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家康的这一番话并非全然没有根据。 (真的吗?……江户所盛传的叛乱谣言,真的是忠辉所散播的吗?……) 政宗不禁闭目沈思。此刻在他的眼中看来,忠辉那充满叛逆性格的动作,只不过是令人困扰的霸气罢了。 如果他再继续这么率性而为,那么无异是自取灭亡。 “我才不要担任道路修筑的工作呢!算了,我还是待在城里算了。” 忠辉态度傲然地说道。 三 忠辉顶撞父亲的理由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秀赖母子自杀,因而使得这位御曹司感到非常气愤。 忠辉认为,井伊直政之所以会向粮仓发炮,是由于父亲家康和哥哥将军商量之后做成的决定。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帮助秀赖,但暗底里却使用阴险的手段将他杀害。既然一开始就准备杀害秀赖母子,为什么不堂而皇之地亲自派遣使者前去呢?或者也可以采取说服的方式,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开城投降的…… 在忠辉的眼中,家康这种”明为帮助,实为杀害”的作法,就好像对乳臭未干的越前忠直一样。换言之,他认为家康将重要的政务问题弃之不顾,反而玩着这种欺骗小孩的游戏。 不论何时何地,大将都应该站在最前面: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如此才能有效地鼓舞士气,获得最后的胜利。但是,如果只是躲在背后玩弄技巧而歼灭敌人,那么纵使胜了也没什么光彩可言。 此外,当天的先锋明明是前田部队,结果忠直却故意违背将军和家康的决定,率先攻打敌军:这种违反军令的作法非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还被大御所当众表扬,这叫忠辉如何能心服呢? 家康的作法,令忠辉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般地受人欺骗……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商人出身,所以才会招致这种屈辱……? 同样是自己的儿子,家康既不派他航行海外,又不肯把大坂城交给他,甚至还把他赶到越后,而先前的冬之阵又命他留守江户……这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使得忠辉的内心产生一股压迫感。 不,不只是我。连和我有关的伊达家,也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这事可以原谅吗?) 一股不平的情绪下断地冲激着忠辉的内心。 从第三者的眼中看来,这种不平的情绪乃是出自毫无道理可言的妄想。或许我们可以说,这只是忠辉比其它小孩更希望能获得父亲关心的一种任性表现罢了。 但是忠辉所没有想到的是,一旦心中有了这种想法在作祟,则父子之间的距离反而会愈来愈大。 在忠辉的眼中,父亲是个凡事都深思熟虑的阴险谋略家,而秀忠哥哥则只是一味想要讨好父亲的傀儡罢了。 (这样的父亲,怎会容许有一个霸气的孩子呢?……) 忠辉的想法与政宗完全不同。在政宗的眼里,忠辉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含有太多想要亲近父亲、想要向父亲撒娇的任性行为。 从第二天开始,忠辉即经常到义直和赖宣的房间去,恣意地批评他人。 对于这件事情,义直的家臣成濑正臣及赖宣的家臣安藤带刀等人,都忍不住大发牢骚。 两位家臣经常建议主人不要和忠辉太过接近。但是,家康对于此事却始终保持沉默。 这时,家康已将一切政务完全委任秀忠,而自己则专注于三件事情。 第一是推行一国一城制。其次是为了保持永世偃武之年,因而决定将庆长二十年的年号改元。第三是在改元的同时,颁布武家法度。为了制定公家法度,家康以无比的热心致力于研究。 “总之,这是为老死以后所作的准备……” 政宗也了解这一点,因而经常向家康提供建议。 “大御所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主要是由于神佛的宠护。因此,为了使往后的公家和武家不致迷惑,应该明确地奠立一条使人类通往幸福的大道。” “使人类通往幸福的大道……” “是的。我们应该制定法度,以防止公家和武家背离这条道路,并且让他们知道,一旦背离这条道路,就会引起战争:一旦发生战争,就会招致不幸。换言之,只有走在这条道路上……大御所可以用你毕生所累积的经验,制定一套偃武法度。” “喔,是吗?我能做得到吗?” “当然喽!信长公和太阁都还来不及做到这一点,就被神佛舍弃了。但是大御所却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可见神佛并没有舍弃你……因此我希望你能为后世开创出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 家康未置可否。不过,这个建议却决定了家康往后所要从事的工作。 首先,家康将后藤光次自丰家找到的黄金,拨出一万两交给秀忠,让他在入内参拜时献给朝廷,同时自己也献上银一千两、绵两百匹,作为颂布法度的准备。 此外,在接见来访的岛津、细川等地诸侯时,也刻意地不谈政务问题。 毕竟,家康不可能长生不死,因此他尽可能把有关战后处理的问题。完全交由将军秀忠裁夺。 在这之后,家康即经常召见高僧及学者,做其一生当中最后的学问研究。 同时,他还经常召集高野众进行讨论、辨明因明之理,并在兴福寺信尊的监督下完成受戒仪式。 闰六月十三日,家康宣布实施一国一城制,并下令诸大名自行拆毁居城以外的堡垒。至于武家法度十三条的草稿,则是在七月七日完成。 将偃武年号由庆长二十年改元为元和元年,是在七月十三日。 制定了相当于皇室宪法的公家法度以后,除了家康、秀忠以外,还有左大臣二条昭实在上面签名连署,之后并于七月十七日正式公布……在此之前家康个人最介意的有关松平上总介忠辉之处理,这时也应该有所决定了。 在六月十五日家康亲自入内参拜天皇、呈献白银千两的这天早上,他特地命人召唤忠辉前来。 “也许你还不知道吧?大内可说是万民生命的根源,因此今天我要带你入内参拜天皇。” 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忠辉,方才是由射箭场上赶过来的。 当时政宗并未陪在家康身边,因此这件事情是从板仓重昌那儿听来的…… “哦,生命的根源是来自大内吗?我还以为自己的生命是来自父亲大人及生母茶阿呢!” 忠辉丝毫不曾隐藏内心的反感,甚至故意以半嘲讽的口气对家康说道。 “总之,大内是日本百姓生命的根源,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历代先人中,不但信长公尊信这一点,甚至连太阁也矢志遵奉此一志愿。因此,我希望你能牢记此事,否则百姓们就无法永世得到安泰。事实上,我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才要带你入内参拜天皇,你赶快准备一下吧!” “那么,父亲大人准备何时出城呢?” “预定在巳时(早上十点)出发,你赶快去准备吧!” 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 但是,当家康走出大厅之后,忠辉却以嘲讽的口吻说出了令人愕然的话来。 “哈哈……板仓,你听到了没?当今天于是德川家的侄女婿,而这个侄女婿竟是万民生命的根源……哈哈哈……我看大御所真的是年老昏庸了!” 如果只是发发牢骚倒也罢了,但是一直到巳时已过,忠辉却仍未出现在家康面前。不,他不只是没有出现在家康面前,而且还故意跑到桂川去做日光浴,根本无视于入内参拜这等大事。 “真是遗憾……” 板仓重昌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把这件事情告诉政宗。 “如此一来,忠辉大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故意离开家中,跑到桂川去晒太阳……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大御所气得脸色都变了,并且忍不住老泪纵横。事实上,原先他是打算乘入内参拜之便,和天皇讨论有关忠辉大人晋升之事……” 这时政宗只能轻轻地点点头。 “不能光责怪忠辉……” 当一个人一心只想求得生存时,往往会无视于天壤无穷的国体之尊严。 (问题是,这件事绝对不会就此结束的……) 也许家康认为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可以为天皇尽忠,因而才致力于制定公家法度吧?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也许忠辉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政宗所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罢了。不可否认的,忠辉这种目无法纪、年轻气盛的任性作法,已经使得他的人生出现了一大危机…… 四 政宗真的了解皇室的尊严吗? 他扪心自问,但是却得不到答案。不过,如果说在天上闪耀光辉、赐给万物生命的太阳,是生命的根源的话,那么政宗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接受这种说法。 因为有了太阳的普照世间,政宗才得以生存下来。由于政宗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地活在世上,因此对于人类的远祖为天照大神之说法,当然无法加以否认。 而天照大神对后世子民的训示,就是:朝廷的天皇是继承万世系统的重要生命带之中心。信长相信这一点,秀吉也接受这一点,而家康更是诚惶诚恐地信奉这一点,甚至将其视为宇宙间的神秘现实。 同样地,即使是天生傲骨的政宗,也会在仙台筑城时,率先于帝王宝座上雕刻菊样花纹。 没有太阳,就没有人类……后代子民遵奉这个道理,因此将人类始祖供奉在伊势神宫之中,并且恪遵绝对不能背叛三种神器的大自然法则。对于这个以万世为一系统,代代相传的国家之理,任何人都不会贸然去打破它,因为其中自有一种悠远、长久的道理存在。 但是,现代的年轻人对于这一点,却无法立即体会。 “你是太阳之子。” 虽然知道自己不能违反生命自然延续的道理,但是由于对母亲出身低微抱持着强烈的自卑感,因而忠辉对直接生下自己的母亲茶阿,始终怀有一股反叛之情。 如果忠辉能了解自己是太阳之子、天照大神之子,乃至天皇之子,那么自然可以成为达人、真人。 家康已经有了这种体悟。因为他知道掌握生命根源的太阳,是永世不灭的,所以他随时随地在督促自己,必须注意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 但是,忠辉却还不能领悟到这一点。因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进入自我与自我产生激烈冲突的修罗场。在修罗场中,为了战胜同侪,不论为善、为恶,都必须强过他人才行,而这也正是忠辉不断地打击父亲的原因所在。 这种有勇无谋的任性作法,和昨天以前的政宗非常相似。 (我对他的开导毕竟还是下够……) 政宗暗自想道。 如果忠辉肯将家康视为自己的后盾,或者家康认为自己的孩子还很幼稚,那么也许能够原谅忠辉的行为。 如今,忠辉对于信长、秀吉及父亲家康为了追求最高理想为朝廷所付出的努力,居然表现出毫不恭敬的态度。这种任性的行为,终必会自食恶果。 换言之,如果你对着太阳高喊: “什么是真理?” 并因此而唾弃真理的话,那么谁也救不了你。事实上,这也是家康之所以心里已经有所决定,却始终不愿意说出来的原因。 (时不我予!) 政宗这么想道。 必须确实遵守人与人之间的约定--这是身为太阳之子的基本责任……家康在因为自己做法不当而致失去了秀赖以后,内心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了不再重复相同的失败,为了在人生的最后旅途上再为社会尽点力量,家康决定制定公家法度。 由此可见,这套公家法度绝对不是在寻常的觉悟当中制定出来的。 “家康这家伙!居然连朝廷的事都想管。” 也许有些人会认为他的作法太过专横、无礼,是典型的逆臣作风。 但是,如果当初家康就任由朝廷维持现状,眼睁睁地看着它逐渐衰颓而不力图改进,那么今日的日本是否还能这么繁荣呢? 单说当时吧!如果家康放任不管,那么恐怕延续了一百二十年的战乱还会持续下去,而公卿公家也会相继离开京城,在自己的领国自立门户、各自为政。如此一来,经过数千年文化所孕育的皇室教养和理想,必将从此荡然无存。 再崇高的理想和传统,如果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安定,则终究无法发扬光大。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信长所奉献的供御(天皇的生活费),再加上秀吉的诚意,朝臣们终于又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京都。 尽管家康一心想要以道义立国,但是国家的中心毕竟是朝中的大臣们,因此如果他们忘却了理想和传统,那么必将导致民心混乱。 为了让长达一百二十年的战乱不再持续下去,当务之急就是使这个国家的传统立刻苏醒。 简而言之,对于无法习得典礼和作法的朝臣们,首先必须指示他们一条该走的路,这才是治国的根本。 为此,家康特意命将军秀忠献上黄金一万两,而隐居的自己也携带白银千两前去献给皇室,藉以显示皇室的重要性。未料,家康的作法却遭到这位御曹司的嘲笑,甚至还故意跑到桂川去做日光浴、打猎…… 这一天家康仍然若无其事地照原订计划,入内参拜天皇。之后一直等到闰六月三日,才首次对政宗提起这件事情。 当时,政宗是在已经分家至伊予的庶长子秀宗之陪伴下,来到了二条城。在和秀宗说过话后,家康有感而发地说道: “秀宗这孩子真不错!和他相比……” 政宗知道家康是指和秀宗相比,女婿忠辉无疑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人物。 在察觉到这一点以后,政宗立即屏退秀宗,然后再回到家康的房内。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是的。我不想隐瞒你任何事情,因此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是有关上总大人的事吗?” “不……是……有关令嫒的事。” “五郎八姬?她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她是一个好女孩,因此我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她切腹自杀。” “你、你是说……” “回到江户以后,我希望你能把女儿接回身边。不要再说了,现在我必须让大家了解,大内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以外,你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你还是要……是吗?” “就算我不说,相信你也会了解的。不论是于千或五郎八姬,总之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她们都是无辜的啊!” 政宗噤口不语。家康的意思,是要五郎八姬和忠辉离婚……这也意味着他很可能已经决定要将忠辉贬为平民或命其切腹自杀。 (如果忠辉切腹,那么我的女儿还能活下去吗?……) 对政宗而言,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的内心刺痛不已。 就在这时,板仓重昌入内通报金地院崇传登城来访。 五 其时崇传经常往来奔波于诸寺院及公卿公家之间,并且协助家康撰写公家法度的条文。 “真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谈话……” 在看到家康的同时,崇传首先摸摸自己那光秃秃的和尚头。 “堂上人之中,有人想要为典侍付文。是的,就是大御所你亲自撰写的典侍……依我看,他们是有意要和你一别苗头呢!这件事……” 政宗听见两人所谈的是有关宫廷内部之事,于是起身准备避开: “那么,我先告退了。” 正当他起身准备向外走时,家康突然轻声地制止他。 “你等等,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你想听我的意见?……” “是的。在这次拟定的公家法度当中,我想再列入下面这一条。崇传,把有关第十四条的草稿拿来。” 家康的话刚说完,崇传立刻自身边带着的一叠草稿当中抽出一张来,然后恭恭谨谨地递到家康面前。 家康戴起老花眼镜看了一逼,然后说道: “关于这一条,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因为副将军并不只一人。” “副将军……你是说?” 所谓的副将军,通常是指镇守府将军政宗的别称。因之,当看到家康手中的文案时,政宗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 “公武法制、庆长二十年七月应勅” 文案之首写有这几个大字,之后便是法制的前文。 “倭朝、天神地神十二代、天照大神宫、国政明白由神代所赐予的三种神器,是为了抚育天子四海万民。按照往例,神国是指天魂,皇帝则为地魂,天魂地魂形成日月。日月行动之心,乃守护天子敔心的根本。因此,宫中必须遵奉九天之意、九重内里、十二门、六十段……” 政宗只看完了上半段,随即抬起头来看着家康。 (这的确是煞费苦心的安排……) 想要奉行大自然的法则,首先当然必须了解国体,因此家康的这种说法完全合乎道理。既然已经决定太阳之心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那么就必须指示人们抚育皇室之心的方向。然而,这一点信长和秀吉却始终无法做到。 “你已经开始看了吗?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会爱不释手,事实上,我想让你看的是第十四条。不,还是先让你看看第十二条吧!” “第十二条?” “是的,里面主要是写有关德川三家的事。” “啊!你是指……尾张大纳言义直、纪伊大纳言赖宣及将军家这三家吗?……” “是的,正是这三家。” “除了原先的将军家以外,再加上义直、赖宣合为三家。如此一来,万一日后将军做出旁若无人的举动,以致国内百姓怨声载道时,其它两家便可取而代之……” “是的,三家是指将军、义直和赖宣。如果现在不这么做,那么万一将来出现恶政时,很可能会累及大内。” “正是如此!十全的大君绝对不能发生过失……这也可以说是你的遗言吧?” “接下来你再看看第十四条。” “是!水户宰相赖房晋升为副将军……你是说,副将军……?” 政宗不禁屏气凝神。目前赖房并不在京里,而是待在骏府担任留守之职。但真正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现在的赖房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一旦以赖房为副将军,那么政宗的立场无疑将会变得非常暧昧。 (让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担任副将军?) 正当政宗这么想时,家康又再次轻声说道: “也许你会觉得自己的立场变得非常暧昧,不过为了大内着想,我不得不制定这条法令。为此,我特别写下了这一条。” “原来如此……晋升赖房为副将军的用意,主要是当将军的施政有失当之处时,就可以在水户家的指示之下,由老中诸役人评定,并且负责监督义直、赖宣两家,经常向将军提出奏章。万一两家无法胜任其职责时,那么他可以在诸侯当中,选择具有治理天下之才干者,推荐给将军裁夺……” 说到这儿,政宗又忍不发出了一声低吟。 当时世间盛传家康早已确立了御三家的人选,以便为幕府的基业谋长久之计。 然而,政宗知道家康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如外传只是为了延续德川的家业。原先政宗以为家康所选定的御三家,是在将军家以外,另外设立义直(尾张)、赖宣(纪州)及赖房(水户)等三家。 如今事实证明,家康心目中所想的御三家,绝对不是只为了继承德川家的家业。将军家和义直、赖宣……此即意味着将军家本身也被归于臣下之属,不但必须接受监督,而且还清楚地和大内划分开来。 接着又任么儿水户为副将军,以便严密地监督将军的人品、才干。 如果没有了这个监督役的设立,那么将军家极可能成为专政、独裁的暴君。 因之,唯一能够直接向大内呈献奏闻的,仅限于水户家。 换言之,水户家有权批评任何人、有权向大内呈献奏闻。这么一来,大内就能很快地察觉其它诸侯的阴谋及不轨行为。 “嗯!” “怎么样?政宗。这就是我希望天皇能册立赖房为副将军的原因,你了解吗?” “是……是的,我完全了解。”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如果选的不是赖房而是忠辉……那该如何是好呢? 家康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赖房由我一手带大,因此我很清楚他的个性。今后他不但是日本政治的监督人,同时也是将军的监视役,为了使他能善尽职责,首先必须让他了解这个国家的整个历史才行。” “大御所所言甚是……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克尽评断将军政治善恶之职责了。” “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尽快让水户了解日本的国体。在对本国的了解不输给大内的情况下,双方必然可以携手合作,建立一个适合全民的国体。我相信这么一来,日本一定可以迅速地成长、繁荣……而我也能够瞑目于九泉之下。” 政宗未置一词,只是不停地点着头。 家康的想法是,如果御三家当中没有杰出的人才出现,那么就可以自诸侯当中,选出一个优秀的人担任将军之职。而能够担任此项奏闻工作的,仅限于水户家。这种开阔的胸襟,令政宗不由得肃然起敬。 不论何等大公无私的人,也都下免会有一些私心,总是希望自家的血脉能够代代流传、总是希望家中能够出现伟大人物……但是家康却完全没有这种自私的想法。 在代代世袭的日本国内,能够坦然将这些事情告诸旁人的,唯独人生经验丰富、处事冷静的家康而已。 “我实在非常惊讶!哈哈哈……” 政宗纵声大笑。 “起初我确实十分震惊,认为年仅十五岁的赖房居然要取代我政宗……不,现在我终于也能敞开心胸,做一个好大名了。毕竟,天下是大家所共有的。很高兴大御所后继有人,这是值得夸耀的事呢!” “是吗?你真的了解吗?事实上,秀赖的事情对我而言,是这一生当中最大的失败,我到现在还一直耿耿于怀。” 说到这儿,家康又轻声催促崇传: “快把后文拿给伊达大人过目,也许他有更好的建议呢!” 六 在前文中清楚地披沥自己之国体观的家康,于后文中则坦诚地阐述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这些文章可以说是对江户时代封建时期根本精神的探讨。 后文上写着”家康百条”。由其内容可见,这个昭示大内公家的诸条文,主要是针对为了让子孙长久处在自己理想祖国而做的苦心建议。在阅读之际,政宗几度凝神叹息,深受感动。 唯有深入体味,才能了解家康忧国忧民的心情及崇传的文章是多么地用心。 一、威武不屈,遵奉帝位,不可逾越天地君臣之礼。国之职分,旨在促使全民安详,而非光耀祖先、荣显子孙。汤武圣德,后世之人宜加奉行。 这是列于后文当中的第一条。本段的大意,在于阐明政治并非为了光耀自己的祖先、荣显自己的子孙:国家是为了确保全民安详而产生的。事实上,这是能够确实掌握国体的家康,对于民主主义的根本所下之结论。 二、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亦非自己之天下,故凡事均应归于仁而深入研究。仁之本身,即已具备四径、九径,故不可一日背离其旨。 三、本朝乃神武显明之地,绝不亚于文学异域(外国),故宜设立学校,以使国家昌盛。 四、不可违背吾所订立之各项条目。不论嫡予、实予,若有不能延续家督之职之情节时,应由大老及老臣会商评定,于家中挑选具有才干者继任之。 五、武者不遵武道,士人昧于士道,即世俗所谓之愚将、鄙将,非为良将。此革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亦不足以担任征夷大将军之职。 综观这洋洋洒洒的一百项条文,无一不是家康的精心创见,因而每一条均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当读到”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时,政宗不禁放下草案,低头沈思起来。 (是了,毕竟我并没有成为征夷大将军的才干……) 谈到智略,太阁绝对不亚于家康。但也正因为他自认不亚于他人,因而离仁愈来愈远。一个缺乏仁心的人,如何能君临天下、统领万民呢?…… (是的!我也只能竭尽自己所能,全力辅佐为政者罢了……) 对政宗而言,这是他首次经验到”知我”的大悟。 政宗觉得全身麻痹。而当他逐渐从麻痹当中苏醒过来时,一个洗练、沈静的政宗诞生了。 政宗很郑重地把草案交还给家康。 “真是谢谢你,政宗终于了解真正的自我了。” “哦,有没有你不喜欢的地方呢?” “只有一个地方……” “哦?还是有吗?” “是的,那就是这一百条似乎和上总介忠辉大人全然无关。” 说完以后,连政宗自己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贸然提起忠辉的事呢……?) 家康的眉间刹时堆起一团乌云。 但是,他那平淡的语气却依然没变。 “政宗啊!” “在!” “天下并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成就的。有关上总介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 “你是说……” “为了对太阁有所交代……不,为了向大内谢罪,我决定一待回到江户,就立刻将他流放到高田。” “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是的。如果不这么做,我家康就会沦为一个道貌岸然的愚蠢之人。毕竟,我还是很害旧遭到后世万民的指责的。” “可是,除了高田以外,其它的地方……” “我是把他贬为平民,不是更改封地。不瞒你说,我已经决定把他监禁在武藏的深谷里了。” 说到这儿,家康的眼眸中首次露出一丝光芒。 “崇传,你是此事的秘密证人。一个违反天地之道的人,怎么能拥有领地呢?所以我要让他闭居于深谷之中……这是我对世人的一个交代。至于其它的事情,我会完全交给将军家处理,再也不会过问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可悲的凡夫俗子而已。” 政宗紧咬双唇,黯然地把视线移向庭院裹的石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他那即将爆发的呜咽之声…… 七 除了武家诸法度十三条以外,家康还加上大内及公家法度,并且制定了诸法本山、本寺的法度。之后又推举左大臣二条昭实为关白,并于改元(七月十三日)后的元和元年八月四日自京城出发。 至于秀忠,则已经在十五天以前,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由伏见朝江户出发了。 宛如恶梦一般的大坂冬、夏之阵,至此终于宣告落幕。这时,大坂和堺地又再度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景况,而历经战火洗礼的人们也纷纷回到故居,开始重整家园。 但是,因为这场战争而从世上消失的,并不只是秀赖母子,还有很多无辜的百姓也和他们遭到相同的命运。 那些逃出城的百姓及长曾我部盛亲、伊势局所生的国松丸等,最后都被逮捕处刑。 此外,丰家的旧臣增田长盛,也以七十一岁之高龄自戕身亡。在这出悲剧当中,最早离开大坂的片桐且元于五月二十八日病死,享年六十三岁。 丰家唯一幸存的,只有和千姬一起移往江户的国松丸之妹……至此,丰家的血脉随着太阁的辞世,像梦一般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大坂城代由伊势龟山的城主松平忠明担任,并负超重建之责。不过,对于包括战后行赏在内的诸大名之分封,却遭遇了很多困难。 首先遭到削夺封地以资惩罚的,是家康之子忠辉。但是,事情并未因此而宣告结束。 经过这次战役以后,大坂城改为幕府直辖,而浅野长晟移居他处,赖宣则内定封于纪州。 紧接着下来的,就是讨论有关没收福岛正则安艺的问题了。 正则之弟正守因为兄长授意而为丰家作战,而正则本身更是暗中运送兵粮接济大坂,所以招致了谱代众(众家臣)的愤怒。为了平抚谱代众的不满,幕府方面决定没收其安艺领地。 政宗自京城出发返回江户的时间,足足比秀忠晚了五天,也就是在七月二十四日。 当时有关忠辉被贬为平民的命令尚未宣布,因而忠辉仍然和将军二刚一后朝江户出发。 在这段期间,政宗一直刻意避开忠辉及其家臣。因为一旦见到了他们,就免不了要提到有关五郎八姬及忠辉被流放的事情,而这是政宗引以为虑,并且不愿提及的事。 (真是奇怪……) 在前往江户的路上政宗经常这么想。 (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或许因为他们没有获得支持,因此菲利浦三世的军舰才没有来到日本。 但是,现在的政宗和出征大坂时的政宗,早已判若两人。 现在的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了。政宗心想:这或许是由于自己从失败当中所获得的经验所致吧? 不,应该说现在的政宗,已经从胜败及成功与否这个小框框里跳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大人了。 在越过箱根时,政宗突然想起了病中的片仓景纲。 虽然自己已在闰六月十九日叙任正四位参议,而且自己的领地和宇和岛的十万石也都安然无恙,但是在归国的路上,政宗的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 那是因为,他一直挂念着五郎八姬和忠辉的事…… (也许片仓景纲不久之后就会死去……) 一股奇异的不安,促使他很快地越过箱根、大矶及平冢,然后又马不停蹄地乘船渡过了马入川。 “将军家有话传来,赶快出来接旨吧!” 当柳生又右卫门宗矩站在伊达军队的前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时,政宗不禁悚然一惊,手上的缰绳差点掉落地上。 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宗矩会在这裹出现,更没有料到他会是将军派来的使臣。惊讶之余,政宗的行动也变得出人意料。 “哦,是宗矩啊!你来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边说边看看四周的景色。 “你看到了没?那棵高耸入云的六本松?” “是的,我看到了。” “将军的口谕待会儿再说,我要先和你较量一番。” “啊……?你、你说什么?” “我想赢过你啊!伊达政宗虽然已经五十岁了,但是自认并未变得老迈、昏庸。现在我必须先确定这一点,否则我是不会停下队伍来接你的口谕的。” 宗矩哑然地和他并辔而行,脸上先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但随即又摘下斗笠点头说道: “如果你希望,那就这么做吧!” 他轻松地接受了政宗的挑战。 “好、很好!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产生无比的斗志。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放马过来吧!” “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 “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你说这样会让我高兴呢?” “不,没什么。” “好,那么我们就来比划一下吧!” 说完,政宗突然朝街道右侧的松林挥去一鞭。 由于他的举动太过突然,因此在宗矩身后为他搬来桌椅的小厮,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听到宗炬所带来的口谕。他认为宗矩要自己出来迎接口谕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要和自己讨论有关对忠辉的处分或领回五郎八姬的事情。 (五郎八姬现在正在江户的浅草住宅,等待夫婿忠辉归来……) 政宗很快地跑到六本松下,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拔出腰际的大刀。 “我是很认真地要和你比划一下。来吧!宗矩。” “太危险了,这不像平常的你。我只是前来传达将军的口谕罢了,希望你能改变心意。” “什么?改变心意……” “是的。实不相瞒,将军家曾经明令禁止我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或比试,因此恕我无法奉陪。再说,你这种在战场上动不动就挥刀相向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 “废话少说!” 政宗的双脚用力一跺,然后猛地冲向宗矩。 八 结果可想而知。 宗矩用双掌夹住对方刺来的大刀,好像膜拜似地回视着政宗。 “这不像平常的你。伊达大人,为什么你会变得如此急躁呢?” 说到这儿,他突然以低沈、明朗的声音说道: “不要再说要和我比试的话了。现在我放开你,请你好好地听我说吧!伊达大人,你还看得到我吗?如果可以,那么我们就回到桌前坐下来谈吧!” “哦……” “这裹一共有六棵松树呢!看看时辰,现在都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从风中所夹带的海水味道来看,我想汀川之水不久就会涨到这儿来了。”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把大刀收起来,好好地和你谈谈。对了,你是要谈上总介大人,还是我的女儿?” “都不是!事实上,我此行的目的,只是希望你这位正四位参议能够前去迎接天下的副将军……这是将军要我转达的口谕,你接不接受呢?” 政宗悲鸣似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收起大刀。经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静静地开口说道: “你给我好好听着,再也不要用使者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所希望的,是久别重逢的知己柳生但马守能说出他的真心话。” “我知道!不过,你能不能先让我坐下来呢?” “噢,请坐,坐下来说话吧!这样才好……” 政宗大声召唤侍卫前来,接着又命白石将监下令全军称作休息。 “对于这次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首先我必须向你道贺。” “我知道你也尽了很大的努力,想必你也松了一口气吧?” “伊达大人,你是不是想要就这么带着大军通过江户呢?” “哦?难道你要我绕道而行?” “是的。我认为,避开江户市中的谣言是很重要的。毕竟,谣言止于智者。” “什么?谣言……江户又传出什么谣言了呢?” “大意是说上总介忠辉大人所带领的军队将和伊达军队连成一气,放火烧毁江户,使之成为-片火海。” “这、这种谣言是谁……是谁故意散播的?难道是……” 说到这儿,政宗慌忙咽住即将出口的话。 (一定是忠辉!) 他觉得非常狼狈。 (对了!一定是忠辉故意散播这个谣言,想要藉此威胁将军,然后再和我进行交涉。而宗矩此来,则是为了保我平安无事……) 忠辉的策略犹如临死前的挣扎,令人不禁为他感到悲哀。 (是的……我必须先到江户才行……) “伊达大人,你知道吗?在你的故国之内,有人正殷切地等你回去呢!” “哦,你是指我的妻子,还是……” “不,是片仓景纲大人。片仓大人病势沉重,随时都可能撒手归西,但是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你凯旋归来,并当面向你致上祝贺之意,他怎么也死不瞑目……” “柳生,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带领军队,就只身前往江户吧!” “嗯,我会到江户和将军打个招呼……后然赶快回国探望景纲。嗯,就这么办吧!关于上总大人的事,我也无计可施了。” “你放心,等到谣言平息以后,忠辉大人自然会乖乖地回到他的领国去。至于以后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政宗略微调整一下坐姿,用力地呼吸着潮水的香味。在潮香当中,洋溢着智慧、友谊及至高无上的理性。 (是的,我必须体恤在上位者的爱民之心,不能再让天下陷于混乱……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4.偃武装饰 一 伊达政宗的眼神为之一变,而他对世间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 在今天以前,他的看法和战国人并无两样,是属于喜好夺取功名的奸雄看法。从世俗观点来看,我相信大多数的人会倾向于认同改变之前的政宗,因为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化身。不过,政宗的改变却也富含了一种趣味。当然,在大乘佛学当中,这个饶富趣味的变化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小恶魔的跳梁罢了。只是在这跳梁行为的背后,不知有多少善良的百姓为此而哭泣。 (的确如此……连年号都改为元和了。) 虽然政宗只有一只眼睛,但是他的看法却比正常人更加豁达。 (战争与和平是无法共存的……) 尽管战争与和平的界线相当模糊,但是政宗却能用自己的方法,清楚地加以区别……这种出自昔日的霸气,实际上是掺杂着矛盾的错觉……政宗突然产生这种觉悟。 如果自己希望和平来到,那么和平就会来到。反之,如果自己生性好战,那么和平是不会自动来的。 (是的!我完全了解了……) 信长笃信战争,认为除了战胜以外,没有其它方法可以终止战国的混乱,因此他彻底实施”天下布武”之道。 结果可想而知。在所谓”人生五十年”的当时,他却以四十九岁的英年被自己的同志歼灭。 秀吉的才智,远在信长之上。但是,他却比信长更加彻底地奉行征服主义,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为了征服,他时而和对方握手言和,时而以武力来压倒对方。 昨天以前的伊达政宗,和秀吉极为酷似。 “不论战与不战,都必须要能征服对方,令其遵照你的指示去做。” 因之,直到出兵朝鲜以前,秀吉的计划都能顺利地进行。 但事实上,这种自信只不过是上天所设下的陷阱罢了。由于自信,秀吉决定以相同的手法,迅速地占领朝鲜和大明国。 然而,世事并非全然那么轻松、愉快的。因为战场上的庶民会倒戈相向,进行无言的抗议,而这也正是导致秀吉之死的主因。由此可见,焦躁行事的结果,只会招致痛苦的回应。 “阿拾拜托你了!阿拾拜托你了……” 临终之前秀吉如此哀切地恳求道。 尽管这是一种无理的要求,但是家康却基于义理、人情而坚持必须贯彻实行。因为,他认为这是贯彻信义者的印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世人的褒奖。 不过,上天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毕竟,天理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理解的。当家康领悟到这一点时,上天才真正地把天下交给他。 (是吗?……从现在开始,我必须成为一个致力于使天下太平的使徒才行……) 于是政宗自动将军队由谣言鼎沸的江户栘驻千住,然后只身前往江户城谒见秀忠。 秀忠所表现出来的喜悦,远超乎政宗所能想象。秀忠牵着他的手进入内室,然后命令使者柳生宗矩充当陪客,宴请政宗。 “把世间的传闻都搁到脑后吧!毕竟你一个人来了。从今以后,我的父兄都会遵从你的意见。” 当秀忠这么说时,政宗突然觉得非常惭愧。 “在年号改为元和以后,我也觉得今后可以不再运用兵力了。毕竟,用武力来统治国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正是如此!神武大帝就是因为在大和檀原解除武装,所以能够登上帝位。将军只要仿效他的行迹,一定也能施行仁政。” “我知道。不过,在道德方面我自认尚未成熟,因此日后若有任何失当之处,希望你能当场指正我。” “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对于这次改元,政宗也是感触良多。我觉悟到要想使天下太平,就必须努力开创偃武之世,因此我绝对不会让将军你重新披上战袍的。只要你是基于和平之心,那么伊达自当效犬马之力……” 政宗对于自己说出这番真挚的言辞,也不禁感到大吃一惊。 (是的!真正的偃武之世已经到来了……) 政宗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其它的人也对”元和元年”所带来的太平新气象寄予无限厚望,并且以愉快的心情迎接它的到来。想到这儿,政宗突然觉得将军秀忠的正直非常可爱。 (一定要帮助这个好人,让他好好地活下去。这样做才是对的,因此……) 不过,真正让政宗感觉到时代已经从战国移至太平之世的,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从江户出发返回仙台,途中特地经过白石城探望片仓景纲时。 当时景纲病势沉重,甚至已经无法亲自出迎,只能由两名小厮扶着,坐在床上迎接政宗。当他看见政宗的身影来到房内时,不由得泪流满面。 二 “噢,是殿下!我的殿下……” 片仓景纲死于距离这次会面一个月后的十月十四日。由此看来,他确实是为了等着见政宗的最后一面,而勉强鼓起求生意志支撑下去的。 “爷啊!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疲倦呢?你是我们家的柱石,绝对不能倒啊!一旦柱石倒了,屋子哪还能存在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老泪纵横的景纲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殿下,你今年几岁了?” “我四十九,再过三个月就五十了。你忘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我比殿下年长十一岁……因此我的天寿也该终了了。殿下……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什么……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看,大御所都已经活到七十五岁了呢!” 这时景纲又发出一声干笑。 “殿下,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我没发现什么?” “你到现在还不能分别自己所拥有的和向上天借来的有何不同吗?” “哦,你说这话真是奇妙!那么,什么是自己的东西,什么是借来的呢?” “那就是人类的身体和身体里面的心。” “你是说,身体和心这两样东西……” “是的……其中,属于自己的是心……身体则自一开始就是向老天借来的,因此它会毁坏。心灵归自己所有,因而只要锻链有方,就可以存活几百年、几千年,像释尊、大神宫一样……但是身体却无法如此。如果不能善加利用,则可能十年就会毁坏。不过,纵使能够保有五十年、六十年,也绝对下能保有百年、千年。” “嗯,所言甚是……” “我一直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但是打从战国时候开始,你就过度地使用身体,因此身体本身必已遭到某种程度的毁坏。” “是吗?……身体是借来的,所以它会毁坏?” “是的!当它遭到破坏以后,你就必须很快地把它还给原主,而不能和心灵一样永久保存。” 政宗兀自低声重复道: “是吗?心是自己的东西,身体是向天借来的……” “是的……这个借来的身体,最初是接受心灵的指使而运作。但是,一旦过度使用,则必然会加快其毁坏的速度。哈哈哈……拥有粗暴心灵的人,可能是在幼年时期从树上掉下来,或者是不知水火之无情而投身其间,因而身体很快地就被原主收回。坦白说,起初我也不知道身体是向天借来的,因此不论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飞扑过去。所幸我并未因而战死,甚至至今仍能保有这副躯壳。对于上天的厚爱,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能够活到现在,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因为,你能够平安无事地穿梭于战场之中……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因此我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我会带着微笑将这已经毁坏的身体还诸大地。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叹息……” “……” “但是,对于直到现在仍未毁坏的你的身体,我希望你能重视它、珍惜它,并且好好地运用你的心灵,为促进世界和平而努力,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我知道!” 政宗慌忙用手扶住景纲的上半身,让他坐正。 “是吗?心灵是你自己所有,而身体却是向天借来的,是吧?” “是的。心灵是景纲的,而身体虽然看不见了,但是我却一定会随时在殿下身边守护着你……” 景纲轻轻地咳了起来。 “殿下!战争已经结束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哦?你也厌恶战争吗?” “是啊!没有人会喜欢战争的……大家都是不得已而参加战争……你能和了解这种悲哀的德川大人成为同志,相信日后一定也能得到太平……这也是领民们衷心所期望的,因此希望你能努力地维护这一点,顺应民情、时势去做。” 对政宗而言,片仓景纲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忠臣。 他不是战略家或战术家,但是对于人类本身的存在,却能以温情的观点来加以探察,故可以说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哲人。 在借自上天的身体当中,人类仍能拥有不致发生偏颇的自己的心灵而存活着。虽然政宗了解这种物、心两方面的观察,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起过。因此景纲所表现的,乃是一种独特的真实。 尽管身体早死,但是心灵却仍能竭尽天寿之年--这个结论对现在的政宗来说,无异是生活方向的一大指标。 (是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家康能活到七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