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器徒然袋—风-14

「这个本岛马之进刺杀的是你啦,就是你。你连自己被杀了都不晓得吗?你长不长脑袋啊?那边那个——我不晓得那是谁,总之你那个老朋友刺杀的是另一个家伙。」  「老朋友?」青木……在眉间挤出皱纹,露出以他来说难得一见的表情,「这是真的吗?神无月先生,你和权田早就认识了吗?」  「我、我才不认识他。」  神无月把视线从青木身上移开。  「我也不认识!」权田叫道,「我不认识他。我绝对不认识这种人。我、我连见都没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  我觉得这番说词更启人疑窦了。榎木津半眯起眼睛:  「啊啊,太蠢了,哪有那种可能?说起来……你们不是一起去买刀子吗?那里是锅屋小巷※吧?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子。而且……这个章鱼头家伙不是还削竹子做了把跟买来的刀子一模一样的伪造品吗?你的手也真巧呐。」  (※锅屋小巷(锅屋横丁)是南北纵贯东京都中野区本町、中央两地区的商店街,江户时代是通往妙法寺的参拜道,有家叫「锅屋」的茶店,故被如此称呼。)  权田的睑……涨得通红。  埋没在肉里的小眼睛睁得老大。  「这、这家伙不晓得在疯言疯语些什么!」  神无月无意义地夸张挥舞双手吼道,接着他机关枪似地说起来:  「怎么样?侦探,你到底有什么证据?竟然那样有的没的血口喷人乱说一通,你说什么?我跟权田一起去买刀?谁会买那种东西?你是白痴吗?然后还有什么?你说权田做了竹制假刀?你这意思岂不是在说我跟这个权田串通欺骗本岛吗?哪有那种可能嘛。那你是在诬赖我变装成骏东吗?这个白痴。」  「没错!」榎木津拍了一下手,「就是那样。」  「那样……是哪样?」  神无月又被挫去锐气,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搞错了。不是变态,是变装。我重新订正好了。你这个变装男!」  「咦……」  榎木津原本半眯的眼睛突然变得凌厉,恶狠狠地瞪住了神无月。  「侦、侦探,你想干嘛?要、要干架吗?」  神无月用奇怪的动作摆出架式。  榎木津默默无语地靠上去。  复本津礼二郎这个人因为长相端正、具有一种异样的威压感。没错,榎木津只要闭嘴不说话,就具备一种能够镇慑周围的磁场般氛围。  神无月被压倒似地往后退,背贴在挂有镜子的墙面上停住了。  「喂。」  神无月短促地「噫」了一声,缩起肩膀。  「变装男。」  「什、什么变装……」  「砰」地一声,榎木津的右手按在墙上。  「你以为你瞒得过我的法眼吗?」  「法、法眼……?」  「你以为我是谁?」  「呃、这……」  我这才第一次知道一脸正经的榎木津……相当可怕。  「你……刚才说靠着那面古怪的老镜子,什么都看得出来,真的吗?」  「真、真的。是真的,这、这个……」  神无月掏出净玻璃之镜。榎木津不容分说……  把它给抢了过来。  「啊啊!」  「啊什么啊,笨蛋,既然你能用,没有我不能用的道理。像这样是吗?」  榎木津把净玻璃举到神无月的额头一带。就像神无月对权田做的那样。  「怎么样?」  榎木津把镜子压上去似地,改变角度。  「这里,是吧!」  神无月的额头浮现出地藏菩萨。  众人哗然惊叹。  「哼。」  榎木津看了看镜子背面,说:  「一样的图案嘛,无聊。不会跑出不同的图案是吧?这样一点都不好玩嘛。只是照出跟背面画的一样的图案而已啊。」  神无月嘴巴一开一合。就像只金鱼。  另一方面,榎木津毫不留情。  「喂,你真是个没药救的傻瓜呐。就算像那样假装金鱼,也没有人要捞你啦。这根本就是骗小孩的把戏嘛。你以为拿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儿骗得了我吗?你早了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啦。喏,这种东西,就该这样!」  榎木津……  粗鲁地把玻璃之镜随手一扔。  「锵」地一响。据说是阎魔大王恩赐、来历不凡的魔镜,掉在地上就这样滚向墙壁,停在站成一排的众记者脚边。  别臂章的男子捡起镜子,翻过来摸摸,递给旁边的男子。「咦?」「哦?」的声音此起彼落。神无月家的家宝被传来传去。  「哇哈哈哈哈哈!我刚才也说过,反正那是这家伙不花一毛钱拿到的赃物,一点价值也没有。照得又不清不楚的,没半点用处。拿来剃胡子都不行。各位就传阅传阅,看完了随便扔水沟还是哪里去吧。扔掉之前拿来踏一踏也行。不,就踏一踏吧!」  榎木津瞪着神无月这么说。  我觉得太狠心了。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呢?  可怜的神无月垂下眉角,嘴角也撇了下来,像条丧家之犬地仰望榎木津。  神无月个子矮小,而榎木津高大挺拔。  「可、可恶,榎木津!你、你以为你这么做可以没事吗!」  「当然了。废话。我怎么会有什么事?谁找我有事?好了,你给我听仔细。」  榎木津用力揪住神无月的头发,把他拖到墙上的镜子前。  镜中照出神无月的倒影。  「看仔细,这就是照出你这种空心萝卜本性的云外镜!」榎木津朗声说道。  「云、云外镜?」  「没错。我不晓得那是啥,不过是我刚才想到的。喏,你看看你自个儿,这个空心草包!」  倒映在镜中的神无月,一张脸好像快哭了。  「真是愈看愈呆呐。多么可笑,愚蠢到家,你快确认啊,这个空心草包!」  神无月的头和脖子根被揪住,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停地挣扎反抗。  然后他倒了嗓子大叫:  「什、什么云外镜!不就是面镜子吗!」  「这什么废话,每一面镜子都只是镜子,这个笨瓜。要是有不是镜子的镜子,我倒想看看呐,这个愚钝到家的笨瓜。古怪的镜子哪可能随随便便就有!听你鬼扯些什么镜子会映照貭实、会照出魔物,但镜子照得出来的,永远都只有镜子前面的东西而已。站在镜子前面,照出来的就是自己的脸啊,这个傻蛋!」  榎木津用力把神无月的睑朝镜子压去。  「喏,你看!除了你的脸以外,还能有什么东西?镜子这东西只会倒映。笨蛋照上去就是笨蛋,傻子照上去就是傻子,这样罢了。要是你鬼扯得太过分,我就拿你的脸当武器,让这面镜子再也照不出东西!」  榎木津作势要拿神无月的头砸镜子。  「住手、住手啊!」神无月惨叫出声。「太、太过分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啊,装傻也该有个限度。或许你是耍了一堆小手段,却根本是漏洞百出啊。好吧,我难得解释一番,你就给我听仔细吧。的确,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不管你是扮女装还是戴上火男面具※,你自个儿都看不见吧。可是啊,同样地,倒映在镜中的你的脸,也是只有你自己才看得见啊,这个笨瓜。」  (※一种日本传统面具,表情模仿往灶里吐气的男子表情,眼睛一大一小,嘴巴高高噘起。)  「啊……」  倒映在镜中的神无月的虚像血色乍失。  实像也同样地面色苍白吧。  「你不是对着这面镜子,照着你那张呆脸,戴上帽子,黏上假胡子吗?你一清二楚地看到你自个儿变装后的脸了嘛。不看就没办法变装了,不是吗呈这个空心草包。你黏上假胡子的脸的下方,不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几个大字吗?羽田制铁有限公司敬赠——一模一样,呆子。」  原来如此……  神无月一伙人自以为友过来利用了榎木津的能力——体质,拟定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计划,但根本行不通。就像榎木津本人说的,这个计划是漏洞百出。  假装成被害人,装做被杀的样子。让我扮演加害人,目击到只有加害人才看得到的情景。另一方面,在完全遮蔽视觉的状态下动手杀人。把我设计成假想凶手……  感觉十分巧妙。  可是就算要变装成被害人,如果是自己亲手变装的,本人就看到了变装的过程。此外,如果事前接触到真凶,计划也会曝光。如果要陷害榎木津,至少还得更惯重、付出更万全的注意行事才行。  中禅寺早就察觉了吧。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他说得那样冷漠,其实一定早就知道会没事。  再怎么说……  神无月都是三流的。  神无月遭到威逼,满头大汗地回过头来瞪榎木津。可是胜负在这阶段已经完全分晓了,任谁来看都是神无月输了。  榎木津不知为何愤愤地俯视丧家之犬的神无月。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当、当然有!我还有一堆话要说。不管你说什么,都无凭无据,不是吗?说得那么了不起,就算、假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没有触犯任何罪行。怎么样?」  「我想……是有的。」  墙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是那个女记者。  「神无月镜太郎先生……我有点介意,所以调查了一下,你的本名叫各务太郎,对吧?」  「咦?」  「你是加加美兴业的现任社长——各务郎先生的哥哥,对吧?」  「什么?」  原本一脸闹肚子疼的表情——或许他是真的胃痛——而一直沉默不语的青木走到榎木津旁边来。  「敦子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仔细调查过了。然后我也针对加加美兴业做了一番调查……他们似乎发生了内斗。」  「内斗?」  「嗯。前任社长——他是创业者、也是上上代社长神无月先生父亲的弟弟,也就是神无月先生的叔叔,他的心腹就是被害人骏东三郎。前社长继承创业者哥哥的地盘,踏实地经营,然而……」  众记者开始抄起笔记。  「现任社长二郎先生——他在前社长在世的时候好像是专务,他从担任专务的时候开始,就计划让加加美兴业扩大到全国,野心勃勃。所以社长与专务的经营方针是对立的。这形成了两边的派阀。」  「罗嗦!那跟这事无关!」神无月嚷嚷着,但榎木津用力按住他的头,他登时噤声了。  「两边的派阀——创业者的弟弟前社长与创业者直系的二郎先生,势力似乎是旗鼓相当。然而……加加美兴业出于行业性质,与掌控当地的势力——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黑帮——有密切的关系,但或许是因为这些人素来看重道义,他们是支持前社长的。于是二郎先生为了与之抗衡,和一个叫做蓬莱组的新兴黑帮联手。那位权田先生……就是蓬莱组的成员。」  「敦子小姐,这是真的吗?」青木回头望向权田,「关于这家伙的底细,我们正请四课协助调查中……  「这是鸟口先生告诉我的情报。」女记者说。鸟口奸笑着说,「蛇有迟到※嘛。」  (※鸟口原本要说的应是「蛇有蛇道」。)  他弄错成语了。  「没多久,前社长过世了。坐上社长之位的二郎先生趁此机会,开始进军关东,他打算拿来当成第一个跳板的,就是银信阁。然而骏东先生对于他狠毒的作风强烈反抗,当地的里帮也对此不表欢迎。」  当时和我对话的骏东,其实是变装的神无月。换句话说,我和被害人骏东三郎一次也没有见过面。不过骏东这个人与社长的派阀处不好似乎是事实。可是……  这么一来……就等于虚像的假骏东,摆脱不掉实际存在的骏东影子了。虚像果然还是没办法做出虚像自己的主张吧。虚像或许只能够倒映出实像。  「另一方面,长男太郎先生——神无月先生,自小就是个爱出锋头的人,对于事业似乎也毫无兴趣,做起近似诈欺的通灵生意,似乎被检举了许多次。」  神无月在榎木津压制下阵阵痉挛。他也只能痉挛了吧。  「二郎先生——或者说蓬莱组看上了神无月先生。为了打垮当地的黑帮,他们想到可以把神无月先生塑造成通灵侦探,来进行妨碍工作。我想……通灵侦探这个发想,应该是来自于在今年春天发生的伊豆骚动中暗地活跃的蓝童子。」  「那个孩子啊。」青木呢喃。  益田也提到过那个名字。  「神无月先生为了搞垮敌人——骏东先生那一派的黑帮,以通灵侦探之名,接连揭发犯罪行为。可是那说起来……只能算是内部告发,是知晓内幕的一丘之貉的窝里反行为……可是即使如此,如果宣称是靠着通灵得知的,旁人也无从否定……」  就像益田和寅吉说的那样。  「抗争变得白热化,骏东先生愈来愈碍事了吧。此时发生了先前的银信阁骚动……」  她是在说五德猫事件吧。  「以结果来说,榎木津先生将二郎先生进军关东的计划给搅得一塌糊涂了。出于这样的经纬,他们策画出来的,就是这次的这场骚动。」  「让枪手干掉碍事的骏东,顺带把榎木津礼二郎也给击垮,就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啊……」  青木瞥了权田一眼之后,怜悯地看着神无月。然后他说:  「你啊,真是惹错对象了呐。」  「咦?」  神无月睁大眼睛看青木,然后战战兢兢地仰望榎木津。  榎木津亲切地一笑:  「击垮?击垮谁?」  「呃,不……」  神无月在榎木津的威逼下,向后移动。  青木和警官都茫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个时候……  权田抓住一瞬间的空档,甩开警官的手,就这样压低了头朝着榎木津冲过去。他的双手被绑住了,所以只能以头冲撞。  「太郎兄快逃!」  权田边跑边狞猛地吼道。  可是他的吼声马上就中断了。  权田肥厚的颜面……被榎木津的大脚确实地踩了进去。  权田一声不吭,往地板上挣扎的垂死众地痞身上倒去。  「噫啊啊啊!」  神无月尖叫着,踏过血迹、描画尸体位置的白线等等,跳到房间正中央。或许他是想逃走。  「喂,你!」  「咦!」  「你会通灵,是吗?」  「好……好像会,又好像不会……」  「刚才小敦说的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又像……呃……」  「你这家伙真是暧昧不清呐。真够无趣的。像你这种的就叫做无能。那……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榎木津指住我。  「咦?本、本岛五、五郎。」  「混帐东西!」榎木津吼道。  神无月吓软了腿。  「就算搞错,也错得太没品了。我最痛恨那种平庸的名字了!这个人是叫马五郎还是犬之介这类名字的!」  实际上五郎还要若干接近一些。  榎木津揪起神无月的衣襟,把他拉起来,恶狠狠地送上侮蔑的视线。  「相信通灵这种荒唐东西的家伙,怎么可能当得了灵媒还是阴阳师!你真是蠢到家了。更遑论侦探,别教人笑掉大牙了!我来嘲笑你吧,哇哈哈哈哈!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侦探……」  只有我一个!  榎木津毫无意义地发威一阵之后,狠狠地把神无月朝权田及地痞所在的地方推去。  神无月弓着腰,像只回旋镖似地飞了出去。  「哇哈哈哈哈哈哈!你那飞法衡有点意思。要是能像回旋镖那样转回来,那就太完美啦。还可以再射一次。对了,再揍你一次好了。」  榎木津就要走向软了腿的神无月,青木制止他  「请饶过他吧。邢不是值得劳烦榎木津先生的对手。」  榎木津停步,瞄了青木一眼,以古怪的音调说:  「说的没错!那,垃圾处理就交给专门业者喽。」  青木回道「交给我们。」接着弯下身去,观望层层叠叠倒伏的窝囊坏蛋们。  「神无月先生,不好意思,事已至此,没法把坏签只塞给枪手一个人就了事了呢。你也是共犯之一,你们公司的社长也蒙上了教唆杀人的嫌疑。不管怎么样,都得请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青木一个指示,守在我旁边的警官跑了过去,绑住神无月。  神无月好像已经彻底坏掉了,他无力地垂着头,穿过众多记者之间离去。如果中禅寺说的没错,神无月大概最痛恨丢人现眼了。而他现在等于是现眼现到家,丢脸丢到天边去了。感觉他再也无法振作了。  相反地,鸟口与那个英勇的女记者凑到我旁边来,行了个礼。  「因为哥哥吩咐……所以我过来看看,心想有什么状况或许可以支援一下,但看来没什么事呢。害我白熬夜调查了。」  「哥……哥哥?」  鸟口向我耳语:  「这位是京极堂师傅的妹妹。」  我还没来得及吃惊……榎木津已经大声嚷嚷起来,「牛五郎,我肚子饿啦!」  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应好。  第六番 面灵气 玫瑰十字侦探的疑惑  #插图  ◎面灵气————  圣德太子时  命秦川胜制百面  栩栩如生之面  必川胜之巧夺天工也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1  这是个让人难以释然的年关。  我想是因为先前那个荒唐的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称为云外镜事件,那是个真正荒诞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时期我还是被它搞得恐慌极了。不过最后我什么事也没有,事件似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一个不管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有事的结果,所以也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那样的话,我还真是个愚蠢到家的小丑呐。  这和彻底上当受骗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  至于为什么,  因为在那个事件里,我说起来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点缀用的白萝卜丝罢了……  也就是如果没有我,摆起盘来会有点伤脑筋,但是不管盘子上摆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去吃,就是这样的存在。  敌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只有榎木津礼二郎,我说穿了只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鱼的饵。  比起白萝卜丝,更接近饵吗?  有人说我是海蚯蚓。在饵箱里扭来扭去,连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脑袋空空地只顾着蠕动身体的时候,突然被钓客抓起来,惊恐害怕着:噢噢,我就要被这个人给吃了吗?还是他对我有什么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吗……?  嗳,结果目的只是为了钓鱼,只要钓得到鱼,拿来当饵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无所谓。——后来我得知了这件事。  最后我并没有像海蚯蚓那样被捏成好几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钩子,又解下钩子,放回了饵箱,可是……  那样的话,我那战栗惊恐的心情又算什么?  我难道就没有个人的尊严吗?  我终归只是个连个体区别都没有的、纠缠在一块儿的无数海蚯蚓中的一只而已。如果我只能以无个性的大众之一这样的身分参与故事,真希望可以尽量不要牵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饵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分,过完无拘无束的一生了。  我绝对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中禅寺秋彦和木场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确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告诫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中禅寺说尤其是我这种人——凡人,一旦与他扯上关系,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木场说,和他牵扯在一块儿,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变笨。  我误会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意思是,像我这种凡庸的人,和那种奇特的怪人往来,会受到感化,也变成怪胎一个,最好还是避免。的确,受到榎木津影响的人,每一个都有点怪,我也一直以为那都是被拥有惊人影响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是不是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怪人。  因为古怪,才能稀松平常地和榎木津往来。而我这种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与他往来会变笨——意思是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是笨蛋。  我并不特别聪明,但也没有愚笨到哪里去。所谓凡人,是指并不特别优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这是否事实姑且不论,但我认为借由这样想来维持自身安定的人种,就叫做凡庸。自己不比别人优秀,但应该也没笨到哪去,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受人轻蔑——选择这样的人生的人,就是凡庸。对于某件事有着绝对不输给别人的自信、或是只有这件事我绝对做不来,有着这样一面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凡庸之辈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真是凡庸到了极点。  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个人就走调下。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间以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后当然会尝到挫败感。因为靠着非凡,是绝对赢不了榎木津的。实在不可能与他那样的角色匹敌。  而回到日常的时候,又会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愚蠢、低劣、没用、笨拙。我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笨或没用,但怎么样就是会这么想。虽然这只是单纯的对比问题。  回到现实的我,不知为何,会陷入一种自己变得比以前更笨的错觉。  原来和榎木津往来,会愈来愈笨,指的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没事榎木津也不会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顾过去的例子,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几乎全都是我自个儿找上门的。结果只是让事情变得复杂万端。碰巧认识奈美木节、被那个三流神棍神无月绑架监禁,当然都不是我害的,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类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远都不可能发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状况,而我应该也不会有事拜访侦探社。  根本用不着下决心。  只要普通地过日子就行了。  没错,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重新转念想到。  根本没什么好下决心的。只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够度过风平浪静的平凡人生了。会下这种决心,不就证明了我还处在榎木津的磁场当中吗?  我必须无视,必须忘记。  只要淡淡地过着每一天就行了。  我认为会深刻思考这种问题,自我分析的状况,本身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就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让脑细胞活动浪费在这种多余的思考,才会去想这种事。  最近制图的工作减少,我清闲得很。我任职的电气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这阵子全是修理工作。只有一些东西坏掉、要求修理的委托。不设计的话,就不需要图面。  我很闲。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整个社会感觉变得慌慌乱乱的,所以我也顺便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  怎么样都非得在年关之前完成的事,仔细想想还真是没有。  和过去不一样,最近也没有必须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将所有的债款还清的规定了。当然惯例上是有,但并没有这样的法律。  大扫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于维持整洁,也用不着在前头加个大字特别去扫除,况且也不是说等明年一月再大扫除就有什么不对。  再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狭小,只要偶尔为之的小扫除就很够了。没有看不到顾不着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扫也没有什么不好。  打扫不是什么会过犹不及的事。  虽然不肮脏,但也不是干净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所以抹个家具、整理个橱柜也不错,可是我就是提不起这个劲来。  只有心里干焦急,结果完全没动手。  再说,虽然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进入十二月是才几天前的事,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以上。我觉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过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当然的事,又教人无法定下心去做。无法着手。所以明明很闲,表面上却又忙乱不堪。于是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烦恼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  总觉得对精神卫生非常不好。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受不了的时候。  我听见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头熊。  说是熊,当然也不是真的熊。正确地说,是个像熊的人、像熊的男人。  可是尽管我与他认识了那么久,看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心想:噢噢,有头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总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个与众不同的落魄连环画画家,风貌有如发福的石川五右卫门,谈吐举止都像个古人。他的体型本来就丰满圆滚了,大概又在不晓得穿了几层的衬衫上面套了绵袍,形状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脸上满是胡碴子,头发乱糟糟,又戴着黑框圆眼镜,看起来完全就像国外滑稽画中的熊。说可爱是可爱,但无疑是大叔一个。  「喂喂喂……」  近藤把满是胡子的脸朝我凑过来说。  「干嘛啊,闷死人了,你的脸大成那样,不用靠那么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说你家啊……」  「我家怎样了?很冷啦,快进来吧。」  「你家没事吗?」  「没事?没事啊。工作少了,加班也没了,口袋空空,难得的星期六半天假日,却哪儿都去不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不是靠日薪勉强糊口,我是领月薪的嘛。」  「我不是说那个啦,本岛。」近藤说,背着手「砰」地关上门。狭窄的玄关被熊挤得无回身之地。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的事?上星期多到我都受不了了呢。你不也知道吗?事到如今何必再问。」  要是再来上更不对劲的事,谁消受得了啊——我说,在厨房椅子坐下。  近藤杵在玄关问。  「没事,是吧。」  「什么叫没事?」  「闯空门啊。」  「闯空门?哦,这么说来,后头的阿婆抱怨说最近很多闯空门的呢……怎么了,你家碰上了吗?」  近藤那张胡子脸猛地一歪,大大的嘴巴撇了下来。  「你家被闲空门了?」  近藤恶狠狠地瞪我。简直像尊不动明王。  「喂,近藤,你家真的被闯空门喽?」  「好像是。」近藤说,突然萎靡下去。  「你、你被偷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真的有人跑进我家,物色家财道具,拿走了什么。」  「那、那快点报警……」  「等一下。」  近藤伸出手掌,做出歌舞伎中「且慢」的动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古人。  「报警也是徒增困扰。」  「为什么?你该不会偷偷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  论起小偷,近藤长得比任何人都像个贼。他的外表根本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要是拿把日本伞,直接就可以去演《白浪五人男》※了。这么说来,不管是戏剧还是小说,这个人都喜欢看古装戏。难道他自任为鼠小僧※,干了什么小偷勾当吗?  (※正式名称为《青砥稿花红彩画》,为歌舞位戏码之一,白浪即盗贼,描写五名知名盗贼的活跃。)  (※鼠小僧为日本知名盗贼之一,也是《白浪五人男》中的盗贼之一。)  我这么说,近藤大为愤怒:  「本、本岛,你居然说这种话。我打出娘胎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偷过东西!」  「听你胡扯,你小时候不就偷采过柿子吗?我还记得你偷采给我吃呢。」  「那哪算得上窃盗。俗话不是说,采花不是贼吗?别混为一谈。」  「笨的是你吧,柿子又不是花,是果实耶,果实。既然都结实了,就不适用那个俗话还是格言了。所以当然可以相提并论。你有前科!」  「你也吃了,那不是问罪吗?」近藤不满地抱怨。  「那种事不重要啦,近藤,重点是,为什么不能报警?你要是没做任何亏心事,不是应该立刻报警才对吗?」  「我说……我不晓得到底被偷了什么。」近藤说。  「什么?」  「东西的确少了,可是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报警啊。」  「哦……」  我完全明了了。近藤家里有着不计其数的莫名其妙东西。  近藤是个连环画画家。  而且是个特殊的连环画画家。  近藤原本立志当上日本画家——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他对作画非常讲究。对小道具、建筑物、服装等等不必要地讲究。  而且近藤过去一直都是出于兴趣嗜好,净画些古装剧——当然并不受欢迎——但明明不受欢迎,古装题材却需要非常大量的资料。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但只不过是用来给小朋友娱乐的连环画,不管错得多离谱、画得有多假,应该也完全无所谓,可是为了画这些小鬼头流着鼻涕舔着麦芽糖观看的消遣图片,近藤拼命地考据时代,努力画出正确的场景。  可是毕竟是那种题材,近藤用到的净是些古怪的资料。不光是书籍绘画,也有许多实物。而这些不晓得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各种物品,一旦进入家中,就再也不会出去。是愈积愈多。  近藤虽然不修边幅,却莫名神经质,像他睡的床,是从来不收的,即使如此,房间里还不到无立足之地的程度。可是一旦打开橱柜门,那里完全是异境。我好几次日瞪口呆,诧异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地方塞进那么多的东西?  「嗳,你房间是那个样子嘛……」  「就是说啊。」  「什么就是说啊?说起来,怎么会有小偷去你家闯空门?你几乎足不出户的,不是吗?闯空门是闯入没人在的家才叫闯空门,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家啊。难道你是鼾声大作、豪快地睡倒在地上了吗?」  「才不是咧。我是把完成的画送去给画商了啊。我又不是吃烟霞维生的仙人。喏,《机关侦探帖·箱车的怪人》第五回完成了啦。你被扯进古怪的事件,都不帮忙,害我画得累死了呢。然后我回来一看……」  「家里被翻过了?」  「不是的。」近藤表情异样认真,「上次的那个招猫……」  「噢,豪德寺的猫啊……」  是带来我私下称为五德猫事件的骚动的招猫。  「它不见了。」  「不见了……?那很便宜耶。我一口气买了两个,不会错的。我记得是五十圆吧。零售价是五十圆,就算偷了它拿去卖……或者说,就算偷那种东西……」  「不,我也这么想。跟那种东西相比,颜料还要贵多了。岩颜料※很贵的。可是啊……那是吉祥物嘛,我像这样宝贝地摆在书桌的笔筒旁边呢。可是……」  (※岩颜料是日本画专用的颜料,以各种矿物和半宝石研磨制成。使用时与胶混合。)  「它不见了?」  「是啊。」  近藤抱起胳臂。简直就像仙台四郎※的塑像。  (※仙台四郎,江户时代末期列明治时期的真实人物,因智能障碍无法言语,但他所拜访的店皆生意太好,因此生前受到各地漱迎。死后被视为保佑生意兴隆的福神。)  「会不会是被你不小心踢飞,滚进暖炉矮桌里去了?你仔细找过了吗?」  「我彻底找遍了。我疯狂地找。结果别说是找到了,反而发现了好几样不见的东西。」  「不见的东西要怎么发现?」  「噢,对耶。」近藤拍了一下手,然后呕气地说,「别挑语病。我发现有东西不见的事实。这点细节你心神领会一下嘛。」  当然,我是明知道才挑语病的。  嗳,凡庸的我能抓话柄的对象,顶多也只有近藤,这部分也只能要他多担待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冷淡地问。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嘛。  「哦,鸭舌帽,还有当资料借来的模型枪不见了。」  「模……模型枪?」  「我不会画枪啊。不是你说的吗?就是你在那里吵闹说『你画的枪好奇怪』的,不是吗?」近藤说,「所以我才研究了一番。」  「的确,我是觉得现代剧中出现的坏蛋拿着种子岛还是短筒※也太怪了,所以叫你改成现代风的枪……就算是这样,那种东西有模型吗?」  (※种子岛为火绳枪的别名,一五四三年从欧洲传到日本种子岛,故被如此称呼。短筒是一种枪身较短的枪炮,也称怀铁炮。)  「有啊。不过是木雕的啦,可是做得相当棒。我是向拍电影的小道具人员借来的。那个老爷爷因为弄不到拍戏用的手枪,就卯起来自己做。那是三流电影,没有购买模造枪的预算吧。」  「那不是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可是它不见了。消失了。这可是大事一桩。可是另一方面就像你说的,有小偷上门光顾我家太奇怪了。」  「很奇怪啊。你家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家。或者说,文化住宅哪里都半斤八两。不管是我家还是后面阿婆的家都没差。然而却在这里头选择了你家,这真让人想不透呐。」  「所以我才到处打听啊。」  「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熊的来意。  「就是这样。」近藤神气地说。  「那怎么样了?」  「哦,大马路那边——从车站那边往这里,有四家都被闯空门了。好像有可疑的家伙溜进家里物色财货,留下了痕迹。不过嗳,几乎没有损失的样子。或者说,家里富有到可以摆现金的人,才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呢。也没有人会在壶里存金币。当然没有存折那种新潮玩意儿。这里的人都是把所有的财产装在钱包里,与主人形影不离。」  我也是这样。  什么我不是靠日薪糊口、是领月薪的,说得神气兮兮,可是领到的月薪全都收在怀里,愈接近月底,就愈来愈单薄。就算非常稀罕地过了一个月还有剩,我也不会拿去存起来。邢种意外之财少得喜孜孜地拿去外食个一次,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简而言之,就是穷。  「全都遭小偷了吗?」  「不是全部。因为这里不是各五户两排,总共有十栋吗?在这一排,你家是最后一个。到底了。我家是从那边数来第四间。嗳,我也不是每一户都问过,不过有一半都遭了小偷吧。所以我才担心地跑来问你。」  「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点毛骨悚然。  直到刚才我连半点都没有怀疑,但搞不好我在公司坐热椅子的上午,就有人擅自闯进这个家里面也说不定。  因为丝毫不疑,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当然,我都没发现了,所以应该是没有受害,可是还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我站起来扫视房间里面。  感觉……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异状啊。」  「你仔细看过了吗?连我都在想到招猫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呢。可是真的有东西不见了。」  「唔唔……」  如果其他人家也受害了……近藤家遭小偷这种感觉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是事实吧。  我首先确认门窗锁。  从公司回来,打开玄关锁的时候,感觉并没有什么异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我检查后发现,后门仍是从屋内锁上的。窗户也是一样。因为漏风漏得很严重,厨房的小窗被我糊死了。  靠走廊的落地窗是插销锁,没法打开。而且这星期很冷,我也没去阳台晒衣服,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锁都好好的啊。」  我这么说,近藤便骂我「真笨。」  「这年头的小偷手法很高明的。这种破房子的阳春锁,他们一下子就可以弄开了。我家也没有任何异状,其他家也是一样。是用铁丝还是什么的,两三下撬开玄关锁的。」  「两三下啊……」  就算是这样,小偷办完事后离开房子时,会先上锁再走吗?我觉得赶快落跑比较好。  「那样的话,家人回来一开门就知道出事啦。比起开着门锁,锁上之后再离开,比较可以拖延发现时刻啊。这叫做欲远则不怎么样、吃紧弄破碗的精神。」  「唔唔。可是……」  没有东西不见。  况且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偷。说到衣服,我只有工作眼,每一件便服都是旧衣。最体面的外套外出时都穿着出门。别说是书画古董了,我连一般家庭会有的东西都没有。  锅釜茶壶这类的,我想偷了也没用。  就算偷了,除非拿去给焊锅匠补一补,否则也不能用。连棉被都得重新打过。  而这些东西都在,招猫也在。  「没有。」  「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东西不见了。……或者说,自己家里的东西竟然少成这样,我自个儿都吓着了呐。」  原来我的东西少到这种地步吗……  我再次体认到这残酷的现实,老实说,我顿时感到无比凄凉。  「比起穷,你的问题是出在太缺乏执著了。所以才不受女人青睐。」  近藤随口胡说。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总之,你这里没事就好了。然后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我有不好的预感。  近藤的商量,向来没有什么好事。  一下是叫人买招猫,一下是叫人采访侦探,净是些没益处的怪事。而且最后的回礼竟然是一串萝卜干,教人哑口无言。  「就是啊……」  熊把胡须盖住的嘴巴左右拉开,露出大大的牙齿笑了。  「不要笑啦,好恐怖。」  「我检查了一下什么东西不见了。」  「这我听说了。」  「柜子里面也检查过了。」  「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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