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绝不就此停战!我只杀了三、四个人而已,怎么能让你们就这样回到小浜呢?难道你们想在那儿再跟我方做殊死战吗?现在你还是赶快回到城内,准备接受被杀的命运吧!” 这时,政宗突然出现了。 “这是谁呀?藤五郎。” “这家伙是定纲的家臣石垣勘解由,特地来此乞降的。原来定纲早就逃回小浜城了,所以他要求我们让出一条生路,让他带领城兵们回到小浜去?” “噢,原来他是想要帮助城兵啊!不过,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回去呢?” “大将!请你发发慈悲……” “如果你要回伊达郡的话,那么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现在,我愿意让出一条路,请你们回到伊达郡去吧!” 这时,军使突然匍伏在地痛哭失声。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前来乞降,如果就这么退回伊达郡的话,不就不能和主君定纲同生共死了吗?” “什么?你们要和定纲同生共死……?” 政宗讶异地倾身向前问道。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午后,天空里碧蓝澄净,显得格外安详、平和。 “这么说来,你也知道这场战役大内是必输无疑的喽?” “正是如此……” “定纲居然能够有你这么一位家臣,真是幸运极了!好,我就成全你的心愿,让你和他一起死吧!” “你答应我的请求啦?” “我会装作没看见,但是你们一定要趁着今晚赶快出城,否则被其它人发现了,可就不妙喽!总之,你自己多加注意。” “好,我知道了……” “等你回到小浜以后,请代我劝劝定纲,教他不要再逃了。像他这种只顾自己活命而弃家臣于不顾的男人,是永远不会受人尊敬的。因此,我希望他在临死之前,能表现得像个武士般的勇敢。” “我会把你的话铭记在心?” “告诉定纲,政宗不是一只小老鼠,而是一条有血、有泪的龙。还有请他别忘了,龙不但会呼风唤雨,还会攻打黑川城(若松),像田山、大内之类的小猫,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事实上,政宗所要争取的,是整个天下,而非区区的奥羽之地。好了,藤五郎!护送军使到城门口,让他走吧!” “但是这家伙所说的……”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就让他完成心愿吧!” 政宗说完就站起身来,很快地走到屋外去了。 四 翌日(二十八日)一早,小手森城早已化为一座空城。当伊达家的部队入城之后,政宗当即决定把城交给原田蕉雪看管,而自己则继续朝木樵山城前进。 当伊达的大军抵达木樵山城时,城内的士兵早已人心骚动。在围城的当天夜里,政宗命令全军发出各种哄闹声,企图使对方以为伊达正准备攻打城池。事实上,这只是政宗的一种战略应用罢了,那些震天价响的哄闹声,其实是士兵们在煮饭时所故意制造出来的声响。 然而,当守城的士兵听到如此巨大的声响时,却以为对方已经展开夜袭行动,因而个个吓得抱头鼠窜,根本无心防守了。 这天夜里曾经三度降下骤雨,最后一次是在子时过后。结果等到天亮之后,大家才发现城兵们已减少了将近一半。 “怎么样?藤五郎!是不是只要巨龙一吼,就可以使对手吓得浑身颤抖,纷纷自动请降呢?事实上,我们只需朝天空发射火枪,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 喜欢斩杀敌人的藤五郎虽然极感不满,但是仍然依照政宗的吩咐,对着天空发射了火枪,表示此城已经落入伊达势的手中。 这时,岳父田村清显特地由三春率兵加入了战斗行列,使得伊达家的士气更加旺盛。政宗特地前来拜见清显。 “稍安勿躁!过度急躁反而会造成无谓的牺牲。由于这次的情势对我方极为有利,因此不妨悠然地进行。” 尽管情势对伊达家十分有利,但是政宗却不肯一鼓作气地 直接攻打小浜,反而打算将其周围的小城及城堡一一击溃。在此情况下,等到冬天一到,则再度前来支持大内的芦名援军也会陷入窘境。 正因有此打算,所以从木樵山城移往黑笼城的政宗,特地命片仓小十郎及藤五郎成实、白石宗实、樱田元亲等大将由筑馆城出兵攻打小浜,而自己则率兵攻打大羽内城。 时序已经进入九月。愈接近小浜,敌人的抵抗愈是顽强,以致伊达的军队曾数度在小濑川附近陷入苦战。 “不必太过勉强!万一敌军的攻势过于猛烈,不妨暂时撤退。希望你们记住,撤退绝非耻辱。更何况撤退之后可以改采包抄攻势,结果反而比正面攻击更有效果哩!” 这时已是九月二十五日,而政宗的部队也正逐渐接近小浜附近的岩角城。一旦攻陷了岩角城,则小浜的屏障便告完全解除,而且还阻断了通往二本松的退路,因而可以直接攻打大内定纲的根据地。 进入阴历十月以后,谁也无法预知何时会天降大雪。 “在九月中旬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毕。” 随着属城的不断增加,父亲辉宗也带着远藤基信前来助阵。政宗心里暗自决定,等攻陷小浜之后,就把这座城池交由父亲掌管。令他颇感欣慰的是,一切都照预定的计划确实进行。 到了九月二十五日,伊达势又成功地攻下了岩角城。当消息传来之后,大内定纲不禁感到吃惊。对一个经常变节的人来说,他不但比一般人更神经质,而且敏感。 “什么?伊达家的部队竟然攻到了岩角?” 由于退路已被阻断,看来大内定纲也只能在小浜城内作殊死战了。于是他连忙命人请来芦名家的援军主将,并且将事情据实以告。 “伊达家的部队已经切断了所有退路。”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一旦岩角被夺,那么我们就得像锅中的鱼般地任人宰割了呀!因此我打算率领家臣突围而出,希望你们能用芦名的军力护送我到二本松去。” 这一次定纲逃走的行动十分迅速。眼见冬天的脚步逐渐接近,一心想要返回故乡的芦名士兵当然也希望尽快把定纲送到安全之地,以便早日完成这次任务。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送你过去。” 因此,当伊达势攻陷岩角城时,大内定纲也已经不在小浜城了。 伊达势万万没有想到,芦名家的部队居然也会不战而退。无可讳言地,这是他们的疏忽。 换句话说,在伊达势占领岩角城的同时,小浜城也已成为一座空城,而定纲则成了漏网之鱼。 九月二十六日当天 “连家臣一并带走,与芦名一起逃往二本松去了。” 由俘虏口中得知此事的政宗,不禁气得咬牙切齿,内心感觉非常懊恼。 “好!既然如此,那么我就改变预定的计划吧!原先我打算今年进攻到小浜为止,现在则必须一举扫平二本松了。” 政宗毕竟还很年轻,因而始终认为舍弃城池、家臣的大内定纲,一定会停留在二本松……然而他的估计却出了差错。原来定纲早已看清田山义继所在之二本松城也岌岌可危的事实,于是又和芦名势一起逃往黑川城去了…… 五 对大内定纲的遁走最感吃惊的,莫过于二本松的田山义继。他也知道,获得胜利的伊达势绝不会就此驻守在小浜城的本阵,而会继续朝二本松进攻。 更令他感到忧惧的是,敌人除了伊达势之外,还加上了田村家的兵力。而在自己这一方面,原本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势力,如今都已成为伊达家的属臣,而且大内的势力已经全部丧失,甚至连芦名家的部队也已经离去。 “如此一来,必然会遭遇重大的挫败。” 如果大内定纲逃到二本松的话,那么义继还可以割下他的首级作为献礼,向伊达势求和,然而定纲却和芦名势一起消失了。 (看来定必败无疑了……) 为今之计,除了投降以外别无他法。 在小浜城这方面,由于城内建有上下二馆,因而辉宗父子乃决定暂时住在此地。其中,上馆称为宫之森,由隐居的辉宗居住,而政宗则在下馆运筹帷幄。 “不论对方肯不肯原谅,我都必须出面请降才行。” 既然要请降,那么与其和当主政宗商量,倒不如和隐居的辉宗商量比较有利。在得知义继有意请降之后,家老新国弹正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他直接请求辉宗原谅。不过,辉宗认为既然已经把家督之职交给政宗,就不应该再插手其间,故而拒绝与他见面。眼见事已至此,义继只好转而请托藤五郎成实之父伊达实元代为说项。 “由于我们与田村家素有宿怨,因而一直与伊达家为敌。但是,前年我们亦曾为伊达家略尽绵薄之力,所以希望政宗殿下能够舍去旧怨,原谅我们,让我们成为伊达家的部下。” 实元和辉宗一样,都是老好人,因而果然把这番话转达给政宗知道。 “什么?义继想要成为伊达家的家臣?” “是的。由此可见他已经被殿下的威力给震慑住,故而自动前来请降。” “你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如今,只要我一声令下,二本松城立刻就会被夷为平地。不过,如果他是真心想要投降的话,那么就带着大内定纲的首级来见我?” “可是,定纲已经逃往黑川去了呀!” “那么我就只好讨平他喽!不论是在小手森或大羽内之战,义继都不可能获胜,所以叫他废话少说,等着领死吧!” 这时,政宗突然又改变态度说道…… “好吧!既然他一直请求我方原谅,那么你就告诉他,从今以后他的领土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为界,而且必须交出儿子作为人质,如此我就答应让他成为伊达的家臣。” 这个让步似乎颇令人欣慰的,但事实上,一旦田山义继真的答应政宗的要求,将领地缩小至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的范围之内,则仅足以供养义继一族而已。面对如此辛辣的揶揄,义继垂头丧气地陷入沉思当中。 “如何?你愿意成为伊达的家臣吗?” 老好人实元丝毫不曾察觉这是政宗峻拒对方的借口,然而田山义继却已经感受到了。 (政宗根本不肯原谅我!) 这么一来,便只有殊死一战了,但那只是自取灭亡而已…… “我先和家臣们商量、商量,然后再回答你吧!” 义继脸色苍白地向实元告辞,并立即赶回二本松与新国弹正密谈。密谈大约半小时后,义继召来嫡子国王丸恳谈一番,最后终于率领将士三十六人再度来到小浜城。这次他并未会见伊达实元,而是与伊达家老远藤基信会面,正式向他请降。 基信并不知道实元与义继会面之事,因而再度把义继请降之言原原本本地告诉政宗。政宗以罕见的严厉态度斥责基信。 “这些话他早就透过实元告诉我了,而我也已经透过实元拒绝了他的请求。这家伙怎可能诚心投降呢?我看一定又在使什么诡计了。” 诡计……一旦发觉不对,就会立即检讨所有可能,这就是政宗的个性。然而此时政宗并未花费心思去分析义继会使什么诡计,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原谅对方。 令人意外的是,义继又请出了辉宗充作说客。 从基信那儿回来以后,义继再度与实元见面,并且泪眼婆娑地请求实元帮忙。 “我们只拥有一座小城,因而必须依附其它的强者,才能生存下来。事实上,我们又何尝愿意与人争名夺利呢?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为了生存,二本松曾两度臣属于芦名及佐竹,如今我们愿意痛改前非,把这里献给伊达殿下,并对天发誓永远效忠伊达。希望你能念在我们诚心悔改的份上,把过去的仇恨一笔勾销吧…?” 实元和基信两人一道前往上馆,将义继这番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辉宗。 这时,辉宗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让义继在外等候消息,自己则亲自来到下馆会见政宗。”虽然我曾表示不再干涉你的决定,但是古语有言:'穷寇莫追',如今既然田山义继已经诚心悔改,你又何苦坚持己见?怎么样,就原谅他吧?” 政宗哑然望着父亲。对于这个从不知怀疑他人的好好先生,政宗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正因为父亲的心肠太好,所以部下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然而他却不知道记取教训。 “怎么样?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干预你的决定?” “……” “这次义继真的是诚心悔改了……难道你认为我的观察有误?” “父亲大人,我知道了。” 政宗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父亲大人,你那慈悲为怀的佛心令孩儿深受感动。好,我就再原谅他一次吧!” “谢谢你愿意听从我的劝告。” “既然原谅了他,那么就多给他一点领地吧!先前我给他的范围是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一带,现在就请父亲转告他,杉田川以南地也归他吧!希望他不要辜负这份恩义,永远真诚地效忠伊达家?” 政宗虽然注重现实利益,但却仍然具备了人子的体贴心理。当辉宗听到他的决定之后,高兴得好像被原谅的人是自己似地,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儿子的双手。 “我相信经过这次的教训以后,他一定会诚惶诚恐地效忠伊达家,我会让他了解你的宽容,并且要他永远对你忠诚。” 于是进攻二本松的行动终告结束。田山义继不但在千钧一发之际拾回了性命,而且重新保有城池。 六 田山义继带着礼物再度来到小浜城,是在翌日,也就是十月七日的黄昏。当时政宗正好离开下馆前往盐松近郊附近检视部队,并顺道在附近狩猎而未回城。 当义继抵达小浜时,已是上弦月高挂在霜冷天空里的晚秋黄昏时刻。 伊达家出城迎接的是伊达成实父子,而陪同义继前来送礼的家臣,则有三、四十人之多。当义继得知政宗尚未返回下馆时: “这次承蒙辉宗先生大力协助,我才得以获得政宗殿下的原谅,并且保有旧领地,因此希望能当面向辉宗先生道谢,然后再回去……” 他谦恭有礼地说。于是藤五郎成实立刻派人至宫之森去,把义继的心意告诉辉宗。 “是吗?他竟然还带了礼物来。好吧!虽然我已经隐居,但是既然政宗不在,我就见见他吧!快请他进来,态度不可太过无礼喔!” 义继带着老臣高森内膳、鹿子田和泉、大规中务等人来到辉宗面前,表示今后愿意听从政宗的吩咐。 “那就好,那就好!虽然目前我是隐居之身,但是仍想和各位喝杯酒,请大家一起过来吧!”既然义继成为新的附庸,那么对田山家的老臣也应该有所认识才行。因此,这天的酒宴便成为理所当然之事。 在席上,义继以令人感动的态度不断地向辉宗道谢。 “若不是您的宽宏大量,我怎能依然保有南方的领地呢?而且小犬也将难逃充当人质的命运。对于您的恩德,田山家人永远铭记在心。” “哎!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大家喝酒吧!” 辉宗照例捧着朱红的酒杯,依序和义继、内膳、和泉、中务等人举杯畅饮。 “你就是高森内膳?我是辉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喔!” “谢谢你记得我!” 秉性善良的辉宗,这时已经完全消除了戒心。按照当地的习俗,酒宴上敬酒之际,必须一次连喝三杯,如此三个人敬下来,总共就喝了七、八回合的酒了。等到四个人轮流敬完,辉宗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当义继发现辉宗已经面红耳赤、烂醉如泥时,便立刻放下酒杯说道: “今天蒙你盛情款待,义继铭感五内,希望今后还能再与你同桌畅饮。” “是吗?政宗不在城内,是我们失礼了,改日定会当面向你赔礼,回家的途中请多加留意。” 辉宗一向不爱托大,喜欢与对方平起平坐,因此特地送义继等人来到玄关处。但是就在众人来到玄关口的那一瞬间,义继的态度却完全改变了。 “不要妄动,你们这些笨蛋!再动辉宗就没命了。” 陪同辉宗出门送客的藤五郎与留守政景见此情状,忍不住高声尖叫。原来义继手中正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利刃,抵住了辉宗的胸口。 “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呀!” 辉宗狼狈万分地看着义继。 “不要乱来……?” 义继冷笑道: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们只有四个人,而围绕在你周围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我的企图,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好了!我们走吧!” 等到发觉情况有异之后,立刻涌进了三、四十名伊达家的侍卫,阻断义继等人的去路。 “混蛋!你想干什么?” “不准妄动,否则辉宗就没命了。走,快走!” 辉宗整个人都吓呆了。这只温驯的猫会突然变成凶猛的虎豹,是他始料未及之事。但是,如果自己不照他所言继续前进,则抵在胸前的尖刀就会刺进胸膛里。 “怎么样?现在知道我田山义继的厉害了吧?”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休想平安无事地离去……” “如果我不能安全地离去,那么辉宗的性命就会不保。事实上,原先我的目标是政宗,但既然他不在,只好改以辉宗为对象了。现在,我要把辉宗当作人质带到二本松去,你们赶快退开,否则休怪我心狠手辣。不久之后会有两百名田山士兵前来迎接我们,但是在这之前,你们必须保证我等的安全,并且让我们安全离去?” “混蛋!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你不觉得自己是在自掘坟墓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纵使政宗再残暴、不仁,也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亲生父亲被杀。现在我先把辉宗带走,至于其它的事情,以后再谈吧!走,快走!” 原来这就是义继的计划。早在假装投降之前,他就准备把辉宗挟持到二本松当人质,然后向政宗提出议和的条件。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欺骗行为!由于事起仓促,伊达家的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辉宗已经站在台阶上,而等在门外的四十名田山家人也立即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四人;一旦让他们走出城门,恐怕马上就会有两百四十个人围绕在辉宗的四周了。 “你们不要再追过来了!只要有人敢轻举妄动,我就立刻一刀杀死他。” 伊达家的兵士们纷纷拿着大刀及火枪追到城门来。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一旦让义继走出城门,就再也无法救回辉宗;但是如果不让他们安全离去,则义继就会杀了辉宗。一股腾腾的杀气,突然弥漫在昏黄的月色当中。 田山家的士兵带着袒胸裸足的辉宗迅速退走。 看来对方似乎打算在途中把辉宗缚在马上带走。 “难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不行!我们一定要设法把辉宗殿下救回来?” 然而,由于担心对方杀害辉宗,因此他们也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有关当时那种危急的情景,《成实记》中有以下的记载: “出了宫之森的伊达士兵并未穿着武装,绝大多数都只是穿着短服,怒视着挟持辉宗的田山势,情势十分危急。” 退走的义继一行人来到高田原。此地原为平石村栗的巢穴,道路两旁有参天的古松相连。借着昏黄的月色,依稀可以看到伊达家人正茫然地跟在田山势后面。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发了一枪。 这声枪响成为一大关键,原本心存顾忌的伊达家人开始猛烈地攻击田山势。无疑地,枪声使众人丧失了理性,完全陷于战斗的情绪当中。 七 在听到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辉宗内心一片茫然。当初若不是自己极力劝说,政宗根本不会原谅田山义继,谁知他竟然恩将仇报,挟持自己当作人质……。 (被带到二本松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对辉宗而言,这是他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辉宗悲哀地想到,自己似乎从来不曾看对人过,大内定纲如此、田山义继也是如此。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虽然人与人之间互相信赖是件好事,但是,这种诚意和人情在战国时代却成为一大弱点,根本无法产生力量,使人成为自己的同志。 在这个”没有人情的世界”里,过度重视情谊的结果,反而使自己沦为人质。 (这么一来必然会使政宗左右为难!) 辉宗不愧是个有情之人……身为父亲的自己成为交涉筹码,必然会迫使政宗受制于义继。转念至此,辉宗突然下定了决心。 正当义继持刀抵在他的背后,逼他不断前进之际,辉宗突然回过头来朝着成实大叫。 “喂!藤五郎在吗?” “主人,我在这儿哪!” “不要动,再动我就一刀刺死你!” 眼见辉宗突然回头,义继以为他想趁机逃跑,于是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威胁地挥动手中的利刀。 “你再走近一步,我就当场杀了他。” 然而辉宗却对他的恫吓毫不在意。 “藤五郎,我在这里,赶快朝这边发射火枪吧!” “我不能啊!天色太暗了,我根本分不出你和义继,很可能会误伤了你啊?” “笨蛋叫你仔细想想,一旦我被掳到二本松去,结果将会如何呢?不要顾虑我的安危,尽管开枪吧!” 衣衫零乱的成实低喊一声,随即奋勇朝敌阵冲去。 “快走啊!再不走我就刺死你。” “藤五郎,你听到了没?” 成实并未回答,但是紧接着众人又听到第二声枪响。 “啊!” 刹时辉宗和义继都倒地不起了。义继的利刀贯穿了辉宗的胸膛,而子弹则经由辉宗的胸前贯穿了义继的心脏。 经过数秒的宁静之后,众人又恢复了先前的战斗,刹时四周又响起了野兽般的怒吼,到处充满了血腥暴戾之气。 八 根据《成实记》的记载,叁与此战的二本松士兵共有五十余人。由于义继和被掳为人质的辉宗都已惨死,因而二本松的战士们也都失去了斗志。 结果,五十余名二本松众士兵全部被成实及留守政景斩杀了。 但是,到底是谁乘乱发射火枪的呢?……虽然至今仍然没有正确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实际下令开枪的人必定是成实。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引发往后的许多事端。 这次意外不但导致政宗与成实不合,而迫使成实不得不逃离伊达家,潜居在小田原附近。由于成实射杀辉宗的传言甚嚣尘上,因而政宗乃加以利用,借此命成实担任间谍而潜往小田原。虽然有人认为这是政宗一手导演的苦肉计,但事实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不过,政宗毕竟是一位才智过人的英主…… 总之,当政宗返回小浜城的下馆时,城内早已乱成一团。众人争先告诉政宗有关田山义继来访,并且乘机掳去辉宗一事…… (糟了!) 首先映入政宗脑际的,是自己和父亲在性格上的差异。眼见自己帮助过的义继恩将仇报,父亲这个老好人一定感到十分痛心。 (或许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深知父亲个性的政宗,突然有此直觉。政宗痛苦地想到,父亲一定不愿意自己成为人质而拖累儿子。 “义继这个混蛋,如果他敢伤害父亲一根汗毛,我一定要率兵把二本松城踏成平地。” 政宗未及思索,便立刻带着小十郎及枪之助左朝高田原的方向疾驰而去。但是等他到达时,却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栗之巢通往权现谷的高田附近,政宗看见成实和政景等一行人抬着放有父亲遗骸的木板,旁边挂着义继那血肉模糊的首级,正缓缓地前进着。 “藤五郎,我父亲呢?” 听到政宗那急切的声音,成实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是被杀,还是自杀而死?” “是自……自……自杀的。” “先停下来吧!我要检视父亲的伤口。” 政宗翻身下马,看到父亲的慈颜在月光的映照下,依旧显得那么祥和时,又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抱起父亲那冰冷的遗骸,无限哀痛地凝视着天际。 “父亲大人,我是藤次郎啊?” 政宗突然歇斯底里地失声叫道: “请原谅孩儿不孝!今天会让你遭此不幸,完全都是……都是我思虑不周的缘故。” 从未在人前掉过眼泪的政宗,此时却忍不住嚎啕大哭。 政宗之所以如此伤心,乃是因为他认为父亲的死,完全是由自己一手所造成的。若不是自己太过疏忽、太过愚蠢,怎么会把别人的甜言蜜语当作实话呢?如果不是自己太过天真,又怎会相信可以借着恩义来感化狡诈的毒蛇猛兽呢?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虎哉师父所教导的禅理,根本不适合用在田山义继这种心如蛇蝎的恶徒身上。 如果是大内定纲,或许根本不会记恨政宗对他的揶揄和嘲弄;但是田山义继却把它视为终生难忘的耻辱,并因而产生怨恨。 有时迫于情势所需,人类往往必须勉强自己和具有蛇蝎心肠的人合作;然而自己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可以踩在这只蛇蝎身上,以致害得父亲被杀…… (是的!杀死父亲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这思虑不够成熟的政宗……) 政宗的哭声嘎然而止。 “藤五郎!把义继的首级……擦拭干净,他的脸上沾了太多血。” “对这个畜生何必……” “够了!我不想用他那肮脏的脸来祭拜父亲。如果不是生在战国,家父必定能够步上菩萨之道;但是如今却因为他太相信别人,以致丧失了性命。对于这么一个慈祥的好人,怎么能让他看到如此肮脏的首级呢?” 成实信步走向井边,用双手掬水洗净了义继那沾满血迹的首级。 “父亲大人!” 政宗再度哭喊道。接着他恭敬地将义继的首级供在父亲灵前,两眼呆滞地凝视着远方。在这冰冷的夜里万籁俱寂,只有那透着寒光的月亮依旧照射在大地之上。 6.人取桥 一 翌日清晨,政宗的怒气终于像排山倒海般地爆发了。 自从父亲的遗骸送回小浜城内的上馆宫之森后,政宗就一直静静地坐在父亲身旁,直到第二天清晨为止。然而,当第一道曙光由天际露出时,政宗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性。 (父亲不是被杀而死!他像所有的战国武将一样,是在敌阵当中自杀身亡的……) 唯有这么想,才能使其思绪保持稳定,进而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 但是在假寐醒来之后…… (啊……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这个念头窜入脑际时,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上心头,而理性又再度为愤怒所取代。 从来不曾享受过母爱的政宗,只有从父亲那儿,才感受到真正的骨肉之情,难怪他会对辉宗的死感到哀恸逾恒。更何况,父亲是为了不使自己左右为难,才会假义继之手刺穿胸膛而自杀身亡,这叫他怎能不耿耿于怀呢? “义继,你这个混蛋!” 假寐之前的政宗,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将父亲遗骸运回小浜的政宗,所憎恨的是整个战国时代,而不是义继一个人。但是当他醒来以后,那股啃噬心头的孤独愁绪,却将先前的理性完全淹没。此刻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愤怒会在家臣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藤五郎!小十郎!” 政宗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大声朝门外叫道。他焦躁地在亡父遗骸周围来回踱步,又突然伫足凝视着父亲那覆盖着白布的脸庞及供在其枕边的义继首级。 “把义继的首级挂在小浜城下示众。” “啊?你说什么?” 成实讶异地反问道。事实上,早在昨夜割下义继首级的那一刻起,藤五郎成实就打算把它挂在城门口示众了。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如果我就这么放过他,岂不成了一个不孝之人吗?” “这么说来,你要照我所说的那样,把首级……” “是的!我要你割去他的耳朵、挖去他的双眼,然后枭首示众。按着我要立刻出兵踏平二本松,以泄心中之恨……” 政宗咬牙切齿地说着。他静静地看着父亲好一会儿,然后大步朝门外走去。此刻的他,心中已被仇恨所占满,再也无暇顾及情感了。 “太好了!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藤五郎雀跃万分地提着首级飞奔而出。 “等一下,藤五郎!” 须田伯耆挡住成实的去路。 “什么事?难道你对殿下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吗?” “不,我没有异议。只是,殿下所说的话和昨晚完全不同……” “我觉得没什么不同啊!好了,别管这个了,你还是赶快准备把主人的遗骸送回米泽城去吧!” “可是,我觉得还是暂且……” 这次出声制止的是远藤基信。虽然他对主君被杀感到十分痛心,但是并不赞成这种毁尸的暴行,只是他根本无法制止比政宗更憎恨义继的成实。 “不这么做的话,怎么能重振伊达家的士气呢?” 远藤基信和须田伯耆面面相觑,内心感叹不已。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大将只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十九岁少年啊!” “不知他昨晚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之际,片仓小十郎却双手紧抱在胸前,静静地凝视着辉宗的遗骸,一句话也不说。 远藤基信站起身来,在枕边的供桌上添加香烛。 “依我之见,还是暂时封锁主上已死的消息吧!” “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伯耆反驳道: “至少二本松这些敌军的口就封不住。” “不!即使他们知道主上已经去世,但只要我们不正式对外宣布,一定可以使对方放松警戒。” 基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后走出房门。将义继的首级挂在城下枭首示众,无异是向敌人宣布伊达军队已经决定在今年之内攻打二本松。但是在此之前,政宗所必须做的,是尽快把父亲的遗骸运回米泽城,举行葬礼才行。 如此一来,敌人就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巩固城池了。 基信走到廊下,眼光搜寻着站在晚秋庭园中的政宗之身影。 政宗背对着他,独自站在叶子已经脱落大半的榉木下,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似乎正极力抑制胸中的怒气。 “他毕竟只有十九岁……” 虽然政宗命令藤五郎将义继的首级悬首示众,但是心中的愤怒却依然无法消除。在久经压抑之后,政宗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仰天大叫。 二 人类理性与情感的平衡,果真是以年龄为支点吗? 由于政宗亲自下令将义继的首级枭首示众,再加上年轻气盛的成实对他的怀恨,因此首级很快地就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了。 待破坏工作完成之后,成实将挖出来的眼珠、耳朵、鼻子和首级分别挂在城门的四个角落枭首示众。不久,又有人在首级之旁悬挂了一个狗头。 当义继的首级悬挂起来之后,城内军民们的情绪都不禁沸腾起来。此时,即使是向来十分憎恨阴险的义继之人,也对伊达家的残忍性格不寒而栗。 这就是战国时代的统治手腕--唯有示威、压迫,才足以服众。然而,起初坚持要把首级擦拭干净的政宗之心情,却没有人能了解。 到底洗净义继首级的政宗是真正的政宗,抑或挖出其眼珠、割下其鼻子的政宗才是真正的政宗呢? “两者都是表现人类特性的型态。” 如果虎哉禅师在场的话,或许会合掌这么说吧?总之,此刻政宗的内心已被憎恶的情绪所占据,开始要展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行动了。由于内心充满了憎恨,因此他完全忘了计算报复的结果,将使自己蒙受多大的损失…… 挂在城门的首级,令小浜的军民不寒而栗,然而政宗却浑然不觉。经过商讨之后,政宗决定将父亲的遗骸送回米泽城,然后在资福寺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 此外,政宗还决定建造寺庙以供奉父亲的灵位,并在牌位上加封寺庙名称”觉范寺殿受心大居士”。 为了略尽人子之孝,政宗决定在出兵攻打二本松之前,先建造觉范寺以供奉父亲的灵位。至于往后的事情,则不在政宗的考虑之列。 十月十四日之后,政宗一待葬礼结束便立刻束装返回小浜,怒气腾腾地准备出兵攻打二本松。就在这时,远藤宗信突然来了。 “家父基信已经在家中为追随觉范寺殿于地下而殉死了。” 事实上,除了远藤基信之外,须田伯耆及内马场右卫门等人,也都为了与辉宗”在泉下相伴”而切腹自尽了。 (糟了!) 政宗不禁愕然。殉死原是身为武人的义理,一旦主君死了而自己却仍苟活于世,则往往被视为耻辱。这些行为原本可以事先预防的,结果却因自己只顾沉缅于丧父之恸而忽略了这点。 (他们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去呢……?) 对现在的政宗而言,不论是远藤基信或须田伯耆,都是守护内城的重要支柱啊!然而这些重要的支柱却舍弃孤苦的政宗,为先主殉死…… 这都是因为义继的奸计所致。想到这里,政宗的怒气又加深了。此时,他不但决心打破以往避免在冬天作战的惯例,而且完全没有想到伊达士兵自春天以来历经多次战役后所产生的疲劳回到小浜之后,连日疲劳以致两眼充满血丝的政宗立即命令小十郎及成实准备出兵。 对于这项命令,藤五郎成实一如往常般地感到欣喜雀跃,但是片仓小十郎景纲却未立刻领命。 “怎么啦?小十郎!难道你不赞成我为父报仇?” “微臣不敢……” “那么就赶快去做吧!葬礼已经结束,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因此我们必须一鼓作气攻下二本松,否则政宗之名将被世人视为笑柄。” “但是……我并不是这么认为。” “什么……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如今留在二本松的,并非义继本人,而是他那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国王丸。”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大欺小喽?” “微臣不敢!不过,站在国王丸的立场来看,他的父亲和家臣也都被你杀死……因此他必然会视殿下为仇敌。” “什么?把我视为仇敌?” “那当然!假若当初殿下能够洗净义继的首级并送还给二本松,那么国王丸必定会感激涕零,然而如今你却把他父亲的首级枭首示众。如此一来,你认为国王丸会怎么想呢?因此,我希望殿下能够平心静气地在小浜城供奉先主,等来年春天再采取行动吧!” “不行,我不能听从你的意见。如果我们在此等到来春才开始行动,那么国王丸必定会利用这段时间四处请求支持,借以巩固城池。因此,等待对我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至少……” 小十郎一反常态地违背政宗的决定。 “至少能使殿下激动的情绪逐渐冷却。” “我激动的情绪?” “殿下也许不觉得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但是我们却看得一清二楚。如今围绕在殿下四周的,除了有意称霸奥羽的佐竹、芦名、相马以外,还有白川、石川、岩城、田山等南线的街道七家。真正与我方站在同一阵线的,则只有田村一家罢了?” “那又如何呢?我们不是正想多多树敌吗?”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要攻打二本松的话,那么就绝对不只是攻打二本松而已。芦名、佐竹等势力必定会以帮助田山国王丸讨还父亲血债为名出兵攻打我方,借机除去殿下这个眼中钉。” “小十郎,这么说来你是害怕他们的联合部队喽?” “不!我所担心的是,一旦对方组成了联合部队,那么殿下就会被钉在这儿动弹不得……对北边势力而言,这是一个出兵的大好机会。而在殿下这方面,届时山形的最上义光、师山的大崎、寺池的葛西等,都会联手出动;如此一来,伊达家的内部必然会产生巨变…?” 不待小十郎说完,政宗立刻猛烈地摇头说道: “不要再说了,小十郎!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根据小十郎的说法,一旦南街道的七家联合起来对抗伊达氏,则舅舅最上义光便会乘机策动北边的军势血洗伊达家,进而导致家中发生骚动。 由于义姬打从心底憎恶政宗,因此义光很可能煽动义姬改由政宗之弟竺丸小次郎继承伊达家……对政宗而言,这才是最叫他感到痛心的事情。 政宗手握刀柄,身体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眼见其心意如此坚决,小十郎也无话可说了。 不过,政宗的表现乃是人之常情。失估之痛未愈便又听到师父基信殉死的消息,再加上母亲背叛自己的打击,一下子全部降临在政宗身上,难怪他再也无法以理性的态度来面对一切。 “我说了殿下不爱听的话,内心真是惶恐之至。” “不必多言!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会仔细衡量得失,不会像飞蛾扑火般地卤莽行事。事实上,我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力量。如果你不服的话,那么就回米泽城去好了。” “既然殿下有此觉悟,小十郎矢志跟随到底。” 于是当下决定在今年内出兵攻打二本松。 三 不论是谁,终其一生当中都可能数度超出理性的范畴。 例如一向小心翼翼的德川家康,就曾因为失去理性而忽略了武田大军会从三方原进犯的可能,以致留下惨败的记录。只是,当时德川家康已经三十一岁了。因此,年仅十九岁的政宗因为父亲之死而被感情蒙蔽了理智,乃是无可厚非之事。 政宗在父亲葬礼后的次日,也就是十五日当天返抵小浜城,随后立即筹划出兵事宜,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已经是二十五日中午了。 家康的三方原之战因为天降大雪而备尝艰辛;同样的,雪也成了伊达政宗此次出兵的最大阻碍。 在北国,阴历十月二十五日距离降雪时间还早;但是在此地,紧接着初雪之后还有声势惊人的大风雪,而且连下三日不止。 对二本松的军民而言,这次的大雪乃是因为孝子的至情感动了上天,所以特地降下大雪来拯救他们。 当然,这里所指的”孝子”并非伊达政宗,而是十二岁的田山国王丸。 人类的悲痛、憎恶等情感,全都是以自己的感情为主所产生的,因此如果以世人的眼光来看,则往往会有不同的想法。 例如伊达辉宗与田山义继之死,原本应该只是战国武将之间的恩仇,而不需牵扯到双方的家族。更何况两个人都死了,当然更不应该记恨。 然而,伊达的士兵不但割下义继的首级,而且将其枭首示众。由于义继之子年仅十二岁,而将其父枭首示众的政宗却已经十九岁……在双方年龄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一般人当然偏向于同情弱者。政宗已经借着枭首示众报了大仇,但是国王丸却必须忍气吞声,等待报仇的机会。 “田山殿下才十二岁就得临阵出兵了。” “自从接获父亲被杀的消息之后,他就已经决心要报杀父之仇了。” “这场大雪一定可以迫使伊达家的部队退回小浜城。” 连刮三天的大风雪,确实使伊达势蒙受重大的损失。除了积雪妨碍部队前进之外,寒冷的天气更使得冻死的人马不断地增加。 在大雪纷飞之际,不但景物不易辨认,甚至连方向也无法加以区别。 当伊达势无奈地退回小浜城时,正是援军抵达二本松的重要时刻。 由于街道七家已经知道伊达政宗有意称霸奥羽,因此帮助十二岁的田山国王丸报父仇之联合战线,便成为人人都不肯放弃的歼敌机会。 更重要的是,一旦二本松为伊达军攻陷,则上述诸家都会直接受到影响。 “拯救国王丸!” “不要攻打国王丸!” 由来自各地的反对声浪看来,现在无疑是讨伐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政宗之大好机会。 正如殉死的远藤基信和片仓小十郎景纲所料,奥羽一带很快地集结了七家的联合军。 来自芦名义广的邀请,使得佐竹义重率先出兵,按着岩城常隆、石川昭光、白川义亲、相马盛胤、二阶堂辉行等人也陆续加入,因而救援军的人数在瞬间增加了许多。到了十一月间,联合军的总数已达三万余骑。他们以破竹之势席卷安积郡、降伏中村村,并且朝着小浜城直攻而来。联合大军的攻势所向披靡。 此时,二本松的士气比义继生前更加昂扬。在老臣新国弹正的拥戴下,年仅十二岁的国王丸身披铠甲出现在城内各处。 “大家好好地守城,距离我们取下伊达小儿首级之日已经不远了。” 为了鼓舞士气,国王丸亲自到各地慰问士兵,并且散布即将打败伊达势的消息。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即使是一向英勇过人的政宗,恐怕也无暇顾及冰雪消退的问题了。 不难想象此刻田山国王丸一定正幻想着要割下政宗的首级,然后一如父亲所受的待遇一般,将政宗的首级挂在二本松城下枭首示众。 “小儿?他竟敢称我政宗为小儿?” 政宗率领八千士兵由小浜城进入岩角城,并在各地要塞配置军力,是十一月十五日的事。在众多的部将当中,政宗特令桑折宗长、富冢近江、伊东重信等三位大将带领两百挺火枪固守高仓城,而濑上景康、中岛宗休、浜田景隆及樱田元亲等四家老,则负责守护本宫。 此外,玉井城由白石宗实负责防守,而政宗本身则在高仓与本宫之间的观音堂亲自坐镇指挥。至于被视为第一阵线的青田原,则由互理元宗、重宗父子、国分盛重、留守政景、片仓小十郎及原田宗时等人率领四千精锐在此守护。 这是一种如鱼鳞般的防御阵式。 当然,除了这些兵力布署之外,还有一支刚强敏捷的游击队。 不用说队长当然是精悍无比的伊达藤五郎成实。成实率领一千精兵镇守在观音堂的西南方,经常派出斥候观察荒井一带的动静,等待时机成熟。 在敌人这一方面,首先,联合军分为三队,采取齐头并进的策略。先是先头部队由前田泽抵达高仓城的西方,准备进攻政宗本阵;另一队由荒井口出发来到人取桥,准备向成实挑战。至于进兵中央的一队,则临机应变朝左右移动,采游击队般的作战策略。 时序进入十一月后,谁也无法预知白魔雪将军何时会成为敌人或同志。因此,这场皑皑白雪都使双方产生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两军的战火于十一月十七日首先在高仓城点燃。 来自前田泽的敌人,不断地朝高仓城西方逼进。城将伊东肥前守重信不顾富冢近江宗纲的制止,出城讨伐来袭的敌军。 “如果任由敌军继续前进,那么必将影响到大将的安危,所以我必须立刻制止他们。” 于是他率领有两百名勇士的火枪队及三十名骑兵,一齐冲向敌人的阵营当中。 由于当时的火枪无法连续发射,因此在一起发射之后,如果不能一击中的、歼灭敌人的话,那么就没有太大的效果。再者,如果敌军只有三、五百人,则这种突击策略还可能成功,但一旦敌军人数超过太多,则很容易被对方杀出一条血路。 “快点包抄过去,绝对不许有漏网之鱼!” 一声令下,两军立即陷入激战当中。 在观音堂的本阵里观看战况的鬼庭左月入道良直突然高声喊道: “伊东危险了!目前敌众我寡,恐怕胜算不大。” 于是七十三岁的左月入道立刻率领步卒一百五十人及六十名部众,在转眼间便冲进了敌阵当中。此时政宗不但没有思考的余暇,而且再也不能像以往般地悠然指挥作战。在他眼前的敌人,早已和伊东重信、左月入道的人马展开厮杀,只见到处鲜血四溅,景况十分惨烈。 “千万不能让入道被杀!快,把指挥刀交给入道。” 政宗把自己随身佩带的金黄指挥刀交给近侍,然后驱马奔向敌阵。连总大将都已加入作战,其它的人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战斗刹时变成一场混战,甚至连政宗的生死也在未定之数。整个情势对伊达家而言,是相当不利的。事实上,如此轻率的作战方法,可说十分罕见。因为在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甚至连富冢近江都由城内杀出来了,虽然这是迫于无奈的决定,但是对战争本身来说,并不会因此而转为有利。 十九岁政宗的情绪失控,是导致这场混仗的主因,然而此时他根本无暇静心下来分析利弊得失。自从由城内冲出之后,伊达士兵个个奋勇杀敌,但是敌军却有愈来愈多的趋势。此时,连岩城常隆的五百余骑也加入了混战当中。 枪声、马蹄声及短兵相接的刀剑声,使得天地刹时变成一片阴暗。在这阴沉的冬日里,雪地上沾满了士兵们的鲜血,形成一幅红白强烈对比的画面。 这时,伊达成实也正和由荒井口攻过来的芦名义广之部队展开殊死战。 (观音堂的殿下危险了!) 习于作战的成实,很快就看出情势对伊达家不利。然而他却无计可施,因为不断涌上的芦名军势,早已使他分身乏术了。 终于,伊达家的残兵向高仓城退去了。想必如今他们已经发觉,当前除了紧闭城门死守高仓之外别无他法…… 而最先由城内冲出的伊东重信又如何呢? 被称为”战场之鬼”的七十三岁之鬼庭左月入道和富冢近江又如何呢?…… 在观音堂的本阵附近,政宗的身影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因此连伊达家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否仍然健在。正当伊达军队在大田原节节败退之际,原本在天际飞舞的雪花也逐渐变为雪片降下,使得人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孔。然而,在敌军的一阵猛攻之下,观音堂的本阵终告失守。这时,就连伊达家的人也深信这场战役必败无疑。 四 主战场由观音堂附近逐渐移向人取桥。 这时,大部份的伊达军势都已被大批的敌军团团围住,正陷入苦战当中。由路旁伤者敌寡我众的情形看来,胜败已然分晓。 “殿下到底到哪儿去了呢?” 片仓小十郎率领两百名部下沿着桥下的田梗,一边寻找政宗,一边确认敌我的旗印。 敌人的主力为芦名势,而正与其陷入苦战的部队,则是白石宗实、浜田景隆及高野亲兼等人的手下。 “不知这支联合部队能否有效地制止敌军的攻势?” 正当他这么想时…… “报告!” 一名小厮指着桥下说道: “那不是左月入道先生吗?他已经被敌军杀死了。” “什么?入道被杀死了?” “是的。虽然没有看见本人,但是他一向戴在头上的黄帽子就搁在地上…?” 小十郎茫然地策马朝小厮所指的方向奔去,结果赫然在枯槁的树荫下,发现了两条人影。 “你们是谁?是入道的家臣吗?” “是的!我是入道的家臣佃中新助,他是竹藏。” 当其中一人回答时,被称为竹藏的家臣却突然”哇”地倒在田埂上痛哭失声。这时小十郎才发现田埂上还躺着一个人,只是他已经死了。 那个人就是在这场战争中结束了七十余年人生旅程的左月入道。 “入道已经死了!?” “是……是的。他曾十八次驱散敌人,结果在第十九次不幸被敌军刺死。” “全部的人只剩下你们两个?” “是的……我们歼敌两百六十余人……但是铃木式部重安、早川源左卫门所率领的一千名士兵伤亡惨重,而今野彦次郎、同苗小三郎、舟生八郎右卫门等人也相继战死。更令人遗憾的是,入道主上和岩城的家臣洼田十郎在混战当中不幸中枪而由马上摔落…?” “那么,你们怎会逃到这里来呢?” “入道主上虽然身受重伤,但是却依然不肯放弃,不断地大叫:'跟随殿下,跟随殿下',并且拚命向前冲去……我们一直追着殿下来到这儿,才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直到此刻,小十郎仍旧不了解佃中新助这番话的含意。 尽管新助不断地叙述左月入道如何奋勇杀敌、入道势如何以寡敌众,但是小十郎所听到的,却只有”追着殿下来到此地……”这句话。 他迅速地翻身下马,探手抚摸入道的额头,赫然发现尸体已经变得十分冰冷。这只已经七十三岁的猛虎,身穿水色法服,头部用黄色的绵帽覆盖住,并未像大多数的战士一样,穿着全副武装。或许他是因为盔甲太重而改穿轻装应敌,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因此而被敌人刺伤肋腹致死。 “你们带着入道先生的遗骸,赶快离开此地吧!小心一点,千万不可让入道先生的首级被敌人夺去。” “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手的。” “如果我们都能度过此劫,相信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小十郎纵身上马,调转马头朝桥的方向望去,突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他看到一名骑马武者被七、八个敌兵团团围住,正企图冲出重围。 此人穿着武装的身影看起来威风凛凛,但如果没有人伸出援手,恐怕也会遭遇和入道相同的命运……不!小十郎定睛一看,愈发肯定这名武者就是主君政宗…… 小十郎景纲突然对着昏暗的天空大声咆哮。 “赶快放开小十郎,政宗在这儿呢!” 他毫无所惧地坐在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