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由于可能会被处以火刑,因此连一向镇定的索提洛也吓得脸色发白。” “后来将军把索提洛交给你了?” “是的……不过,那是因为赶走威斯卡伊诺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 “是吗?这么一来,索提洛总算可以放心了。对了,船会按照预定的时间完成吗?” “是的!造船的工程几乎都已经完成,预计这个月内就可以下水试俥了。” “怎么?难道你那些船工们真的偷到了高明的造船技术吗?” 这种说法虽嫌露骨,但是政宗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就好像盗贼的父亲一般。没错,我是偷到了他们的技巧。” 家康苦笑着摸摸额头。 “我年纪大了,性子难免急躁了点。不过,也许我才是真正的盗贼呢!在我闭眼之前,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可能被我盗走。” “即使真是盗贼,你所偷的东西,也是用在这世上啊!” “不、不是这样的,陆奥大人。问题在于,我必须把这些东西留在国内才行。如果我表现出太过强烈的欲望,恐怕会招致神佛的谴责。” 家康侧头说道: “一旦我的欲望太强,那么神佛就会很快地把我的生命收回去。我已经七十二岁,也算活得够久了,因此即使现在就死,也不敢有所怨言。不过,万一我在途中被神佛召回,那么善后工作就要拜托你了。” 政宗吃惊地望着家康,然而后者却显出无比认真的表情。 “丰太阁出兵朝鲜,却必须由我来收拾残局。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早在前世就已经注定了。这是神佛的计算,因此人类当然无法了解。不过,完全不加考虑却是属于凡愚之人的疏忽,所以为人处事必须时时小心、谨慎,不可稍有怠忽。” “大御所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所以才叫我来的吗?” “是的!在我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家康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似地,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我并不想作战,但是却不得不战:我希望尽快结束战争,但是似乎办不到。因为,所有的人都急着向前冲。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可能会在中途倒地不起。这时,如果大坂方面提出谈和的要求,那么不论如何都要说服将军答应。秀赖是将军的女婿,翁婿之间终究还是应该保有一份特殊的情谊。”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不,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从太合最后智慧中所产生出来的重要布局……总之,善后工作最为重要。” “善后工作……你是指……?” “在我死去之后,务必使和议成立。如此一来,秀赖才能安然地离开大坂城。” “原来如此!但是,非这么做不可吗?” “由于城池不足,因此大坂日后将作为幕府的出城,而这也是在越后筑城的原因……虽然是来自于忠辉的请求,但是如今情势急迫,所以我希望你能赶快着手进行。” 政宗刹时哑然无语。在这个重要时刻裹,越后筑城的目的居然转变为…… 这是多么技巧地转移话题的方法啊!从某方面来看,越后筑城似乎完全是为了秀赖。 “你知道吗?也许很快就会发生战争了。到了那个时候,筑城就具有三种重要意义了。” “哦……?” “第一是让那些奉命担任国家动员的大名们勒紧马的腹带。国内已经十四、五年不曾发生战争,难怪大家的腹带都变松了。” “的确如此!那么,第一个就是要东国诸大名们提高警觉的药喽?” “是的!第二就是让忠辉吃点甜头。对于这匹不给糖就不能驾御的悍马,我实在不知道如果不给它糖的话,它会跑到哪里去。” 政宗无言以对。事实上,将军秀忠的计划,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并不像父亲那样,会直截了当地说出”糖”这个字眼。 “第三当然就是对大坂的警告喽。禁止天主教,压抑上杉、蒲生、前田的军力,并命他们在越后筑城……用意就是要让那些被鲜血蒙蔽了双眼的大坂老臣们知道,这些都是关东方面为作战所做的准备,藉此警告他们不得怠忽。” 政宗下意识地用扇子遮住嘴巴笑了起来。 “的确如此!大御所果然思虑周详。不瞒你说,这些事情政宗连想都没有想到呢!”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啊!不过……我还要请教你一件事情。关于你所谓的善后事宜,究竟是指什么呢?” “哦,你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还是没改嘛!” “大御所,你下是说我的女婿是一匹难以驯服的悍马吗?” “你不觉得吗?” “你说他是一个不知道会往哪里走的家伙……万一这匹悍马在大御所你死去之后,因为意见不合而率军攻打将军家时,那该如何是好?” 家康闻言不由得蹙起双层,使得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你是在问我吗?” “是的。事实上,只要是合乎道理的事情,忠辉他终究会想通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万一人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家康慌忙地用手擦擦鼻尖。 “对于你的问题,我并不准备回答。死了这条心吧!陆奥守,我是不会上当的。” “什么?上当?我并没有……” “不、不、不!这是一种带有陷阱的询问方式。万一事情真的发生,而我要求你成为将军的同志时,你一定会说自己必须顾及翁婿之情,所以我才不会那么粗心大意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你能成为天下的同志。不瞒你说,我之所以将身后事交代给你,主要是因为我相信你的判断不会发生错误。换言之,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成为天下的同志……” “正是如此!一旦你认为将军和女婿都没有统御天下的能力时,那么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你都必须立刻起而代之,尽早取得天下。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当然更不知道天下的寿命有乡长。不过,任何事情都瞒不过神佛的法眼,因此就有像光秀那样,只当了三天王就死的例子,但也有人能够持有天下百年、二百年。但是,陆奥守,我希望你仔细想想,为什么我不能答应让忠辉乘船航行世界各地呢?……不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因为这匹悍马只会破坏日本在国际间的信用,招致各国的反感。而我所要拜托你的,就是帮忙系住那匹悍马,让它乖乖地待在高田城的马廐裹。” 听完家康故意以轻松的语气所说的话后,政宗又笑了起来。只是,在他人听起来,他的笑声却有如捶首顿足的哭泣声一般。 六 事实上,家康早就知道在月之浦所建造的洋船,是政宗为了让忠辉实现航行世界的美梦而建的。 不过,他却坚决地不许忠辉上船。 此外,他还说高田筑城只是让忠辉尝点甜头,就好像暂时系住悍马的马廐一样,因而使得政宗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父子情深乃是人之常情,因此家康在两地之间建造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作为安抚忠辉的作法,实在令政宗不敢恭维。 “不让他乘船出海,而把高田城当作是关住悍马的马廐……这么说来,大御所是打算等大坂和天主教的事情处理完毕以后,才让上总介出城喽?” “正是如此!” 家康以淡然的语气回答道。 “如果我让他为所欲为,那么即使是你伊达政宗,恐怕也无法收拾。他会变得和大久保长安一样……” 家康叹息道: “我当然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忠辉已经深受长安的影响而逐渐走向自我毁灭之道,因此我必须为天下着想。对一个在上位者而言,长安的确是天下难得的至宝……但是他却把忠辉引向歧路,你知道吗?陆奥大人!” “我……坦白说,我实在不太清楚。” “年轻真好,纵使有几分粗暴也无所谓。但是,对一个具有智慧和毅力的年轻人而言……亦即对拥有天赋才能的年轻人而言,他们是不会甘心于躲在平凡的世界裹的。” “噢,你的话令我愈来愈迷惑了。” “是吗?事实上,你自己本身在某个时期裹也和忠辉一样,不论是才能或毅力,都称得上是出类拔萃。但也因为如此,所以你自认为应该拥有天下……结果导致父亲在畠山被杀的悲惨下场。” 政宗缓缓地调整呼吸。 “你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弟弟、让母亲逃往最上家,不得不发起暴动、斩杀了无数人命:这些不幸事件的发生,全都是由于你太过年轻了。” “……” “你知道吗?义经被兄长赖朝放逐,而成为悲剧人物:而织田信长则因母亲、弟弟和家臣均与他为敌,以致正值盛壮之年即告死去。他们的才能和实力是有目共睹的:然而,才能和实力并不能保证一个人终生的幸福与安泰。事实上,不管是多么杰出的年轻人,都会缺少一种东西。一旦忽略了这项自己所缺乏的东西,那么最后必然会造成不幸的悲剧。” “敢问大御所,你说年轻人都会缺乏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为了我……希望你坦白地告诉我。” 政宗满脸通红,情绪显得非常激动。对于自己这种年轻气盛的表现,他的内心充满了羞愧。 家康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比较激动了。只见他那布满皱纹的眼窝,逐渐充满了血色。 “那是人类幸福的秘诀,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 “真是残忍啊!如果才能和实力是导致不幸的要件,智慧和才干会造成破灭,那么年轻人岂不是要丧失生存的勇气了吗?” 家康并没有直接回答政宗的问题。 “年轻人所缺乏的……是慈悲的美德。智慧和才干会使一个人变得过于执着。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会率性地策马前进,把周围的人置于铁蹄之下,恣意地加以践踏。” “哦!” “一寸的虫,五分的魂……人类的生命是由神佛所赐,因此当然非常重要。事实上,人类本身只不过是神佛的枝叶罢了。如果我们毫不珍惜地砍伐枝叶,那么必将招致神佛的愤怒。一旦激怒了神佛,则我们本身也会日渐枯竭。此外,五分之魂的怨恨意念不断地堆积,则会阻挡人类的前进之路。你想,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获得幸福呢?” 说到这儿,家康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事实上,当关原之役正在进行时,我在清洲城内曾经发生中风的现象。” “你、你说什么?在清洲城?那不是从岐阜到赤坂的几天前吗?” “正是!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在九月十一日晚上刚吃过饭后发生的事。当时我正和藤堂高虎会面,命他带着我的亲笔函到长岛城去见福岛的儿子正赖。此外,我还一边喝着睡前酒,一边告诉藤堂,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到岐阜去了。突然之间,我左手所拿的酒杯『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去了……” “原来如此!” “当我准备俯身拾起酒杯时,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我发觉自己的左手居然不听使唤。正确地说,是自手肘以下都无法动弹了。我想我下能让高虎看到这幕情景,于是告诉他,我觉得自己似乎感冒了。我想要叫他退下,但是又发现自己的舌头居然也下听使唤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用唯一能动的右手,示意高虎退下。这时我才觉悟到,自己的身体正遭遇某种不可思议的疾病之侵袭……而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完全是神佛的意思。之后,我吃了小厮们送来的药,然后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我觉得神佛已经不再眷顾我了,我很快就要死了。不过,在我死去之前,一定得要更加仔细地思考一番才行。” 对政宗而言,这是他首次听到家康的述怀。据他所知,当家康自江户出发之后,沿途并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过:但是到了清洲城后,却连着十一日、十二日停留了两夜。 不过,到了十三日当天,他又浩浩荡荡地自清洲出发,并且迅速地进入岐阜。当天夜里,他下令马印、旗鼓、洋枪组、士兵等先行前往赤坂,企图给西军来个措手不及,挫挫他们的锐气。 那么,中风真的是在十一日夜里,也就是两天前抵达清洲的那天夜里发生的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身为一名武人,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清洲城内的榻榻米上。不管怎么说,这次的战争毕竟是出于无奈……因此我希望神佛不要过问我所做的事情。我知道凡事都在神佛的计算之中,但是如今大敌当前、战事一触即发,即使我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赶到战场上去。或许是神佛听到了我的祈祷吧?十二日还麻痹、无法动弹的左半身,十三日居然又可以动了……对于这件事,我曾经在清洲好好地想了一整天。我在想,在自己的一生当中,是否曾经违背过神佛的意愿?” “但是到了十三日早上,你又出发了呀!” “是的,因为我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死在榻榻米上。不过,在我由清洲出发时,左手臂依然无法动弹。进入岐阜之后,我派旗印和士兵们先行到赤坂去,而自己则准备吃晚饭。当我拿起筷子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的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筷子……当我全神贯注地指挥大局时,疾病竟然不药而愈了……这是最令我感到吃惊的地方,因为此一奇迹是在我浑然忘我地思考时发生的……这时的家康,再也没有昔日的固执和偏见了。至此我才领悟到,能够活着是最令人喜悦的事情。但在生存的同时,我希望自己是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正因为我有这个想法,而且热中于这个想法,因而使得我的中风完全痊愈了。” 政宗茫然地叹了一声。 (这位老爷子是在自说自话吗?……) 想到自己居然怀有如此邪恶的想法,政宗不禁感到十分羞愧。 “也就是说,在浑然忘我之际……身心都会配合神佛的意念而改变。这个世间的实相,都是经由神佛的慈悲而创造出来的,如春天来临时百花盛开、秋天来临时开花结果。拥有孕育草木的慈悲之心,也拥有孕育人类的天地之慈悲,这个慈悲就是世间的实相……这层领悟,就是年轻人因为执着所产生的智慧和实力中所欠缺的。想要用这种欠缺领悟的智慧和实力与世间的实相争斗,则孰胜、孰败可想而知。然而,互相争斗的结果,只是徒然造成疲劳、困顿及挫折罢了。忠辉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因此,在这次事件街未完全结束之前,我希望他能乖乖地待在马廐里。趁着这个机会,他可以慢慢地体会天地之理。” 话一说完,家康立即拍手召唤侍者前来。不久之后,政宗的面前摆满了各种大小不同、全部刻有”慈悲”字眼的茶瓶。 “这就是慈悲,一切都拜托你了。” 七 在回家的路上,政宗觉得自己有如置身云端一般,脚步蹒跚、不稳。今天家康的言行,着实令他感到十分迷惘。 自从去年年底奉命修筑仙洞御所以来,他就忙于在月之浦建造船只。如今造船工程尚未结束,便又再度奉命于高田筑城。然而,当他想到家康告诉自己,在高田建造一座气派豪华的城池,只是为了把忠辉这匹悍马关在马廐裹时,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在高田筑城的目的只是为了使它成为马廐,那么到达江户的政宗就必须立刻赶回仙台才行。 如今,月之浦方面的船已经造好,因此必须尽早让威斯卡伊诺和索提洛乘船出海。 从各地涌来的信徒,已经纷纷进入大坂城避难了。相对地,关东、关西会战的时刻,也一天天地逼近了。 一旦把威斯卡伊诺和索提洛送离日本,那么即使家康真的展开与大坂作战的计划,船只也不会遭遇危险。 “日本的德川幕府和英国人、荷兰人勾结,企图将旧教徒全部引入大坂城,然后一举将其歼灭。” 乘着政宗为他们所建造的船只逃离日本以后,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必然会迫不及待向菲利浦三世告急。借着威斯卡伊诺的舌粲莲花,菲利浦王的大舰队必然会很快地朝日本而来。 不过,真正令政宗心绪大乱的是,上总介忠辉并没有在这艘船上。 忠辉无日不在期待着船只出海日子的到来,而索提洛也一直希望能与上总殿下同行。在忠辉的想法里,旧教徒安泰的希望和自己的梦想是相连的。 (然而家康却断然拒绝忠辉渡海的要求……) 因此,目前必须先取得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谅解,并且派遣一位够份量的代表与他们同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个让政宗感到头痛的问题是,对于家康的拒绝,自己该如何向忠辉解释呢? 应该派谁当作代表,才能得到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同意呢? 总之,一定要尽快在日本国内找到一个够资格当代表的第三者才行。 (我必须尽快在家中挑出一个适当的人选,似便在进攻大坂的战事开始之前,及时把他们送走……) 政宗觉得内心波涛汹涌。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自己必须在一抵达江户之后,就立刻带着索提洛赶回仙台。 在返回仙台的途中,必须找机会向索提洛说明忠辉无法和他们一起渡海的事,并在抵达仙台之后立即选出代理大使。 因此,最重要的是索提洛必须能够配合,并且对于政宗的意志要能慎重地加以实践。毕竟,在目前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任何事情都马虎不得。 (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奇怪的了……) 在行经箱根的途中,政宗坐在马上几度摇头苦笑。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件事情都显得无比的错综复杂。 (这位老爷子不论是对什么事情,总是以天下为优先考虑……) 在从仙台到月之浦的路上,政宗再度想到,虽然船造好了,但是却不能出海……这种失望的打击,相信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为了天下着想,有时也必须杀人才行。) (可是……这么一来却会触怒神佛,以致无法获得慈悲的实相。不过这也无所谓啦!哈哈哈……) 骑在马背上的政宗忘我地放声大笑,使得身旁的侍从大感吃惊。 这时,政宗一行人已经离开了箱根。 (很好,很好,我也会说不输给老爷子的谎话了。毕竟,与其杀人,倒不如说谎,这样也许反而能够得到慈悲呢!由于说谎太过方便,因此连释迦牟尼也会胡说一通……) 如今,不论是忠辉或索提洛、奉命代表忠辉的人、菲利浦三世、罗马教宗,都不可避免地卷入政宗发自慈悲心的漫天大谎之中。 “停,我要下马小解。” 这天的天气非常晴朗。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则是秀吉那令人难忘的一夜城。 政宗下马以后,故意面对一夜城的方面,解开衣带准备小便。一阵寒牵声后,只见一道抛物线形的小水柱浙沥沥地落在地上。 “嗯,轻松多了。对啦,为了编造这个横跨世界的大谎,我得先到将军的怀刀柳生但马守宗矩那儿去,吓吓那个家伙才行。” 这时对于事情的先后顺序、轻重缓急,政宗的心裹已经有了腹案。 “哈哈哈……一切都变得顺利多了。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当初在对面山上会见太阁时一样年轻。嗯,心情真好!” 政宗高声地对青翠的山脉喊道,然后用力地扭动腰杆,甩掉残余的尿滴。 八 “但马,你知道为什么我从骏府回来以后,要特地来到贵府吗?” 两天之后,政宗于夕阳西下之际,来到了位于道三河岸旁的柳生住宅。一向终日人声鼎沸的柳生住宅,此时却意外地寂静无声。 “在政宗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惊讶过。你知道吗?大御所居然说要把天下交给我。” 甫由城里回来、换下武装的宗矩,一边擦拭额上的汗珠,一边笑着向政宗点点头。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原来是这件事……你是说什么事啊?事实上,大御所对将军家和其它的孩子们根本都不信任。” “的确如此,所以他才把天下交给你啊!” “你不要说得这么轻松,但马!要想统治天下,可下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此即使他真想把天下交给我,恐怕我肩上这副老骨头还承担不起呢!” 一听这话,宗矩立即呵呵笑道: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对将军说呢?” “你不要故意绕圈子说话。这次的事情,我只对你一个人坦白。不瞒你说,我很担心在发生万一的情况时,我的动向成谜会招致许多人的误解。” 宗矩这才收起笑容,露出奇妙的表情,俨然以政宗的知己自居。 “事实上,除了在越后造城以外,他还把将军、上总介、江户、大坂、英国、荷兰、菲利浦大王等人的事情全都交给我。这是因为,大御所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政宗不着痕迹地射出第二支箭。不过,宗矩却一点也不惊讶。 “哦?那你就有得忙了。” “忙?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想展翅凌空,让马和船都追不上我。” “那是每个人的梦想啊!这么说来,你很快就会陪着索提洛朝领国出发喽?” “当然喽!如今进攻大坂的传闻,早已传遍各地……在天主教徒街未发生暴动之前,必须赶快把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赶出日本才行。老实说,我真希望自己也在那条船上。” “可能吗?依你的个性……” “我知道!现在既要负责越后筑城的工作,又要执行禁止天主教的命令、筹划进攻大坂城的事宜、辅佐将军家……这么多事情缠身,我当然不可能离开日本。” “除此以外,你对上总介大人是不是有不满之处啊?” “就是这件事!所有的事情全都加在我的肩上,使得我根本无法展翅高飞。” 宗矩极其严肃地把手放在膝盖上: “很遗憾地,我家并没有翅膀:因此,如果你有比翅膀飞得更快、更好的稀有宝物,那么希望你能把它借给我。” 他以爽朗的语气说道。 “但马,你又故意兜圈子寻我开心了……毕竟,这并不是棋盘上的斗智问题。因此只要走错一步棋子,就会使得整个日本陷于大乱当中。对了,那个英国国王叫什么来着?哦,是詹姆士一世。据我猜测,詹姆士和菲利浦很可能会把日本当成他们互相争斗的战场。果真如此,即使我是受托统有天下,也没有脸去见大御所啊!” “嗯,我了解。” “你、你说什么?你了解……你了解什么?” “伊达大人,不论你有什么计划、有什么举动,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的。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要我去告诉将军……如果有人谣传你要谋叛,那么将会对你造成很大的困扰,以致无法专心工作?” “嗯,你总算开窍了,但马!” “你放心!我会好好地跟将军解释清楚,你安心地去做自己的事吧!” 以奇妙的表情说完这一番话后,宗矩又笑了起来。 “事实上,伊达大人,詹姆士和菲利浦等人的事情根本不用担心。” “为什么?这些人不是一直想要统治全世界吗?” “话虽如此,但是日本国内的大人物却认为他们不值一顾。” “哦?你说的大人物是指大御所吗?” 宗矩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论是伊达政宗或柳生宗矩,都有相同的想法。” “噢,你又在胡扯了,但马。你认为你真的能够了解我的想法吗?” “哈哈哈……我绝对能够猜中你的心事。伊达大人,你不要感到懊恼。” “有什么好懊恼的,你只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说到你正在建造的大洋船……你真打算把它当成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放逐船吗?” “是啊!既然大御所不准上总介大人上船,而我又不能离开日本。总之,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说到这里,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双会飞的翅膀。” 宗矩又轻声笑了起来。 “不可以笑,但马!这样对我未免太失礼了。” “真抱歉……不过,没有翅膀就不能办事……伊达大人,你这种想法实在太奇怪了。” “可是,刚才你不是说我家有一样稀有的宝物,而你想要借吗?” “是啊!那是一样能够超越时空、自由自在飞翔的东西,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而且,我希望你能把它借给我。” “到底是什么宝物呢?” “就是在这儿的心啊!” 宗矩拍拍自己的心窝部位: “说到罗马,心就能立刻飞到罗马去;想到大坂,它就飞到大坂去:想到京都,它就在京都。 换言之,心可以到任何地方而不受限制。更有甚者,它还能够和已经死去的人自由自在地会面,甚至飞到日出之处。这么美好的宝物一旦忘而不用,那么身体还有什么用呢?……哈哈哈……说到这件事情,倒令我想起来了。如果我的家中有人不了解心的使用方法,那么家父石舟斋必然会怒不可遏地从墓里面爬起来,把那个呆瓜好好教训一顿。这就是柳生的心法……它不像一般的翅膀那样,一旦太累了,就会使整个躯体掉落下来。正因为它完全没有这层顾虑,所以是非常重要的宝物。” “哦!” 对于宗矩所说的话,政宗只听到一半就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了。因为,他的心早已翱翔在万里之外的苍穹间了。 (原来如此……如果把特地建造的船只当成纯粹的放逐船,那的确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虽然忠辉不能搭乘该船,但是可以另外再想办法……一定还有其它活用之道。或许,这是神佛特地给我的暗示吧?) “这个吹牛的家伙!” 宗矩说完之后,轮到政宗笑了起来。 “你啊!最好赶快把这个柳生心法传授给将军家,否则一旦将军对我伊达政宗所做的事情感到疑惑,那么这就是你的过失了。想不到日本国内居然会有伊达政宗和柳生但马这样的人,哈哈哈……但马!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吹牛大王。” 政宗笑着说完之后,很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暗自决定,明天一早就要朝仙台出发。 5.鹏鸟南飞 一 匆匆离开柳生的家中以后,伊达政宗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很快地调转马头朝向左边。 “殿下,这条路好像不对吧?” 持枪陪在一旁的布村多之助以为政宗走错路了,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将马头朝向左边,是从镰仓河岸走到神田桥的方向,但是伊达政宗的家,却是位于相反方向的外樱田。 “没错,没错!事实上,我只是想再次看看江户而已。” 多之助接口道: “殿下毕竟还年轻啊!” 他急急忙忙地跟随其后。 也许他是要到镰仓河岸看新完成的丹前风吕。 “哦?我还年轻吗?事实上,我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 “不,我是说你的心境很年轻。” “那当然!如果我现在就老了的话,那以后该怎么办呢?” 说完以后,他又自顾自地坐在马背上捧腹大笑。 “柳生这家伙真是一个吹牛大王!哈哈哈……”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日本国内有我伊达政宗。好了,你再骑那么慢的话,可就赶不上我喽!” 政宗于一桥御门前通过水道桥,然后一成不变地向左转,依照牛込见附、四谷大木户、赤坂喰违的顺序巡视外壕沟,最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原来他只是绕了江户城一周而已,并没有做其它的事。 在回家的途中,他静静地坐在马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是他经常会停下马来,背对着江户城,眺望围绕在城外的人家。 “回到家裹,他便立刻换下身上的衣服。 “阿波!谁是家中最有耐性的男子呢?嗯,可以从老臣之中挑选……我立刻就要出发回国了,赶快叫索提洛准备一下。” 一次被问三个问题,伊达阿波感到很惊讶。这时,政宗放声大笑说: “你觉得很奇怪吗?阿波。哈哈哈……” “到底怎么回事?出发回国的事早就准备好了,索提洛大人正在等你回来呢!” “阿波,江户好大啊!” “啊……是的!索提洛大人也说,他走遍世界各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广的街道。” “真是令人惊讶!如果有人想要围攻这座城的话,那么至少需要二十万大军。” “什么?进攻江户城?” “不,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它。” “原来如此……” “你说原来如此……我告诉你吧!大御所已经决定把这座城交给我了,不过不是最近,而是再过二、三代以后。当然,如果这些子孙不贤的话,那么身为祖先的我一定会感到气短。”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止住微笑。 “怎么啦?阿波,你的脸色好苍白啊!” 阿波不停地颤抖着。由于政宗的话实在毫无脉络可寻,因此他不禁怀疑政宗是不是生病了。 “殿下……你、你真的没事吗?” “咦,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啊!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不,我只是担心殿下。刚才你说……你说大御所有意把江户城交给你的事,绝对不能传进他人的耳中……” “噢,原来是这件事啊!” “是的,正是这件事。由于殿下的孩子是越后的女婿,因此一旦你所说的话传了出去,恐怕将军会对那孩子不利……” “唉,你不必担心啦!” “啊……?” “柳生那个吹牛大王认为,日本国内只要有伊达政宗和柳生宗矩在,詹姆士和菲利浦一定会吓得牙齿打颤。” “的确如此……” “咦,你侧着头在想什么?是不是连你也认为我发疯了呢?” “不、不!我绝对没有……” “好,那么我们就继续说下去吧!不瞒你说,大御所请求我让我的孩子担任二代将军、三代将军呢!” “请求你……?” “是的!他觉得以他的年龄来说,随时都可能死去。” “这件事等他死后再提也不迟,万一给旁人听见了……” “哈哈哈……” 虽然政宗表面上笑着,但是心底却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害怕家康呢……?) 甚至连我的家老也……想到这儿,政宗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我了解了!现在赶快去准备饭菜吧,阿波。” “遵命!” “吃完饭后立刻叫索提洛来见我。在展开旅程之前,我要先和他谈一谈。” “遵命!” 阿波好像终于放心似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朝门外走去。 二 待阿波离开之后,政宗又喃喃自语道: “在不知不觉当中,这儿已经成为真正的大江户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也可能被击溃……” 事实上,江户城内的市街及城堡本身都像和政宗比赛谁长得快一样,不断地朝外扩大。 当家康于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进入江户城时,这裹共分为子城、中城、外城,并有所谓的”静胜轩”及”泊船亭”,是一个与太田道灌命名完全吻合的荒野平城。 其时城的四周是一片草地,并没有石墙。至于壕沟本身,则非常宽广,约有十间左右。大体而言,此地颇具乡土气息,民风十分淳朴,而且经常举行为镇守该地的平河天神及日枝神社所办的村祭。 城代由远山右卫门大夫政景担任。不过,当时并没有人想象得到这裹会出现像大江户这样的市街。 直到现在政宗仍然记得,家康自从来到此地以后,就将小田原之役后的总收入及领民辛勤耕耘后所缴纳的稼穑九十三万石作为修复城池的费用,并由奉行天野清兵卫及山本带刀统筹支配。 当时在此的诸侯,每人可以分得一万石及五名人夫,受其统辖的人口总数不超过五百人……但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此地已扩展为两百八十万石的领地,市街成为大江户,城堡本身也变得比大坂城更加气派、豪华,而且成为历代征夷大将军的居城。 其实这种改变是理所当然的。入城之初拥有不及五百名人夫的家康,如今却拥有百名以上的人才,而且每个人都有十万石的封土。此外,由于家康的作风深得人心,因此在短短的数年之内,就有几十万人聚集于此,使得他的声望日隆。 (这座城池没有被破坏的理由……) 但是,江户城之所以能够缔造今日的成果,也许正如家康所言,是由于神佛的加护也说不定。 (虽然具备了智慧和才干,但是如果没有神佛的慈悲,那么仍将频临于毁灭的边缘……) 这句话令政宗十分在意。在智慧和才能方面,政宗自认为绝对不亚于家康。然而,虽然政宗在建造仙台城时也是绞尽脑汁……却总觉得有不足的地方,因此政宗的内心感到十分怨恨。 (在神佛的眼中看来,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家康呢?……) 家康以神佛为中心,因此他所做的事情,全都是为了天下。 (如果天下不能掌握在我的手中,那么我要如何处理呢?……) 待阿波送上晚餐之后,政宗便很快地吃完饭。在整个吃饭的过程当中,他几乎都没有开口。平心而论,政宗确实非常庆幸到现在为止,家康和秀忠都非常信任自己;但是,万一这种情况改变了,那么又该如何是好呢? 大久保长安就是最好的例子。长安因为同情忠辉的处境而做出有违常理的事情,结果家康方面却毫不宽贷地加以处分。 晚饭之后,政宗静静地坐在桌前,再次屈指计算。此时他才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难题,竟然多得数不完…… 在众多的难题之中,最困难者莫过于告诉忠辉,虽然船只已经造好,但是他却不能乘船出海……乍听这个意外的消息时,那匹悍马不知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呢! 其次是必须尽快进行筑城动员,再其次则是寻找代替忠辉上船的人选。 不,在这之前更重要的是,必须让原本打算和上总殿下同行的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了解整个计划改变的原因。 事实上,威斯卡伊诺并不认识忠辉,不过索提洛却对忠辉知之甚详。因此,如果要让他答应换一个代理人,那么首先就必须编些巧妙的谎言才行。 此外,大坂之役何时开始呢? 战争会是怎样的规模呢……? 在政宗屈指计算之际。 (可怕!真是可怕……) 政宗觉得全身冷汗直流。 以为了天下着想为由,家康请求政宗届时必须设法说服将军秀忠交出政权,把所有的问题加诸在自己身上。而家康现在所做的,却是: (借着褒贬,使对方充份发挥功能。) 政宗突然有这种感觉。 (对于这种老奸巨滑的老狐狸,神佛居然会对他如此慈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儿,政宗不禁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 “索提洛神父来了!” 伊达阿波在隔壁房间喊道。 “哦,快请他进来,我正等着他呢!” 话声甫落,纸门随即轻轻地被拉开,首先进来的是政宗的妻子爱夫人。不,除了爱夫人之外,原本应该待在浅草住宅的忠辉夫人五郎八姬也和索提洛一起来了。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地在胸前划上十字,并且露出神妙的表情。 政宗”啊!”地低呼一声。 “你……你们全都来了?” 突然之间,他觉得头上一阵燥热,甚至连声音也嘶哑了。 有人说,人在撒了一个谎之后,往往必须用一百个谎来圆谎。事实上,潜藏在内心的结,通常必须藉由谎言来加以各个击破。不过,看到三人都忧心仲仲地等待自己宣布消息,政宗实在不忍加以斥责。 站在政宗面前的三个人,表情都显得十分凝重,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该相信神,还是相信丈夫、父亲的谎言。政宗知道,对付这些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政宗略略调整坐姿。 “哦?你们三个人都来了,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吧?现在先把纸门关上,坐近一点,我有重要的……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记住,绝对不可以泄露给其它人知道。” 政宗故意压低声音,露出严肃的表情。但是就在同时,他的脑海裹却突然浮现家康和柳生宗矩装佯的样子。 三 “今天我特地去巡视江户城的周围。” 即使是在此时此刻,政宗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这个谎言。 “这座城池真是广阔,而且非常壮观!” 直到目前为止,政宗所说的全都是实话。事实上,江户城的确令政宗忍不住拍膝赞叹。所以,原本正在思索问题的索提洛,这时也以认真的表情附和道: “正是如此!你瞧,这是瓦雷基山德耳·瓦里弥雅送到罗马的信,我把它抄下来了。信内对江户的叙述,和殿下所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索提洛边说边自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政宗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用日文写道: “江户的市街长约四里、宽三里;人口之众,是欧洲各大都市所无法比拟的。在城郭之内,有周长一里半的牙城,此外还有龟甲状的铺石、围绕着三隍的建筑……(中略)其壮丽奇巧,令人叹为观止……” 政宗再次拍膝大声说道: “嗯,的确是如此!” “在当今的日本,足以和江户媲美的大都会,还有三个,那就是骏府、大坂和京都。不过,每一座城内都没有真正神的教义……” “对极了!正如你所说的……” 对政宗而言,索提洛的一番话就好像帮助船只前进的水流一样,使得他能够顺利地开始编造自己的谎言。 “神父,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身体。我相信等你再度回到日本时,必然已经荣升为大主教了。届时,你就可以解救这些可怜的羔羊了。当然,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面,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这群羔羊。” “喔,我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会带着教宗的正式许可回来的。对了,上总大人什么时候抵达仙台呢?” “这……这件事嘛!” “上总大人……不,从现在开始我要称他为殿下。一旦上总殿下抵达仙台以后,我们马上就可以启航了。” “这、这、这件事……神父!” “这件事……到底是哪件事啊?船不是已经造好了吗?最好早点出发。” “早点出发……不,关于这件事……我也觉得早点出发较好。不过,还是应该先计划一下才对!” “计划早就已经决定,现在只等付诸实行了。” “是吗?可是,呃……这个季节似乎不太适合。” “季节……?” “是的,季节不太适合。” 政宗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当然,一旦找到借口以后,则整个谎言的构造都变得不一样了。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家康卖弄狐狸技巧的那一套。 “没错,神父!我们很快就要到仙台去,不过由于船的准备还不太充份……因此随时都可能发生故障。更何况这是一次长途旅行,所以一定要贮备足够的水和食物才行。再加上招募船员,至少也要花上一个月的工夫。” “话虽如此,但是我还是觉得早一点启航……” 政宗夸张地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八月初是绝对不可能启航的。据我所知,在日本沿海附近,一年当中有两百一十天是属于风不平、浪不静的日子,而且经常有狂风豪雨自南部吹来,对吧?爱子。” 面对丈夫的询问,爱夫人很快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点头道: “情形的确如殿下所言。” 索提洛不禁发出叹息。 “那么,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发呢?” “不论如何,总是得等到南边风平浪静以后才能出航。据我所知,在这种时候向南航行的船只,都无法安全地回来。因此,最快也要等过了两百二十天以后风向转变了,才可以启航。我来算算,大概……要过了九月十五日以后吧!” “九月十五日……这么说来,还要再等两个月喽?” 这时政宗突然眼露金光,双手不停地拍打膝盖,似乎又想到了其它计划。 “我有事情和你们商量。刚才我去巡城,结果发现了一椿天大的秘密。阿波,你到外面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一步。夫人和公主都能在这儿,或许是由于上帝的慈惠吧?总之,我想到了一个可以解救国家的方法。” 这时的政宗,再也不是方才三人进门时所看到的政宗了。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声音和呼吸变得急促。这时的政宗在他人的眼中看来,有如文殊菩萨的化身一般。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扯谎的灵感也有如神助般地不断涌出。 不,应该说他使得谎言和事实结为一体,以致自己也陶醉其间,成为智慧的俘虏。 这种神秘的妙境,或许只有所谓的恶魔、政治家、诈欺专家或天才才能体会吧? “在我说出自己的计划之前,我希望能够听听夫人和女儿的真心话。我先间公主,大御所对于上总介有意开放日本门户的想法极表反对,因此如果上总还要勉强去做,则恐怕连性命也会下保。” 结果索提洛的反应比公主更强烈,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了。 “公主,你认为让大御所和自己的丈夫互相争斗,是一件好事吗?” 五郎八姬冷静地看着父亲,然后以倾吐心事的语气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对于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不行,你非回答不可!现在,我就把为什么一定要你回答的理由告诉你。事实上,大御所并不是禁止天主教的始作俑者,而是将军秀忠!” “……” “大御所比将军更疼爱上总大人……虽然他嘴裹并没有这么说。总之,他认为上总大人对于世事还不太了解,因此根本不适合远赴欧洲游历。否则万一回不来了,那该怎么办呢?因此对于这件事情,他必须特别慎重考虑才行。你知道吗?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政宗的声音变得非常急迫。 “对年老的父亲来说……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英国的使节已经快要抵达平户了。事实上,使者戴利斯正带着英王詹姆士的亲笔函从平户出发,朝骏府方向去了……神父,你知道吗?詹姆士一世和菲利浦三世事实上是水火不兼容的仇敌……一旦英国方面得知菲利浦三世所派遣的使者威斯卡伊诺所坐的船上,有日本大君的儿子……那么情形将会如何呢?” 索提洛的表情显得更加紧张了。看来,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听说詹姆士一世所统领的英国海军,很多都是海贼出身。因此据我猜测,他们可能会在中途袭击我方的船只。果真如此,则上总介大人唯有不在船上,才能逃过一劫,否则一旦身在船上而又遭到袭击,那该如何是好呢?当我们置身船上时,命运就有如一叶孤舟般地操之在天;届时不只是威斯卡伊诺将军,甚至连索提洛神父、上总大人也会一同葬身鱼腹……大御所早就预知这些可能的情形,因此他感到十分担心,这也正是他断然拒绝上总大人乘船出海的理由。公主,你想我应该让他上船呢?还是动用众人的力量劝阻他,另外选派一名代表上船出航呢?这就是我要和你们商量的秘密大事。” “……” “大御所担心的事情还多着哩……更何况,我听说将军家和英国比较接近,所以厌恶天主教而喜欢英国派的宗教。此外,如果上总大人不听兄长的阻止而坚持出海,那么必将导致兄弟不睦:如此一来,不但我必须居中仲裁,而且大御所也不得不出面处理。届时万一上总大人被捕,那该如何是好呢?如果外人以此要胁日本,并且提出不合理的要求,那么必将导致日本和英国之间发生战争。同理,如果西班牙也提出下合理的要求,则我方也势必要与之一战。由此看来,上总大人乘船出海的决定,可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大御所极力反对。事实上,这也使我感到非常困扰。因为大御所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现在,你们觉得如何呢?还是由夫人先说吧!到底该不该让上总大人上船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政宗的话刚说完,公主突然放声大哭。 那是因为,公主一直梦想着能和丈夫一起乘船航行世界各地。 “嘘,你哭得太大声了。公主,你忘了吗?不可以让其它人听见啊!” “父亲大人,请你答应让我回越后去吧!” “你回越后做什么?” “我会好好地把事情分析给上总大人知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要不要让他上船呢?” “我决定亲自前去劝阻忠辉上船。” “是吗?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想法了。那么,夫人你有什么竟见呢?” “既然大御所反对……那么当然只好终止了。” “是吗?好,我知道了。那么神父呢?” 政宗轻声问道。不可否认的,他的说话的确很有技巧。虽然他没有想到自己能轻易地一次就说服这些人,但是他的心里着实感到松了一口气。 (并非我没有爱心,而是这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如此一来,索提洛当然也就不好坚决反对了。毕竟,他也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 “既然神父也同意了,那么阿波,我们必须赶快找出代理人选才行。刚才我回到家裹时,不是问过你了吗?在我的家臣当中,谁是最有智略、耐性的人呢?” 这时,一直闭目聆听的索提洛,突然睁开双眼,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政宗。 “殿下,我有事要和你单独谈谈。” “哦?神父对上总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索提洛用慌乱的眼神看着爱夫人和五郎八姬。 “到仙台的这段路程还很长呢!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好好谈一谈。” 政宗的话刚说完,索提洛又立刻恢复了笑容。 “神一定会救助信它的人,两位夫人大可放心。” 当然,像索提洛这么狡猾的人,是不会轻易就中了政宗的计的。 四 索提洛和政宗联袂前往仙台城的旅程,成为两人互相揣测对方心意的间谍之旅。 根据各种迹象显示,索提洛似乎认为忠辉之所以无法按照原定的计划上船,完全是由于政宗临时改变心意所致。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对政宗之所以让船出海的目的,当然十分清楚。 换句话说,政宗是故意要把自己和威斯卡伊诺赶出日本,然后进攻大坂…… “殿下,大君仍然决定进攻大坂吗?” 索提洛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而政宗则非常诚恳地回答。 “是的。不过,并不是因为大君讨厌天主教,而是为了安定世局,所以才不得不忍痛一战。” 索提洛顿时哑口无言。既然家康已经决心一战,那么政宗当然无法反对。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以忠辉作为人质的话,或许可以迫使大御所收回成命。 遗憾的是,政宗并没有察觉到索提洛这个突发的奇想。 对索提洛而言,忠辉不但是个能够得到罗马教宗信任的重要使者,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质”。 当时幕府已经正式颁布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因此如果不是政宗的帮助,索提洛恐怕早已遭到火刑。 在四处充满危险的当今日本国内,唯一能够帮助虔诚的信徒免于被捕命运的地方,只有大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