了一遍。 (我幹嘛和人類講這些啊?) 或許是男子聚精會神豎耳傾聽,好幾次點頭認同,眼神真摯的緣故吧。彌彌子一股腦都說了,從暗紅色的天空講到天空漸漸湛藍。 「我知道答案唷。」 彌彌子講完後,男子說道。 「大家都在等妳接他們回來,他們希望和妳一起生活。一定是這樣。」男子自信滿滿地說道。 「那種事……你怎麼知道?」彌彌子愕然說道。 「我就是知道。不可能沒人在等著妳。」男子凝視著彌彌子拚命說道。 「真蠢耶你……明明活不了幾年,還裝作一副很懂的樣子。我活過的日子不知道比你的人生長了幾倍,在你死後,我還會活著。」 「沒關係。」男子喜形於色,彌彌子驚嚇般地直眨眼。 「我的孩子、孫子,一直到曾孫,仍然可以來找妳呀。」 「……真的是,很蠢耶你。」 這樣,我不就沒辦法再襲擊人類了嗎,彌彌子嘆了口氣。 (而且……不是你的話,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雖然她這個想法一直沒變,還是瞇起貓一般的眼睛笑道: 「……沒想到我還滿開心的呢。」 注1:位於青森縣。 注2:傳說中河童的夥伴,但也有一說認為只是河童的別稱。 注3:御家人是直屬於江戶冪府將軍的下級武士,不能直接謁見將軍。 第五章 愛哭蟲 「咻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咻溜溜!咻溜溜!」 大白天的,伴奏聲就無比吵雜,喜藏掩耳加速穿過人群。附近的天滿宮正在舉行祭典,一早便出現無數花車與神轎,就算待在家裡也能聽見。喜藏從前會嘲笑在這種日子特地出門的人實在太蠢,但不知為何,今天他竟然也擠進天滿宮前的人堆裡。 「男女老幼都跑來參加祭典……雖然江戶人就愛湊熱鬧,也太誇張了吧。」 小跑步跟在喜藏身後,小春指著一群群男女老幼道。明明是自己硬把喜藏招到身邊,這番景象卻讓他想溜走。江戶人沒什麼娛樂,所以特別重視祭典,但江戶時代早過去了。看似永遠不會消失的幕府,說瓦解就瓦解了,小春以為人們對祭典的狂熱也會跟著退燒。但此時此景,好像比記憶中的祭典更盛大。 不只太鼓與笛聲,拍手歡呼、尖叫嘶吼也從四面八方傳來,震耳欲聾。尤其是為舞台上一個小孩的歡呼聲,他的奇妙舞蹈前所未見。 「主政者換人了,一開始在各方面的規定都很嚴格,不可以有花車,不可以放煙火,囉囉唆唆的,總算等到解禁後……」 「比以前熱鬧,也很正常。」小春接話道,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喜藏瞟了他一眼。 喜藏心想,小春的外表用詞都很孩子氣,實際上應該是個老頭吧?不過別人看喜藏,倒是經常都比實際年龄老上不少。 「妖怪沒有祭典嗎?」喜藏問道。 「對中選的妖怪而言,夜行就像祭典。」小春的下巴拾得老高,好像快抽筋似的。 「是喔。所以你是太忘我才迷路的吧?」 「才—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人類的世界,所以繞到凡間看兩眼罷了。」 小春哼一聲別過頭,他身穿格紋甚平(注1),紮了個馬尾——喜藏被迫幫他打扮的。雖然比起剛來時的奇裝異服更像人類,不過依然醒眼。小春夾雜芒草色、茶紅色以及黑色的三色髮,在一片黑壓壓的人潮中,有如開了一個大洞。參加祭典的人,有一半左右都會回頭看小春,不過立刻就會發現旁邊的喜藏,而連忙撇開目光。喜藏兇惡的面孔其實比小春的三色髮還吸睛。 「啊,午飯在走路!」 小春指著四頭拉花車的牛,突然喊道。 「那不是飯。在天滿宮,牛是神明的使者。」 這天午飯是牛肉鍋。第一次帶小春前去時,喜藏曾經發誓,妖怪加牛肉鍋這種組合絕不會再出現了,但事與願違。小春從前天就開始像唸咒般,「牛肉鍋牛肉鍋牛肉鍋牛肉鍋」地唸個沒完,喜藏實在拿這貪吃的小鬼沒辦法。 喜藏的飲食簡單,不好美食,生活中唯一奢侈的就是每個月到熊坂用餐兩次。自從妖怪從天而降,原本踏實的生活成為泡影,變得奢侈浪費。妖怪這種東西只有煩人而已,喜藏嘀咕著。小春則恨恨地盯著他說: 「什麼妖怪妖怪,人類還更像妖怪哩!只有人類才會戴上假面具偽裝吧?」 「那是因為……」就在喜藏欲言又止時…… 「喂,你看!」 小春大喊。他指的花車,讓喜藏渾身僵硬。在舞台上亂七八糟舞蹈的小孩,仔細一看,那張臉似曾相識——是這陣子常蹲在廁所裡、令人毛骨悚然的三眼小妖怪。「誰也沒發現耶,人類太遲鈍、太遲鈍了!」小春格格笑道。三眼妖怪也咧嘴回敬一笑。 (……今天早點睡吧。) 那晚,喜藏提早就寢,卻沒睡好。 「讓我透露你的未來吧。」 一個狹小的房間裡,喜藏獨自跪坐,四邊透著蠟燭微弱的光芒。前後打量,卻四下無人。昏暗中,應該只有自己敏銳的視線,明明不像目目連那妖怪長滿無數眼睛,卻能夠繞房間一圈窺探全貌。房裡空無一物,似乎就只有喜藏一個人。 「讓我透露你的未來吧。」 又是同一句話,喜藏察覺到,這話應該是對他說的。他有些困惑,答道:「那種東西我不想聽。」 「為何?」 「沒興趣。」喜藏想搖頭,卻做不到,頭被定住般動彈不得。不光是頭,手、腳……哪個地方都動不了。身體沒有知覺,卻異樣輕飄飄的,令人不快。 「牡丹餅的事也不想知道?」 喜藏一驚:心中有些動搖,沉默不語。隱藏在黑暗中的聲音笑著輕聲道: 「那麼,讓我告訴你小春的事吧。」 「沒興趣。」這次喜藏沒有絲毫遲疑答道。 「……那麼,就講點不久後的將來——明天的事。」 ムㄜˋ ㄇㄛˊ ㄌㄞˊ ㄈㄤˇ、ㄉㄤ ㄒㄧㄣ ㄒ一ㄠˇ ㄔㄨㄥˊ——這聲音一帶著嘲弄,緩緩道出。 (ムㄜˋ ㄇㄛˊ ㄌㄞˊ ㄈㄤˇ、ㄉㄤ ㄒㄧㄣ ㄒ一ㄠˇ ㄔㄨㄥˊ……什麼東西啊?) 隔天早上,喜藏剛睡醒就覺得十分不舒服,或許是因為那個令人不快的怪夢,一睜開眼,頭就陣陣抽痛。還不到臥病在床的程度,但悶悶的頭痛似乎會持續一整天,很是惱人。不過,喜藏還是在同樣的時刻起床,打掃佛壇,一如往常做早餐,只是沒動筷子。一起來就吃得比「飽」還飽的小春,歪頭看著不太對勁的喜藏。 「怎麼啦?你臉很怪耶。」 「不是臉,是臉色。我有點不舒服。」 「妖怪竟然也會生病。」小春呆呆地嘟囔道。 「你才是妖怪吧。」喜藏反擊。 小春一時語塞,馬上又裝作若無其事笑著收拾餐具說: 「……那今天就別開店吧?反正也沒有客人上門。」 「笨妖怪,店當然要開。」 「就算公休,也不會有人抱怨啦!」 喜藏瞪了言語冒犯的妖怪一眼,仍然準備開店。雖說是準備,也沒什麼要事,就是掃掃店裡打開門而已。喜藏輕輕開啟從曾祖父那代就嘎吱作響、無法完全密合的門,才到中途,馬上又砰一聲用力關上門。 「……今天還是休息好了。」 喜藏慘白的臉色一黑。眼睛瞪這麼大真嚇人呀,小春心想。 咚、咚、咚…… 「幹嘛關門啊!開門呀,喜藏……還有那個,呃,小春?小春!」 「……這聲音好吵。是我多心嗎?怎麼好像有個笨蛋在叫我?」 「是那個色魔妖怪。」太陽穴暴出青筋,喜藏沮喪道。他背抵著門,以免門被打開。「啊,原來如此。」小春拍了下手。 「你,用那招把他趕走吧。快揮手趕人!」 小春天真地微笑。 「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了,」喜藏繃著臉道。 「你是搗蛋鬼吧?我剛剛是叫你揮手趕人吧。」 怒氣沖沖的喜藏,或許是頭痛使然,少了平常那股壓迫感,但眼神依然兇狠。 「因為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呀。」小春若無其事地說。 「知道才有鬼,蹩腳妖怪!」喜藏怒目看了小春一眼,視線就轉到坐在眼前、鼻子紅紅的男子。他是喜藏的兒時玩伴,彥次。 拜小春所賜,彥次才能進來。但門還關著小春就對他猛招手,他身不由己幾次大力撞向門。要不是喜藏擔心這扇門,終於老大不情願開了門,恐怕彥次就是破門而入了。 「……對不起!我知道你還在生氣,我一定把錢還你……今天我急著過來忘記帶,下次一定還你!今天請先聽我說!」 門一開,彥次馬上鞠躬央求。他口中的錢,是喜藏的組父從前留下的。由於彥次的不慎,錢一度被喜藏的親戚騙走,現在大部分都已經取回,由彥次保管。之所以沒物歸原主,是因為喜藏不願收。多次想向喜藏道歉,他卻不願搭理。 「……我不能原諒你,也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喜藏依舊故我,不留情面地嚴正拒絕,原以為彥次仍會夾著尾巴離開,但這次卻不同。他死命抓著喜藏的衣襬,緊緊纏著不放,半分想逃的意思也沒有。要不是喜藏發現,店前面遠遠圍了一群看熱鬧的傢伙,絕不會讓步讓彥次進門。 喜藏一進起居室就盯著彥次不放,趁這個機會,小春緊跟在彥次身後。一貼近彥次他就嚇得打顫,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十分可笑。為了和小春保持距離,彥次只得向前一步,但小春仍然步步逼近,漸漸眼前兒時玩伴那張兇悍的面孔愈來愈大,前進是地獄,後退也是地獄——不過被兩個人包夾,彥次卻有種四面楚歌的感覺。那張快哭的臉讓小春笑個不停,喜藏的表情卻愈來愈沉重。 「說吧,你是來做什麼的?不要一副可憐樣嘛。」小春還在笑。 「對啊,你還有臉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跑來啊?」喜藏雙手抱胸,贊同道。 彥次愈發忍不住想哭,但來求妖怪和像妖怪一樣的人幫忙會落到這個地步,他早有心理準備,便開門見山地說:「一事相求。」 「難道是來找我的?」 「我又不是你,總不可能是來找我的。」 彥次前後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接著又說: 「我是來找你們兩個的。」 「為何?」 「為啥?」 兩人同時出聲,彥次雙手合十道: 「因為……你們會幫人解決跟妖怪有關的事件,對吧?拜託,也聽聽我的煩惱。」 「……啊?!」 喜藏與小春異口同聲。 「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是誰告訴你的?」喜藏氣得說不出話來,小春代為問道。 彥次沉默了一下,答道: 「……茅野說的。她和你一樣是個妖怪。」 「自從上回小春去我家作亂之後,家裡就慢慢聚集了許多妖怪。」 喜藏盯著小春說:「我這也是一樣。」 小春嘟著嘴說:「彥次家的妖怪與我無關。這傢伙原本就是那種體質,才不是我害的。」 彥次看了喜藏一眼,頭也沒回便往後一指說:「除了這隻,還出現很多妖怪,對吧?」 喜藏點點頭,小春又往彥次靠近一步,說「什麼這隻這隻的!」 「你還真是平静啊……我每天可都苦不堪言。」 彥次轉向旁邊仍在閃躲小春,嘆著氣說道。如小春所言,彥次原本就是容易招惹妖怪的體質,以前曾好幾次感覺到妖怪的存在。光是這樣,就已經讓他陷入極度恐懼,一直以來,他只能不看不聽不想。然而,小春大鬧一場之後,原本假裝看不見聽不到的東西蜂擁而至,數量之多無法再繼續忽視。就算不願看不想聽,全身上下卻無一不感覺到妖怪的氣息,彥次陷入了絕境。 「你大鬧一場之後幾天,妖怪一直作亂個沒完……不過已經停了。」 「他們膩了吧。」小春笑道。 「不是那樣的,」彥次出乎意料地反駁道。「他們一直糾纏不休……要不是茅野幫忙,我可能早就撐不住了。」 「茅野是誰啊?」小春問道。 「反正是個女的吧。」喜藏像是看到什麼髒東西似地瞟了彥次一眼。 「幹嘛用那種眼光看我。」彥次畏縮地說,卻像反射動作般,別開目光。 「大概是被女妖怪騙了吧?因為女人丟了工作,差點在妓院雙手被砍,這樣還學不乖。沒想到非我族類你也不放過。色迷心竅到這個地步,也太……」 「她沒有騙我!不是那樣的……她很貼心……說話不要那麼過分!」 彥次雙眼通紅,喜藏悶悶地閉上了嘴。 「……這傢伙連魂都被勾去了。」小春的口吻像是在說真是服了你了,還誇張地啪一聲大力拍頭。 喜藏與小春離開他家後,彥次被妖怪整整折磨了七天七夜。原以為只要逃出家門就沒事了,可惜不管到哪裡都是一樣。 「應該是纏住你了吧?幾隻妖怪就能嚇得你魂飛魄散,太好玩了。」 小春捧腹,彥次當然笑不出來,緊抱雙渾身顫抖。 「廁所、酒館、澡堂,連到妓院都不放過我!有個妓女突然變成全身毛茸茸、只有一隻腳的大叔。我差點尿在褲子上……」 「對付色鬼,這不是正好嗎?」小春格格笑。 「別亂講話!雖然是妓女,也是我的客人。別看我這副德性,可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呢。」彥次臭屁地雙手抱胸道。小春難以置信地眨眨眼。彥次現在雖以畫春宮圖或花柳街風景畫維持生計,但五年前,他還個以畫演員肖像畫或風景畫為主的正經畫師。不過,他卻勾搭上師父的女兒,結果被逐出師門。此後他便態度急轉,不論作畫或情欲都忠於內心。 「……我記得,你家裡什麼畫筆啦顏料啦,全都丟得亂七八糟的吧。如果是重要的謀生工具,應該要收好吧。」 「還不是某人弄亂的!」 到妖怪大鬧的第四天黃昏,彥次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一直不解,這些妖怪為什麼爭先恐後跑來作亂?答案很簡單,這些妖怪在「玩遊戲」。讓彥次嚇得最慘的,就是最強的妖怪,可以號令其他妖怪做一件事。對妖怪來說不過是個遊戲,卻成為彥次生活中的災厄。他求妖怪住手,但只得到冷淡嘲諷的回答: 「我們的工作就是對人類作怪,怎麼可能聽人類的話?」 彥次慘叫道:「到什麼時候才會收手啊?」 「這個嘛,到我們過癮為止吧。」 乾脆離家出走好了,彥次心想。 「……就算你跑出去,我們也會跟著你。」 想法完全被看破,彥次噤若寒蟬。 第七天,彥次從頭到腳用被子牢牢裹著自己,渾身顫抖瀕臨崩潰邊緣,突然安靜下來。家中鴉雀無聲,妖怪的氣息似乎一掃而空,彥次小心翼翼地探頭張望,在狹小長屋裡擠成一團的妖怪們消失無蹤——只剩下一隻。 (還有……!) 視線內空無一妖,卻感覺得到那股氣息,彥次連忙又鑽回被子裡。 (桑原、桑原、桑原……!)(注2) 被子外頭好像有什麼東西輕輕觸碰他,心臟彷彿都要停住的時候…… 「彥次先生,不必擔心,其他妖怪都走了。」唯一留下的妖怪平靜地說:「我名叫茅野。」 懇切的語氣讓彥次掀開被子,果然還是連個影子都看不見。他試著伸手往前,仍是一無所獲,但妖怪確實在這——看得見固然可怕,看不見也令人膽戰心驚。知道妖怪就在身邊,樣子卻看不見,而且,不知為何也沒有一絲厭惡感。因此,彥次決定謹慎地開口問問。 「其、其他妖怪呢……?」 「都走了。輸了這場比賽的,都必須聽從贏家的命令。」 「……是你贏了比賽,然後要他們離開嗎?」 「是。」 「為、為什麼?如果任何命令他們都願意服從,還有很多其他的要求……」 「但你很苦惱不是嗎?」茅野不可思議地問道。 「的確……不過幫我對妳一點好處也沒有,倒不如說是吃虧了。」 她好不容易才大獲全勝,怎麼就這樣……彥次淺薄的想法表露無遺。 「沒這回事,」茅野輕笑道。「我一直很想幫彥次先生的忙。現在得償夙願,我很開心。」 彥次的嘴巴像金魚般地一張一合,說不出話來。為什麼幫我的忙會開心?話說回來她又是怎麼勝過其他妖怪的啊?難道有什麼不良企圖?心裡的問題都堆成一座小山了,還是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為什麼?愛上她了?」 「看不到樣子,還可以愛上?」 「這可難說,搞不好那個叫茅野的傢伙,聲音跟銀鈐一般好聽哩。」 「一個人太好色,原來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呀。」 小春和喜藏嘴角都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彥次依然咬著嘴唇。我才沒有愛上她咧。過了一會兒,他才如此喃喃說道。 「……拜託!幫我救救茅野,讓她活過來吧。她好像快死了。」 彥次目光真摯地看著兩人。聽到瘋狂的請求,喜藏對小春使了個眼色,小春搔搔臉頰,盯著彥次背後說: 「我可不懂什麼延壽或還魂的法術哦。你剛說她『好像快死了』,那就還沒死啊,怎麼會求我們讓她活過來?」 彥次低著頭,彷彿硬要說什麼不想說出口的事,小聲說道: 「那傢伙,一直跟死沒兩樣……」 這事有些古怪,喜藏露出銳利的目光這樣想著,小春的臉色卻沒來由地愈發凝重。 妖怪大戰後,看不見的妖怪茅野,就在彥次家裡住下。彥次就算死都不願和妖怪一起生活,但茅野另當別論。她不作怪也不騙人,還幫忙打掃凌不堪亂的屋子,整理畫筆。高利貸來討債時,她會像小春揮手趕人那樣,把人趕走。就算彥次沒拜託她,茅野同樣會伸出援手。不過彥次一直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剛開始覺得很不舒服,漸漸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彥次也變得現實,請她幫忙的事也增加了,但茅野全無怨言,開心接受。 每當彥次問:「為何要聽我的話?」茅野都這樣答道:「能幫上忙我就很高興了。」彥次每回都很驚訝竟然有如此忠誠的妖怪,也曾懷疑,難道茅野愛上自己? 「哇,真不要臉。」小春聳聳肩道。 人類的美醜與妖怪縱然未必相同,但小春心想,真要說這傢伙的優點,大概也只有那張臉吧。連妖怪都這樣看待彥次,這個色鬼真的有點丟臉。 第九天,厚臉皮的色鬼問茅野是什麼妖怪,茅野含糊其詞,說是類似座敷童子一輩。他又問那年紀多大呢?她細聲回答,算起來十九歲,和彥次同年。 「彥次十九歲呀?……那喜藏比你大幾歲?十歲左右嗎?」 小春剛問完,喜藏整張臉都皺成一團,彥次則是低頭強忍住不笑出來。 「……我們同一年生的。」 「……騙人!怎麼可能!怎麼看,你這張臉都快三十歲了吧……」 一拳落在小春頭上,他慘叫了一聲。 「……然後呢?茅野怎麼了?」 小春揉揉頭,催促他繼續講。彥次清了清喉嚨,點頭說:「結果,到現在還是沒看過茅野的樣子。要她現身,茅野總是說沒辦法。」 「你真笨耶……要是她長得很可怕或是身材巨大,那可怎麼辦啊?」 「這個嘛……」彥次不知該如何回答。喜藏半邊臉微微抽動,說: 「你該不會是覺得,這麼溫柔的人,長相應該不會太可怕吧?」 「果然是個笨蛋!」小春愕然道。 彥次低著頭,滿不情願地說: 「可是……就算她長相嚇人也無妨。一開始妖怪主動接近我,實在很不舒服,也很恐怖。可是不論我說什麼,她都回答句是的,遵命』,任勞任怨照做。我心想這傢伙還滿好使喚的,叫她做東做西,她不但不抱怨,還一副開心的樣子……」 彥次頭垂得更低,搔了搔臉。 「該說是被她感動了嗎……我開始有些內疚。於是我說,對我這種人不必那麼好也無所謂,只要讓我看看長相就好。」 但茅野還是堅不現身,頑固地再三拒絕道:「唯獨這件事不行。」 「要嘛就是她長得很嚇人,要嘛就是她出乎意料美得像藝妓吧?」 彥次不解地問道:「前者可以理解,為什麼長得美也不想現身?」 「因為她擔心被色鬼愛上就糟了吧?」喜藏馬上接話道。 「答對啦!」小春對喜藏嘻嘻笑道。彥次愕然道:「就算我再怎麼誇張,也不會對妖怪有非分之想哩!」隨即又苦笑著說:「茅野的聲音或許真的如銀鈴般好聽。」 「漸漸我把茅野當成妹妹一樣,她不現身也沒關係。從前不都有這種故事嗎?違反規定現了身,就當場消失無蹤之類的……所以我什麼也沒做。只要能聽到她的聲音,我想就夠了。」 「不過……」彥次的面孔扭曲得不成樣子,繼續說道:「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茅野說的話愈來愈少,最後一言不發,她開始難受地哭泣。她啜泣著說,再這樣下去會死掉,會死掉。那哀怨的聲音,好像她快要消失一般。」 彥次連忙追問她這不尋常的哭訴: 「為什麼會死?妳生了什麼病嗎?還是誰會對妳下手?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有事就說出來,我會想辦法幫妳……」 聽這麼一問,茅野反而哭得更厲害,嗚咽著說:「我要死了,為何我非做這種事不可……好過分,好過分。」 「喂、喂!怎麼哭成這樣……妳不會死,我也不會讓妳死!」 「……打從一開始我就跟死了沒兩樣。我能在這裡,只不過有人留著我一條命而已……」 「原來……如此?……無論如何,還是不能讓妳隨隨便便死去!」 彥次不知該看著哪裡說話才好,姑且對著背後聲音傳來的地方說道。或許太過焦急,他突然發現自己冒了一身冷汗。 「茅野,妳很溫柔。像我這種沒用的人,妳不但拉了我一把,而且非常親切。妳讓我忘記獨自生活的寂寞,我……因為茅野在這裡,每天都過得很開心。所以我決不會讓妳死。」 茅野只是不停默默哭著。但彥次還是充滿耐心地不斷訊問,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嗎?昨天深夜,茅野總算開口: 「既然說到這個地步,請帶我到喜藏和小春那裡去……他們兩個的主業是解決跟妖怪有關的棘手事。」 「……所以你才跑來呀?不過我們從什麼時候靠這吃飯了?」小春歪著頭說。喜藏也不明白,不過小春那好管閒事的樣子,讓他瞬間了然於心,為什麼外面會出現這種傳聞。 (不過……這種事情……) 「我可不管。」喜藏搖搖頭。 「我也不管。」小春笑著贊同。彥次低下頭,落下一滴淚。 「拜託幫幫忙……後來茅野再沒說過一句話。我還感覺得到她,她應該還在人世……但說不定就快死了。」 聽到並非出自自己口中的咋舌聲,喜藏緩緩抬頭,發現剛才出聲的小春仍盯著彥次的背後,眼神鮮少這麼凝重。 「你對妖怪放這麼多感情,不是什麼好事哩。」 「……來不及,已經放了。」 「說的也是。」小春身子往後一仰,像青蛙般流暢地直起腰,又往前半蹲。他看了喜藏一眼,食指在嘴上比個「不要講」的動作。 咚—— 緊接著,小春雙手用力拍打彥次的背,打得他啪一聲向前倒。喜藏發現身在被彥次波及的範圍內,連忙閃開。 「咳、咳!你幹嘛啊引」彥次嗆到,趴在地上痛苦地劇烈咳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用力了。」小春笑道。 「其實,我認得茅野這傢伙……唔,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就幫你和她說一下吧。」 「真、真的嗎?!」 小春從彥次身後探頭,用力點頭說: 「包在我身上。」 喜藏發現小春的雙手不自然地收在背後,稍稍一驚,但什麼也沒說。 「今天你先回去,明天再來吧。我想你不會提出要見她本人這種奢侈的要求吧?」 小春阻止彥次說出「讓我見她」這幾個字,得意地揚起嘴角。 「總之明天再來!」 或許是被這妖怪拍胸脯保證「到時候就沒問題」所說服,彥次乖乖回去了——不過他喪氣駝背,屢屢回頭望。 颱風眼離去後,再次回復寂靜。 「……那是什麼?」 喜藏指著小春手裡握著的東西問道。 「蟲。」 小春張開手,掌心有個縮成一圈、黑炭般的東西,隱約可以分辨手腳——正微微抽動著。 是活的。 「這就是茅野。」 「就是這個?」 看起來不太像蟲,反而形似山椒魚或蜥蜴,像隻形狀詭異的魚。跟平時見慣的妖怪迥異,蟲散發著一股噁心感,喜藏難得有些退縮,不過小春並未發現。 「對。黏在彥次背上的就是她。對吧?」 小春戳戳那個黑色物體,兩道細縫般的眼睛睜開,而下方薄薄的小嘴也跟著張開,但她一言不發。小春搶在她闔上嘴前,發問: 「我問妳,妳為什麼要救彥次?」 「救?」喜藏困惑地問道。隔了一會兒,茅野才像是下定決心似地開口: 「……如你們所見,我的外貌醜陋,主人老是罵我,看我這副德性就知道我個性陰沉、力量陰邪,連我都害怕自己。但那位先生卻把我當成一朵美麗的花兒對待。他曾說過,『妳的聲音有如黃鶯出谷。聲音代表妳的心,妳的樣子一定也和內心一樣美麗吧』之類的話……」茅野悲淒地喃喃道:「要是他看到我這個樣子,就不會這樣說了吧。」 「不,只要是女的,那傢伙來者不拒,他應該不會在意吧,畢竟是個色魔嘛。」小春笑道。茅野細長的眼睛一轉,從那道縫裡汩汩流下猶如人類眼淚的透明液體,要是嘗嘗味道,想必也是鹹的。之前彥次誤以為自己一身冷汗,其實都是這隻小妖怪流的淚。 從混濁眼中流下、晶瑩剔透的淚,順著小春的手沾濕了榻榻米。 「你問我為何要救彥次,這個問題問得不對。得救的其實是我……謝謝你們……」 道謝的茅野,聲音果然與她的外貌大相逕庭,如銀鈴般美麗動聽。 「差點喪命的,其實是被茅野附身的彥次呀。」 和茅野約法三章不要再接近彥次之後,小春便帶著她不知去哪了。好幾個時辰過去,喜藏打算整修些古物,但頭痛不止,沒什麼進展。就在他停下手邊工作、躺著休息的時候,小春獨自一人回來,並將事情的始末娓娓道來。喜藏原以為,小春隨隨便便就放她走,事態應該不太嚴重,這時聽到彥次命在旦夕,也不禁心驚。 「如果再繼續附在彥次身上,就會像茅野說的,不出多久就一命嗚呼。」 喜藏鮮少不開店做生意,散漫地躺著,小春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大飯糰,在他身旁盤腿坐下,開始狼吞虎嚥。「要吃嗎?」小春遞出飯糰,但喜藏皺著眉頭推開。 「你何時發現的?」 「唔,一開始就發現了。」 「真狠心吶。」喜藏的眉頭皺得更緊。 「因為我緊跟在他背後呀。一繞到彥次背後,我就清楚看到茅野了,還對上她細縫一樣的眼睛。嗯,彥次身上有股刺鼻的妖氣與屍臭味,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了。但怎麼說得出口啊。」小春滿嘴塞滿飯糰,說話卻不受影響。 「彥次似乎很迷戀茅野,但他要是知道自己其實差點被一隻蟲殺死,肯定會嚇得大哭吧?這樣誰受得了,而且茅野似乎也想救彥次,所以我想,趕緊把茅野剝下來,叫彥次回家,應該比較好吧。」 「想折磨彥次到死的妖怪,怎麼又會想救他?」 「蟲不是主動附在彥次身上的,這種妖怪要得到主人的命令才能移動,很不自由。一開始茅野的確對彥次心懷不軌,但漸漸被感化……就像彥次被感動一樣啊。」 解決飯糰的小春,舔舔指尖,無所事事地躺下。他手托著頭搖來晃去,一副想睡的樣子。喜藏眼簾半開瞧著小春,喃喃道:「我不懂。如果有人下令要茅野殺彥次,那下令的究竟是誰?那傢伙再怎麼好色,應該還不到做法要他命的地步。你怎麼沒問她?」 「她身為使魔,性命掌握在主人手裡。一旦洩漏主人的真正身分……」 可能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小春難以啟齒般地小聲說道。 「……太天真了!」 「囉唆。」小春用沒有托著頭的手,摸摸自己的臉。「茅野明知自己可能會因此被殺,還是叫彥次來找我們。應該做好心理準備了吧。這種特地來找死的傢伙,要我對她下手,會有點不舒服。」 「如果換成一隻殘忍無情的妖怪,殺了也不影響心情,你會怎麼做?」喜藏問道。 小春咧著嘴竊笑,露出尖銳的虎牙。 「……那你還叫彥次明天再過來做什麼。」 「無所謂,反正也沒客人上門,你應該也挺在意彥次是否平安無事吧?」 「誰在意啊,笨蛋!」喜藏撂下這句話,就閉上了眼。等等好像又會做令人不快的夢,他不想就這麼睡著,卻無法抵擋睡魔突然來襲。 「喜藏?」 喜藏沒來得及發現,小春起身凝視著自己,就墜入夢鄉。 「竟然睡著了……」 在楊楊米上和衣而睡的喜藏,高挺的鼻子傳出微微鼾聲。小春本想報一箭之仇,捏喜藏的鼻子,卻中途抽手,替他蓋被。 「今天放你一馬,你就用美味的飯菜償還吧。不過……真是出乎意料一點戒心也沒有。明明不相信我,還這麼鬆懈。」小春呆呆地嘆了口氣。 「放過那隻蟲沒問題吧?搞不好她又去找那個彥次了。」硯台精採頭道。 「唔,我沒義務幫彥次幫到那個地步吧。」小春笑道。 硯台精一本正經,以灰濛濛的眼睛看著入睡的喜藏說: 「……茅野的主人,目標的真的是彥次嗎?」 小春假裝沒聽到他喃喃自語,背對著喜藏在一旁睡下。 「讓我透露你的未來吧。」 (又來了……) 聽到這個留下印象的聲音,喜藏睜開雙眼,馬上察覺身在夢中。狹小的房間裡,喜藏獨自跪坐,四邊透著蠟燭微弱的光芒。這個夢與昨晚分毫不差。他後悔剛剛闔眼入睡,緩緩道: (那種東西我不想聽。) 「為何?」 「沒興趣。」喜藏想搖頭,卻做不到。無論是發問的聲音、問題,以及自己的回答,都和昨晚一樣。 「牡丹餅的事也不想知道?」 明知對方不在這裡,喜藏還是瞪大眼睛盯著聲音的來處。 「那麼,讓我告訴你小春的事吧。」 在喜藏再次說出相同的答案前,黑暗中的聲音迫不及待道: 「你說謊——沒有人會不好奇別人的出身背景,還有自己的未來。」 「別人心裡怎麼想又豈是你能懂的。」喜藏很想笑著回答,但事與願違,他的身體動彈不得。喜藏明明坐著,卻能從旁看到坐著的自己,感覺很奇妙。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些什麼,手卻不聽使喚。 「不需要懂,看就行了。我看得到你的過去,也讀得出你的未來。不是正被我說中了嗎?『色魔來訪,當心小蟲』。」 (……太荒謬了。) 「快讓我從夢中醒來!」身體無法自由動作的喜藏硬是使力,卻只是徒勞。他焦躁不已,不過在夢裡倒是異常冷静,呼吸有條不紊。 黑影恣意對著動彈不得的喜藏說: 「比如,你的過去——與彥次先生間的過去。你厭惡他而百般疏遠,你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但看到他煩惱的模樣,卻也無法置之不理,對吧?你覺得自己差點就要原諒他過去的背叛,才會避著他。」 (不管那傢伙煩惱或怎樣,都與我無關。) 「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他。」喜藏仍在設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這般說道。 「你憎恨捨棄自己的母親。但是對她的孩子呢?你在那孩子身上找到許多母親的影子,產生了思慕的感覺,不是嗎?」 喜藏的拳頭抽動了一下,黑影低聲笑著說: 「你害怕知道未來吧?你也懼怕回顧過去,而明瞭真正的自己……」 喜藏在膝上緊握的拳頭用力揮出,傳來打中什麼東西的柔軟感覺,身旁響起細小的呻吟聲後,蠟燭微弱的光芒消失,四周一片漆黑。 低頭一看,喜藏發現自己正躺著。他小心翼翼地移動身體,已經可以隨心所欲地擺動,心臟也怦怦亂跳——從夢中回到現實了。陣陣抽痛的頭昏沉沉的,猶如身在五里霧中,恍恍惚惚。喜藏翻了個身,發現有人替自己蓋上被子,旁邊呼呼大睡的妖怪鼾聲震天,卻讓他解除緊張心情放鬆,落入深沉的睡夢中。 夜晚過去,東方總算泛起魚肚白時,一陣敲門聲讓喜藏完全驚醒。無可奈何,他得趕在像昨天那樣驚動左鄰右舍之前,先解決心腹大患。睡死的小春怎麼叫都不醒,喜藏和彥次只好拍打他的臉。 「哎喲,幹嘛啦……不要欺負睡覺的妖怪。其實我早就醒了!」 小春邊喊邊迅速起身,眼睛卻一直沒睜開過。 「我一整天如坐針氈吶。從昨晚開始,我就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語畢,彥次低頭咬著嘴唇。還閉著眼睛的小春嘆了口氣,緩緩道: 「不必擔心,茅野回老家照顧父母去了。」 「妖怪也有老家?」彥次睜大眼睛率直問道。小春順口胡謅的故事,差點沒把喜藏嚇傻,幸虧他撐住了。 「哎呀,那傢伙不是說,她不是座敷童子而是座敷女孩嗎?她只要定居在哪裡就不能離開。但這段期間裡,生病的父母可能會去世對吧?她不知如何是好,才會煩惱得哭泣。」 「這麼說來,我好像聽過,要是座敷童子住在家裡,就會帶來興旺;座敷童子跑了,就會衰落……」 「對啊對啊。」小春順口答道,但彥次下句話讓他一愣。 「可是她一走……我家會變得比以前還要衰敗嗎?」 彥次家本來就破爛不堪,後來又遭妖怪恣意搗亂,情況加倍慘烈——小春慌了。 「呃,不會啦……反正……」 「反正?」 睡眼惺忪的小春,漸漸清醒,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反正……就是……哎喲,自然會沒事。」 「什麼叫自然會沒事?!那麼溫柔的茅野,連父母病重都還猶豫要不要回去……這不就表示,我的狀況很危急?」彥次的臉色唰地慘白。 「不,沒這回事!基本上蟲……座敷童子的力量沒那麼大。」 「真的嗎……?」 「假的。呃,真的。」 「到底真的假的啦!」 喜藏看兩人吵個不停,嘆口氣走到店裡去,旋即回來,丟了一樣東西給小春。小春漂亮在空中接住,但搞不清楚喜藏有何意圖,沉默看著手中淺蔥色的御守,心生一計,坑坑巴巴地道來。 「茅野說這是……就算她不在了,也能保護你不受厄運影響的……護身符……昨天晚上……對,她留給你的。」 從小春的手中接過御守,彥次小心謹慎地緊握著,輕聲問道: 「茅野她……還有她父母,都沒事了嗎?」 小春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哪裡沒事」,喜藏啐了一口,代替他答道: 「她是這樣說過,實際情況我們也不知道。妖怪說的話我可都不信。」 「……我相信。」 彥次笑中帶淚地抬起頭,喜藏別過臉,冷笑一聲。兩人的互動讓小春看呆了,這才回過神來,啪地一聲拍手道: 「事情總算解決了。」 「是呀……謝謝你的幫忙,小春。」彥次向他鞠躬。 小春舉起一隻手道: 「喜藏……和我能幫上你的忙,比什麼都開心。」 看到彥次老實道謝,喜藏只是揚眉,冷淡回答: 「……今後要小心女人吶,不然哪天被誰斃命,可難講啊。」 「你呀,可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哇哈哈。」 彥次雙眼布滿血絲,眼袋腫大發青,原本俊俏的面孔全都走樣。不過喜藏與小春反而對他多了一點好感——但這話絕不能告訴彥次。兩人心照不宣,閉口不提。 彥次回去後,喜藏總算可以一如往常打掃佛壇。小春雙手搭在腦後,稱讚道: 「他人不錯嘛。」 「也就是個笨蛋罷了。那個賣不掉的破爛御守,我本來打算丟掉的。」 喜藏像打從心底瞧不起彥次般地哼了一聲,仔細擦拭佛壇上的牌位。 「唔,笨雖笨,但人是不錯啦……你也一樣。」 「……你說什麼?」 喜藏一臉不悅向後看了看,發現小春滿臉奸笑,馬上又回頭。小春問御守裡裝了什麼,喜藏面不改色說,裡頭是空的。 「你就不能說裡頭裝了你的關懷之類的嗎?」 「或許裝了我一肚子怨氣吧。」 「真不老實呀!」經過長年修鍊,喜藏嘴硬得連妖怪也難以對付。喜藏吹掉佛壇上的灰塵,又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轉頭說: 「哎呀……早知道就把妖怪磨成粉裝進去。」 「什……」 這玩笑話聽起來跟真的一樣,配上喜藏兇惡的長相,小春差點被嚇哭了。喜藏做個鬼臉,把牌位放回佛壇,說: 「你這愛哭鬼!」 注1:日本傳統男子服飾。質地為棉或麻,袖口寬大。 注2:用於避邪或避免雷擊的咒語。據說死後成為雷神的菅原道真,他過去的領地桑原一帶都從未遭到雷擊,所以成為避開災難或討厭之事的咒語。 第六章 精怪小春 ……就叫小春吧。 (這什麼鬼名字啊?聽起來好遜,一點都不像我!) 好久沒做這個夢了,一定是前幾天聽了彌彌子和她恩人的故事害的。小春正在心中暗罵那個說話不留情面的女河童…… (……不,應該是他害的。) 六張榻楊米大的起居室裡,卻刻意睡在四張榻榻米外的男子,不論人類妖怪,他見了就煩。小春發現,這男子以前入睡都安靜無聲,這幾天卻不時發出呻吟。身體不舒服嗎?走近一看,也沒有異狀。今晚也是如此,小春鬆了口氣,隨即又有些不快。看到人類脆弱的樣子應該開心才是,最近反倒擔心起人類來了。 (啊——可惡!) 小春重重倒在被子上。這被子是喜藏家後頭巷子裡長屋主人借給他的,那人叫綾子,也是小春掉下來那晚,探詢喜藏的女子。她現在與小春相當熟稔,兩人在九天前初次見面——小春落腳剛過第十天的時候。 喜藏根本不和左鄰右舍打交道,小春也沒機會搭話,但小春曾感覺到有股視線盯著自己,轉頭只見到一個女子身影,不過,還來不及開口問「有什麼事嗎?」人影就慌張逃離。有些莫名其妙,卻也沒追上去問個清楚。那天也是,在兩屋間的小路上,小春又感覺到同樣的視線。反正她不會找我搭話吧?小春自顧自地繼續走,差幾步就到喜藏家時,女子從後方跑來並叫住他。 小春一回頭,發現是個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美女,驚訝地愣住了。女子指指喜藏的長屋問,「小弟弟,你家在這裡嗎?」雖然不是自己家,現在也確實借住在此,不知該如何回答,女子臉色突然一沉,開始問東問西,打探小春與喜藏間的關係。小春才剛好不甘願地跑腿回來,心中鬱悶正好一次發作,滔滔不絕道: 「妳可不要說出去哦。那傢伙是妖怪,不只外表可怕,內心也很恐怖。不順他的意,就會把我吃掉。光被他瞪一眼,魂都會嚇飛。好恐怖唷。像姊姊妳這樣的美女,一對上他的視線,說不定就會被吃得一乾二淨哩,要小心呀。」 小春原本以為,女子聽完這串,不是大笑就是嚇呆,沒想到她喃喃說了句「不出我所料」,就丟下小春,魯莽地走往喜藏家。喜藏人在店裡一臉訝異,女子見了臉色益發鐵青,卻仍下定決心似地放聲說: 「你這個亂抓人的妖怪!就算你再寂寞,也不能幹這種擄人的勾當啊!」 這句話讓喜藏和小春不約而同兩眼發直,後來似乎成了綾子的一生中「最丟臉的一件事」。 後來才知道,兩年前從綾子搬來,就一直很怕喜藏。她帶著敦親睦鄰的禮物上門拜訪時,喜藏只是躲在店裡,愛理不理,更別提收下禮物了。在路上碰到時,雖然會點頭示意,但只要綾子一開口,喜藏二話不說就轉身快步離開。綾子原以為自己被討厭,而心情沮喪,不久就明白自己並非頭一個遭受這種對待,綾子不禁在意起背後的原因。孑然一身的年輕男人,沒有朋友,沒有娛樂,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本來就好管閒事的綾子,更加在意喜藏的一舉一動。 「那個大少爺惹不得。妳要是太關心他,他反倒覺得是困擾哩。」 「喜藏先生嗎?……別說蠢話了!不要理他,對他或對妳都比較好!」 附近的長屋住戶都勸她離喜藏遠點,但她不想就此罷手。一次,有個相貌堂堂、曾來訪過的男子,想到喜藏店裡拜訪,綾子卻親眼目賭,喜藏不讓那人進門,把他踢出店外。從那時起,綾子好管閒事的心態,就有些退縮了——喜藏讓她有些害怕。 「前面那個古道具店,代代都是由妖怪經營的唷。」 房東開了個玩笑。可是綾子太過天真,喜藏眼神兇惡又不搭理人,她便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