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春日局想要舍弃将军吗?” “可是,方才你不是说我教养不力吗……?” “哈哈哈……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成长,将军当然也不例外。依我之见,如果你能和将军一起成长的话,那就没事了。” 政宗的话刚说完,隔壁房间立即传来家光激昂的叫声。 “春日局在不在?小纳户在不在?快……快来为我更衣呀!” 当他终于发现春日之局时, “春日局,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已经遵照你的吩咐,在成为将军之后呈献一万石给大内作为贡礼,这下子你可以安心了吧?” 他旁若无人地当众说出这件事情。由此可见,家光直到现在还是十分依赖春日局。 春日局连忙把家光带到隔壁的房间为他更衣。 政宗再度面露微笑。 (是吗?他真的只是在撒娇吗……?) 在政宗的观念里,母亲本身就是一种会使人迷惑、堕落的陷阱。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保春院为自己送行时的情景。 几乎就在同时,水户赖房走了进来,并且以粗暴的声音说道: “伊达大人,我有话要跟你说……” 六 政宗对于自己窃笑他人而被春日局撞见一事,感到非常羞愧。 (为什么我不能改掉喜欢嘲笑他人人生的毛病呢……?) 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之所以任性,是因为他的心智尚未成熟。而政宗自己虽然了解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暗自窃笑不已。仔细想想,这种行为实在太可恶了…… 虽说丰太阁也有这种冷笑癖,但是家康却绝对没有。事实上,家康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人说话:一旦觉得有任何不当之处,则会诚挚地加以开导。更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水户赖房居然也有和自己一样的缺点。 “伊达大人,不久之后你就要叙任为从三位权中纳言了。” 这年轻人的声音不断地震动政宗的耳膜。 “哦,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 “我们先到走廊上坐坐吧!向主上提供意见、并且监视其行动的你成为从三位权中纳言,而他(家光)则是正二位的大将军。” “你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哪!不过,我希望这次叙任能够平安无事地进行。” “一切都还言之过早呢!那只天狗所做的事,令大御所吓出了一身冷汗。” “哦?他又做了什么有违常轨的事呢?” “他向大内呈献御料万石一事姑且不提,谁料他居然还将京畿市街等场所的流浪汉一律予以放逐,而且还大言不惭地严命所司代立即进行这项任务,以免使天子身陷危机。” “哦,他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岂只是开始行动而已,他甚至打算削去大御所最喜欢的九条幸家的关白之职呢!” “那么,继任的关白是?” “据所司代表示,是左大臣近卫信寻。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做成如此草率的决定,不过我想他绝对不会是听从你或柳生的建议,是吧?总之,他的行为实在令人感到头痛。” 这时,赖房突然摸摸自己的脸颊说道: “不久之后,大内就要诞生一位亲王了。一旦将军改变,则年号也必跟着改变,因此这只天狗一定要加强监视,否则可能会导致天下大乱。” 政宗不禁轻笑了起来。 “这番话是练达的大御所所说的吗?” “根本不必大御所吩咐!我认为这个家伙一旦放他出笼,就会像猛兽般地到处横冲直撞,没有人能够加以制止。” “哦?除了这点之外,还有没有其它原因呢?” “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于时代观念错误的青山伯耆守所造成的。因此,我不能让他一直待在将军身边。” “哦,你是指那个信守忠义的青山伯耆守吗?” “是的。有天狗当将军已经足够了,青山伯耆绝对不能再留在他的身边,否则那个家伙将会成为暴君的煽火者。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人,根本不肯听从任何人的建议。” 一听这话,政宗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天狗的牙若不拔掉,早晚会成为祸乱的根源。如果在元和偃武之后再出现一个信长公,那么必定会成为众人的烦恼。一切都拜托你了,长老。” “哈哈哈……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可能没有察觉,将军在很多方面都和你非常相似哩!……你不这么想吗?” “就是因为他和我太过相似,所以我才害怕啊!如果是我,至少还有制止的方法,那就是权现大人所制定的公武法度。可是,目前却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制止这只天狗。他会像北条高时一样,不停地卖弄权势,终至招致灭亡。因此,我认为必须密切监视这只天狗才行。” 说到这儿,赖房又压低声音,附在政宗耳边说道: “这次大御所是计算错误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将军实际上并没有过人的才干吗?” 赖房立刻摇头说道: “他的才干太多了……也许是吧?是的,他的才干的确太多了。大御所毫不眷恋地让出将军之职固然令人敬佩,但是从今以后他就变成无所事事了。” “嗯,的确如此!” “权现大人是大御所、哥哥是将军家……因此我和他们始终脱不了关系。但是,如今天狗却完全无视于父亲的存在,准备展翅高飞。” 政宗大吃一惊地瞪视着赖房。 赖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道: “大御所已经老了。他只知道要指导将军家而隐居起来,却忘了要把事情交代清楚。人类一旦放弃了对政治的野心,往往会迅速老化。” 说到这里,赖房又笑着说道: “如今连大御所也管不住他了。你知道吗?将军甚至还派人去找中村勘三郎,准备在明年改元哩!据板仓重宗表示,元和的年号将改为宽永……为了庆祝改元,将军特地派人请勘三郎来到江户表演歌舞伎。届时游廓、歌舞伎表演和讨伐伯耆守等事将会一起进行,因而江户街上必定会陷入一片混乱。在这种情况下,恐怕连大御所也无法妥善处理。总之,这件事情怕是无法制止的了。” 言迄,水户赖房似乎急着会见某人似地,很快地走出了御殿。 至于政宗,则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当中。 (是吗?将军要把歌舞伎演员勘三郎召至江户……?) 在这个计划的背后,也许是想要探询坂部之子的行踪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将军家喜好男色的习惯并未根除。 (在这个人世当中,究竟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政宗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花鸟图。 当他看到图中的瞿麦花时,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七 如果天下真的那么容易就被击溃,则其价值也就不再如此崇高了。 然而人生在世,要想使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人,而且还要排除战乱及颓废所造成的影响以维持太平盛世,是需要花费无数心血的。仔细想想,将军原本就是一个尚未成熟的个体,因此他只知道为自己而活。 这和人们在他人的言语中找寻自我,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天,伊达政宗在参拜过北野的天神之后,回到了伏见宅邸。 由于今日天神社前的参诣者特别多,因而赛钱箱中堆满了香油钱。 “必须成为神明才行……” 政宗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拜佛者的愿望虽然十分愚蠢,但是神明却从未动怒,或许他们根本就充耳不闻吧? “是吗?我也必须成为神明才行!” 回到伏见住宅以后,政宗发现所司代板仓正焦急地等他回来。 其时丰太阁的元配夫人北政所,正因为衰老而卧病在床,于是只好住在家康命土井利胜为她建造的高台院中。 当她知道政宗上京的消息时,突然想起好久没和政宗见面了,因此特地派重宗前来邀请政宗。 “高台院今年几岁了?” “已经七十六岁了。” “什么?七十六岁……真是长寿啊!不过很遗憾的是,我不能前去见她。” “哦?为什么呢?” “不瞒你说,我那七十六岁的老母保春院刚刚去世不久,目前我正在服丧期间,所以不方便到他人家中拜访。关于这一点,麻烦你代我转告高台院吧!对了,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自京城出发呢?” “可能会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一点,大概是下个月的上旬吧?” “大御所呢……?” “预计是在将军之后出发。由于祝贺亲王诞生的礼物必须事先准备好,因此最快也要等到过了上旬以后才会出发。”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岂不是和预定的行程有所出入了吗?” “是啊!将军家甫一上任就接见暹逻使者,而且事先没有和大御所商量就擅自写下答书,以致大御所极感不悦。” “哦,事情已经开始了吗?” “为了这件事情,大御所特地命令崇传打造将军家外交用的朱印,并规定凡是重要的国家大事,都必须先和大御所商量,然后才能盖印。” “原来如此!站在大御所的立场,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可是将军却因此而感到不高兴,于是再次从大坂前往堺地视察,并且很快地返回江户。” 事情果真如赖房所言,家光这只天狗正逐渐脱离父亲的掌握。 这时政宗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是时代潮流所趋……) 当听到和母亲同年的丰太阁夫人即将死去的消息时,一股不可思议的无常感溢满胸中,使得政宗无法言语。 (原来秀忠也正迅速地老化了。这么一来,不论他是生、是死,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到了九月六日,政宗自京都朝江户出发。 秀忠则比他提早半个月,亦即闰八月二十一日时由京城出发。至于将军家光,则又比父亲更早半个月,于闰八月八日返回江户。 政宗返回江户之后,再度于自己的宅邸招待已经成为大御所的秀忠,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 这次的招待和以往全然不同。由于政宗非常清楚隐居的秀忠内心深处的寂寞,因此这次款待秀忠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祛除他的孤寂感。 八 代表家光时代的宽永元年(一六二四),是在元和十年二月三十日正式改元。在这一年裹,时代潮流的演进令许多人感到心痛,而许多战国时代的老臣也相继在这一年死去。 例如:黑田长政于去年的八月四日去世,享年五十六岁。翌年,也就是宽永元年二月二十日里见义定殁,享年五十九岁。四月二十九日名所司代板仓胜重死去,五月十八日松平忠良殁。 传教士索提洛暗中自吕宋潜回日本,结果于长崎被捕并遭到处刑,是在这一年的七月。此外,被移往信浓的福岛正则也在这一年的七月十六日死于谪居之处,享年六十四岁。 至于丰太阁夫人高台院--这位丰臣家硕果仅存的人,则于九月六日死去。另外,锅岛忠茂、小笠原忠政也相继于八月、十月去世。 由此看来,年号改变之际,或许也正是人类汰旧换新的关键时刻吧? 在朝廷方面,皇妃德川和子于去年的十一月十九日被举荐为后来的明正天皇(女帝)。在这个大喜消息传来时,将军秀忠的时代也正式宣告落幕了。 另一方面,在亲王诞生的一个月前,武藏岩槻城主青山伯耆守的封地遭没收,并且被迫隐居于上总大多喜。事实上,这是伊达政宗提供给春日之局的意见,由她来煽动家光。而青山忠俊的被流放,则象征着秀忠的时代完全落幕。 宽永元年二月十五日,中村勘三郎自京都来到江户,于猿若座举行歌舞伎表演。从此以后,市井之徒的风俗习惯完全改变,成为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这个大变化中,我们不能不提到家光的弟弟忠长(国松丸)。由于无法成为将军,因此他的内心一直感到忿忿不平。后来他叙任为骏河大纳言,于宽永元年八月十一日移往骏府,领国包括骏河、远江等地,总计为五十五万石。在他人的眼中看来,他应该对此感到十分满意才对,但事实却不然。由于”母亲太过溺爱”,结果反而为他招致家破人亡的命运……政宗早就看出了这个事实。 (母爱真是一种微妙的情感……) 这种出自本能、自然的母爱,结果却往往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反作用。 例如政宗之母与其弟小次郎、织田信长及其弟信行、秀忠的正室与忠长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一言以蔽之,是因为母亲的偏爱,所以导致兄长必须斩杀胞弟的后果。至于忠长的下场,我们将留待以后再详加叙述…… 迈入新的宽永时代以后,伊达政宗再度成为大御所秀忠和将军家光父子上京的先驱。 这就是宽永三年(一六二六)的上洛之行。 其时皇妃和子由于一举得男,因而被荐为中宫,于是建议天皇完成家康的密命,动工兴建以供奉天海僧正为主的宽永寺。 宽永寺的兴建,目的是为了在发生万一的情况时,万世一系的皇统仍能延绵不断地持续下去。 假若战国时代的乱世再度出现于日本,那么位于京都的皇居必将成为乱臣贼子的根据地。如此一来,皇统就无法固守了……基于这层考虑,因而有兴建宽永寺的计划。 万一发生紧急情况,皇室便可透过将军之手,在江户地内寻觅一处安全处所安置亲王。 事实上,早在镰仓时代就有亲王遁入日光山的前例了。为了确保皇统延绵不断,和子建议天皇在江户建造宽永寺,作为常行的三昧堂,打算日后若有意外情况发生,便可以在此长住。 这个构想在家康时代就已经产生了,如今终于获得天皇的许可:这对秀忠父子及特意在仙台城内建造帝王宝座的政宗而言,无疑是其一生当中最伟大的事业。 事实上,宽永三年的上京即是为了执行此一计划。不过,在上京期间,忠长及其母阿江与却发生了不幸事件。 其时忠长当然也随着秀忠等人上京,但是在他离开江户之后不久,却突然传来阿江与病逝的消息…… 阿江与猝死的消息,令秀忠及家光感到愕然。不过,由于此次上京意义重大,因此父子两人只好强抑悲伤,仍然继续朝上京之路前进。 但是,深受母亲宠爱,又自恨不能成为将军的忠长在闻知生母的噩耗(接到通知时只说是病危)后,突然再也捺不住满腔的悲叹,于是未及事先通知兄长,就迳自赶回江户去了…… 忠长的毁灭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在忠长的眼里,父兄以公事为重的态度,在在证明了他们是冷酷无情的人。 和冷静、以公事为重的父兄相比,忠长觉得自己是一个具有人情味的可爱人类。 这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不满,成为导致日后种种暴乱行为的祸根。事实上,从他一意孤行而使得父兄伤心的行为看来,他根本就是一个无视于他人感情的任性之徒。 政宗清楚地感受到秀忠身为人父的悲哀,是在宽永三年自京都返回江户,知道了中宫和子生下排行老二的高仁亲王后,赶往二之丸向秀忠道贺时。 九 其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然而秀忠却浑然下觉地坐在黑木书院里闭目沉思。 和家康身为大御所的骏府时代相比,这里显得极为冷清。 “哦,原来是伊达中纳言啊!” 在门窗紧闭的室内,他那茫然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悲喜交集的思绪。 “快到火盆旁边来吧!” 这时秀忠四十八岁,政宗则已经过了六十岁。 虽然只有四十八岁,但是兴建宽永寺的计划已经获准、亲王外孙也相继诞生:对一般人而言,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苍老呢……?) (这不像以前那个坚决、果断的将军家……此外,他的头上甚至和政宗一样布满了白发……) 想到这儿,政宗首先向秀忠表明祝贺之意。 “原来是这件事啊!这没什么。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言罢,他很快地斥退站在一旁的侍从人员。 根据文献记载,当时两人的谈话内容大致是: “秀忠向政宗交托后事。” 此外也有记录指出,两人之间密谈的内容,其实是……秀忠向政宗倾诉内心的苦恼罢了…… “对于已经年逾六十的你,秀忠还有一事相求……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行为不合常理,不过天寿并不是凡愚之人所能预知的。” “大御所,你在说些什么啊?瞧你!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脆弱了呢?” “不论我再怎么努力,不能做到的事情终究还是无法做到。也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把将军之职让给家光。” 说到这儿,秀忠不禁潸然泪下。 “我是怕万一自己还来不及仿效父亲的先例,就在将军的位上死去,那么德川家必将发生流血纠纷。对于这一点,相信你也心知肚明……因此我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你是说……将军他们兄弟之间会发生纷争吗?” “不,不是。老实说,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并不是特别不好。但是,由于我对兄弟两人的教育方式不同,因而才种下了今日的祸根。对于这两个兄弟,我把其中一个教育成将军,另外一个则训练成家臣,当初我并不认为这么做不对:未料这个小小的错误,竟然演变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哦!” “我想你也知道镰仓时代赖朝公和义经对立的情形。赖朝公是幕府的主人,义经虽是他的弟弟,但是仍应执家臣之礼才对。如果没有哥哥的推举,那么他就必须主动辞去院的任官:这种待遇上的差别,是相当明显的。因此在我认为,义经应该担任其兄的代官,受命为追讨平家的指挥官才对。” “这件事我当然十分清楚。” “然而义经却因为战胜而忘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在他人的频频催促之下,迳自接受任官。由于一时的失察,结果使得统领天下武士的法度遭到蹂躏,这种错误是不容原谅的。当然,这个过失完全是因为义经自恃为将军的手足而引起的……” “因此他在回到腰越、根本还来不及进入嫌仓之前,就被处以流放之罪了。” “就是这件事……不瞒你说,德川兄弟之间的情形比这还要糟呢!骏河大纳言明知我已经把将军之职传给哥哥,但是却根本无视于哥哥的存在。” “所以他才不曾事先通知,就迳自离开了京城……?” “这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原因。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有和亡父一样的烦恼。” “你是指……上总介大人吗?” “是的!也就是你的女婿……我最心爱的儿子对于如此重要的人与法之间的区别都无法辨明,兀自在那儿胡作非为,我这做父亲的又怎能坐视不顾呢?” 政宗顿时忘记了呼吸,而放在膝上的拳头也下自觉地握紧了。 “忠长一接获母亲病危的消息,就把重要的公事弃诸脑后,令我对自己当初舍他而选择家光的决定感到十分庆幸。这真是一次明智的抉择……不过德川家却可能因而发生大骚动……” 说到这儿,秀忠的思绪似乎开始变得混乱,再也不是那个政宗见惯了的严肃将军了。 “你和我一样同在卯年出生,虽说有己卯、丁卯之差,但彼此之间应该有许多相似之处才对。每当我觉得肩上的负担太过沉重时,就会非常希望能够拥有你的豪气:如此一来,新的勇气便会油然而生。也许……我们的性格有相通的地方吧?你有没有察觉到呢……?” 政宗似乎比较他年轻十二岁的秀忠更能了解人类内心的想法。 (是吗?……我的心中也有和他一样的正直、软弱之虫栖息吗……?) 当然,有时他们对人、事、物的看法并不尽相同。 “大御所!我们不要再谈个性的问题了。对啦!你到底有什么要拜托我呢?” “万一将来果真发生乱事……当然,我会一直密切注意忠长的。但是……万一……万一我比你早死,希望你能代我……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说完之后,他立刻取下佩在腰间的小刀,放在政宗的双膝与火盆之间。 政宗震惊得无法言语。秀忠的意思非常明显,意即当发生紧急情况时,希望政宗能够手刃忠长。 “中纳言,我把将军之职让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身为父亲的我,却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任性而为……” “……” “对忠长和将军采取全然不同的教育方式,是我和他们母亲所犯下的错误。我希望他能经常深切地自我反省,因此在我有生之年,我会竭尽所能地去指导他……但是一旦我比你先走,那么伊达大人……” “……” “当然,我并不是要年迈的你亲自去刺杀他。事实上,你可以将这把短刀交给将军或透过重臣们,要求他自尽。你了解了吗?中纳言。” “呃……呃……呃……” 政宗几乎泫然欲涕了。因为,这是一个负有指导之责的人在面对生死之际,发自肺腑的恳切言辞。 这和家康至死都不肯原谅忠辉是一样的道理。 “中纳言,如果现在我任由事情日益恶化而不加以处理,那么一旦我撒手西归,他们兄弟必然会兵戎相向。由平家的例子可以知道,一旦幕府发生纷争,则必累及皇室:如此一来……身为父亲的我……昔日的一番苦心势必化为泡影。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经过审慎地考虑之后,我决定把事情交给你了。” 政宗诚惶诚恐地将双手按在榻榻米上。 四十八岁的秀忠居然向六十岁的自己交代遗言……这是多么可悲、残酷的现实啊…… “大御所大人!政宗……对于你内心的悲伤感同身受。” “你真的了解吗?中纳言。” “是的……这绝对不是你对某一个儿子的偏爱。因为,你对将军家的缺点,也能冷静地加以分析……” “既然你了解,那么一切都拜托你了。中纳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想要成为名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点,所以在其身旁的人必须设法改正其缺点--必须有这种觉悟和努力才行。如此一来,才能施行善政、为万民求得幸福。反之,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则即使是亲兄弟,也会发生阅墙之争。” “我了解了!身为指导者必须有所觉悟……你放心!政宗一定会仿效大御所,尽快做好隐居的准备工作。换言之,我必须先以身作则,然后才能要求骏河大纳言反躬自省。” “如果反省之后仍然不知悔改,那就拜托你了……” 秀忠再次把短刀推向政宗,而政宗则只是默默地望着对方。 或许此时大御所秀忠已经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份发生病变了吧? (也许是肺痨吧?) 政宗突然这么想。几乎就在同时,他也决定自己要隐居于仙台的若林中了。 此时夜幕已经低垂,四周一片黑暗。在冷冽的寒气当中,这两位终其一生不断地奋斗的老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6.旅程终了 一 人生在世,总是会有一连串的苦恼接踵而至。除了苦恼之外,还有一种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平等的悲剧--死亡。年轻人对于死亡或许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因而苦恼往往比较容易忍受: 但是老年人在面对苍老及死亡的压力之际,苦恼似乎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对于死亡,与其说是悲剧,倒不如称为严苛的大自然刑罚来得比较贴切。这种刑罚不分贫富、阶级,均等无差地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 当秀忠对伊达政宗说明忠长的事情时,政宗突然深切地体会到,人类身上所背负的光荣,及伴随着光荣而产生的苦恼,恰好形成正比。 如果秀忠既非征夷大将军,也不是大御所,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市井老人,那么他的烦恼可能仅限于年华老去而已。同理,如果他的外孙不是未来的天子,那么他就不需要杀害自己的儿子忠长。 和象征日本理想的皇室缔结姻缘,使得他的苦闷变得渺无边际。 一旦家光和忠长兄弟之间发生纷争,则双方必将不约而同地拉拢天子成为自己的盟友:如此一来,甚至连皇室也会卷入这场混乱之中。 “大御所,你不要太过忧虑嘛!我相信三代将军和骏河大纳言都是非常明理的人,绝对不会做出儍事来的。” 尽管嘴里这么安慰秀忠,但是政宗的内心却持相反的看法。 (是的。一旦将军兄弟发生纷争,则必累及皇室……) 这么一来,家康的”公家法度”及建造宽永寺的远大构想,都会成为后人的笑柄。 (秀忠的下安自然有其道理……) 对一个正直、严谨的指导者而言,身上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无疑是个人的悲哀。想到这里,政宗不禁将以往视为旅程的人生和生存于世间所必须面对的现实重新加以估量。 (自己所无法挑起的重担,才是这个世间的实相……) 政宗下意识地将自己肩上的重担和加诸秀忠肩上的重担加以比较。 事实上,政宗肩上的担子,只不过是伊达一族及最上、田村等同族的命运罢了。但是秀忠和家光的背上,却担负着全日本人民的命运。 一股愕然的感觉涌上政宗心头。原来秀忠那急速增加的白发,正是悲哀的象征。 (是的,成功并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存在……) 对像政宗这种人来说,这个事实是一个新鲜的发现。 目前他拥有庶长子秀宗(伊予侯)、嫡子忠宗、庶子宗清(继承饭坂氏)、宗泰(岩出山城主)、宗信(岩鼻城)、宗高(村田城)、宗实(成实之养子)、宗胜(一关城)等八个孩子,所幸大家都各有所得,因而能够相安无事地成长。 但是秀忠包括保科正在内,一共只有三名男孩,临老甚至还不得不杀死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忠长,因此他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他是政宗所不愿与之对抗的好人……) 人类一旦站在这个讽刺、可悲的位置上,则往往必须忍受各种折磨,成为被命运播弄的受害者:仔细想想,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和政宗奔放的人生相比,了解父亲家康功业的价值,而且忠实地追从,甚至连纳个侧室的自由都没有的秀忠,实在是太可悲了。 回到宅邸之后,政宗用纸捻在秀忠托给他的小刀加上封印。 (我要设法不去使用这把刀……) 诅料这件事情却很快地泄露了出去: “秀忠对政宗交代后事。” 事实上,政宗完全对德川家抛却了敌意和警戒之心,可以说就是在这个时候。 在此之前,他的心中仍然残留着凶狠的斗志。虽然希望天下太平,但是…… (如果有人想要篡夺天下……) 届时独眼龙当然也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这场争夺战。 然而,在聆听秀忠悲伤的述怀之后,政宗的野心顿时完全消失了。 封好小刀之后,政宗悄悄地把它放在书箱里,然后在置于地板上的牡丹香炉中点上自京都求来的名香。 “保春院啊……虽然你一再地训示我,但是我对秀忠父子的用心却永远都不可能停止,希望你和同在今年死去的丰太阁夫人高台院携手同登极乐世界。” 政宗闭上眼睛,双掌合什。很快地,他的眼前又浮现了母亲的身影。 政宗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刹时觉得全身气力尽失,整个人有如虚脱一般。 二 真正的领悟唯有在完全舍弃敌意、怨念时,才会出现。 总之,当政宗了解秀忠内心的苦闷之后,他的人也跟着改变了。 尽管他依然穿着华服登城,但是却不再露出睥睨四方的神情。因此在年轻侍从的眼中,独眼龙身上的毒气似乎已经全部去除了。 有关对骏河大纳言的谏言,政宗已事先和柳生宗矩、天海僧正等人恳谈过,之后并于十一月十日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仙台。 待在仙台的这一年里,政宗为百姓完成了北上川、迫川及江合川三川合流的工程,使北上川的水改道自石卷流出。 宽永四年的正月,政宗是在仙台度过的。到了二月二十三日,在征得幕府的同意后,随即命人于仙台城东南的若林(后来的宫城刑务所)建造隐居住宅。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这个世上。” 政宗也想效法秀忠隐居起来,然后从旁教导忠宗身为大名的价值。不过,事实上政宗终其一生都没能享受到隐居的乐趣。 由此可以看出政宗和秀忠在性格上的明显差异。 秀忠之死是在五年后的宽永九年(一六三二)正月二十四日,在这期间政宗并没有隐居起来。 相反地,他经常往来于江户、仙台之间,把若林住宅当成别墅,同时还是青叶城的城主。当然,他对忠长的事情始终悬念不已: “万一发生意外状况……” 身为城主,对于外家大名的去就当然必须特别注意。 不论如何,忠长并没有在父亲秀忠生前被迫自杀,不过他所做的事却经常令秀忠感到不安。 “忠长只能领有骏河和远江吗?如果想要和其它大名交际,就必须立刻增加我的领地才行。万一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加封给我,那么至少也该把大坂城交给忠长。” 当时的将军是家光。但是忠长却故意忽视家光的存在,转而对父亲秀忠提出这个请求(宽永七年,一六三零年的九月中旬)。秀忠对此事极为愤怒,于是以大御所之名于十一月中旬发布命令,不由分说地将忠长贬至甲府谪居。 除了忠长以外,当时还有另一件事也令秀忠这个做父亲的感到痛心疾首。 那就是后水尾天皇由于对金地院崇传的施政感到不满,乃忿而宣布退位,将皇位交由年幼的明正天皇(秀忠的外孙女)继承,自己则隐居起来。 在这种时候,骏河的忠长根本不该提起接收大坂城的事情。 根据记载,后水尾天皇将王位让予皇女兴子内亲王,是在宽永六年(一六二九)的十一月八日。 而忠长在知道骏河附近不可能有加封之地,乃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大坂,并且向父亲提出请求,则是在大约一年后的宽永七年秋天。 这一年的十月五日,经常派遣使者往来公武诸侯之间,和政宗并称为外家长老双璧的藤堂高虎逝世。 这一连串意外对正直的秀忠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因此不久之后他也病倒了。 宽永八年,秀忠五十三岁,而伊达政宗也已经六十五岁了。 “大御所秀忠于七月十七日病倒,如今病情日益沉重。” 当六十五岁的政宗,于仙台接获这个消息时,愕然之情可想而知。 八月初旬,政宗很快地赶往江户。 (他真的会早我一步离开人世吗……?) 这种震惊的感觉,和失去父亲、弟弟小次郎及接获母亲保春院去世的噩耗时完全不同。 秀忠至死都还把重担压在自己肩上……由于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副重担,因此政宗的内心更加难过。 事情的发展实在令人无法意料。在一般人看来,天皇将皇位让给幼小的内亲王,不正符合秀忠这个外公的野心吗? 谁知就在秀忠正为这个问题而烦恼时,忠长竟然又提出了接收大坂城的问题…… 在当时,提起大坂城无异是触犯了幕府政治的禁忌…… 秀赖和淀君就是因为太过执着于大坂城,所以才会引起大坂之役。等到事情好不容易终于告一段落之后,忠辉却又因为想要取得大坂而招致削藩的下场。基于这些因素,在大御所秀忠的心目中,大坂城就像一个厄病神,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它。 未料忠长却甘冒大不讳,率尔向父亲提出接收大坂的要求……如此一来,秀忠只好和父亲家康一样,对忠长施予和忠辉同样的惩罚才行。 究竟是要让谪居甲府的忠长自杀呢?或是派人暗杀他?当众斩首呢?……或许就是因为这些事情烦心,所以他才病倒的吧? (我必须立刻去宽慰他才行。) 根据政宗以往的经验,处理这种事情必须具有战场上一刀两断的过人气魄才行,绝对不能犹豫不决,否则只会使自己陷于两难之境。 (为什么神佛要让秀忠遭受这种痛苦呢?……) 想到这儿,政宗对秀忠的遭遇产生一股怜悯之心,同时还有一种比对自己的亲弟弟小次郎还要深厚的情感。 因此,政宗在决定了领内公用的路钱及运费制度之后,便立刻策马奔往江户。 但是当一行人来到政宗所架设的千住大桥时-- “很抱歉,你不能入府。” 似乎是特地前来制止政宗进入江户似地,三代将军的近臣酒井赞岐守忠胜在柳生宗矩的陪同下,昂然站在政宗的面前。 “什么?难道你不认识我伊达中纳言吗?居然敢阻止我入府!” 政宗再度显现出昔日猛将的威严。 “很抱歉,这是将军的命令。” “我不想浪费时间跟你说这些废话!大御所卧病在床,而我风尘仆仆地赶来探视他,谁敢阻止我呢?不论你们让不让路,我都一定要入府!”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听从将军的命令喽?” “废话少说,难道你不知道我耳朶不好吗?总之,我不想再跟你们多费唇舌了。如果有人想要阻止我,那就试试看吧!” “虽然我们并不想和你作对,但是身为当今将军的家臣,纵使必须赔上性命,我们也不能让你通过。” “纵使赔上性命也……” “是的。除非你杀了我酒井赞岐守忠胜和柳生但马守宗矩,否则你是绝对过不去的。” 政宗转头看看和自己交情颇深的柳生宗矩,却见他正和年轻的忠胜并肩站在一起,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柳生!你也不让我过去吗?” “是的。将军认为大御所现在并不想见任何人。” “难道你不了解我和大御所之间的交情吗?” “我当然知道,不过将军不希望有人去打扰大御所,也许是他们父子之间有事要谈吧?事实上,甚至连尾张、纪州大人也都不得其门而入……” “什、什么?连尾张和纪州都……” “是的。因此,我们怎能单单让伊达中纳言入府呢?在你的领国里,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吧?希望你赶快回去处理,然后像往年一样,等过了一年以后再出府吧!” 听完宗矩的话后,政宗不禁摇头苦笑不已。虽然这场骚动是因为三代将军太不成熟而引起,但是他却必须坦然接受。 “是吗?大御所的病势并下如想象中那么严重?” “这件事我一向……” 柳生欲言又止。这时,忠胜突然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大御所虽说卧病在床,但是对于将军的指导却从未松懈。你放心,他一定会协助将军重整内政的。” 在烈日骄阳之下,马粪的臭味不时地沁入政宗的鼻内。在这同时,空中则有一只鸢鸟不断地鸣叫着。 三 政宗的愤怒逐渐转为讶异,然后又化为叹息,最后就这么地回到仙台去了。 不希望政宗进入江户……也许是因为担心他会对处置被幽禁于甲府的骏河大纳言的决议产生某种影响吧? 另外,担心政宗骤然出府会引起身在甲府的忠长制造骚动,也是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由于家光希望能在没有政宗协助的情况下,独力解决问题,因此才特地派人前来制止政宗出府。根据种种迹象看来,这似乎是家光个人的意见。不过家光这种过于自信的表现,却令政宗感到非常心痛。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自己满身都是缺点而不自觉,竟然还想独揽大权。好,既然如此,那么政宗就要用自己的方法来锻链他了。” 基于不肯服输的个性,政宗在返回仙台以后,仍然不断地反复思索。 这时,时序已经进入深秋时分了。 (是吗?这样也好……) 秀忠和家光父子想要单独处理事情,不希望有他人介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或许就是因为有此念头,所以才拒绝让自己入府吧? 到了每年例行的出府日期--十一月十四日时,政宗特地挑选出历年来所作的二十首咏草(和歌)诗,并且商请后水尾天皇的关白近卫信寻为其润笔、整理。 (让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其时天皇已经将皇位让给内亲王,自己则为上皇。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时,则可能透过近卫命令公武诸侯……因此自己也必须做出像长老的计算。 十一月十四日,政宗依例出府,并于二十七日正式谒见秀忠。 这时秀忠的病情已经相当沉重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了解政宗所说的话,因为他只是不断地点头、不停地流泪。 家光也察觉到父亲的病势沉重,因而频频派人催促尾张和纪州出府。 纪州的赖宣于十二月一日抵达江户,而尾张的义直则晚一天于十二月二日抵达。 当然,秀忠并不认为自己死后,幕府仍能保持安泰。更何况在家光和忠长之间,仍然残留着令人忧虑的气氛,甚至连出府也好像是在竞赛似地。 在这当中只有水户赖房自始至终留在江户,并因而认识了原本并不熟稔的半兵卫。 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新任江户町奉行加加爪忠澄前来通知政宗两项消息。 其一是年仅二十六岁的最上义俊之死讯,另外一个则是幽居甲府的忠长托金地院崇传向父亲秀忠道歉。 “当然,大御所并没有原谅他,于是骏河大人又转而拜托天海僧正。” “是吗?我自一开始就希望他去拜托大僧正……” “但是大御所仍然不肯原谅他……和当年忠辉大人的情形完全一样。” “不!不论大御所是不是肯原谅他,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了。” 正月十一日,秀忠将土井利胜召至枕边,向其交代遗言。而当这番话透过利胜之口传进政宗的耳里时,太政大臣德川秀忠已经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根据记载,秀忠死于正月二十四日。 另一方面,对忠长的处分尚未正式公布。 政宗不禁松了一口气。当年家康也不肯原谅忠辉,因此他是在不知道有关忠辉生死之处分的情况下去世的。秀忠和父亲家康一样,也是在不了解儿子所可能遭到的处分之情况下死去的。 (与其让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将要奉命切腹自尽,倒不如让身为父亲的他,抱持着忠长可能获救的想法安心地死去……) 对于处分忠长一事,家光决定仿效父亲秀忠的做法。如今忠辉正在周防守的领内,在信州诹访因幡守的监视下,孤寂地度过余生。 不过,家光还是十分尊重天海僧正的建议。 (如果大僧正愿意给我一点建议的话……) 问题是,尽管他私心期待着,但却始终没有得到大僧正的回应。因此,忠长于父亲秀忠过世十个月后,被流放到高崎安藤重长的城内,并于翌年,亦即宽永十年(一六三三)十二月六日自杀身亡,死时年仅二十八岁。 宽永十年,政宗已经六十七岁了。 当时身在江户的政宗,于年未接获忠长的死讯。 “是吗?我终究还是没能帮助他……” 政宗怀着落寞的心情,默默无言地给秀忠上香。 四 政宗于宽永十二年的正月末于自家宅邸招待家光,是入内参拜以后的事情。 “柳生啊!我打算正月底在家中宴请将军家,你认为如何?” 然而宗矩却坚决地反对。 “将军公务繁忙,而且不像大御所那样喜欢到家臣的家中拜访,所以你就不必多费心思了。” “什么?家臣的家中?” “是的。仙台也许是权现大人和大御所的朋友,但是我就不同了。我生来就是注定要当将军的,因此对仙台和其它大名均应一视同仁……将军曾经这么对我说过,因此他一定会断然拒绝你的邀请。” “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真……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 “哦?那么请你转告他,我要把一生当中从未对太阁和权现大人说过的话告诉他。” 这时宗矩又突然露齿笑道: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亲自教育将军喽?” “我没有这个意思!青蛙,你最好不要随便揣测他人的心意。” “哈哈哈……那么我建议你把招待将军的时间延后一年吧!等到宽永十二年的正月再说,可能会比较好。” “什么?为什么要延后一年……?” “这样我但马守才能利用这段时间说服将军接受你的邀请啊!经由我的建议,将军也许会接受吧!” “哦!你这只大和青蛙所说的话真有意思。对了,将军是不是打算在今年内(宽永十-年)再度上京呢?” “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啊!由于大御所生前和大内的感情十分融洽,为了不使这份情谊变淡,所以将军家决定保持和大内之间的密切往来。严格说来,这也是将军家的一片孝心哪!” “哦?这么说来,已经六十八岁的伊达政宗又要再度成为将军上京的先驱喽?” “正是如此!” 柳生宗矩不加思索地颔首表示同意。 “丰臣家之所以灭亡,主要是因为答应丰太阁死后、全力维系丰家安泰的权现大人身旁,有许多强敌环伺的缘故。但是,德川家的情形却下一样,因为他们拥有像伊达大人这样的大忠臣。由于权现大人、台德院大人和当代将军三代都得到伊达大人真诚的拥护,因此德川家直到末代为止,都能永远保持康泰。在这种情况下,将军家当然会对你特别礼遇……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吗?” “哦?这是你个人的想法吗?青蛙。” “这的确是我个人的想法……” 宗矩眯起双眼: “只要你能再度圆满达成先驱的任务,那么将军家不但会接受你的邀请,同时还会加封近江一带约五千石到一万石的封地给你,以补偿你在京都的花费……否则将军必定会被世人讥为目中无人的雏鸟。” “我知道!你不必一再地重复这件事情。仔细想想,德川家一向具有善于利用他人的特性。不论是丰太阁或权现大人,都不断地在利用我这奥州的独眼龙……甚至到了第三代的青蛙,也只想着利用我这已经六十八岁的老人。看来,恐怕我是到死都不得好好休息的了。哈哈哈……好吧!那就尽管使用吧!你可以要将军家尽量利用我,直到我死为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但马!今年我这老迈的政宗还是会像往年一样,担任将军上京的先驱。不过,希望明年正月将军能到我这家臣的家中一游,不要做出令我脸上挂不住的举动来。说来也真奇怪,伊达政宗居然在大御所死后还要供人驱使。都已经六十八岁了,竟然还要担任三代将军的先驱。哈哈哈……” 五 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伊达政宗成为家光上京的先锋,于六月二日朝京都出发,七月十八日并随同家光入内参拜。 在这次入内参拜时,由于政宗的居中斡旋,使得家光和后水尾上皇之间冰封的态势逐渐瓦解。 这件事由因崇传事件而被流放到上之山的泽庵禅师,不久之后即成为家光的近臣,并且为其在品川建立东海寺一事,即可看出一丝端倪。对政宗而言,这可以说是一大成功。 为了犒赏政宗的功劳,将军家光不但拨出近江附近约五千石的领地封给政宗,以作为上京期间食粮及花费的补偿,甚至连正月的招待事宜,也破例准许以前所未有的形式进行。 此时政宗的老态龙锺愈发明显,喉咙里更是不时发出像老猫般的咕噜声。除此以外,还有气喘、呼吸有痰等现象。 可是,每当有人说他老时,他就会瞪大双眼怒视着对方,吓得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中纳言的喉咙似乎经常疼痛,会不会是患了咽喉癌呢?” 能够如此若无其事地询问政宗的,只有柳生宗矩。因为即使宗矩当面这么间他,政宗也不会生气。 “你想我还能活几年呢?” “根据你的脾气来看,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那么你可能明年就会登临他界了。” “明年?这么快吗……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今年你已经六十九岁,明年就是七十岁了。根据我的了解,七十岁可以说是人类生命的一个重要关口。” “哦,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这么说来,明年的正月是非请将军到我家来不可喽!好吧!我决定正月二十八日在家中招待将军家,麻烦你代我转告他好吗?” “遵命!” 这是两人于宽永十二年元旦贺年时的谈话。五天之后,宗矩带着回信来了。 “唉,我被将军骂得一蹋糊涂呢!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当他的老师呢?” “什么?你被骂了?这么说来,将军是不肯到我家来喽?” “是的!而且他还骂我笨蛋,要我从今以后不许再提起这件事。” “哦?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你把伊达大人的忠诚当成什么呢?他不但挺身帮助权现大人,同时也是父亲和我不可或缺的忠臣。” “你、你说什么?” “将军家表示,去年你还拖着老迈的身躯担任上京先驱……现在怎么能再劳动你来招待他呢?因此,如果伊达大人坚持要招待他的话,那么他可以把西之丸借给你,顺便宴请其它的大名旗本。换言之,你可以在江户城招待将军家。当然,将军才是这次宴会的主客。” “那么……我可以使用西之丸喽?” “是啊!将军说这次宴会形式可以由你自行决定,甚至还可以搭建能舞台,表演大御所生前最喜欢的能乐……不过,在以风雅着称的伊达大人的宴会中,最好不要运用剑术。至于准备工作,可以委任三代将军身边的同朋头佐野福阿弥代理。” “哦,是吗?……我可以任意使用西之丸吗?” “是的。将军说中纳言不是一般的家臣,因此当然可以任意使用江户城来招待将军和他的家臣。这项特权,甚至连先代将军的兄弟们都无法享有哩!将军真不愧是个明君,是不是呀?中纳言?” 政宗的口中念念有辞,但是并未回答宗矩的问题。 当然,这件事并非完全出自家光的智慧,其中必然也包括了柳生但马和土井利胜的智慧。不,也许是因为年轻的松平伊豆守和酒井赞岐守认为家光外出太过危险,所以提出这个建议吧? 总之,让政宗任意使用江户城招待将军家,即可确保将军家的安全了。 “是吗?既然将军家如此吩咐,那么我就毫不客气地使用西之丸了。” “怎么样?你还认为将军家是只乳臭未干的青蛙吗?” 面对宗矩的诘问,政宗只是淡然表示: “你说什么?你这大和的五寸蛇!乳臭未干的小子也只不过是三、五岁而已,将军家是这个年纪吗?你不要净在那儿说些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