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政宗》作者:山冈庄八-23

因此对于景纲要求自己杀死和贺忠亲一事,白石宗直迟迟不肯回答。毕竟,在心中怀有慈念的情况下,教他如何狠下心来残害人命呢?  “我们已经别无他法了呀!”  反复地思考之后,宗直终于下定决心。  “为了保全伊达家,我只好亲手杀了忠亲父子。”  片仓景纲再次默默地合掌为礼。  四  一旦心中有了佛念,那么即使是杀人如麻的战国武者,也会变得慈悲为怀。  除了白石宗直以外,就连骁勇善战的全体伊达家臣,也对杀伐感到极度厌倦了。  不过对政宗而言,这倒不失为一个转机。  虽然政宗并未亲口表示要斩杀和贺忠亲,但是却佯装不经意地提到十万石的加封很可能会在刹时化为泡影。如此一来,自然会在家臣心中留下一团谜雾。此外,不但自己一心想要拥有的百万石新城化为幻影,甚至天守阁也碍于情势而无法建造……这些想法的存在,即成为变化的征候。  或许这就是世局将要发生变动的先兆吧?  当白石宗直悄然来到和贺忠亲位于国分寺内的陋室时,发现十二岁和九岁的阿刈、阿柳姊妹正坐在屋内忙着制造纸风车。  尽管生活艰困,但是来到国分寺里参拜的民众,都会买些风车送给孩子当玩具。因此,贩卖风车便成了和贺忠亲这个赖朝末裔维持一家生计的方法。  “令尊大人在家吗?”  发现白石宗直到来之后,姊姊阿刈连忙起身让坐。  “家父到酒座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才对,你先进来坐一会儿吧!”  她很有礼貌地招呼道。  “什么?忠亲到酒座去了?奇怪,他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呢?”  所谓的酒座,乃是位于大手门外大桥边的酿酒场。酷好杯中物的政宗为了享受好酒,特地命全国第一的酿酒高手浅贺屋在此制造浊酒。  “父亲大人说,只有京里才酿得出清酒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们知道父亲是造酒高手,所以特地派人把他请了去。殿下曾经说过,既然京师能够生产好酒,此地当然没有不能的理由……假若真的不能,那么他就要从京里请杜氏来此帮忙……”  “哦?所以浅贺屋才把令尊请去吗?”  “我觉得大人似乎变得愈来愈奇怪了。”  由于对宗直的善意深信不疑,因此阿刈非常自在地一边工作,一边和他聊天。  “南蛮国生产各种水果酒,如葡萄酒、蜜柑酒及柠檬酒等。因此,殿下曾在酒座当众感叹道,为什么我们造不出这样的好酒来?”  “哦?是指水果酒吗?”  “如果酒座不能酿出这种酒,那么殿下一定会从京里请来造酒人。如此一来,酒座的主人必然会觉得有失颜面……”  “是吗?事实上,这次殿下由京里请来了好多人呢!这些人包括木匠工头、左官工头、石工工头及绘画的经师……几乎所有日本最杰出的人才都集中到这儿来了……”  说到这儿,宗直带着苦涩的表情望了望胁下的大刀。  (这么可爱的孩子,叫我怎么忍心下手杀了她呢?……)  想到自己将要做出这么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情,宗直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  此时,妹妹阿柳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旁,不停地吹着摆在眼前的风车,然后默默地看着风车不停转动。  如果她们是男孩子的话,那么或许可以借着出家而逃过一劫,毕竟这种求生方式在战国时代里早已司空见惯。事实上,这正是宗直安排忠亲之子乔装成小和尚住在江刺郡的正法寺之目的,然而另外两个女孩却不能如法炮制。  (总不能叫她们去当尼姑吧?……)  在距离国分寺不远处,确实有座荒废已久的尼姑庵及药师堂。虽然政宗曾经表示要修复这座堂庵,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由于两处场所相距太近,因此难保他人不会起疑。  (还是不行……)  宗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对这对姊妹而言,一旦宗直杀了忠亲,那么他就是她们的杀父仇人。这么一来,她们当然不会接受他的安排出家为尼。更何况真要这么做的话,势必会将事情扩大,甚至弄得世人皆知。  (我可以饶过弟弟,为和贺家留下一条血脉,但是这对姊妹却非死不可……)  就在这时,一身百姓装扮的忠亲正好拎着一坛酒回来了。待忠亲把坛子放在桌上后,宗直这才知道原来是浅贺屋所送的浊酒。  “啊,是白石大人哪!原先我还打算今夜前去拜访你呢,想不到你倒先来了。”  刚刚才从去年战败的创痛中恢复过来,正逐渐忘却人心有多么险恶的忠亲,以无比诚挚的声音招呼着宗直。但是,面对忠亲那热情、信赖的神情,宗直更加觉得羞愧难当。  五  自从追随父亲若狭宗实领兵作战以来,宗直一直为自己处事果断的作风感到自豪。然而,如今在人情的压力下,却使他兴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常感。  人类的心灵与肉体似乎是分开生存的。  “真是太妙了!你知道吗?深受殿下喜爱的浅贺屋听说我是赖朝公的后裔以后,由于以往两家的交情匪浅,因此今天特地把我请了去……”  忠亲抱起酒坛坐到暖炉前面去。  “他向我请教制造清酒的方法吔!”  宗直避开对方的视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忠亲很快地回头看看自己的女儿,然后悄悄地摇了摇头。  看来此刻并不是说话的时机。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本多正信已经派了催促使前来。”  “催促?”  忠亲再度看看坐在一旁的女儿。  “阿柳,去劈点柴火。阿刈,快把锅子洗干净拿过来。我带了好东西回来,正想热点酒来喝呢!”  借故支开女儿后,忠亲立刻低声说道:  “南部和最上家似乎已经知道我藏在这儿了。总之,当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远藤大人后,远藤大人随即又派人前来知会浅贺屋。”  宗直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难说出的话,居然由忠亲的口中说了出来。这么一来,他当然不必多言了。  “噢……那么?”  “很抱歉,我为你带来了许多麻烦。”  忠亲两手握拳为礼,然后继续说道:  “本多正信大人一直受到伊达大人的提携、照顾,因此他表示一定要设法让伊达家与此事完全摆脱关系。”  “与伊达家无关……?这可能吗?”  “所以他才对我提出请求。”  说到这里,忠亲用火箝拨了暖炉中的灰,然后点燃阿刈姊妹搬来的薪柴,并将浊酒放进锅中加热。  忠亲静静地看着红色的火舌不断自锅底窜出,接着像想起什么似地,连忙命姊妹俩将风车送到墓地入口的寺庙处。  “我们仔细商量一下,究竟是要在此切腹自杀呢?还是让殿下到这儿来抓我?”  宗直默默地思索着。  “本多大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认为……一旦南部或其它人向德川密告,谓此次暴动的主谋者和贺忠亲就藏在国分寺附近,那么内府必然会命伊达家前来搜寻,并且把我送到江户去。但是……”  “但是……还有其它的顾忌吗?”  “对伊达家来说,我是非常重要的证人,因此绝对不能让我逃走。”  “那、那又如何呢?”  “假如我逃走了,那么伊达家就会受到怀疑,而这正是南部等人所呈诉状的主要内容。这么一来,内府大人必定会大为震怒。”  “会令德川大人非常生气?”  “是的!这么一来,他会更加确定伊达家与暴动有关……所以我绝对不能逃走。”  忠亲似乎在说别人的事似地,神情平静地在碗中倒入温酒。刹时酒香弥漫整个室内,然而两人谈话的内容却愈来愈苦涩。  “但是,也不能让殿下把我送到江户去。”  “那么切腹如何?或者我派人来杀你?”  “是伊达殿下要你们这么做的吗?”  “当然下是……”  一杯浊酒下肚以后,忠亲突然露出戏谵的笑容。  “不如这样吧!就说当白石大人前来拘捕我时,我因强烈拒捕而被杀了……你认为这个安排如何?”  “似乎太残忍了……”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怎么会残忍呢?任何人在面对生死存亡之际,都会抓住所有逃生的机会,不肯甘心赴死,所以白石大人才不得不杀了我……这是本多大人所提的建议。”  “哦!”  “还要不要再来一杯?”  “愈是年份古老的酒,味道愈是香醇。”  “的确!喝了这些美酒以后,又叫我忍不住想起当初发起暴动时的梦想。如果计划成功的话,那么战国时代就会立刻结束,而百姓们也不必那么辛苦了!……但是,打从我们的先祖以来,人类就一直生活在劳动的时代里……想到这里,对于自己能否继续保有性命,反而不再那么在意了。”  “忠亲大人!”  “什么事?”  “我会尽全力照顾令郎的,请你放心……”  “谢谢你!虽然我死了,但是至少祖先的命脉得以延续下去。”  “令郎已经安排妥当,那么这对姊妹又该如何是好呢?”  宗直突然觉得自己并非生存于战国,而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如果忠亲将这对姊妹托付给他,那么他一定会把她们视如己出,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们。  “关于小女的事,实在不敢再劳烦你了。”  “哦?你另有安排了吗?”  “不瞒你说,我已经事先安排好了。毕竟,这次暴动和伊达大人原本就没有任何关联……但是他却凭着一股义气挺身肋我……”  “这点我知道!”  “因此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事实上,我已经把小女托给浅贺屋了。”  “啊?你把女儿托给浅贺屋?”  “我请浅贺屋收她们为养女……等到我的事情完全过去以后……等德川家的儿子前来迎娶公主时,就让她们陪公主一块儿过去。”  “是浅贺屋……”  “不,是殿下说的。殿下总是为我设想……连殿下也和以前不同了。殿下认为这是一个必须不断辛勤奋斗的社会,因此他的想法也必须有所改变才行。他告诉浅贺屋,若想点燃生命之灯,那就多酿一些好酒吧!”  说到这儿,已经满眼通红的和贺忠亲又再度拿起了酒樽。  “来,再喝一杯吧!不论如何,我实在是给你家殿下添了太多麻烦。”  白石宗直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人类真能如此平静地面对死亡吗?  (毕竟我的子孙都还活着……)  真的有人因为子孙仍然存活而甘心就死吗?……  “原来殿下也将此事告诉浅贺屋了!我知道,我终于知道了……”  六  位于大桥附近的浅贺屋和后来崛起、位于仙台肴町五柳园附近的岩井酒铺一样,都是深受政宗眷顾的免带刀御用商店。自从和贺忠亲切腹自尽以后,所遗下的这对姊妹就成为浅贺屋家的养女,后来并成为五郎八姬的贴身侍女,一起嫁到松平家。  熟知和贺暴动事件始末的人,都对忠亲一家人的遭遇深表同情。  根据家康派往各地侦察情报的密探指出,真正策划这次暴动的幕后主使者,乃是伊达政宗。  得知这个惊人消息的家康,当然怒不可遏地痛责政宗。  有关和贺忠亲之死,当时盛传着另一种说法。传闻指称,政宗在护送和贺忠亲前往江户的途中,突然意识到自身的危险,于是命白石右卫门佐宗直在国分寺将其杀害。  事实上,如果政宗真的如此残忍的话,又怎么会不遗余力地保全其遗孤的性命,并且让他成为伊达家臣呢?不过,由于这次的事件而使得百万石领地化为乌有,却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未尝不是促使政宗改变其思考方式的一大转机。  由于顾虑到家康的想法,因此政宗并未在仙台的青叶城建造天守阁。  庆长六年四月十八日,政宗特地命人送了一封书信至今井宗熏处。  “为了庆贺内府大人(家康)的繁昌盛世,特于各城进行普请。”  此外,信中还提到了不建兵器库及天守阁的原因。  当然,如果因而认为政宗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担心引起家康的猜忌,那么就是大错特错了。  因为,此时的政宗对于国内的战乱,已经感到厌烦了。换言之,政宗已经从战国武将的行列中逐渐退却了。  如果政宗是一把有待研磨的名刀,那么家康确实已充份发挥其磨刀石的效果。  一旦没有适合的磨刀石,则再好的名刀也无法变得锋利。  经过关原之役后,政宗敏感地感受到时代的演变,因此本身也不断地改变步调,以期能够配合潮流。  人的一生当中,至少都会遭遇三次转机时期。第一个是下知心灵与肉体有何区别、行为莽撞、盲目的青年时代。在这个阶段里,生命就有如行尸走肉一般,丝毫不解人生的真谛。为了显示自己的突出,他们会昧着良心胡作非为,并且鄙视传统、嘲笑世俗规范。虽然本身并未具备常识,但是却本能地能够感受到危险,因此这个时期的人类往往表现得特别勇猛。也就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很容易树敌、很容易丧失性命或是使自己陷入幻想破灭的痛苦深渊当中。  遇到秀吉以前的政宗,即是鲜明地表现出青年期特征的典型例子。  但是,如果不曾经历这段过程的话,则势必无法打破通往壮年期的那堵厚墙。  想要冲破通往壮年期的厚墙,光凭妄动是无法办到的。大体而言,唯有事先了解每一时期所形成的社会动向及风格,才能产生排除的智慧及力量。  值得庆幸的是,政宗拥有这种力量。因此,他不但获得了丰太阁的赏识,而且能够掌握对方的思维、动向。同样地,即使是在丰太阁死后,他对石田三成的动向也一样能够了若指掌。  但是,人生并非就此即告结束。换句话说,每一个人都会从充实的壮年期迈向成熟、圆滑的老年期。  这段逐渐推栘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每当人们回顾以往时,却总会兴起”光阴似箭”的感怀。  到了这个时期以后,人类通常会产生一种觉悟。  那就是原本混然、杂然的体内,肉体和心灵并不是一体的。发现这个事实之后,大多数人都会感到十分愕然。  过去,人们一直认为心灵会伴随着肉体功能而存在,甚至产生两者是合而为一的错觉。  事实上,肉体与心灵在本质上是完全独立存在的个体。令人感到遗憾的是,人类往往要等到迈入老年期以后,才会领悟这点。当然,也有人至死都不曾察觉到。  就本质而言,心灵和肉体绝非合而为一的。例如,肉体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日渐衰老,然而心灵却相对地由”永远的生命”所支配。当你能够觉悟到这一点时,也就意味着你已成熟得足以展开第三阶段的人生了。  换言之,肉体终究会面临灭亡,而心灵却是超脱生死的限制,/水远存在于宇宙之间的。  这个短暂与永恒的斗争,都是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展开。因此,首先对心灵欲求产生反抗的,多半是肉体的疲劳感。反之,当肉体产生强烈的疲劳感时,心灵反而会激发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  事实上,唯有察觉到善与恶的差别、了解肉体终将灭亡的命运,人类才会督促自己去寻找对应的方法……  肉体原本就有怠惰的倾向,而心灵则偏向于追求正义。  肉体经常渴求安逸,而心灵则对此加以谴责。  当一个人进入晚年期以后,如果还下能使肉体与心灵保持平衡的话,那么便只是一个老丑的老年人罢了。  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伊达政宗在年届不惑时即遭遇了第三个转机。在庆长六年关原之役后的封赏中,政宗只得到了相当于十万石的刈田一郡,成为拥有六十万石领地的大名。  相反地,他的舅父最上义光却因为获得二十四万石的加封,摇身一变而成为拥有五十二万石以上的大名。由此可见,义光的处世态度必然比政宗圆滑许多。不过,家康之所以认为义光应该拥有五十二万石,事实上别有深意。总之,经过了大约二十一年后,也就是元和八年(一六一三)八月十八日时,义光之子义俊的封地全部被没收,而最上家则就此灭亡。  至于一直停留在广濑川附近,致力于开拓山林与沼泽地,使当地人口逐渐增至四万以上的政宗,则除了原来的领地之外,又多了近江、常陆的两万石,成为拥有六十二万石的大名。此外,其庶长子兵五郎秀宗也拥有伊予宇和岛的十万石。父子两人的基业稳固,甚至一直延续到明治时代。由此即可证明,人类的才干绝不能单凭一时之胜败而妄加论断。  不论如何,和贺忠亲暴动失败一事,对政宗的一生确实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如果不是暴动失败,那么政宗绝对不会如此慎重地在仙台筑城。同理,如果下是这次的失败,那么政宗或许真能如愿以偿地拥有一百万石。然而,轻易获得的胜利并不能教导政宗变得慎重,因而其功名利禄终将如昙花一现似地,转眼成空……  借着这次的失败,政宗得以重新奋起,并且了解到自己和家康之间的差别。  由于视野逐渐扩展,因此两人之间的差距自然会日益缩小,而这也正是政宗再度出发的一个重要依据。  (家康一定会怀疑我建造仙台城、而且把它造得与京都一模一样的动机。一旦他有了疑念,必然会对我心生警惕……)  随着阅历的增加,政宗深信自己终必难逃家康的斥责。另一方面,政宗认为如果自己不能具备像家康那样的才干,那么就无法与之对抗。  然而,问题的症结也就在此。  (我输了……)  遭遇失败的冲击,迫使政宗不断地鞭策自己。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政宗抬头仰望天空,心中已经定好计划。  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领导运之差别,由此即可看出。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政宗并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虽然他基于某种考虑而放弃了建造天守阁的计划,但是心底却描绘了一座更大的塔。  尽管家康和政宗均设法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微妙的敌对气氛。既然是敌人,当然免不了会有一些小争斗。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家康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对日本尽忠,因此同为天皇家臣的政宗,于情于理都应该尽全力帮助他才对为什么自己要因为位居家康之下而感到气愤呢?为什么要使自己陷入这种迷惘当中呢?……  (家康是为了拯救日本而生的大器……)  心的功能确实非常奇妙……  仙台筑城从动工到兴建完成,总共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当这座豪华、气派的新城完工后,伊达政宗的身份地位也相对地提高了。  对此刻的政宗而言,家康已经不再是敌人了。过去政宗一心只想操纵丰太阁,但是如今却想飞到更高的地位上,假辅助之名行操纵之实。  (一切都是为了日本……)  醒悟到这一点后,政宗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也豁然开朗。以禅家的术语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大彻大悟吧?……  七  关原之役后,政宗首次应家康的召唤前往伏见城会谈,是在庆长六年的十月上旬。  在此之前,筑城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而战事也依然持续不断。由于上杉家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和德川军在福岛、粱川一带展开激战。以当时的情形来看,德川军绝不可能轻易获胜,但是因为家康答应让上杉景胜保有米泽的三十万石,因而战争终告结束。至于政宗,则是奉命前往京师报告此事。  当时,诸将都已各自返回其领国,开始全力经营新得的领地。  然而家康却不许政宗归国。这个消息传出之后,社会上又有了各种传闻产生。当然,所有的人都认为,家康是因为对和贺暴动一事极感愤怒,所以才不许政宗回国。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当家康在伏见城内召见政宗时,脸上并没有愤怒的表情。  “少将,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在座的还有本多正信及其子正纯。而家康的贴身护卫柳生宗矩,则背对着众人坐在内侧。起初结城秀康也在座,但是在与家康一阵耳语之后,他便匆忙告退了。这时,沐浴在温暖阳光中的庭院,不时传来雉鸟的鸣叫声。  “怎么样?在仙台城内划分街道、房屋的工作都完成了吧?”  “是的!我将侍卫住宅分配在广濑川西岸的川内、东岸的片平町、中岛町等地,全部面积大约两千坪左右。俸禄在八百~一千石之间的中士住屋,宽度约四十间、深度约三十间,总共约一千两百坪左右。至于俸禄在五百~七百五十石者的住宅,其宽度为三十间、深度亦为三十间,总面积为九百坪。”  “嗯,你划分得很好。”  “多谢大人夸奖。这次的划分,主要是依照各人职位的高低而定。因此,即使是百石以下的小侍卫,也能拥有一百七十五坪~三百六十坪不等的土地。此外,所有的职人也都获得一百五十坪以上的土地,如此一来,他们的生活必然可以比较宽裕。”  “的确如此!喔,对了!新城的百姓还是历代的六町居民吗?”  “是的,还是大町、立町、南町、肴町、柳町、荒町等六町的百姓。此外,自米泽时代就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的人,也都分封到一些土地。不论如何,我总得在自己的周围安置一些心腹吧!”  “那当然!少将,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先问你这件事情吗?”  政宗笑着回答道:  “坦白说,我的确是大吃一惊,原先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有关和贺暴动的事呢!”  “哈哈哈……”  家康纵声大笑。  “那是太阁的作法,我就不同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问你如何分封侍卫及城民,主要是为了作为分封江户大名领土的参考。”  “啊……原来如此!”  “当我听完你的叙述后,内心早就有所决定了。你就是我参考的依据,少将。”  “真是惶恐之至。不过,我伊达政宗的房子是不是也决定了呢!”  “当然喽!你和前田一样,都应该拥有较大的房子,所以我决定把樱田附近相当于一百万石的土地……”  家康先发制人说道。  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政宗并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动怒。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态度,可见他的气度确实异于常人。)  “真是谢谢你的厚赐。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让妻女移居到江户来了。”  然而家康却很快地改变话题。  “少将,现在你还急着回国吗?”  “急着回国……难道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是的!有关分封江户住宅的事情……或许你已经知道我的计划了。不错,我确实有意在江户统治天下。”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是最好的做法。”  “是吗?是吗?”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来帮助我的话,我将会感到极其不便。佐渡,目前近江的蒲生郡还有一块相当于五千石的空地,就把它送给伊达少将吧!”  家康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本多正信说道。  过去政宗曾经对今井宗熏表示,他所想要的,是京畿周围的二十万石土地。  (啊、只有五千石吗?……)  但是现在并非表示不足的时刻,因此政宗迅速地做了决定。  “多谢大人!”  在低头答谢之际,政宗的内心却正重新估量家康。  (再不好好表现的话,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家康的言行举止及思考方式,有如名家的工笔画一般,必须具备相当精密的技术,才能将其串连起来。  这时,侍女们也端着酒来到了屋内。  “据我所知,毛利家中有位绝色美女喔!”  “啊?毛利家中?”  “是呀!原先治部似乎有意杀害尊夫人,所宰为增田长盛所制止。接着毛利又将全部人质移往安艺,以致治部无法斩杀她们。此外,他又假借游历的名义,将令嫒送往宫岛,以免遭到治部的毒手。我之所以送给毛利三十万石,就是为了嘉奖他保护五郎八姬的功劳。至于被送到宫岛避祸的令嫒,如今则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啊!有这回事?”  “是的!这次我找你来,主要也是想谈谈有关孩子们的婚事,你认为什么时候比较合适呢?”  “这个嘛,最好……”  政宗重新估量情势。如今他不但不觉得生气,而且对家康圆滑的手腕极感敬佩。此时的他,心中一片坦然。当然,政宗对自己的转变也感到不可思议。  更何况,女儿终究是被德川家养大的。  (如果是在以前,这番话一定会令政宗觉得如鲠在喉……)  “等到内府将天下定于江户,而我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坐在江户的家中等着花轿前来时,再让他们完婚吧!”  “也好,反正距离这一天也下会太久了。待天下归于太平之后,江户居民就可以亲眼目睹一场前所未有的豪华婚礼了。”  “你定居江户的决定,无异是使赖朝公镰仓的故事重演。”  “是啊!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看看我所做的事情,到时还请你多多帮忙呢!少将。来,我们干一杯吧!”  “不敢当……”  至此,有关一百万石的协议终于确定一笔勾销了。  想到这里,政宗不觉十分懊恼。他静静地望着杯中那单眼男子的倒影,暗中苦笑不已。  突然,政宗仰头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尽。  (真是好酒!)  如果是在以前,政宗一定会暗中打算”改天也要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但是如今他却完全沈醉于美酒之中,心中的气恼早已烟清云散。  “敢问内府大人,对秀赖公你将如何处置呢?”  “这个嘛,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你真不愧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政宗笑着放下酒杯:  “我从内府大人你那儿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当别人问你问题时,最好的方法就是反问回去。这么一来,对方势必无法回答。”  “或许真是如此吧?”  家康乐得合不拢嘴,并且很快地在杯中倒满了酒。  “你已经不再是关原之役以前回国时的你了。坦白告诉你吧!我的作法共有三种。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三种吗?政宗!”  “三种……我以为只有两种呢!”  “其中之一就是斩杀。”  家康轻描淡写地说道。  “如果此时把这些人全部杀掉,那么就可以一劳永逸了。不过,在杀人的同时,我也可能被杀;即使我侥幸地逃过一劫,我的子孙终究无法避免被杀的命运。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察觉不到的弱点。”  “的确如此!那么,第一种方法就不采用喽?”  “一旦采用,天下必然无法达于太平之世。对于这一点,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那么第二种方法呢?”  “那就是遵守和太阁的约定,除去送给你的六十万石以外,其余的领地则全部用来供养对丰家忠心不贰的家臣。在此情况下,每位家臣至少都必须封给六十万石……但事实上这是一种错误的计算方式。因为不论是福岛、加藤、黑田、池田、浅野或细川,实际上都是太阁所豢养的家臣。”  “嗯,言之有理。这些人的封地加起来,至少需要四百万石。”  说到这里,家康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  “我已经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怎么还能具有十一、二岁孩童的力气呢?所以我打算遵守与太阁的约定,改变统治天下的方法,以使丰家的基业能够源远流长,永垂不朽。换言之,我愿意让丰家世世代代为关白,而自己则担任征夷大将军之职,成为武家的统帅。当然,政治必须交由武家的统帅来管理。”  政宗呵呵地笑了起来。事实上,政宗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这么说来,对于不是丰臣武将的五摄家,你也打算给他们六十万石喽?……”  “正是如此!”  “那么,还有最后一个方法呢?”  “对于这些拥有六十万石的大名,我必须重新加以评估。如果真的具有实力,那么就让他保有这份荣耀:反之,如果本身并未具备才干,那么就裁减其封地。现在请你告诉我,到底我该采取哪一种方法呢?少将?”  在这个敏感时刻裹,当然不宜贸然回答。因此政宗默默地把杯子递给侍女,令其在杯中注满酒。  “我认为第二个方法最为理想,但实施起来可能会有点困难。”  “的确,是非常困难。”  政宗坦率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假定我拥有丰家的家臣……那么我认为第三个方法最符合自然的原则。”  “这么说来,你愿意牺牲自己的六十万石,以成就太阁的义理喽?”  “你说谁……?”  “就是你,伊达的少将政宗啊!”  政宗慌忙地摇手拒绝道:  “不行,我也有自己的家臣要养呢!”  “既然如此,那么除了采用第二种方法以外,就别无他法了呀!”  “嗯,把六十万石作为公家之用……似乎还是不行吔!”  “你认为不够?”  “不,我觉得太多了。这毕竟是太阁所留下的遗产,如果就这么让这些捉狭鬼把它挥霍掉,岂不是太浪费了吗?在当今世上,像三成这种人还有很多呢!”  政宗言犹未尽地继续说道:  “假设我身陷囹圄……那么我的领地必将率先被他们吞掉。对于太阁所留下的城池及金银珠宝……即使你给他们六十万石,这些人还是会觊觎这份财产,始终不肯离去的。”  家康赞许似地点了点头:  “少将的看法和我完全一致。这么说来,只好另想办法喽?”  政宗若有所思地看着在座的人。一旦解除了和家康之间那种对立的感觉以后,他发现其实家康也只不过是一个充满弱点的平常人罢了。  (人类到底是什么呢……?)  3.黄金吹雪  一  有关家康对丰家的想法,政宗当然十分了解。因此,他对家康将丰家遗臣当中比较杰出的人,全部视为大大名保留下来的做法,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当然,为了维持秀赖自身的生计,家康还是给了他六十余万石。由此也可知道,除了拥有太阁丰厚遗产的大名以外,其它大名并没有任何重大的改变。  不过,家康认为光是如此并不足以回报太阁的伟业。  由于身为一名武将,因此家康认为唯有保留公家特异的家格,才能符合太阁的义理。  换言之,至少必须留给大名们六十余万石,以供他们维持生活。在当时,一般拥有六十万石领地的大名,官位至多也不过是少、中将或中纳言,然而丰臣家却是特例。他们不但可望成为五摄家,而且还可能晋升为关白。  “在历代祖先当中,太阁秀吉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伟大人物。他平定天下、终止乱世,使得黎民苍生再度享有太平时日。他的伟大功绩,也使得丰家在日本享有非常崇高的声誉。”  因此,家康希望丰家的后代子孙均能承袭其福泽,继续保有秀吉的义理。  不过,从政宗的立场来看,此种做法似乎不像以往的家康所为。换句话说,他认为这是一种超现实的妄想,也可以称为老人的感伤及愚蠢的表现。  尽管家康有意为秀吉的家人保留日本唯一的”家格”,但是当时的人却未必会感谢他。  “世间有很多令人扼腕的事情你知道吗?内府大人?”  既然知道这个事实,政宗认为自己有责任对家康提出忠告。  “哦?是什么事呢?少将!”  “你的顾虑固然十分周全,但是那些猫辈却未必能够理解。”  “啊?为什么他们不会理解呢?”  家康不悦地反问道。  “虽然目前我们还不了解秀赖的贤愚,但是围绕在其身边的女子们,却是良莠不齐。一旦任由秀赖殿下处在其间,难保下会受到不良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说,秀赖的贤愚完全取决于这些女子……”  “内府大人,我认为你应该了解这一点才对……如果现在我告诉你,在大坂的众女子当中,有内府特别喜欢的人,你想会不会招致别人的怀疑呢?”  “你说什么!如果我要女人的话,日本国内到处都是。”  “但是,那些自认为应该留在天下之主,也就是比内府还高一级的秀赖身边的人……却不这么想。更何况,全日本最高傲的母猫只有在那里才找得到。”  “嗯,你这番话很耐人寻味。的确,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认为天下是秀赖的……那么不论我如何费尽心思为其张罗,他们也不会感谢我的。”  “换言之,目前你的作法就好像明珠暗投……一旦你想通了这一点以后,我将很乐意教你一些逗弄小猫的方法。”  “逗弄小猫……”  “是的!女人怎可能了解男人远大的义理呢?不过,如果你把猫儿最喜欢的木天蓼丢给它们,则结果将会完全不同。”  “你所谓的木天蓼是指?”  政宗神情暧昧地指着家康的两腿之间,然后放胆说道:  “你毕竟还是老当益壮,只要善加利用这项珍宝,一定可以掌握一切的。”  照说家康在听到这番无礼的言辞之后,应该会勃然大怒才对。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家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露出了奇妙的表情,低声嘟嚷道:  “嗯,言之有理!那么,一旦掌握了这些女人以后,下一步又该怎么做呢?”  “只要你能够掌握住这些女子,那么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你可以告诉她们,如果想要使秀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必须把他交给你来扶养,以便乘机把他带到江户来。假若你不略施小计让她们心悦诚服,那么她们是绝对不会把秀赖交给内府的。一旦不能把他交由内府大人亲自教养,则秀赖终将无法成为拥有六十万石的顶天立地之男子汉,遑论是一个称职的关白了。”  “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在猫身旁长大的,也只不过是只猫罢了,绝对不会摇身一变而成为龙或虎的。因此,如果内府大人希望能完成太阁殿下的遗志,那么一定要先去逗弄那些母猫才行。”  “嗯,少将真不愧是人生阅历丰富的达人……你在某些方面的表现甚至凌驾我之上呢!”  “哪里的话,这只是由于你一时不察罢了。如果再不施点手腕,则秀赖将会永远成为这些女子的玩偶,甚至可能在她们唆使下出兵攻打内府……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情。”  “我知道了!好吧,我会仔细地想一想。毕竟人生并非全无道理可言,因此我相信只要有理,最后一定可以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正是如此!这么一来,我应该可以回国了吧?”  “还早哩!”  家康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  “这和能不能回国根本就是两回事嘛,少将!你知道吗?你令我感到非常生气。”  “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  “那当然!我知道你一心急着返回仙台监督筑城,但是我希望你能暂时留在此地,待新城筑好后再行返国。到时正好可以一边鼓励农耕,一边抚育百姓,更何况只要半年就够了。在此之前,你可以帮我划分江户的住宅,待你在江户拥有自己的房子以后,就可以把妻子接过来了。”  “然后我就可以回国了吗?”  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事实上,我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比方说,我知道你的新城要完全建好,至少必须等到明年四月(庆长七年)。不过,等你四月回国之后,九月还是要再来江户一趟。”  政宗震惊得无法言语。  想不到家康对于伊达家的一切动静,甚至连新城何时完成也都了若指掌。  “尊夫人上京至今已经几年了?”  “到今年为止,已经是第十三年了。”  “哇,时间过得真快。不过,从第十四年开始,地就可以移居到江户来了。至于你嘛,则可以在领国及江户两地轮流居住。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以后,接着就可以举行五郎八姬和忠辉的婚礼了。嗯,一切就按照这个计划进行吧!不过,我希望你今后能够谨慎从事,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我知道,我会照你的吩咐去做。”  虽然当时本多正信父子及柳生宗矩也在一旁,但是政宗却一反常态地并未感到生气、害怕或产生莫名其妙的反抗心理。  (难道伊达政宗果真如此迅速地就达到和家康站在对等地位的悟道境界吗?)  即使是在离开伏见城后,政宗仍然苦苦思索着这件事情。  在京都出生的嫡男虎菊丸(忠宗),这时已经四岁了。  由于在京都住了十三年,因此爱夫人已经没有了奥州的乡土气息,摇身一变而成为地道的京都上流社会之仕女。  柳生宗矩带着严肃的表情,陪着政宗来到数度重建的伏见城之城门口。  二  政宗带着妻子移居江户,是在庆长八年的正月。  此时,政宗刚刚得知家康即将在二月份晋升为征夷大将军。至于秀赖,家康不但送给他六十余万石的领地,而且还奏请天皇将年仅十一岁的他由权大纳言擢升为内大臣。  这么一来,有关丰家的处置终于告一段落。而日本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正式成为名副其实的武家幕府政治。  庆长八年的正月,诸大名首先前往大坂城向秀赖贺年,然后再到伏见城向家康贺年。  政宗认为,家康对秀赖的照顾,是绝对不会得到任何回报的。  从某一方面来看,秀赖的存在乃是家康对丰太阁义理的表现。因此,如果秀赖能够察觉到这一点,并且放弃竞争心态,那么必然有助于促进两家的和睦,然而丰家的人却没有这种自觉……  尽管关白政治已经一跃而成为将军政治的政体,但是家康却仍全力配合太阁遗志,甚至要求秀赖迎娶自己的孙女千姬。  家康正式继任为右大臣征夷大将军,是在二月十二日。  而秀赖则在家康的奏请下,于四月二十二日由关白升任为内大臣。  有关秀赖和千姬的婚事,是在五月十五日正式提出。秀忠的长女千姬就这样地成为促使两家和睦的楔子,在年仅七岁时就成为新娘被送到大坂城去了。  然而,对于促进两家和睦的工作,却只有家康单方面在努力,因此反而给人一种”勉强丰家接受”的印象。  (这真是最拙劣的作法。如此一来,千姬和秀赖永远都不可能和睦相处的……)  对于这点,政宗曾数度向家康进言。  政宗认为最好不要把千姬送到大坂城,而应设法把秀赖接到伏见,由家康亲自教养,否则秀赖将会终生依赖他人,永远无法开创自己的人生……  但是每次一谈到这件事,家康就会变得非常顽固、不切实际,几乎是毫不保留地展露出非政治家的一面。  虽然家康采纳了政宗玩笑似的建言,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淀君求爱。当然,这也是由于家康并不想真的这么做。  最大的原因在于,家康认为将军的幕府政治基本上应该植基于创造太平盛世的理想。换言之,家康心目中的理想政治,即是”道义立国”的方法。  “以道义来建国”。  这是一个不容轻侮的崇高目标。在这一点上,政宗确实相当敬佩家康,因此一直抱持着避免与他为敌的想法。  不过,无论是处在何种时代,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会互相冲突。因此,即使是拥有强大军事力量及政治权力的家康,也必须极力忍耐,对自己的三目一行格外谨慎,并且宽恕他人的狡诈心思。  对于他人的算计,他总是一笑置之,从来不会记恨。但是,只要他大声一喝,对方就会心生畏惧,进而深自反省,并且前来乞求他的原谅。  “快把秀赖送过来,否则我立刻踏平大坂城。”  如果是秀吉的话,一定会毫不考虑地这么恫吓对方,但是家康既不擅长虚张声势,同时也不懂得作戏。因之,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成熟主义作祟……倒不如说是由于家康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纯朴的人。  有关这一点,以后各位自然就会了解。不过,就淀君方面来看,却是极端地憎恶家康。  淀君渴望接近家康,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家康却一直对淀君视若无睹,而且还相继和尾张义直、纪州赖宣及水户赖房等人的生母生下了多名子女,这对淀君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更何况,义直和赖宣的生母正如淀君所说,是:  “粗俗不堪的女子!”  但是家康却宁可与粗俗的女子来往,也不愿接近她这个高贵的仕女,因此她当然会觉得受到侮辱。  在大坂城内的仕女之间,有人传言淀君曾经数度与家康交欢,但是也有人斩钉截铁地认为根本没有这回事……  对于这一点,政宗对家康感到十分气愤。政宗认为,家康必须以男性的身份来征服淀君,否则就无法使丰家安定。  尽管丰太阁生前对淀君百般疼爱,但是在他死后淀君却耐不住独守空闺之苦,一再地传出绋闻。  (怎么可以把千姬这么纯洁的小女孩送到那儿去呢?……)  可惜家康对他的忠告充耳不闻。  事已至此,政宗也无可奈何。  同年的十一月,秀忠成为仅次于幕府的右近卫大将,亦即世子。此外,幕府也首次设立”所务奉行”之职。  成为首任所务奉行的大久保长安,是位新近崛起的鬼才,同时也是即将成为政宗女婿的松平忠辉之家老……正因为大久保长安以执政的姿态代理藩政,因此政宗才得以和他见面。  长安遵照家康的吩咐,以精悍的形象出现于政宗面前,是在庆长九年的五月。  三  当时,伊达家的住宅已建于日比谷的御门外。当这栋住宅落成时,政宗特地举行一场盛大的祝贺仪式,并且邀请家康前来观礼。其后,被选定继任将军世子之位的秀忠,也曾两度来此接受政宗的款待。  对政宗而言,家康的继承人究竟具有何等才干,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有关丰家的继承问题,自己早已无权置喙。然而更令政宗痛心的是,丰家的人似乎对自己正站在薄冰上舞动的情形毫无所觉。  如果丰家的人再不及时清醒过来,那么当他们陶然忘我地沈醉于轻歌曼舞之际,薄冰将会逐渐溶化,而冰上的众人也会在瞬间为大水所淹没。  家康毕竟是人,不可能长生不老,更何况他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以秀吉为例,就是在六十三岁那年去世的。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大坂会归于秀赖,而江户则成为秀忠的天下。当然,这一切均必须归功于大自然的裁夺。  在饮酒、观赏能乐之际,政宗暗中观察秀忠的言行举止。  (很遗憾的是秀忠并未具备家康那样的才干。不过,既然他依例继承家康的基业,那么他在第二代当中,或许真是统有天下的适当人选吧?)  不过,政宗并不认为秀忠是一个能够处理任何风暴的人物。  (……如果我肯挺身帮助他的话,那么情形又会如何呢?)  想到这些事情,政宗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就在他自问自答之际,大久保长安走了进来。  当时负责伊达家在江户住宅中一切人事制度的,是片仓小十郎及伊达阿波。  在短短的时间之内,阿波早巳将忠辉的家臣及其周遭事物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阿波,大久保长安是不是就是那个在东海、北陆及东山等三道建造一里冢的人呢?”  “对,正是他!长安定六十间为一町,每三十六町为一里的制度,极受将军称赞,因而任命他为忠辉大人的执政……到了今年四月,他又兼任佐渡奉行,奉令前往佐渡探测是否蕴藏有金、银矿产,不久前才从佐渡岛返国呢!”  “噢,是吗?据我所知,佐渡可是上杉家最重要的金山呢!好,快请他进来吧!”  政宗和秀吉一样,总喜欢吓吓初次见面的对手。但是一想到此人是自己女婿的家臣,政宗不得不自我约束,一再地提醒自己不可出言威胁对方。  “大久保可能是来谈论婚事的,你们自己斟酌着办,在适当的时刻把酒菜端上来。”  但是大久保长安却似乎不了解政宗的顾虑,居然在寒喧过后,随即旁若无人地自吹自擂起来。  “现在日本国内最缺乏的,就是金银。我想你也知道,奥州、甲斐、伊豆、佐渡,甚至遥远的中国,都出产金银……事实上,整个地下都蕴藏着丰富的金银。”  “哦?这么说来,佐渡拥有金山是确有其事喽?”  “是的。南蛮人都认为日本……是座黄金岛,但是却一直没有出现过真正的大人物。因此,我认为最重要的不是金银,而是人物。”  “哦,你这么认为吗?敢问大人,难道丰太阁和现在的将军家都不算是真正的大人物吗?”  “哈哈哈……真是惶恐之至。经你指名道姓这么一说,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的确,我心目中的大人物除了必须具备比这两个人更高的才干之外,还要能够以开阔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才行。”  “的确如此,我完全赞同你的说法。”  “伊达大人,请问你可曾听过……明珠暗投这个例子?”  当听到对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时,政宗不禁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对家康所讲的话,居然又从对方的口中说了出来。难道是家康要他这么说的吗?政宗想道。  “明珠暗投……我不太清楚吔!不过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应该是指对于一个不知如何正确使用金钱的人,即使给他再多的金银珠宝也没有用……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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