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家康低吟一声,然后很快地进入轿中。 六 家康于当日进入了二条城,并随即决定了有关填平外壕沟的工役分摊事宜。 由其所公布的内容,可见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所做的决定。有关命令的内容,大致如下: 三万石以上、五万石以下者,每家出三十人。 五万石以上、七万石以下者,每家出五十人。 七万石以上、十万石以下者,每家百人。 十万石以上、十五万石以下者,每家二百人。 十五万石以上、二十万石以下者,每家四百人。 二十万石以上、二十五万石以下者,每家八百人。 二十五万石以上、三十万石以下者,每家一千五百人。 三十万石以上、五十万石以下者,每家两千人。 五十万石以上、百万石以下者,每家三千人。 借着这些赋役,不但可以进行战后处理,同时这也是所有大名所能认可的人数。将人数比例分派妥当之后,家康于正月三日匆匆朝骏府出发。 不可否认的,家康和政宗的想法确实有些微的差距。 家康认为,只要填平战壕,就不会再有战争。即使再有战争,由于大坂方面已经不能再采笼城策略。因此只需藉由秀忠之手,就可以有效地加以镇压。 但是政宗却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他的用意不在于能否击溃丰家,而是万一秀赖就此收兵的话,则将对政宗造成很大的困扰。因之,唯有借着庞大的人数一起掩埋壕沟的作法,对秀赖及大坂方面的感情形成强烈的冲击。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是违背约定的。” 如此一来,和议就会自动失效。 因为,在双方签定的和议书中,并未记载有关掩埋外壕的事情。家康并不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严重,而大坂方面也认为只是掩盖外壕而已,因此仅以口头约定方式达成协议。 原先德川方面包括本多正纯、井伊直孝及松平忠直等人,对于此事均极表不满,是故政宗的建议一经提出,三人立刻表示赞同。于是结果就变成: “大御所所指的,不单是外壕而已,而是指全部的壕沟。” 由于这是政宗的计划,因此一待家康离开茶磨山以后,他就立刻展开掩埋战壕的工作。 政宗的作法使得大野治长备感吃惊。 二十八日得知消息以后,他很快地派遣使者和奉行前往工事现场诘问政宗。但是,当时在现场之伊达家的奉行,却丝毫不加理会。 “这是大御所的命令。大御所临走之前,特地命我们填平战壕。既是战壕,当然就不分内外,所以你们还是赶快走吧!赶快走吧!” 治长的使者只好转往本多正纯处。 正纯侧头细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 “这些人或许是听错命令也未可知。不过你放心,我会立刻下令他们停止行动的。” 总之,由于正纯的居中协调,填埋战壕的行动终于暂停下来。 但是一等正纯离去以后,填壕行动便又很快地再度展开。淀君得知此一消息之后,自然怒不可遏,于是立刻派遣侍女阿玉局来到正纯处,然而正纯却称病下出,并且命人告知侍女阿玉局他不在现场附近。 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临时改变态度,故意称病不出吧? 然而,阿玉却是一个相当执着的人。既然正纯称病避不见面,于是她转而来到人在工事现场的成濑正成(尾张的托孤家老)及安藤直次(纪州的托孤家老)之面前。 结果两人不但不理会她的诘问,其中安藤直次甚至还无礼地打量着年仅二十二岁的阿玉那年轻、姣好的脸庞,然后赞叹道: “哇!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女。我想所谓的绝色美女,应该就是指像你这样的娉婷女子吧……怎么样?姑娘可愿委身于我?” 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这名两鬓霜白、满脸皱纹的四十岁男人的调侃,阿玉内心的气愤可想而知。 “什么?日本第一美女?”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 虽然此行的目的是来交涉,但是如今她却陷身于一群满身泥泞的粗野工匠之中,被他们品头论足。 “嗯,的确是个美人!” “不、不只如此!你看她的腰那么细,真叫人忍不住要去握一下。” “嗯,还有哪个地方的女子有如此细腰的?” “只有森林中的狐狸吧?” “什么?狐狸……让我仔细瞧瞧,这位姑娘的背后是不是有条尾巴?” 在这种时候,即使是豪气干云的女性,除了落荒而逃之外,根本无计可施。 淀君接到阿玉的报告后,当即决定派遣治长陪同曾经亲往工事现场的阿玉前往京都,当面质问本多正信。 结果,正信居然装出比儿子还要吃惊的表情说道: “哦,正纯怎么会如此愚昧呢?我想,他可能是听错命令了吧?总之,这件事情必须等到大御所返回骏府以后,才能查个水落石出。不过请两位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向大御所报告的。” 在这期间,掩埋战壕的工事仍然持续进行。到了正月十八日,青山重政已经把战壕全部填平,并且向冈崎报告工事已告一段落。而秀忠心满意足地自大坂回到伏见,则是在正月十九日。此时所有的人都认为,三日就从京都出发的家康早已知道这个计划……他们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事实上,家康认为填壕只需针对外壕就已足够了。但是面对认为自己的作法太过宽容的伊达和藤堂等人,家康知道他们一心想要藉此出一口气,因此他也只好采取默许的态度,暗中在旁观察而已。 所以,当他听到竣工的消息以后,只好反过头来安慰丰家的使臣: “想不到正纯居然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来!不过,如果现在要把已经填平的壕沟再挖出来,则恐怕要花上不只十倍的人力呢!反正双方都已保证不再发动战争了,又何必非要有壕沟不可呢?还是让这些工役早日回乡吧!对于他们的不当行为,我深表歉意。” 虽然家康很诚恳地表示歉意,但是他的道歉却使得大坂方面更加生气。当然,这一切都在政宗的意料之中。 不过,他的计算果真丝毫无误吗? 已然成为裸城的大坂,首先必须重建天守阁及城郭。尽管大坂方面已经了无战斗意志,但是为了顾全秀赖的颜面,他们还是必须把城建得非常气派、豪华。在建造城郭的期间,人与人之间最微妙的互信感再度面临考验:而彼此间的信任与否,则是导致政治分歧的重要关键。 七 政宗由大坂出发前往京都,是在庆长二十年(元和元年)的正月二十三日。 其时,大坂已经成为一座只剩下本丸的居城。 在居城的内部,包括牢人大名、治长及有乐的旧臣、淀君及其身边的老女在内,都对家康的作法颇表不满,并且逐渐产生了不信任感。 政宗抵达京都以后,立刻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会面。 “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然后再展开行动。” 政宗对胜重说。 所司代的住宅位于二条城外。当时,除了胜重以外,还有武田家的牢人及有军师之称的小幡景宪等人蒙面陪在一旁。 “哦,你想听我的意见?” “是的。首先我想知道,大坂的事情是否已经处理完毕?如果已经处理好了,那么我打算尽快返乡。否则我就必须先返回仙台待命,然后再率兵出征:只是这么一来,实在是太过麻烦了。 所以我想带兵前往江户,一旦中途接到命令,不就可以立刻折返,展开行动了吗?” 生性谨慎的胜重慢慢地看了政宗和小幡景宪一眼,然后开口说道: “不瞒你说,这位乃是武田家的军师小幡大人。对了,小幡大人,你的看法如何呢?” 这无疑是一种推卸责任的作法。由此看来,板仓的才智虽然比不上政宗,但是却也不亚于本多父子,堪称是一位手腕灵活的政治家。 小幡景宪”叭”地一声打开白扇,状极慎重地侧头沉思着。 他认为,既然板仓如此看重自己的才能,那么他当然下能自贬身价。 “这件事嘛……对于伊达大人,我能坦白说出心裹的话吗?” 胜重含糊地点点头,态度显得非常暧昧。 “伊达大人毕竟是天下的名士。” 他低声说道。 “那么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事实上,板仓大人接到了秀赖的请托,要求他代为募集牢人,并且设法把他们送进大坂城。”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天下还会再度发生骚动喽?” “不,我们并不想引起骚动,否则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是本多大人父子和板仓大人的意思。” 胜重佯装不知地看着火盆里的灰烬。 “哦!这么说来,大御所的意见和板仓大人的意见不同喽?” “不只和板仓大人不同,甚至和将军家的意见也不同。” “原来如此!” “不久之后我就要奉命前往大坂考察了。但是据我所知,如今那座城池已经被破坏无遗了。” “哦?你打算以间谍的身份,进入那座已被毁坏殆尽的大坂城吗?” “是啊!而且行动要快。” 说到这儿,军师先生不自觉地抬头挺胸。 “我完全能够体会大御所的本意,也很赞同板仓大人的深谋远虑,因此为了拯救丰家,我一定要潜进大坂。” “原来如此!你要拯救丰家……” “是的!如今,秀赖大人已经没有解散群聚城内的牢人们之力量了,只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但由最近的情形看来,这些牢人们似乎有意在裸城之中,继续进行笼城之战,因此我必须适时伸出援手才行。我认为,对于这些毫无道理可言的牢人大名,可以假给他们一些房子作为庇护之所,好让他们自动离开大坂……就军事谋略而言,这还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吧?” 政宗不经意地笑了出来,然后掩饰似地点点头。 “原来你是要挺身而出啊?我了解了。” “正是!目前解救丰家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这些新雇的牢人大名和秀赖大人隔开。除此以外,任何方法也救不了秀赖大人。” “的确如此!” “因此,最好让秀赖大人离开大坂,移往大和的郡山城。如此一来,牢人大名们当然不可能追到郡山城去。届时,只要利用已故太合所遗留下来的财产当作遣散费,平均分给这些牢人大名,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乐意散去的,这样下就可以解救秀赖大人了吗?” 说到这儿,军师突然想起自己只顾着发表个人卓越的见解,却忘了回答政宗的问题。 “喔,这是我和板仓大人之间的想法。至于伊达大人想要率领军队,慢慢地朝江户推进的问题,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织田有乐斋离开大坂到骏府那儿去……那么你就可以立刻带兵回到京城来。” “有乐大人……” “是的。有乐大人一定会说,主母一直认为大坂城终究会被击溃,并且对此想法感到非常不安。这么一来,必将再度引发战争……由于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因此他们愿意自动让出大坂,以换取和平。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是吧?板仓大人。” 板仓胜重再度投以暧昧的一眼。 (这样也好!) 政宗暗想。 既然在冬之阵里无法获胜,那么秀赖想在居城之际进行守城战,更是绝无获胜的可能。因为,他的力量实在太过薄弱了。不过,如果双方再度对阵,则京都、大坂之间必定又会降下腥风血雨……为了预防此一情形,的确需要有人挺身而出。 (现在支仓六右卫门是不是已经见过菲利浦三世和罗马教宗了呢?) 如果他们已经见过面,那么西班牙海军现在应该正乘风破浪、朝日本出发……而国内又发生这种事情,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聚集在大坂城内的牢人大名,当然不可能听从淀君和秀赖的命令,乖乖地解散。换言之,那些蠢蠢欲动的牢人们和无处可逃的天主教徒,必然会聚集在大坂城里。 对牢人和信徒们而言,除了大坂城以外,他们已经无处可逃了。因此,对西班牙海军的到来,他们一定会像见到救世主下凡般地予以欢迎。 事实上,我对天主教徒也有很深的情谊……,如果政宗这么说,则必能拓展出另一个无限的舞台。 “嗯,我完全了解了。假如你有这个打算,那么我自当全力与你配合,自京都率兵前来。那么,有关京都、大坂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后来当政宗于三月六日自京都前往伏见时,京城里的樱花都已经结满花蕊了。 当然,政宗走了以后,仍然留下了致密的情报网。事实上,所有隐居起来的天主教徒及传教士,全都听从政宗的指挥而行动,可说是政宗最得力的秘密侦探。 八 (要把军队带到哪儿去呢?……) 政宗优哉游哉地带着士兵,一边赏花、一边沿着东海道而下。 在这期间,家康和秀忠之间的往来变得更加频繁。 事实证明小幡景宪所言下虚,孤立的大坂城内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牢人,如今甚至还是毫不掩饰地公开招募。 如此一来,秀忠愈发觉得非要击溃大坂城不行。在这种情况下,一心想要援救秀赖的家康,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总之,对秀赖而言,让这些挥之不去的牢人们入城,无疑是自取灭亡。 织田有乐离开大坂来到骏府会见家康,是在二、三月之交。换言之,在政宗离开京都的同时,有乐表面上是接受淀君的请托,而自大坂来到骏府与家康交涉,但实际上却是想要放弃大坂城。 他对家康说: “请把秀赖移到郡山吧!” 他向家康提出这样的请求。 “如果不把他移出大坂,恐怕永远也断绝不了他和牢人之间的牵连。届时,秀赖必然会和他们一起走向灭亡。” 自大坂撤退是淀君最不乐意见到的结果;但是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可以延续丰家命脉的方法了。 “世间有所谓的恶灵存在。这些恶灵会蒙蔽人心,使人沉溺于充满罪孽的战争……运用所谓的军事战略,导致了无数的憾恨。如今,大坂城正是恶灵聚集的巢穴。” 有乐说道。 欺骗了许多武将的丰太阁之罪业,成为恶灵而围绕在大坂城内。在恶灵之中成长的秀赖,唯有每天作六万遍日课念佛的家康才能救得了他。面对这种情形,即使是素有天下第一讽刺大王的织田有乐斋,此时也不禁泪眼婆娑地向家康提出这个请求。 当然,家康二话不说就答应把秀赖移往郡山了。 但是,如此却反而使彼此间的不信任感及疑惑不断地加深……对于大坂城怀有相当深厚感情的淀君,认为家康的这种作法,只是提早露出他的狐狸尾巴罢了。 至于将军秀忠,则很快地召集在府诸藩聚集在江户城,并且于三月十四日发布命令,禁止商人把米粮卖给大坂城。 此外,江户和骏府也传出了再度出兵的传闻兰二月二十九日,秀忠的使者井上正就来到骏府,与家康单独进行长时间的密谈。 或许,此时他们已经决定再次征伐大坂了吧? 其时,家康并决定让名古屋的德川义直迎娶浅野幸长之女为妻。 为了商讨有关婚礼事宜,德川方面势必会派人前往名古屋城。于是,淀君乃派遣常高院带着大藏卿局及正荣尼,先行赶往名古屋城。 “让她们先到名古屋去,在那儿等我吧!关东女子对于婚事,总是比较害羞,因此我希望你们前去帮忙。” 家康吩咐使者们先行出发,而自己则于四月四日从骏府出发,前往名古屋去。 其时,京都的流言已经濒临爆发边缘。根据传言指出,大坂的军队已以雪崩之势攻向京都,准备放火烧城。对于这项传闻感到惶恐的百姓,纷纷逃往鞍马及爱宕等山,以备在万一之时,将贵重财物寄放在御所及公卿住宅内,因而引起了一场大混乱。关于这个浩息,家康是由板仓胜重之子重昌的手中接获报告。 如此一来,家康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这样吧!近日内我会从名古屋上京,至于本多忠政,则立刻率兵进京,担任京都的守备工作。另外,江户的将士们也应作好随时追随将军上京的准备。” 家康很快地下达命令。 依目前的情形看来,要想避免再次发生战争,已经是下可能的了。因之,刚刚率兵抵达江户的伊达政宗,也立刻带兵回到大和准备作战。 事情发展至此,政宗终于可以不再有所顾虑了。 他很快地赶往江户晋见秀忠,要求让留守在西之丸的松平忠辉领兵出阵。 “你也知道,在这次的冬之阵里,越前的松平忠直表现得非常勇猛,并因而得到大御所的封赏。身为武者,忠辉当然也希望能够建立军功。因此,这次我自愿当他的后盾,请你答应让忠辉大人加入作战的行列吧!” 听完伊达政宗的话后,秀忠几乎毫不考虑地就点头表示同意。 “有你在他身旁,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忠辉固然还很年轻,但是有你在旁监督,我相信他一定会有非常优异的表现的。” “遵命!那么,我决定于四月六日自江户出发。” 政宗由伏见出发是在三月六日,距离四月六日再度由江户出发,正好有一个月的时间。 然而,此时支仓六右卫门却依然音讯杳茫。 事实上,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确实已经由墨西哥越过大西洋抵达了西班牙,并且经过索提洛的故乡塞比利亚市,正在首都马德里焦急地等待着。 一行人抵达马德里,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日。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里,想要谒见贵为一国之君的菲利浦三世,当然必须经过一番苦心安排才行。 起初,菲利浦三世并不答应借出军舰。等索提洛将政宗的亲笔信函及协议书呈上,并展示一封据称是家康的亲笔书信,而六右卫门又故意在国王临席的情况下,于圣凡西斯科教派的修道院内受洗,接受东·菲利浦·法兰西斯科的教名后,菲利浦三世终于答应借予军舰。 6.操之在我 一 政宗从不认为自己特别狡猾。 他认为,所谓狡猾的狐狸,应该是指那些缺乏生活智慧的人,因为太过羡慕他人而产生的一种愚痴之表现。 人类真正的价值,在于自己的一举一动,能在他日为他人带来多大的喜悦。因此,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必须经常集中实践力。 “怎么样?你觉得幸福吗?” 政宗经常扪心自问,好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似地。 “我觉得很幸福。” 如果自己能够作出这样的回答,那么他就会感到无比地满足。 每当他的内心感到满足时,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往往是家康的脸庞,其次则是爱夫人的脸庞。 两人的脸庞不断地交错,经常令他为之眩目不已。家康和自己的妻子,政宗很惭愧地承认,自己时常在欺骗他们。 (他们经常受我欺骗……) 家康并不知道政宗私下向菲利浦三世借用军舰和大炮的事,而爱夫人则一直相信,政宗虽然拥有众多妻妾,但真正最爱的却是自己。 “真是这样吗?” 仔细想想,事实真是如此吗?政宗自己也感到非常迷惘。 (总之,只要不背叛对方对我的信赖,那么就可以无愧于天地之间了。) 政宗悠闲地坐在马背上,一边用心细想、一边越过了箱根。这一天,由于天际有薄薄的云层遮蔽,以致无法看到富土山美丽的风景。不过,路旁的野姜花和蒲公英,却开得绚丽无比。 (真希望能够看看躲在云层背后的太阳……) 当这么想着的同时,政宗突然觉得心胸为之豁然开朗。他愉快地发现到,截至目前为止,自己的所作所为既非存心欺骗家康、使其悲伤,更未背叛爱夫人的信任,喜欢上其它女人。 当然,有时他也会冲动地想要: (做一些好事!) 这种称为本能的意志,一直深藏在政宗的心里。因此,他努力地设法弥补家康所忽略的过失,并且尝试着把爱夫人当成其它女人,与之相处。 也许这么做会招致不幸的后果,但是行动的本身却丝毫没有恶意。不!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冲动的表现:总之,政宗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想要成就善事的本能。 (人类确实具有成就善事的本能。所有的人都……) 政宗觉得这真是一大发现。与世上到处充满了罪恶的被害妄想相比,这种发现是多么地明朗啊! 自幼修习禅宗哲学的政宗,心中全然没有人格神或偶像神的信仰。相反地,他认为即使人世间真有人格神及偶像神,也是出自宇宙之本然、大自然之现实,是调和与进化的不变法则。 而人类就在这种法则之中孕育而生。因之,太阳能使路旁的杂草、花朵盛开,正如人类自始就具有行善的本能存在。 (的确如此!由此看来,人类确实是神佛之子……) 他沉醉在自己的思潮当中,浑然不觉即将接近通往三岛神社的那片森林。 这时,政宗突然又想起家康那下论如何敲打,都不会出现凹痕的柔软大脸。 此刻家康已经不在骏府了。 为了九子义直,他特地来到新建不久的名古屋城,亲自主持义直和浅野幸长之长女的婚礼。一待婚礼结束之后,立刻就要朝二条城出发。 (也许他已经抵达京城了呢……?) 抵达京城以后,接着上京的义直、赖将(后之纪州赖宣)及义直之兄忠辉都会前去与他见面。 (当他们父子相会时,真希望我也能在场……) 但是如今最令他牵肠挂肚的,却是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的任务是否已经完成了? 他们是否已经达成此行的目的了呢?如果已经达成,那么自己精心构思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但是,万一没有达成目的,那该如何是好呢……? 事实上,政宗此刻一直想要确定自己良心的反应。或许,这就是人类善意的表现吧? “嗯,我知道了。政宗也是神佛之子,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才对。” “啊,你说什么?” 骑在马上从背后追来的片仓小十郎开口问道。不过,这个片仓小十郎是指第二代的小十郎重纲。 “嗄……我并没有叫你啊!不过,既然你来了,那么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你想,这次的战役会在何时停止呢?” “我想,五月间我应该就能回去探望生病的父亲了吧……?” “哦?这么说来,还需等到四十天以后喽?” “是的。不过,我认为这场战争必须尽快结束才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尽快结束才行呢?” “因为负责指挥的大御所年事已高,万一在作战期间发生意外状况,那该如何是好?因此我认为,速战速决乃是当务之急。” “喔?你认为大御所已经老得不能长征久战了?很好!你赶快派大嘴宗月院到上总介大人的阵中走一趟。另外,你去告诉系鱼川的花井主水正,当前能够控制越后军队的,只有系鱼川。至于上总介忠辉大人方面,在没有接到我的指示之前,行军速度切勿过于急迫。” “啊?不能过于急迫?” 小十郎大惑不解地反问道。 “你是要上总大人故意优哉游哉地行军吗?” “那倒不是!所谓『欲速则不达』,凡事太过急迫,反而容易招致失败。再说,我的年纪也大了,再不会像年轻人般地卤莽行事。因此,现在我必须气喘咻咻地跟在背后,随时提醒他稍安勿躁,要表现出大将之风……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是将军家的弟弟、大御所最重视的儿子,因此必须慢慢地率领部队前进。还有,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花井主水正大人,知道吗?”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正因为他的个性太过急躁,所以你要他放慢脚步……” 于是小十郎很快地策马前进,离开了政宗身边。接着他来到大嘴宗月院的面前,交代他立刻成立一组特别工作部队,秘密潜行至最前列去。 在小十郎策马离去之后,政宗突然仰天大笑。 这时,三岛神社的青叶已经映入眼帘了。 二 松平上总介忠辉的军队,正兵分二路,在伊达军队之前迅速地向京城前进。至于信浓、越后的后继部队则自中山道经由美浓,与忠辉前后自江户出发的部队一样,此伊达军队提早两天出发,目前正逐渐接近名古屋。 由于一旦抵达战场之后,政宗就会在背后监视着自己,因此忠辉的内心极感不悦。 毕竟他已经超过二十岁了,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 (怎么老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呢?……) 他的身材比父亲家康高出一个头,眼光看得比身为将军的哥哥还远,结果却必须留守西之丸,难怪他会为此感到愤恨不平。事实上,这也正是为什么当他自江户出发时,两眼会布满血丝的原因。 “单凭我一个人,就可以冲进大坂城里,砍下秀赖那家伙的脑袋。毕竟,我和被当成玩偶的秀赖,是在不同的教育方式下长大的。” 在豪语当中,当然也潜藏着对生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其生母茶阿虽然常伴家康身边,但她原本是滨松一名焊锅匠的妻子,却是不容抹煞的事实。或许就是因为母亲的出身卑微,所以家康才不肯让他前往海外,甚至连在战场上也要派人在一旁监视……忠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偏见,追本溯源是由于当初父亲禁止他航行海外,而在冬之阵里又命令他留守江户之故。 (现在,我要让你们瞧瞧忠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关于忠辉的领地,在现存的记录当中记载得并不很详尽。目前所能确定的部份,计有取代上杉景胜进入越后之堀忠俊的旧领为七十万石。当然,这其中并未包括村上周防守的九万石及沟口伯耆守的六万石,因此后来忠辉实际获得的封地,只有五十五万石。如果再加上信州川中岛的十八万石旧领地,则忠辉的领地总计为七十三万石。下过,根据《清流记》、《御九族记》及《越后外记》等书的记载,他的领地应该少于七十三万石才对。 不论如何,在众多兄弟当中,他是仅次于将军的大名。至于大久保长安死后,幕府方面所派来的家老为大番头松平重胜,目前正住在三条城内。 其时,松平重胜并未陪在忠辉身边,取而代之的,是忠辉生母的外孙,名叫花井主水正义雄。主水正之父,乃是忠辉同母异父姊姊的丈夫,亦即拥有系鱼川三万五千石的花井远江守。关于这点,根据《将军御外戚传》的记载: “随侍忠辉卿身旁之长臣,一意孤行,恶逆无道。” 或许是因为他是茶阿的前夫八五郎之孙,出身极其低微却能建立如此伟大的功业,所以才会招致人们的嫉妒而留下这样的评语吧? 政宗认为,唯有透过花井主水正,才能牵制忠辉过于暴躁的个性。 对政宗而言,其一生命运的开端,就是派遣支仓六右卫门前往欧洲。唯有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才能如愿以偿地改造天下。 既然家康可以执英国、荷兰等新教国家之牛耳,那么伊达政宗当然也能掌握西班牙、葡萄牙等旧教国家。 换言之,两者是站在均衡的地位上,合力拯救濒临毁灭边缘的丰家、完全掌握世界及日本,并且进行新旧将军交替的任务,让各方面都足以胜任将军之职的忠辉,顺利地成为三代将军。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就可以使天下昌盛、繁荣的大革命政策。届时,不论是红毛、南蛮或家康、秀赖,都能面向太阳,迅速地成长。另一方面,秀忠会成为最幸福的大御所,而秀忠之子则可以成为忠辉的养子,继承第四代将军的家业。 (能够订定此一计划的人,必然能够上达于天、下通于地。因此,相信太阳之神也会同意我政宗的做法……) 于是他乃派遣大嘴宗月院前去拜访花井主水正。由于了解政宗的计划,因此宗月院鼓起如簧之舌,不断地吹嘘,使得主水正内心欣喜莫名。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在忠辉位于尾张守山的旅馆内。 当花井主水正满心喜悦地送走了宗月院时,其主人忠辉却正暴跳如雷,不断地催促一行人尽快出发。 导致忠辉生气的原因,是由于前夜他原本打算住在今金屋坊·大永寺,未料将军秀忠的部队却抢先一步住了进去,以致他的希望再度落空。 各藩的军队必须陆续西下,途中绝对不能有所混杂:对于这一点,忠辉早已有所觉悟。 问题是,这两个地方已经被人占去,但是他却无法确定将军是否真的住在该处。身为将军之弟,却连借住一宿都被无礼地回绝,难怪忠辉会气得火冒三丈。 据事后得知,占据这两寺之宿舍的,是身为旗本的长坂信时。信时乃德川家的名物男长坂血锤九郎之弟。当时,松平家曾经派出安西右马允正重这个拥有三百石领地的监督官前去交涉,希望长坂能让出一个地方来,但是对方却坚决不肯答应。 更有甚者,长坂信时当时只派出一名僧侣来回复正重的请求,并说明这是将军指定的住所,因此不论是谁来借宿都必须一概回绝。 “虽然这是将军的旨意,但是目前将军并未住宿在此嘛!更何况,有意借住的人也是一位贵族呢!” “我说过了,不论是谁想要借宿,敞寺都下能答应,因为将军并没有吩咐。再说,我们并不了解要求借宿者的身份。” 于是忠辉只好转而借宿民家,而这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当花井主水正带着按捺不住的笑意进入内室时,忠辉立即劈头骂道: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呢?像你这样,怎么成得了大事呢?快点行动啊!笨蛋。”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知道吗?真正的大将是绝对不会焦躁的。” “哦?不是你要我快速前进的吗?对啦,到底是谁派使者来了?” “大人的观察果然十分透彻。不瞒你说,是伊达中纳言派了密使前来。” “哦!既然是伊达叫我不要急躁,那么我就非要赶快进军不可。快点!马上行动二丛刻出发!” 忠辉很快地穿好鞋袜,然后由起居室冲到了门外。 三 “将军,你这种故意反抗中纳言的行为,筒直就是小大名的作风嘛!” “你说什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为了父亲和兄长而马不停蹄……根本不曾想过有关伊达的问题。别忘了,伊达只是家臣一脉,而我却是将军的连枝。” “哦!既是连枝,那么你更应该以悠闲的态度,带领部队缓缓前行。” “不!我怎么可以落在义直和赖将之后呢?届时那些麻雀又要在背后饶舌……说我忠辉因为母亲是土民出身,所以害怕战争。快,赶快出发到二条城去,我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父亲面前,聆听他的指示。记住,没有伊达家作为后盾,忠辉一样可以作战。” 忠辉咬牙切齿地说完之后,比他年长两岁的花井主水正随即笑着接口道: “将军,你毕竟还太年轻了!既然你是大名的连枝,怎么可以亲自持枪上阵呢?……如果你存有这种想法,那就未免太过幼稚了……来人,赶快搬张矮桌来!将军要先坐下来喝杯茶,而我则在这儿陪着他,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后,我们再出发。” 说完以后,他又看着忠辉说道: “将军!事实上那些麻雀饶舌的内容,与你所听到的恰好相反……” “什么?恰好相反……” “是的。将军,你不是那些穷居陋巷的豪杰或牢人,因此万一将军家不幸阵亡……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则你必然会立即继承他的职位。由此看来,你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为了方便日后继承将军职务,现在你必须耐心地坐在桌前品茗,并且听从伊达中纳言的吩咐,优哉游哉地率领部队前进。” 忠辉唬地从矮桌前站了起来。 “不,我要赶快前进!另外,你还没有回答方才我所提出的问题。你所谓恰巧相反的说法,究竟是指什么?” “将军,不要表现得太过急躁啊!否则路上的麻雀们看到你这副急躁的模样,也许又要怀疑你所接受的养育方式是不是有问题了呢!” “什么?养育方式使我行军急躁……!” “正是如此!你必须重新调整步伐,让那些喜欢饶舌的麻雀们大吃一惊才行……大御所年事已高,因此一旦我们一路上急行而去,必然又会出现很多传闻。例如,敌人也许会以为大御所卧病在床,所以你才如此匆忙地赶往二条城去。这么一来,势必会使敌军的士气大振。” “你是说,如果我行军的速度太过急躁……” 忠辉哑口无言地跌坐桌前。 忠辉之所以行军急躁,是因为年老的家康已经病倒……对一向处于劣势的敌军而言,这的确是一项最有利的宣传。 “嗯,我气得喉咙都干了,赶快端茶来喝吧!对了,伊达派来的使者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来告诉你方才所说的传闻呢?” “正是如此……路上行军也是战术的运用之一,必须特别注意。当然,到达战场以后和敌人正面交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牢人大名之中,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的狡诈之徒,而其诱敌的方法更是千变万化……因此,身为大名大将的你,绝对不能亲自披甲上阵。记住,强逞英雄绝非上策,而功勋则必须由家臣来建立。反之,如果一味冒进,则往往给予敌人自背后偷袭的可乘之机,这就是野战的第一要领。至于密使所谈之事,则是希望你在行军之前,能够先和伊达家的先锋取得联络。” “哦,故意在我面前卖弄小聪明?当今世上,难道只有我的岳父懂得行军吗?” “正是!如果行进速度太过急躁,那么在同志之中,或许也会有人从背后袭击我们……伊达大人担心你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特地派遣密使前来提出忠告。总之,当发生意外状况时,你必须取代将军家而治理天下,这一点千万不可忘记。毕竟,伊达大人是非常诚恳地派人来通知我们这件事。” 当近侍终于把茶端过来时,忠辉立刻仰头喝干了杯中的茶。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想不到,居然连伊达也有这种癖性!罢了、罢了,反正如今洋船都已经建造好了……” 当忠辉这么说时,主水正又在一旁窃笑不已。 “不准笑,主水!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堂堂的将军,怎么会被人当成小孩呢?只是,由于你的性情天生就比较急躁,因此伊达中纳言认为,如果想要统治天下的话,那么首先必须使你的心情保持宽裕……所以他才提出这个忠告。既然你自认为是将军家的连枝,那么就必须配合自己的身份行事。以昨日住宿的事件为例,很可能就是对方所设下的阴谋,然而你却没有察觉到……” “什、什么?昨天住宿的事……” “是的!有人故意要激怒你,进而引发兄弟之间的争吵。在当今世上,很多人都可能有此企图。他们故意制造事端来激怒双方,然后利用双方忙于争吵之际从背后发动狙击,坐收渔翁之利。在战国时代里,这就是执行暗杀行动的初步。假如昨天我们有任何不当行为,而让对方逮住机会,那么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因此,你必须具有大将的才干,不能给予对方任何可乘之机……昨夜所碰到的长坂信时,乃粗暴者血锤九郎之弟,而你居然能够忍得下这口气,委实令人佩服。这类事件日后必然会层出不穷,到时我希望你……” 这时忠辉的视线早已不在花井主水正的脸上。 “哦?他是血锤的弟弟……” 遍洒院内各处的阳光,正穿越结实累累的枇杷树梢,笔直地照在两人的脸上。 “哦?原来那家伙想要让我们兄弟之间发生争吵?” 想到这儿,他那原本充满怒气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了和主水正同样带有年轻气息的微笑。 四 三天之后,伊达部队来到了近江附近的水口驿。 抵达此地以后,经过石部到京城只有十二里二十五町的距离,因此政宗和小十郎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当他们进入鹈饲嘉左卫门的宅邸时,天色已经微暗。至于陆续抵达的军队,则分别住宿 在栗村及月上之间的徒手道一带。 “啊!终于可以稍作休息了。对啦!越后部队的先锋,是否已经平安无事地抵达京都了呢?” 他和小十郎一起坐在庭院的走廊上,悠闲地眺望周遭的景物。就在这时,两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 “是谁?谁躲在柿子树下?” 小十郎朝阴暗的树影喊道。 “是我!宗月院和芦浦观音寺的住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快倦。” 话声甫落,两道黑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啊!你们两人怎么都作僧侣打扮呢?是下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大人呢?你们快说,我会把消息转达给大人知道的。” 小十郎站在坐在走廊上的政宗与另外两人之间,催促着宗月院。 “遵命!片仓大人,相信你也已经察觉到,此地的气氛非常吵杂吧?事实上,我已经命人在住所周围布下了严密的警备。” “哦?非常吵杂?为什么呢?” “据说将军的家臣长坂信时,今天早上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杀的。有关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是从观音寺住持的口中……” 宗月院一边说道,一边拉了拉那位名叫快倦的僧侣的衣袖。 “好,让我来说吧!据说杀死将军家臣的,是伊达的军队,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快倦的年纪虽然已经老迈,甚至连站着都会下停地颤动,但是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简洁有力。 “什么?将军的家臣被伊达军队杀死……” “不!这只是传闻而已,和事实相去甚远。” 小十郎吃惊地回头看看政宗。但是,政宗却依然静静地盘坐在走廊上。 “是吗?那么将军的家臣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是越后的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忠辉大人自称是伊达家的人……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朝石部的方向去了。事发之后,当然引起了一场大骚动……被杀的旗本之家臣们,很可能会在今晚突袭此地。” 听完快倦的叙述之后,小十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走在伊达部队之前的松平忠辉,不但杀了哥哥将军手下的旗本,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自称是伊达家的人…… (这件事情恐怕很难收拾了……) 小十郎再次回头看看政宗,但是政宗却依旧沉默不语。当然,他之所以保持沉默,一定是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是这样吗?对了,你叫快罗是吧?你说杀死将军家臣的,不是伊达家人,而是松平……可是有一点非常奇怪……你怎么知道杀死长坂信时的,是忠辉大人呢?” “是这样的:三天前的早上,我曾经在守山的大永寺见过忠辉大人。” “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这件事情一定下会就此结束的。上总介大人和将军家是兄弟,为什么要斩杀将军家的旗本呢?原因不外是兄弟之间发生争吵。可是,为什么又要扯上伊达军队呢?……你最好说清楚一点。因为,上总大人不会无缘无故杀死别人的家臣,其中必然有什么理由。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些理由呢?……如果不能弄清楚这一点的话,那么这次的事件必将引起将军家和伊达家的纠纷。” 小十郎的语气愈来愈激动。因为他愈是深入思考,愈觉得这是引起烦恼、纠纷的原因。 “现在,我们当然不能让你这个活生生的证人回到寺内。所以你还是把详细经过从实招来,就从你在大永寺见到上总介大人时说起吧!” “遵……遵命!事实上,宗月院大人早就告诉过我,我再也不能回到寺内了……” 这位芦浦观音寺的住持以沈稳的声音说道。此时他已经摘下斗笠,用哀怨的眼眸望着小十郎。 五 芦浦观音寺的住持和守山大永寺的住持之间,存在着一份俗缘。 当快价抵达大永寺时,正好目睹忠辉的监督家臣安西右马允为了宿舍的问题出现在大永寺。 安西右马允的交涉,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因为大永寺方面无法处理此一问题,所以才请观音寺的人前来商量对策。 快倦认为,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交涉的贵人究竟是谁。后来他知道是越后军队,但是却不知道带领的大将是否真是上总介忠辉? 当他出面应对时,正好看见忠辉打门前经过…… 但是松平家的交涉依然没有成功。当天晚上住在大永寺的,是长坂信时所带来的旗本部队,人数将近百人。 翌日清晨,快倦用罢早餐后即准备踏上归途。 而纠纷的地点就在他返寺的途中。 发生纠纷的两方分别是旗本部队及威风凛凛的上总介忠辉之行列。忠辉戴着镶有金皮的斗笠、脚上穿着鹿皮靴,一副大大名出外狩猎的打扮。骑马陪在他身旁的,是带头寻找猎物的杉浦甚兵卫及花井主水正。后来,主水正下马持枪站在忠辉身边,另两名陪在上总介身边的人,则是矢濑九左卫门及快倦所见过的安西右马允。 带头的甚兵卫首先和旗本的徒士侍发生口角。而停在路旁等待军队通过的快倦发现,争端是由甚兵卫所引起的。 就在双方争论不休之际,骑在马上的忠辉突然大声地说了些话,于是花井主水正立刻应声举起短矛,朝旗本的先锋刺去。 刹时只见短矛的光芒一闪,原本态度恶劣的旗本立即”哇!”地惨叫一声,跌到路旁的桑叶堆里。 跌落地上以后,这名旗本心有不甘地嘟囔道: “焊锅匠的儿子居然也敢突袭侍卫?” 花井的这一枪,使得双方的先头部队立刻拔刀相向,一时呈现剑拔弩张的情势。眼见两、三名手下相继挂彩,长坂信时很快地赶了过来,高声制止了旗本部队的行动,这才使得械斗的场面暂告结束。 双方就此离开守山,而快倦也认为事情就此结束了。 诅料当天夜里,双方又不知为了何故,再次在水口驿发生了激烈冲突。 “或许是因为大家吃了太多水口驿站的名产泥鳅汁,以致精力过于旺盛的缘故吧?总之,今天早上的上总介大人和长坂大人,都和平常判若两人。而花井大人也是如此……总共有四、五个人被砍,其中三人已经死去。一名死者在临终之前表示,杀死长坂大人的,是松平家的上总介大人。” 一名武者对陆续赶来的旗本叫道: “你们还想发什么牢骚吗?我是伊达家的人。” 说完以后就很快地钻进行列之中,朝石部里的方向奔去。 快倦的描述非常详尽。不过,由于旗本之中有数人在这次事件里死去,因此事情绝对不会就此结束。为了防患未然,已经有人去请近江代官长野友业及小野贞则前去探查情形。 “好,事情的始末我已经知道了。宗月院,这个人暂时交给你,千万不能让他逃走。” 小十郎接着又说道: “哦,泥鳅汁啊?我也想喝一碗试试看呢!” 他大笑着望向政宗。 六 政宗命家臣们提早用餐,而自己则在大本营内和小十郎相对而坐。 “看来,这次的争吵是无法避免的了。” 政宗不经意地说道。 “我不在他的身旁,的确是一大失误。这家伙,真是个麻烦人物!想到明天就要到二条城大御所那儿去和他见面,我就觉得头痛。” “据我所知,将军家已经在昨天,也就是二十一日进入伏见城了。” “是啊!虽然为时已晚,但是我还是必须尽快前往,设法让将军认为这只是旗本之间的争执。” “不过,既然有胆子杀害知名的旗本,为什么又要假称是伊达家的人呢?上总介大人的这种作法,也未免太过卑怯了吧?” 政宗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不是卑怯,而是因为我叫他放慢行军的速度,因而令他怀恨在心的缘故。此外,他还蓄意要在我抵达之前,让这件事情传进伏见的将军及二条城的大御所耳中。” “哦?他故意让消息传进他们耳中,好让殿下感到困扰吗?” “正是如此!由于这一路行来,我不断地对他下达命令,因此他想要借着这个方法,把我撇在一旁……这位年轻人在向我挑战呢!” “挑战……但是他的作法未免太恶劣了。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政宗沉默不语。他默默地吃着侍者送上来的饭菜,当看到此地的名产泥鳅汁时,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这些黏糊糊的泥鳅汁,看起来十分美味可口嘛!” “啊……?大人,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不论如何,我一定要设法解开他们兄弟之间的仇恨才行。因为,上总大人毕竟是我的女婿啊!” “什么?殿下为了疼爱女婿,宁愿将斩杀将军家臣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那倒不是!根据方才那位僧人所言,已经有代官前去查验死因了。如此一来,我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不过果真如此,那么事情可就麻烦了。” 小十郎一边品尝泥鳅汁,一边摇头说道: “我还是不懂。快倦是现场的目击证人,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说谎的。因此,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你会觉得事情很麻烦呢?……” “一旦真相大白,那么即使是像我政宗这么有智慧的人,恐怕也包庇不了上总大人。唉!他虽然聪明,但是年纪毕竟还轻。上总大人一心想要反抗我,让我勒住自己的脖子……” “……” “你也要好好地学会这一点。年轻人固然活力充沛,但是千万不可故意背向太阳去发展。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草木能够背向太阳而成长、茁壮的。尽管现在为时已晚,但是我还是必须先行一步,赶去向对方表示歉意……否则上总大人的性命恐怕难保了。”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又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一切毕竟都是由于我的疏忽而引起的。当然,主水正也还太年轻了。世间的年轻人经常会做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以为这是自我的表现:但事实上,这只下过是自掘坟墓罢了。……不要笑了,赶快附耳过来吧!” “耳朵……你是说我的耳朵吗?” 小十郎慌忙放下碗筷,挨近政宗的身旁。这时,政宗带着神妙的表情对他轻声耳语道: “由于旗本方面对我产生很大的误解,因此他们很可能会趁我入睡之际前来偷袭。现在你马上去通知负责守卫的士兵,要他们特别注意吧!” 然后他离开小十郎的耳边,故意模仿野战时杂兵们吃东西的方式,一边大声地喝着泥鳅汁,一边不停地扒着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 七 家康进入京都的二条城,是在四月十八日。三天之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一日当天,将军秀忠也进入了伏见城。 “在我到达之前,暂且不要开战。” 秀忠派人告诉家康,以示对老父的体恤。 “我知道。毕竟,他的作法和我是不同的。” 紧跟在家康身后来到二条城的,是尾张的义直和赖将(后来的纪州赖宣)。二十六日这天,家康露出不悦的表情,故意当着儿子面前这么说道。 当时义直刚满十六,而赖将则年仅十五岁。 “将军家的想法和父亲不同吗?” 面对赖将的询问,家康突然露出狼狈的神色。那是因为,家康一心想要救助秀赖的性命,但是此时将军秀忠却认为,一定要讨伐秀赖才行。 这种情形就好像当年声势如日中天的平清盛一心想要辅佐孤儿赖朝,结果却导致平家惨遭灭门之祸的绪端一般。总之,不论是非、对错……如今家康已不能再决定一切了。 清盛将赖朝流放到伊豆,把他当流人般地处置。然而家康却把秀赖安置在大坂城里,并且让太政大臣陪在他的身边,希望能帮助他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出世之道。同样是基于辅佐遗孤的心理,平清盛所采取的,是态度傲然的帮助方式,而家康则是劳心劳力的细心照顾法。其中的对错,相信只有神佛才能知道。不过,对于自己能够采取和清盛全然不同的作法,家康一向颇为自豪。 只是,对于一个即将赶赴战场的少年而言,这种心理上的感受是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另一方面,假若无端地意气用事,则反而会影响士气,导致士兵们勇气尽失。 “为父和将军家的差别在于,将军害怕秀赖,但是我家康却不怕。当你临场上阵之际,一旦对你的对手怀有惧意,则必招致失败。因此致胜的方法就是,必须经常背对着阳光前进。” “你、你是说,不能面对着太阳发箭吗?” “正是!一旦有太阳在我的背后,那么自然就会产生自信。反之,面对阳光发箭的人,不但会成为他人的笑柄,而且容易成为炮弹攻击的目标。” “父亲的意思是指,这样会丧失正义吗?” 在所有的兄弟当中,赖将是最像家康的一个。 后来他跟随熊泽了介、山鹿素行等学者及神道家吉川惟足等人热心地寻道:这种性格的表现,此时已可看出一丝端倪。 “这么说来,将军家是略嫌胆怯,而上总大人是太过勇猛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在行事时更必须小心、谨慎才行。是不是这样呢?哥哥。” 赖将慎重其事地询问义直。这时,义直的家老成濑正成突然说道: “启禀大御所,伊达政宗满面怒容地前来,似乎有事要和你商谈。” “什么?商谈?哼,他倒想反咬我一口呢!好,让他进来,我也有事情要问他呢!” 这时,跟随赖将前来的安藤带刀说道: “那么,我们是下是应该回避呢?” 他小声地询问道。 “不必回避,大家都坐在这儿听他说吧!从聆听我们的谈话之中,或许可以让你们学到一点东西。等谈话结束之后,我要问问义直和赖将的感想。现在,大家都回到原座吧!” 这时,家康用手指了指赖将的胸前,示意他把衣襟扣上。 赖将和义直很快地整理衣冠,正襟危坐地等待政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