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利这么想,而宗矩也这么想。 (他似乎把自己视为权现大人一般。) 但是,当时秀忠并没有生气。当然,也许他是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怒气,不让它爆发出来。 秀忠坐在椅上,不停地揉着左右两边的太阳穴。 “是吗?我在五伦方面真的做得太多了吗?” “是的,这都是由于你的胆怯所致。如果不赶快将懦弱虫赶走,那么到了第三代,你刻意留下来的家业--恐怕会和清盛、赖朝一样……不,丰太阁也是一样--很快就荡然无存了。今天我为你准备的盛筵就到此为止……接着我要用自身这把老骨头,向将军要求答谢的礼物。” “嗯,这真是一剂良药。” 秀忠喃喃说道。 “很遗憾的是,秀忠并未带来能够答谢你惠赐良药的礼物。备后守,你想我们送他什么好呢?” “最好是……” 忠利抬头挺胸说道: “最好封他一个诠议以上的职位吧!” 语气中强烈的调侃意味,令柳生宗矩不禁揑了一把冷汗。看来,忠利早巳怒不可遏了。 八 这一天的访问,在双方针锋相对的情况下落幕。 在这次的会面当中,政宗对拥有绝对权力的征夷大将军提出了严苛的批评。 对当时的武将而言,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即相当于五体德目。而身为臣下的政宗直言不讳地指出秀忠在这五方面的缺失、弱点,对秀忠来说不啻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挑战。 柳生宗矩从武人的观点来看,发现秀忠的极力忍耐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是因为双方会面的地点是在仙台住宅,秀忠一旦勃然大怒,很可能会遭到暗杀,因此只好按捺住满腔的怒气,接受政宗半强迫式的建议。不过,于八刻半(下午三点)陪同将军返回柳营的宗矩却认为,秀忠的怒气终究会爆发出来,因而小心翼翼地等待即将到来的风暴。 是在本丸的黑木书院?还是内室中呢? 总之,秀忠绝对不会善罢干休的。 更何况政宗还清楚地表示,一旦发现自己和福岛正则一样会被削去封地,那么他可能会响应正则的号召,起兵对抗幕府…… 这个问题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觉得其中含有很大的隐忧。 和野心、欲望相比,生命力极强的日本人所拥有的国土,的确稍嫌不足。 因此丰太阁时代才会发生出兵朝鲜的问题,而今问题依然持续着。 福岛、加藤、明智、石田、秀赖、忠辉固然都是大大名,但是以日本如此狭窄的土地,实在不足以封赏。因此,有时必须以才干作为考核标准,削去某些人的封地。换言之,这是迫于现实而不得不采取的政治手段。 在领地不足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理封赏的问题,势必会成为家光及其后代子孙共同的困扰,甚至可以称为日本政治之癌。 一旦忘却了这个癌的存在而任意行动,那么就会形成所谓的侵略主义。反之,若能了解此一情形而舍弃野心,极力克制住内心蠢动的意念,则必可以成为道义之人。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拒绝接受三十年来一切以褒赏为由所赠给我的加封……) 在宗矩自问自答的当儿,秀忠已经回到了黑木书院。 “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先别走。” 秀忠说完,随即命小纳户为其更衣。 (该来的终于来了!) 宗矩暗想。 宗矩也知道日本的领地太过狭窄,必然会产生很多问题,但是并未将此想法告诉秀忠。不过,看来今天是得要清楚地加以说明才行了。 正如伊达政宗所言,一味地为福岛正则弁护,只会招致德川家的自我毁灭。另一方面,如果现在不放逐正则,改由浅野接收其领地,然后再将赖宣移往浅野的领地,则赖宣终必永远都是骏府的居侯。如此一来,纵使赖宣肯乖乖地待在骏府,然而家光之弟忠长却会面临无处可封的窘境。 由于领地不足,因此当然不能赦免忠辉的罪过,让他拥有自己的领土。但是,越前的忠直家中却又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忠直虽然年轻,却是大坂之役中致胜的功臣。因此,如果不把他改封到骏府或大坂,那么他必然也会发出不平之鸣。 更何况,越前的秀康乃是将军的哥哥,而秀忠取代了哥哥成为将军,身为秀康之子的忠直当然会感到不满。 “大御所的遗言明白指出,不可以愚蠢地想要继承将军家的职务。但是,我可以要求将军让我在水户之后接替其位:将亲生侄儿认作养子,然后由我继承其位,这又有何不可呢?” 忠直的这一番话,或许早已传进了水户赖房和将军家的耳中。 因此,政宗才会当面指责秀忠不了解政治的道理。 “哦?你还在这里啊!来,过来坐吧!” 更衣之后,秀忠来到火盆边对宗矩招手,并且屏退近侍。 “我有话要和柳生大人商谈,你们都退下吧!” 宗矩不禁大吃一惊。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要想在不引发战争的情况下解决问题,似乎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命宗矩前去暗杀政宗。暗杀……与其说是暗杀,不如说是借故引发口角,进而乘机杀了政宗。如此一来,不但伊达的封地会被削去,同时柳生也会遭到流放。 光是想到这点,宗矩的胸中就已澎湃不已。 “天气愈来愈冷了。也许,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吧?” “宗矩,我从来不曾像今天一样,接受如此严厉的批评。即使是家父,也不曾这么对我说过。” “是啊!伊达大人毫不考虑地就说出了这些话……” “伊达是独一无二的大忠臣。” “啊……?你说什么?” “他敢于说出我的缺点……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的确如此!可是……” “我决定明天派酒井忠世前去和政宗谈论两家联婚的事。” “婚事……你是指振姬吗?” “是啊!把振姬当成我的女儿嫁给忠宗,相信政宗一定会很高兴的。” 宗矩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他是要先解除伊达的戒心,然后再和他一刀两断吗?……) “宗矩,你能了解我的想法吗?” “是的。在今天的会谈当中,将军似乎是输了。” “关于忠辉的事情,我也已经做好决定了。下瞒你说,我打算把忠辉移往飞弹。” “应该如此!” “我太过于顾念忠辉,的确是一大错误。为了让世人觉得我们兄弟感情融洽,所以我封自己的弟弟为大大名,完全不曾顾及天下,这是我的私心。” “哦?你是说、你是说……” “幸松丸的事情也是一样,我已经决定请保科肥后守代为照顾。” “咦?这不是完全遵照伊达大人的意见去做了吗?”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毕竟,我并不想制造一块咬不动的豆腐。之后,我会把赖宣移到纪州、浅野移往广岛,如此方能奠立稳固的太平基础。” 这时宗矩突然笑了出来。不过,他的笑容却含有嘲讽的意味…… (这么做真能瞒过政宗吗……?) 只要遵从一、两项即可,其它几项大可不必完全奉行……如果自己这么说的话,将军一定会极力表示反对。 目前还不是宗矩陈述个人意见的时候,至少也要先让秀忠一吐胸中的闷气才行。 “这么一来,伊达大人一定会非常高兴,而德川家也能保持安泰……” “正是如此,起初我也这么想。大家都以为我好欺负,所以才来威胁我。但是现在我已经觉悟到,如果我害怕伊达的威胁,那么永远都无法和他并驾齐驱。” “正是如此!” “但是,就在我思索的当儿,整个想法却突然改变。那是因为,父亲的面容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如此!和伊达相比,你比较畏惧权现大人,是吗?” “不,不是畏惧,而是怀念!一股难以言喻的怀念……这股怀念重新开拓了我的视野。” “重新开拓你的视野……?” “是的。当时,我清楚地感受到父亲和我的差别。父亲能够支使伊达……但是我却害怕伊达。因为害怕,所以我无法支使他。愈是无法支使他,我就愈发害怕,因而时时对他保持警戒之心……” “哦!” “仔细想想,我和伊达都不可能永远活在世间……如果我一直对他抱持戒心,那么如何能治理天下呢?……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怀念伊达呢!……” 宗矩手中的白扇不经意地掉了下来。 秀忠的这一番话,和宗矩所预期的结果截然不同。 (这下子可危险了!) 他的心中蓦地浮现这种想法。在这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似乎被人掴了一巴掌。 “父亲完全能够看透人性的弱点。不论是多么工于心计的人,其本质都是善良的神佛之子……正因为他一直抱持着这种想法,所以能够支使他人。但是我却没有这种信仰……我清楚地了解到,这就是政宗指责我胆小的原因。” “这么说来,将军是完全原谅伊达喽?” “说什么原谅呢?我只是接受他的建议而已。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则德川家不久之后就会四分五裂了。” “那么……那么上总大人和幸松丸的事……” “是啊!我必须赶快做个决定才行,这都是伊达的教诲。明天一早,我会派遣忠世前往伊达家,把我的想法告诉政宗。对了,你也一起去吧!我希望透过振姬和忠宗的婚事,能让两家永远和睦相处,因此请你在政宗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在一片茫然的宗矩面前,秀忠低头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我真的完全觉悟了……父亲留给我的重要东西,并不只是谱代而已……能够超越这种小境界的,只有你和伊达,因为你们都已经有所领悟了……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说到这里,秀忠的眼眶突然闪现着满足的泪光。 柳生宗矩觉得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地。不过,这股陡生的寒意,却令他联想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天主教”洗礼”一语。 (是的……也许我真的被清水洗礼过了亦未可知……) 他觉得自己比秀忠更加大澈大悟,因而全身不禁微微颤抖。 3.太平智慧 一 柳生宗矩离开马场先御门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是吗?……或许真是如此吧?” 自小厮手中接过缰绳后,他再次仰空长叹。 (真正大彻大悟的,到底是秀忠,还是我呢……?) 宗矩一向认为自己是完美的达人,并对此感到自负。在兵法方面,他接受父亲石舟斋的熏陶,在人性上则接受家康的锻链,因此他自认为并不亚于禅友泽庵和尚。 但是,今天他的自负却有如被人当头一棒似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吗?平常我只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但这怎能称为兵法呢?……) 尽管自己不想杀人、不想伤人、不会轻易动刀,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活人剑。活人剑不仅不会斩杀他人,而且还能活人性命。只要稍加伸展,就能活人性命……能够开拓此一境界者,才是真正的活人剑。 “每个人都具有天赋才能。” 这是家康的训示。如果不能具备发现他人才能,并且加以拓展的能力,那么又如何能活人性命呢? 今日政宗和秀忠会谈的积极意义,于此清楚地显现出来。宗矩知道,要做到像政宗那样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必须先到伊达大人那儿一趟,你把矛带回去吧!” 宗矩对小厮下达指令后,随即调转马头朝芝口的方向前进。 “是吗?必须很有技巧地利用人类……这才是活人剑的主要目的。” 在利用人类之前,首先必须学会信赖他人,否则就无法进行谈话。一旦带着不信任的大刀,则根本无法获得他人的信赖。而政宗就是因为领悟到这个道理,所以才冒死向将军提出谏言;所幸秀忠也能坦然接受,并且很快地下定决心。 (最差劲的,莫过于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宗矩……) 宗矩骑着马来到了伊达宅邸。他不但要把秀忠的领悟告诉政宗,同时也希望政宗的家臣不要对他产生误解。 先前,自己和酒井忠利都因误解政宗的本意而对他露出不悦的神色。 伊达家的大门尚未关闭。 “我是柳生,请代我向伊达大人通报一声。” 跳下马后,宗矩很快地把缰绳递给门房,然后大踏步地朝玄关走去。 “拜托,我是宗矩,请通报一声……”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已经打开了。开门的人并非年轻侍者,而是面带微笑、双手握拳为礼的伊达阿波。 “哦,你又回来了。快进来吧!我家殿下正在等你呢!” “什么?政宗正在等我……?” “是的。殿下说,依柳生大人的性格,今晚一定会再度前来。因此他特地命人备好晚膳,等你来一起享用呢!现在就请你跟我来吧!” 宗矩慌忙脱下草鞋问道: “伊达知道我要来吗?” 当阿波带着宗矩通过内室来到起居间时,政宗正盘腿坐在饭桌前,一手支颐凝视着门口。 “你迟到了,柳生。” “哦,你知道我要来?” “是啊!如果你再晚一刻到,那么我所有的门都要关上了。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那我也就安心了。” “伊达大人!” “坐下吧!先喝一杯再说。” “你看错了将军家。” “哦,此话怎讲?怎么说我看错了将军家呢?哈哈哈……看错他的,是你、是忠利大人,你们太小看他了。如果我把今天的话对你或忠利大人说,那么很可能会引起土井和井伊大人的骚动。” “这么说来,当你在向将军提出谏言时,早已觉悟到可能会招致被征讨的命运,因而决定背水一战喽?” “没有这回事!” “你的胜算如何呢?……我觉得你根本毫无胜算……” 当宗矩这么说时,政宗突然把朱红的酒杯递给他。 “这不像你所说的话。好啦,不要再谈这些蠢事了。事实上,即使对方前来讨伐我,我也绝对不会逃走的。宗矩,你可别把我错看成婴儿喔!” “哦!” “不要随便用一句『哦』来敷衍我。如果将军真的派兵来讨伐我,那么德川家的风光也就只限于两代了,对吧?柳生。” “哦?这么说来,即使我不说明来意,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喽?……” “是的,大致上都已经知道了。来,我们先干两杯吧!第一杯是为了权现大人,第二杯则是为太平……现在这个时刻,将军一定正在大奥,亲口告诉御台所一件令她震惊的消息。” 宗矩不禁为之语塞。 (他的见解确实十分透彻……) 感叹之余,他突然觉得有点厌恶政宗。 “哦!既是如此,那么喝两杯还不够,应该再喝一杯才对。” “是吗?是为了伊达家吗?” “不,是为了将军家。” “为了谁都行,反正讨伐我的人没来,而是你来……为了将军、为了伊达、为了天下,我们干杯吧!” “那么我就坦白告诉你吧!明天、最迟后天,将军会派遣使者到这儿来。” “只要不是派军队前来,我就觉得十分庆幸了。” “使者可能是酒井雅乐头大人。他前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商讨有关将军的养女振姬和令郎忠宗的婚事。” “我一想起这桩婚事,就会有股痛澈心肺的感觉。你也知道,我家已经有一个人因为婚姻问题而受到很深的伤害,那就是五郎八姬。天主教是不赞成离婚的,因此她根本无意再和他人缔结姻缘。唉!这孩子的个性,简直就是我的翻版!” 说到这儿,政宗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 “怎么样?将军是要请求我接受他的养女,还是命令我接受她呢?” “将军表示如果你肯接受的话,他将会非常感激。” 这时政宗不禁拍膝说道: “是吗?将军说他会非常感激吗?” “是的。毕竟,伊达大人对他的谏言……” “他想通了!他似乎完全想通了……既然他诚心对我表示感激,我当然不能拒绝。这么一来,我也可以整治自己的家务事了。不过,我希望不会再出现和五郎八姬一样的憾事。柳生,请你忘了我的愚昧吧!” 宗矩正准备仰头喝第三杯酒时,突然震惊地停住了酒杯。原来政宗那仅有的一只眼睛,不知何时居然流出了一行清泪。 (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 由于自己的谏言,不但使得将军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大悟的世界,同时也完成了家康的心愿,因此政宗的心境一片坦然。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必对将军抱持着警戒之心了。 “哈哈哈……”政宗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擦拭颊上的泪水。 “柳生!从现在开始,我要对世人展开恶意的批评。” “恶意批评……?” “是的,直到我的人生旅程终了为止……都要恶意地批评、欺负他人。人类如果不是受到欺负,永远都无法成材。反之,愈是欺负他、打击他,愈能使其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进而为自己打出一条活路。” “兵法上也有这种说法。” “正是如此!而且,我自认为体内还有这股力量。” “一般年轻人的才智,是无法和你相比的。” “如果我对眼前的情势视若无睹,则必导致战乱。像太阁那样……因此我必须恶意地批评他人,以避免发生这种错误。不无是你或二代、三代将军,只要一有不对,都可能遭到我严厉地批评。” “真是惶恐之至!” “是的。生长在这片狭窄的国土上,为了避免发生战争,我们必须经常恶意地批评他人,否则就会使自己窒息。对于这点,你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千万不要中了我的圈套。” 至此,宗矩认为没有必要再提起忠辉和幸松丸的事了。 因为站在眼前的政宗,是生长于战国时代、不断地发挥其生命力的达人。 丰太阁因为沈溺于内心所描绘的梦想而决定进攻明朝,结果却导致家破人亡。然而,眼前的这位达人,却能正确无误地认清自己所处的时代。 (以后的发展将会更加有趣!) 宗矩有种熏然欲醉的感觉。 人类必须具有欲望,才能产生和平。由此看来,政宗和家康是不同于一般人的。因为,他们绝对不会蠢到违反时代潮流、制造混乱的情势。 因之,白天和秀忠的谈话,也可以说是政宗评估秀忠价值的最后测试。 (政宗的目的,是要了解秀忠是不是真的具有继承、活用家康之志的才干。) 值得庆幸的是,秀忠通过了他的考验。在他通过考验的同时,政宗已决心在有生之年,尽自己全部力量去帮助秀忠。此外,他还找到了帮助秀忠的方法。 那就是经常恶意地批评、揶揄他人,不时给予他人当头棒喝。换言之,也就是利用舌头来发挥活人剑的力量。 突然,宗矩捧着杯子放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常常喜欢发出奇怪的声音令人大吃一惊,这不是好习惯喔!” “嗯,我自己也知道,或许是由于酒的缘故吧?这些酒掺有引人发笑的秘药呢!哈哈哈……” 二 两天之后,正确地说是十二月十三日,伊达忠宗和将军的养女振姬之婚约宣告成立。 这么一来,至少在将军秀忠这一代,都不至于对伊达家采取不合理的压迫手段了。 “如此一来,政宗大人也可以放心了。” 如果战争是因为某些事情而决定,那么将军秀忠必然会想要占领奥羽全域。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动辄夺人领土的时代了。 假若当初丰太阁不曾做出征伐大明这种不智的决定,那么太平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到来了。 “元和偃武时代的来临,使得伊达政宗顿时成为麻雀之子。” 从今以后,政宗终于能够卸下肩头的重担,好好地喘口气了。 而支仓六右卫门何时、如何归来,也都不是问题了。毕竟他是将军家的亲戚,土井利胜纵然有心狙击,也莫奈他何。 “阿波,我想还是送点砂金给酒井雅乐头吧!不论如何,他毕竟是幕府的官差,而我是将军家的亲戚。我想,他一定很想要一些奥州的砂金。” “殿下……注意你的话……” “你叫我说话小心吗?” “是的。殿下的话在他人耳中听来,似乎有贿赂的意思。” “既然不是赠送,当然就是贿赂喽?” “哦?你在嘲笑将军家的制度吗?” “我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啊!你这个笨家伙。如果他不接受我的贿赂,就一定会奉还砂金:而我所要知道的,是他会不会默默地接受贿赂,所以特地送他砂金。” “这、这样做太危险了……” “不危险怎能试探出他的心意呢?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会默默地接受,还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我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具有卑怯之心的重臣。如果是,那么将军的制度迟早都会崩溃。如果不能事先知道将军所建的沙丘会不会崩溃,我又怎么能真正地帮助他呢?” “现在的我,要尽力探索人类内心深处的缝隙,设法使其崩溃。只要一有缝隙,则不论是酒井、土井、三代大人、柳生或阿福,都会面临崩溃的命运。愈是害怕崩溃,他们愈会努力固守既有的基础;如此一来,不就可以探出真正的地层了吗?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建立不坏之国。所以,首先我要把金光闪闪的黄金送给酒井,看看他是不是会兴高采烈地用手抓取。” 这番话乃是政宗的肺腑之言。为了维护家康的遗业,政宗必须采取自己的方式,将卖弄小聪明的儒家伦理踢在一旁,在制度的堤防上挖出一个洞来观察才行。 “虽然我是一只素质较差的土龙,但是如果不能阻止人们增建立刻就会被洪水冲毁的堤防,那么又怎能对得起权现大人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尽管如此,伊达阿波仍然觉得政宗的作法太过冒险。因为,他不只是送礼给酒井而已,甚至连和这桩婚事有一点点关联的人,也都列为送礼的对象。 当然,对伊达家而言,这只不过是小小的赠礼罢了,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在外家大名之中,只有伊达家能够避过改易风波,成功地建造防坡堤。 不过,很快地就有人原封不动地把赠礼退了回来。此人即是三代将军竹千代的师父、为人耿介不阿的青山忠俊。 元和元年间,家康和秀忠经过详细讨论之后,共同为即将继任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选了三名师父。 这三名教导未来将军的师父,分别是酒井雅乐头忠世、土井大炊头利胜及青山伯耆守忠俊等三人。其中,忠世担任监督,利胜担任劝谏之职,而忠俊则是始终陪在其身边传道、授业、解惑的人。 以家康所喜好的儒学论调来说,酒井忠世代表仁,土井利胜代表智,而青山忠俊则代表勇。 以勇着称的忠俊,实际上是个相当顽固的人。因此,当包在白绢里的三锭黄金送到他的面前时,他毫不考虑地当场退回了。 “我没有理由接受伊达家的赠礼,因此亲自奉还。由于深恐使者无法充份表达我的意思,所以我想直接把东西交到伊达大人手中,请代为通报一声。” 在对方说明来意之后,阿波不得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政宗。 青山忠俊虽然不是大大名,但却也是堂堂拥有武州岩槻四万五千石领地的伯耆守。 “什么?伯耆守来了……” 政宗不禁哑然失笑。 “是的。一旦迎娶振姬过门,则竹千代和忠宗便成为姻亲,因此身为师父的青山大人当然要先过来探视一番。” 当政宗来到客厅时,青山忠俊的膝前放着盛装赠礼的台盘,正游目四顾。 “哦,伯耆大人,真是难得啊!你居然会离开竹千代的身边,来到我伊达的家中。” 忠俊默不作声地将台盘用力推到政宗面前。 政宗大喝一声。 “小心点,伯耆大人。你我之间并没有特殊情谊,我怎么可以轻易接受你的馈赠呢?” “你……你说什么?” “如果你想送礼给我,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所以,请你把东西带回去吧!” 青山忠俊瞪大了双眼,有如负伤的狮子一般,非常狼狈地说道: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伊达大人你、你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送给我这些东西喽?” “什么?我送给你……?我怎么可能会送你这些东西呢?你是竹千代的师父,如果我送你这些东西,那岂不是等于贿赂、谄媚了吗?当权现大人尚在人世时,伊达政宗乃是将军家和竹千代的献策者:身为一名献策者,我怎么会送礼给你呢?如此岂不是故意让旗本众抓住我的小辫子吗?请你赶快把东西拿回去吧!” “照你这么说来……你一点都不记得曾经把这些东西送给我吗?” “青山大人,你话说错了吧?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呢?好像这些东西是我送给你似地。” 政宗边说边用白扇尖端轻轻戳着白绢及三锭黄金,兀自嘿、嘿、嘿地笑着。 “虽然伊达又瘦又扁,但如果我真要送礼给你,怎么可能只有用白绢包着的三锭黄金呢?如此微薄的礼物,我通常只用来赏给茶房或门房而已,你可不要搞错了。” 突然,忠俊用力地掀起台盘。 他的表现有如一个急躁的武夫。 “哦,你要把它拿回去了吗?那很好。” “住口,伊达大人。” “哦?你叫我住口……?” “你把我当成傻瓜吗?我之所以亲自把这东西退还给你,就是因为包裹黄金的纸上有伊达家的标记。” “什么?有我们家的标记……?难道是礼物送错地方了吗?” 政宗装出错愕的表情,然后轻轻拍手召唤阿波前来。 “阿波,你去查查送礼名册,看看上面有没有记载着送出用白绢包着的黄金三锭。” 伊达阿波愕然望着政宗。虽然他早巳知道主君伊达政宗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他却无法快速地运转自己的智慧。 “遵命!” 退下不久,他便将一张小纸片送到政宗面前。不过,纸上并没有任何足以解答这次事件的文字,而只是随便地画了一个大圆圈,圈圈底下什么也没写。由于这是阿波无法处理的事情,因此当他把纸条交给政宗时,指尖仍不停地微微颤抖。 政宗看看小纸条,不禁笑了起来。 “喔,原来是弄错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伯耆大人。” “什么?你知道了?” “是的。不瞒你说,这是要送给住在同一城内的同心长屋之坂部五左卫门的礼物。总之,这完全是送礼的使者所造成的错误。” “送给坂部五左卫门……?” “是的,我想你应该认识他吧?此人演奏大鼓的技巧十分高明……是坂部三十郎的族人。他的俸禄不足百石、擅长演奏能狂言的大鼓,我经常向他学习演奏大鼓的技巧,因此想送点东西给他作为答谢。我想,一定是使者在慌忙中弄错了,请你多多包涵。真是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把岩槻大名的住宅和俸禄不足百石的小人物之住宅给搞错了呢?……阿波,今后对于这类事情,你要多加注意才行。” 政宗有如无事般地说完以后: “不过,青山大人。那个坂部的儿子五郎……好像是叫五郎或五郎左什么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突然改变话题,好整以暇地询问青山。 青山忠俊不禁咳着说道: “那个人,我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哦,那真是可惜。据说坂部之子的年纪和竹千代大人相仿……原先我还想青山大人可以把他收为竹千代大人的小厮,让他时时刻刻陪伴着竹干代呢!不过,这件事完全要看你的意思,也许你还有其它的顾虑也说不定。” “你……你说什么?你是在指责忠俊事主不忠吗?” “不,我认为你十分忠心。” “那你为什么说我会有所顾虑呢?权现大人非常看重我,所以才命我辅佐竹千代大人。此外,将军对我也是另眼相待。” “但是你别忘了,竹千代大人并不只有你一个师父。在他的身边,还有阿福呢!” 这的确是切中要害的说法。被顽固的青山忠俊视为眼中钉的,正是乳母阿福。关于这件事情,政宗和宗矩都略知一、二。 正如政宗原先所料想的,忠俊的额头上果然不断地冒出冷汗。 “你是说那个喜欢卖弄小聪明的女人吗?不,我怎么可能会顾虑她呢?如果我连这点见识都没有,权现大人怎会把竹千代大人交给我呢?没有这回事……” 忠俊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吧!既然是弄错了,那么我把东西还给你也就没事了,告辞!” “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们何不多聊聊呢?我这就命人准备酒菜。” “不,我想我还是回去侍奉主上吧!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忠俊余怒未消地站了起来。 政宗默默地看着他转身离去。而跟在青山身后送客的阿波,则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回来。 “阿波,坂部的五左这次可是发了一笔小财。青山一定会到五左的长屋去,所以你快把地上的黄金捡起来送去给他吧!” “把这些黄金送给五左?” “是啊!我既然说要送他黄金以表达谢意,怎么可以使前后说辞不能联贯呢?” “原来如此!但是……” “你认为我的智慧值得褒奖吗?事实上,我认为这根本不是智能,而只是一种常识罢了。不过,你的常识却和我有所不同。居然把黄金送给青山伯耆!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哈哈哈……” 三 从翌日午后开始,阿波所送出去的礼物都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礼。 回礼来自酒井家、土井家、柳生家及乳母阿福。由回礼的内容,可见他们都对如何表达对伊达家的谢意费了一番心思。 事实上,伊达与酒井雅乐头之间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日后伊达骚动才告终止。因此,这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太平时代之战争。 “阿波,如果坂部五左来了,把他带到客厅来见我。” 政宗说这句话时,距离青山忠俊前来已经过了两天。在此之前,赠礼已经送达了。 “五左已经来了。为了向你道谢,他还特地带了大鼓前来呢!” “哦,他来啦?事实上,我觉得舞台上的大鼓比军队里的大鼓更吵杂呢!好,让他进来吧!” 当政宗来到客厅时,厅内早巳响起了一阵恬静的大鼓声。 当然,厅内还有诸家公用人及访客。当时,江户盛传独眼龙对于和将军家联婚一事极为高兴。 待阿波料理完琐碎事务来到客厅时,政宗已经终止练习大鼓,正和五郎左一起吃着汤泡饭。 “公用人大人,我每天晚上睡觉都得把脚朝向仙台,否则就睡不着呢!” 看到阿波出现,坂部五左卫门连忙放下筷子,十分恭敬地施上一礼。 (只不过是一点微薄的赠礼,他就施上如此大礼……) 阿波将访客名单及礼簿放在桌上: “你太多礼了!” 他对五郎左微笑道。 “真是谢谢你!由于你的帮助,小犬才能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工作,这是他日后能否出人头地的契机。你的大恩大德,五郎左永志不忘。” “什么?令郎成为竹千代大人的小厮……?” “是的,前天岩槻侯突然来到寒舍。” “你是说青山伯耆守吗?” “是的。青山大人间我认不认识仙台大人,我说两人并不很熟,只是偶尔聚在一起研习大鼓……接着他又间我有没有儿子,于是我便叫儿子端茶出来。” “哦,原来如此!” “不,我知道这全都是大人的计划。对你的恩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政宗兀自举箸扒饭,而脸上则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微笑。 “令郎跟谁学习武道呢?” “他一点也下像我……他是小野治郎右卫门的门人……好像是叫猿若勘三郎吧?下过,此人并未直接传授小犬武道。事实上,小犬还学习侠义歌舞伎呢!” “哦!” 阿波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政宗一眼。此时的政宗,依然不停地摆动头部,一语不发地聆听五郎左的叙述。 “是吗?那可真是少见哪!” “是的。小犬只要稍加打扮,甚至连出云的阿国也望尘莫及……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太愚蠢了。” “你说的那位出云的阿国,是一位绝色美女喽?喔,你的儿子真的长得像绝世美女吗?” “是的。不瞒你说,甚至连岩槻侯都怀疑自己看错了。我这么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小犬的长相和拙荆十分相像……一点也不像我。” “哦!” 阿波连声呻吟着走出了客厅。 或许是因为听到在战国武将当中素有悍马之称、年近五十的青山忠俊,居然会喜欢一个年仅十三、四岁,长得有如女子般的美少年,以致阿波觉得浑身发痒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所以才慌忙地走了出去吧? (如此一来,怎么还能拥有太平之世呢?那个荒诞的武者青山忠俊……) 阿波觉得不解的是,这样真能使坂部的儿子出人头地吗? 待坂部五左告退之后,政宗再次召唤阿波前来。 “阿波,你有没有听过众道(男色)的说法?” 政宗带着奇妙的表情询问对方。 “有啊!如果我说没听过,那是骗人的。由于战场上不能带女子同行,因此很多兵士只好转而和同性发生关系。” “是吗?真是这样吗?也许容许战场上众道行为的古人认为,这种作法能够解救毫无抵抗之力的妇女吧?” “是的,我也听过这种说法。” “可是现在是太平之世,想法也该有所改变才行。” “必须有所改变……?” “竹千代今年几岁?” “他出生于庆长九年七月十七日……现在应该已经十四岁了。” “那么,男孩子几岁才会想要尝试男女之爱呢?” “哦,原来如此……应该快了吧?” “青山忠俊似乎有意把竹千代教育成一个讨厌女子的男人。虽然这种做法不无道理,但是他的想法却太古老了,真是一个只知道战国时代的蠢蛋。” “的确如此!” “不过,这件事倒真出人意料之外。想不到忠俊居然也有众道之癖,难怪他看到坂部的儿子会大吃一惊……不,也可以说是一见锺情。把自己喜欢的美少年安置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这种做法未免太不健康了。” “的确如此!” “不自然的忠义之道,必然会产生偏差……” 说到这儿,政宗又嗤鼻一笑。 “这是好事吗?不知道什么是不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等我逮到机会,一定要一举击溃他。这个家伙,连什么是宇宙大爱都不知道。” “你是说要舍弃他吗?” “是的。要想舍弃忠俊,还得运用一点智慧才行。很好,除了类似出云阿国的美少年以外,还必须把鬼之子安置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 “鬼之子……你是说?” “我是指柳生的儿子,好像是叫七郎(后来的十兵卫)吧?宗矩这个儿子,是个完全不懂逢迎、谄媚之道,而且忠心耿耿的人。嗯,这既是一种常识的表现,也是一种智慧。对,赶快去见阿福。由于阿福和青山之间经常发生冲突,甚至互相鄙视对方,因此一定会洒下无数争执的种籽。”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出来。 “仔细想想,太平之世里有时也会长出一些有趣的嫩芽。不过,这并不是无聊的事情喔!阿波。” 他的眼眸闪现着恶作剧的光芒,右手则不断地抚弄鼻毛。 四 翌年(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闰三月二十六日,政宗自江户返回仙台。 从这个时候开始,政宗具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表情,宛如睥睨一切的巨人。事实上,早在三代将军家光于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年)正式将参觐交替视为制度之前,政宗就已经严格地实行这一切了。 在江户时,他是一个洒脱的战国遗老。但是一回到领地之后,情形就完全改观了。 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心思细密、全力施行仁政的领主。在回到领国之后,他首先集合重臣们,用诚挚的语气向他们解释有关宗教方面的事情。不,与其说是解释宗教方面的事情,不如说是让他们了解人类的生命和培养生命的物质之间,具有一体不二的关系。面对重臣们,政宗以浅显、易懂的词句说道: “我相信各位以后也会前往伊势参拜。然而,我们所谓的伊势神庙,实际上并不只是供奉着天照大神而已。掌管生命泉源的大神位于内宫,而赐给人类培养生命之食物的丰收之神,则安置于外宫。将三者并在一起祭祀,才是伊势神庙的功能。” 人类并不是光有生命就可以生存。一旦没有食粮,就无法确保生命安全。因此,天照大神和赐给人类食物的丰收大神必须合而为一,才能使人类的生命长久延续下去。 “这就是智慧。” 政宗说: “这是人类结合了睥睨大自然,历经几千年、几万年深思熟虑后的高深智慧。但是,无法了解这种高深智慧的人,往往会显得格外性急,甚至把生物和物体混为一谈,以致产生错觉。事实上,天主教的教义即犯了这种错误,难道各位都没有察觉吗?” 政宗所指的,是天主教要信徒们只信奉上帝一人。但事实上,上帝也可以换作是佛祖或观世音,只是一般人都不了解这一点。 “我并不是要各位立刻改信其它宗教,而是希望你们能够仔细想想。不过,既然已经颁布了禁止天主教的法令,我希望各位在了解真实的情形之前,不要做出儍事来。再次强调一点,我绝对无意强迫各位改信其它宗教。幸福之人通常都有好的计划和智慧,而心则为神佛所有,必须好好爱惜才行。” 其时教堂和礼拜堂均已遭到破坏,但是在各个家庭中可能都还设有圣坛。政宗认为,每个人在呱呱坠地之际,父母就已经把智慧交由他自己去掌管,因此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别人都无权置喙。 除了自幼学禅、自否定偶像之宗教里锻链出来的政宗以外,平常人是无法具备此种宗教观的。 事实上,身为领主却默许子民嘴里念佛、心里暗诵天主教教义的例子,在日本可说绝无仅有。 因此,我们可以说是政宗具有一种崭新、颇具深度的思想。 当然,此种态度较能引起生活经验丰富的知识阶层之共鸣,恐怕也是政宗采取这种做法的原因之一。 唯有引起民众的共鸣,才能使政治逐渐步入正轨。这不但是政宗在认同家康之后的一种生存态度,同时也是一种领悟。 从这个时候起,他经常告诉领民及身边的重臣: “人类只不过是到这世间一游的旅人罢了。” 他也常常和他人分享自己切身的体验。 “在象征永远的生命之壶中,人类只能拥有一瓢水。事实上,人类只不过是到这世间旅行的过客罢了。既然原本就只是一个过客,那么纵使三餐不继,也毋须感到忿忿不平……” 这就是政宗的论调。 此种行动表现,和在江户时经常嘲讽他人,言口论洒脱的政宗完全不同,给人一种质朴的感觉。 在这股质朴的感觉当中,政宗深信政治的真谛,同时也能透视生命中的各种危机,故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这种真正的发现,其实就是一种领悟。 (生命是永远存在的东西……) 自从察觉到这一点后,政宗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只有五十年、六十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个过客罢了,因而幡然醒悟:自己何必这么痛苦地活在世上呢? “既然只是一个过客,就不必感到忿忿不平。” 于是他的言行日趋奔放、自由。 “每一代的人类都必须让生命延续下去,永远追求自由。” 事实上,必须珍视自由的这种体悟,乃是自悲伤的余韵中产生出来的。 在这种体悟当中,政宗开始能够了解家康心所向往的”太平”愿望,并且从中找出适合自己的政治型态。 总之,自从元和四年闰三月由江户返回仙台以后,伊达政宗的政治姿态就完全改变了。 导致这项改变的直接因素,是由于振姬和忠宗的婚事。两人的缔结良缘,使得政宗意图动用武器和将军秀忠背水一战的理由瞬间化为乌有。用最直接的字眼来说,即是由于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当中,再也不必担心会遭到权力巨轮的蹂躏了。 因此,政宗的政策和心境当然也会随之改变。 在去年以前,政宗经营领国的目的,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因而军备往往列为第一优先:认为一旦忽略了军备,则国家就无法继续经营。 但是到了今年,情形却完全改变了。 (太平才是最重要的……) 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所以在不知不觉中, (一定要使太平根深柢固才行!) 愿望也随之改变了。 首先,他把长久以来一直令人感到困扰的宗教问题,以其独特之”不惩罚”的方法来处理,然后又迅速地前往领内的北诸郡视察近一个月之久。 在他的身旁,经常伴随着铃木元信、片仓小十郎及成实等人。 “真是令人惊讶!我的领民居然如此贫穷……” 政宗毫不掩饰地对三名重臣说出自己的感想。不过,在战国时代里,原本就应保持战斗意志,把领国视为焦土,因此即使想要为领民着想、表现仁慈之心,却又害怕失败,经常怀抱着”万一失败怎么办?”的恐惧感。 “如果事有万一--” 正因为仍然具有战略思想,所以无法为太平时代的人民着想……根本没有做这种考虑的余暇。 如果能够多多孕育仁慈的灌溉之心,那么必然能使田地的收获倍增。一旦人们有余暇植桑、养蚕、广种漆、蜡树,则领内的丘陵和山麓地带,都会摇身一变成为沃土。 虽然拥有能够出产金银的矿山、能够成为良港的海岸线,但是令人吃惊的是,此地的渔村竟然十分贫穷,而且至今还用海水来代替食盐。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领主。” 当政宗如此自责时,铃木元信慌忙说道: “时代已经改变了。” 他的白发随风飘扬,态度诚惶诚恐: “不论是谁,都想做桩好事后再死……但是却苦于无暇行善。” “很好!回到仙台以后,就立刻派人四处搜购桑树和漆树苗。如果领内买不到,就到别处去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