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辉宗突然泪如雨下。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很好!兵书上有言:'见好就收'……那么我们就决定今年的作战到此结束,让领民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年吧!” 仔细想想,辉宗发现自己对于将士和领民们实在太过苛求了。在其一生当中,他只想到自己的愿望,只知道要夺回被人侵占的领地,以致人们为了满足他的野心而疲于奔命,终年都不得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更令他感到惭愧的是,家臣和族人对他的自私毫无怨言,甚至忘记自己的辛劳而尽量地配合他那永无休止的要求。 立花外记因为听见黄莺的叫声而连想到 (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直到这时,辉宗才体会出外记在作战途中突然萌生厌战之念的心情。 就在信长于本能寺结束自己性命的这一年里,伊达辉宗也首次体会到,休息也是重要的人生大事之一。 “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地过日子了。” 七月九日这天,士兵们站在绿意盎然的田梗上仰望美丽的晴空,以无比愉悦的心情返回米泽城中。 政宗和父亲并辔而行,愉快地接受领民的欢呼。然而直到此刻,他仍然无法解答虎哉禅师所留给他的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人类究竟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他人而活呢?……) 五 辉宗决定两年以后,也就是天正十二年八月上旬时,把督家之责交给政宗,而自己则隐居起来。 他之所以做此决定,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由于政宗已经能够赴战场杀敌。另一个促使他决心退隐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发现每当政宗、成实及小十郎这一队人领兵出阵时,伊达家的士气总是为之大振,展现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活力来。此外,例行的年中行事因而变得豪华起来,使远藤基信做起事来得心应手,轻松多了。当然,战场上的牺牲人数愈少,则战费的耗损也就相对地减少。 总之,伊达家的作战策略,已由辉宗的顽固实战主义转为政宗大胆的外交宣传战法。 今年由于政宗,提早在八月收获期前,就结束了战争。 “这么说来,今年终于可以有一个盛大的秋祭仪式喽?” 政宗下令全体将士在秋收之前,各自返城鼓励领内的百姓们。 “这里由我们来控制,大家尽管安心工作。” 伊达势的作战有如疾风迅雷,在从积雪溶化到七月的短短几个月内,就结束了战役,并且负起保护领民之责。此举不但赢得了百姓的信赖,同时也使得饱经烧杀掠夺的土地得以重新恢复。 政宗认为,与其终年作战,不如半年作战、半年巩固领内来得有效率。不过,这个事实对辉宗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发现。 “百姓们可以在丰衣足食的情况下准备来春的作战。” 等到秋祭及收获期过后,士卒们就会开始在山川及河原等处狩猎。当然,这里所谓的狩猎其实就是一种练武演习。令人惊讶的是,这种演习除了练武之外,还兼具强大的宣传效果。 “某某人骑着马横渡最上川。” “某某人一天之内就射下了六百只野雁。” “某某人抓住了一头陷于狂乱的猪,然后用力把它刺死。” 这些传闻经由为了祈祷丰收而每天来回各村落的修验僧之口,很快地传遍各地。 米泽的清顺执行及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是这个宣传组织的总负责人。这时,他们更加确信政宗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 “基信,我打算把督家之责交给殿下。” 辉宗的本意,其实是想把一切责任都交给政宗。 “把家交给这孩子,我很放心。我的战略一向只是固守旧有的领地,但是藤次郎并非如此。 他的心中经常存有计划,而且料事如神,因此我想现在该是我放手的时候了。” 事实上,此刻辉宗的心中另有打算。 秉性善良的辉宗,总是希望能为自己的孩子多做一些事情。 在辉宗主政的时代,最主要的敌人乃是相马父子。然而,如今政宗早在五月间就把相马氏的势力逐出伊具郡,并且等到当地人民播种完毕之后,才班师返回米泽城。 辉宗知道,政宗之所以不断地举行练武演习,主要就是为了讨伐相马父子背后的芦名氏。 (从初次临兵对阵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了……) 政宗曾经亲口表示,自第三年起就要开始讨伐芦名,而辉宗也有意让他放手去做。就在这时,安达郡(福岛县)的小浜城主大内定纲派来一名使者,并透过儒者相田康安转达主上的意思给辉宗。 “希望伊达先生能将过去两家的仇恨一笔勾销?” 使者有意刺探辉宗的本意,因而假扮成相田康安的弟子,并以向老师请益的名义潜入了米泽城。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辉宗自然欣喜若狂。 大内定纲原为伊达氏的家臣,后来因为不满辉宗采取消极的守势,乃愤而投效芦名。如今,此人因为慑于政宗的威名而自来请罪,这不正意味着奥羽之地即将有一番大作为了吗? “虽然我隐居在此,而把一切事务交由政宗负责;但在私底下,我仍旧希望能发挥个人的影响力,说服大内定纲等迷途知返的人成为我方之同志。对我而言,也许这是我所能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呢!” 远藤基信用心地盘算一番,然后回答道: “很好!” 他慎重地回答。对他来说,算盘就是一切的信仰。由算盘所计算出来的机率,准确度比人类的思想还高。 事实上,辉宗的隐居无异是对邻近地区的一种示威。 政宗自十六岁初次临阵到现在,从来不曾尝过败绩--纵使无法攻城略地,也能够守住自己的根基。更重要的是,他的战略不但获得了各地农民的感谢,而且在经济上也获得很大的成就。 财力雄厚的政宗命令基信必须做到”七分三分的利用”。由于财富的累积是所有领民们努力的成果,因此政宗坚持三分必须留给领民们享用,而其余的七分则用来购买武器。 当时作战的武器,系以火枪为主。为了收集更多的火枪,基信特地派遣两组商队秘密前往小田原采购。而且,依照预定的时间看来,如今他们很可能正溯着最上川而航向米泽城来哩! 事实上,三分财力的主要作用,即在于繁荣”地方文化”。如果领民不是因为深爱这片土地而努力工作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任何发展。因此,首先必须大力整顿市场,多方提倡地方民俗传统。 在这方面,政宗的作风与信长极为类似。事实上,政宗奢华的作风,甚至有凌驾信长之势,因此日后”伊达众”一词,就相当于华美的代名词。 不过,政宗之所以如此豪奢,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振奋人心,培养攻打芦名的实力,进而使奥羽归于统一。因此,一旦辉宗宣布隐居,就表示他对伊达一族具有相当的自信,亦即意味着伊达家族已经进入另一个新时代。 “我还是把家交给藤次郎吧!” 辉宗的引退,能够使跟随在藤次郎身边的勇将不断地增加,因而连一向擅长精打细算的基信,也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藤次郎!最近我对作战之事经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所以我决定在十月一日当天,正式把家督的责任交付给你。” 在基信的赞同之下,辉宗立即派人把政宗召至面前。当政宗听完父亲的决定之后,脸上不觉露出惊讶、茫然的表情。 年仅四十一岁、正值壮年的父亲,何以突然做成此一决定呢? (这也是一种无法理解的人类特质。) 政宗的内心比父亲更为复杂,但是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父亲,然后噗哧笑了起来。 “父亲大人,不要开玩笑了!我想你一定是故意说这些话来骗我的,对不对?” 辉宗惊讶地反驳道: “儿子!你看我像是会说谎或开玩笑的人吗?” 政宗无言以对,只是不停地笑着。 “你认为还太早了?” “是啊!父亲大人还这么年轻,为何要轻言隐退呢?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所以你才这么说……”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辉宗的内心真是百感交集。事实上,他并不想终老于这座孤寂的米泽城,内心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具有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但是由藤次郎的话听起来,却似乎暗示父亲畏惧母亲和弟弟小次郎。 “这么说来,你并不想继承家督之职喽?” “父亲有任何差遣,请尽管吩咐,孩儿绝对不敢推托。更何况,家中除了我以外,还有弟弟小次郎,我们宁死也不让米泽城受人轻侮。不过,目前还是以维持原状较为理想。” 政宗口里虽这么说,内心却知道父亲心意已决,任谁也改变不了。他之所以如此认为,主要是因为母亲和弟弟小次郎的存在。 母亲是政宗心上的一块阴影。 虽然政宗是她怀胎十月所生,但是却一直被她视为日后要来蹂躏最上家的恶魔,因此她把全部的母爱都投注在小次郎身上。基于这点,他不得不怀疑也许有一天母亲会煽动小次郎夺取哥哥的性命。 “父亲大人,孩儿希望你能了解,我想要讨伐会津芦名的心意从来不曾改变。” “正因为了解,所以才决定要隐居啊!没有父母会置子女于不顾的,当然我也不例外。事实上,我之所以做此决定,主要就是为了让你放手去做。为了伊达家的未来,不论你采取怎样的战略我都没有异议。” “孩儿担心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虽然我有远大的志向,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这个理想。万一我遭到不测,那么希望弟弟小次郎能把他的子女过继给我当养子。” “别说蠢话了!我不想听你谈有关养子的事……” “依照惯例,未满十八岁是不能继承家督之职的,所以现在谈这些未免言之过早!” 政宗坚决的态度使得这件事只好就此作罢。 当然,政宗坚拒担任家督之职的消息很快地就传进了母亲的其中。 (在即将与芦名作战之际,自家内部却分成两派;这个消息一旦传扬出去,伊达家势必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正如政宗所预料的,这番话果然经由父亲之口而传入了母亲的耳中。当义姬知道政宗因为自己可能战死沙场,所以对继承家督之职感到吃惊时,原先的憎恨突然化为一股浓烈的亲情。 (他甚至还想到弟弟……) 政宗的表现,使得母亲也赞成他继任家督之职。 “既然母亲也答应了,那么从十月一日起,就正式由你来当家吧!” “可是,这么一来……” “父母之命不可违呀!虽然我隐居了,但是仍然会从旁协助你的。” 眼见父亲心意已决,政宗也只好接受了。 六 加诸身上的重担,超乎政宗所能想象。十月上旬,前来米泽祝贺家督传承仪式的宾客陆续抵达,而辉宗也以欣喜若狂的心情接受众人的道贺。 不论何时何地,外交辞令都是最悦耳动听的语言。 前来道贺的宾客,包括最上家、田村家、石川家及岩城家的特使。他们不停地当着辉宗的面、夸赞新的当家主人政宗,结果使得身为父亲的辉宗乐得心花怒放。高兴之余,辉宗不但命人搬出他最引以为傲的菊花供众人观赏,而且还以漆器、刀剑、名驹等作为回礼。 在政宗的眼里,这些人都只是像狐狸般地前来试探他的能力如何;然而在辉宗的眼里,却不这么认为。 光是听信传闻而未亲自证实政宗之才干,就贸然表示敬意的人,往往才是最危险的。 (父亲居然愚蠢得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政宗一如往常般地发挥”倔强”的个性,表现出过人的胆识。 来自田村家的大越显光发现爱姬尚未怀孕时,不禁非常担心。 “不能生育的母马根本毫无作用!如果它不能尽快怀孕的话,那么其地位很快就会被其它的母马所取代。” 正当众人饮酒作乐之际,有些心怀鬼胎的人故意这么嘲笑显光。对于这些不怀好意的戏谑,显光一律回以白眼。 “回去和你的主君商量商量,赶快从家中挑选一名女子送到这儿来吧!” 显光心想,如果主君田村清显听到了这番话,一定会非常感伤。 这时,最上家的花村主膳开口说道: “必要时,祖父这边可以借给你三百挺火枪。” 这番话的用意,主要是在暗示众人,政宗父子之间的感情并不如外传那么和睦。由于伊达家的火枪实际上只有两百挺,因此当远藤基信听到对方所说的话时,也忍不住大吃一惊。 不过,政宗对亲自前来道贺的田山义继所说的话,更是叫人惊讶。 “听说二本松的松已经分为两股,是真的吗?” 田山义继乃是二本松的城主,在天正二年以前原为伊达家的属臣,如今却与安达郡小浜城主大内定纲结为姻亲,共同臣属于芦名氏。因此,当他听到政宗继任家督之职而亲自前来道贺时……这种毫无节操可言的作风,实在令人忍不住要出言讽刺一番。 任谁也想象不到,义继日后竟然会成为一个祸害,使得好好先生辉宗误入其陷阱而丧命。 虽然自己的作法太过可鄙,但是当田山义继听到对方讽刺的言语之后,仍然激动得全身颤抖。 “不,二本松的松原本就是指田山家的祖先奥州探题。我们是一个固守节操的古老家族,绝对不可能一分为二。”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不,我是开玩笑、开玩笑的!” 正当众人准备结束这个话题时,与义继有姻亲之谊的大内定纲恰巧来到,于是政宗又借机羞辱他一番。 “噢!光听这个声音,就知道一定是大内先生来了!” 大内定纲闻言不由得心中一震,他以为政宗已经知道派遣密使说服辉宗让出家督之职的人就是自己了。 “你想把自己的领地盐松(四本松)当作礼物,借以欺骗家父吗?” “殿下何以这么说呢?我怎么会欺骗令尊……” “哈哈哈……你瞧!你的脸色都变了。放心,我只不过是试试你罢了。” “不!你方才明明说我要把盐松当作礼物……”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不过,不管是二本松或盐松,都是奥川地区内变节的松啊!有关你的事情,我都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了。事实上,令尊义纲原来不是臣属于盐松的武部大辅尚义吗?” “你的意思是?” “后来他又和石川光昌合谋赶走尚义,并且把他的领地据为己有。” 大内定纲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来。 “之后令尊与石川光昌因意见不合而分裂,于是光昌乃假相马之兵攻打令尊。” “当时帮助你们的是谁呢?如果不是我的曾祖父植宗,怎会有今日的大内家呢?然而,如今真正依附伊达家的,只有三春的田村,而你却舍弃田村而臣属于会津的芦名。现在,难道你又想要背叛芦名而回到伊达家吗?” “事实上,我这次前来……” “难道你要自动请命担任讨伐芦名的向导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家父必然会十分高兴,不过我可不这么想。对我来说,不论是松或盐都不在我的眼里。当然,如果你坚持要当向导也可以,不过现在还是乖乖地当我连歌比赛的对手吧!” 在性格方面,政宗暴烈的程度绝不亚于信长。此外,两人之间还有很多类似之处,例如信长对于有”近畿怪物”之称的松永弹正久秀,也曾数度用相同的言辞加以揶揄。 “详细的情形我已经向令尊报告过了,这次我……”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不过,既然父亲已经答应让你住在米泽城中,那么就随你高兴,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政宗原本只是希望父亲不要受骗,但没想到却因而种下了祸根。 前面说过,大内定纲与田山义继有姻亲之谊。原先他们希望借此机会与伊达家重修旧好,但如今既然知道政宗并不信任他们,则其行动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要再揶揄他了。” 片仓小十郎忧心忡忡地提出忠告。 “我知道该怎么做!事实上,就算现在我相信他,结果依然不会有所改变。只是,我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坏到何种程度?” “可是,殿下对小浜的定纲……?” “我知道!这个芦名的间谍每次一到紧要关头,总是会背叛他人。你等着瞧吧!他一定会找机会逃走的。” 加在肩上的督家重担,使得政宗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在他自己都未察觉之中,内在的激烈斗志不断地涌现出来。 七 大内定纲果真一开始就怀着欺骗辉宗的心理而来到米泽城吗? 即使是在被政宗当众羞辱之后,他仍然在米泽城待了将近三个月。辉宗为他准备的住处,是一栋颇能符合小浜城主身份的豪华住宅,因此只要他肯安心地在此居住,则至少也能待个两、三年。 然而到了正月间,定纲就借机向隐居的辉宗表示,自己有意返回小浜接妻子来此同住。 “希望主上允许我返回小浜,携妻女来此共居。” 当他以试探的语气提出要求时,政宗笑着说道: “家父知道你肚子里打什么主意吗?” “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事实上,我只是一名担心芦名侵犯的可怜虫罢了,那敢心怀鬼胎呢?希望你能成全我的心愿,今后我一定竭尽所能为你效劳。” “你跟家父谈过了?他答应了没?” “令尊已经答应了。当然,他也承认对一个男人而言,妻女都不在身边确实很不方便。” 于是政宗也就不再表示异议。不过,当父亲让定纲返回小浜之后,他立刻笑着对小十郎说。 “你猜这家伙还会回来吗?我这个独眼龙早就看穿他的诡计,所以他对我可是心存畏惧呢!” 事实一如政宗所料,大内定纲自从返回小浜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在米泽城了。最令伊达家人感到气愤的是,他不但不知反省自己的行为,反而还在背后诋毁政宗、恣意谩骂。 “那个少了一只眼睛、自称是万海圣德投胎转世的家伙,根本就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独眼狼。为了报复那家伙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一定要血洗奥羽之地。” 这番话很快地就传进了政宗的耳里,然而他只是拊掌大笑。 “居然敢拿我的眼睛大做文章,现在总算有攻打芦名的借口了。” 政宗知道大内定纲是因为想要陷害父亲,所以才故意接近自己。由于对方并不是真心归顺,因而回去之后当然会口出恶言。殊不知如此一来,反而成为伊达家指其谋叛,并加以讨伐的借口。 一旦伊达氏出兵攻打定纲,则芦名的军队必然会来救援;这么一来,不就可以达到与芦名作战的目的了吗? 不过,这种计算是否真的正确呢?光靠人类的智慧,未必就能判断出真正的答案。 由于政宗坚持清浊不能并存,因此纵使大内定纲有意返回伊达家,政宗也绝对无法容许其存在。换言之,定纲之所以离开,乃是因为政宗略施小计所致。 政宗认为这样的结果最好,但辉宗却不这么认为。事实上,辉宗对他的背叛感到十分失望。原先他还希望借着原谅定纲以往的罪行,为政宗开辟一条攻打芦名之道,想不到如今却事与愿违。有关芦名氏的内部情形,原为其属臣的定纲当然非常清楚。因此,辉宗认为若能对定纲动之以情,必然有助于掌握茂名势力范围的内部情势,进而帮助伊达氏拟定瓦解芦名内部的策略。 岂料定纲竟然在正月就逃离了米泽城。对辉宗而言,这次的背叛行为已经不再只是面子问题了。 那么政宗对此又作何感想呢?事实上,他认为这是一种策略的运用,而定纲正好中了自己的计策,大肆在各地散播对伊达家不利的评语。然而辉宗却不能坐视不顾,因为他不希望世人受到传闻的影响,认为自己视如珍宝的儿子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 “基信,我不能再坐视不顾了。你立刻赶往小浜,把是非曲直说个明白。如果政宗想要征服这片土地,那么就必须维护大内家的光荣。你用心地合计、合计,暂且权充一下说客吧!”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 于是基信立即赶往小浜会晤定纲。 伊达家这一年内的动向,终于在正月十一日决定。虽然政宗明知定纲不足以信赖,但为了顾及父亲的面子,他仍然将其列入伊达部将的名单里,并假装期待定纲在积雪溶化之前能够尽快返回米泽城…… 但是定纲并未把握住这个大好机会。由此可见,弱者的计算与弱者的伦理和一般人有很大的差异。 在逃离米泽的同时,定纲曾派遣密使前往会津,将他此次前往米泽所探查到有关政宗的人品及策略一一向芦名氏报告。 “政宗这家伙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他太过年轻、粗暴、自信,虽然曾经夸下海口要在两、三年内攻打会津,但我认为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话罢了。” 这项报告使得芦名氏大为高兴。 “没什么好担心的!在我的背后除了佐竹氏之外,还有岩城、石川等地撑腰,一定可以击败伊达势的。” 由于有了派遣使者之事,因此他无法再次接受基信的建议。 “事实上,即使我想重返伊达家,家中的人也不会答应。米泽和会津的恩泽孰重孰轻,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因此目前根本不可能舍弃会津。关于这点,希望你能代我向辉宗说明。” “不过,这可是你的损失喔!我家主人政宗……” “不,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虽然我感于辉宗的情谊而有意归复……但是在我眼中看来,其子却远比父亲低劣,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乳臭小儿罢了。我的心意已决,你请回吧!” 眼见基信无功而返,辉宗的内心更加焦虑,然而政宗却发出会心的微笑。 当然,他表面上还是装出盛怒的样子。 “大内定纲到现在还不回来,看来他是想要背叛我们喽?” 然而顽固的父亲却还不肯放弃,甚至派出两名经验老到的家臣,再度前往小浜企图说服定纲。 这一次他所派出的人选,是片仓一门的长老休意斋及原田一门的长老蕉雪斋。 当他们来到小浜拜访城主时,”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 “瓜的藤蔓可能长出茄子吗?那些胆小的伊达家人,怎可能生出勇者呢?自视甚高的伊达氏……生下来的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罢了。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勇者,那么就来取我的弓箭吧!” 尽管对方的口气如此恶毒,辉宗却依然不动怒。由此不难看出,辉宗和政宗在性格上确实有很大的差异。 看来政宗身上还是流着较多属于母亲的血液。 很快地,第三批使者又出发前往小浜了。担任这次任务的,是宫川一毛和五十岚芦舟。这一次,大内定纲故意采取低姿态,试图借着哭泣来表明不愿重返米泽的决心。 “虽然辉宗先生如此诚恳地邀请我回米泽,但是我的心意已决。在知道伊达家将要攻打会津的消息之后,我怎么能再回去呢?” “我们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知道!但还是请你们放弃劝我的念头吧!理由只有一个,伊达殿下是只小老鼠,而会津是猫;在猫和老鼠之间,到底应该选择哪一个呢?我想答案非常明显。” 米泽的使者心想:或许是因为大内氏的周围布满了会津的眼线,所以他才会如此回答吧? 然而,三次派遣使者均无功而返,连辉宗也无计可施了。 返回米泽之后,宫川一毛立即来到政宗面前向他报告事情的经过。 在叙述的过程中,政宗几度流露出气愤的神色。 “很好,定纲居然敢批评我是一只老鼠。” “正是如此!” “很好,很好!很快地,这只小老鼠就要抓住畏惧猫威的青蛙大内定纲,让各位瞧瞧它的厉害。” “大人的意思是要攻打小浜?” “是的!我一定要讨平这个一再背叛我方的家伙,以展现伊达家的威力。” 这种基于一时气忿而决定攻打定纲的行为,并非政宗一贯的作风。 定纲当然也觉悟到政宗必然会来讨伐小浜,因而除了立刻派人与二本松的姻亲田山义继联络之外,又接连向芦名、岩城、石川等请求援兵。 事实上,政宗只是故意在诸将面前表现出被定纲激怒的样子,其实心中另有打算。 自从由父亲手中接过督家之职后,他就一直希望能在最短时间内订定平定奥羽的政策,并且付诸实行。 如今,积雪已经消退,而出去采买火枪的船也回来了。当城民们看到数量众多、威力强大的火枪时,士气不觉为之一振。 “我们是否要立刻出兵呢?我想,首先最好从攻打小浜着手。” 藤五郎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问道,然而政宗却笑着回答他: “稍安勿躁,藤五郎!凡事都有先后顺序嘛!” “那么你所决定的顺序究竟如何呢?” “好吧!我就先告诉你我的决定好了。首先,我这只小老鼠要派遣使者到会津的芦名义广那儿去。” “你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我要警告他,如果他有任何煽动或帮助伊达家臣小浜定纲谋叛的举动,则一切后果自行负责。我的用意就是要他觉悟到,芦名和伊达之战是势在必行。如今,我这只小老鼠很快就要翻越险峻的大山,一口吞下巨猫了。” 在十八岁继承家督之职以前对相马氏的作战,只不过是扫除辉宗时代旧领地的叛乱势力罢了。而即将在十九岁的春天所面临之这场战争,才是真正表现政宗能力、平定奥羽的首次战役。 “我必须让邻近地区的人们看清楚父亲和我在智略上的差异。但是,藤五郎!我希望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今后恐怕我们得要长期作战了。” 政宗不愧是个智者。他满怀自信地准备再度卷入战争的漩涡当中,而且深信自己一定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 但是在另一方面,正因为过度年轻与自信,所以他距离老师所提问题的解答也就愈来愈远了。 5.孤独之龙 一 人类总是会不自觉地耽溺于自己所喜欢的事物当中。例如勇者耽溺于勇,智者耽溺于智,嗜酒者耽溺于酒,爱好女色者耽溺于女色。 天正十三年的政宗虽然过于喜欢卖弄智略,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年仅十九岁的骏马对于蕴藏心中的十年计划即将实践,当然会格外意气风发。 首先,他派遣使者去见会津的芦名义广,要求他拒绝援助小浜城的大内定纲。 当然,芦名氏绝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但是,这就好像在平静无波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头一样,目的只是为了使波纹出现罢了。 目前会津的芦名家表面平静无波,但实际上内部却已经发生动摇。 自从素有”中兴之祖”美誉的盛氏于天正八年崩殂以后,由于其子盛兴没有子嗣,因而从二阶堂家迎接盛隆入嗣,以便传承芦名的家业。然而此举却招致家老松元太郎、栗村下总的不满,并愤而起兵叛乱,最后在天正十二年弑杀了盛隆。为了维持政局,重臣们连忙自常陆的佐竹家迎接义宣之弟义广入主芦名,但是此一不幸事件却不断地持续,以致内部派系纷争愈演愈烈。事实上,重臣们并不全是佐竹的支持者,而且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在这么一个表面平静无波的池面投下一颗石头,无异是要试探义广一族内的信用度。 换作别人,一定也会采取和政宗相同的行动,他在丢下这颗石头之前,首先派人送了一封密函给向来与佐竹为敌的小田原之北条氏。 “我打算从内部颠覆佐竹家,希望阁下大力相助,并请代我将此事知会越后的上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十九岁青涩少年的思想。这种大外交家的灵活手腕,是身为父亲的辉宗永远也比不上的。 政宗本人也知道,想要借着讨伐佐竹之名直接攻向常陆,没有坚强的实力是绝对办不到的。 这就好像打蛇要打七寸部位一样,凡事均必须掌握要点,才能够一举奏效。 因此,这封信至少使得小田原的北条氏大感吃惊。 “伊达家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 如果伊达家真要攻打佐竹,那么我就得尽快采取行动才对……一旦北条氏展露攻势,则佐竹氏当然也就无法顾及芦名了。只要佐竹不插手其中,那么芦名氏内部派系对立的鸿沟就会日益加深……这就是政宗的基本策略。如此卓越的智略,令人不禁想起老巧卓拔的武田信玄。 总之,这是伊达政宗踏出吹嘘人生的第一步。 既然是吹嘘,那么政宗实际所要攻打的目标究竟是谁呢?答案其实非常明显,那就是在去年正月再度背叛伊达家的小浜城之大内定纲。 不过,直接攻打大内定纲乃是愚不可及的举动。由于定纲曾经三度痛斥由父亲辉宗派去促他反正的密使,内心自知必定难逃伊达家的攻击,因而一定会加强守护。 “生气的话就放马过来吧!” 他既然敢夸下海口,就表示已经有所准备。对于一个已经有所准备的敌人,当然不能从正面攻击。 因此,首先必须扰乱其头脑。 这时梅、桃、樱花等都还深埋在积雪当中,看来不到春天,积雪是不会消退的。 春天一到,伊达家的部队随即由米泽出发,迅速地朝会津前进: “真是令人想不到!伊达家的小老鼠居然大发虎威,直接去打猫了。” 原以为伊达家会立刻发兵攻打小浜的大内定纲,这时总算松了一口气。 应该由板谷岭出杉之目(福岛)来到二本松、小浜的伊达军势,竟然出人意料地朝反方向的桧原南进,难怪定纲会觉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政宗真正的打算却无人知晓。 连他的心腹大将片仓小十郎和原田宗时也忍不住问道: “殿下,现在攻打芦名会不会太早了点?” 事实上,会成为阻碍的,除了险峻的盘梯山外,还有猪苗代湖。不过,纵使得以平安无事地抵达黑川(若松),则结果又将如何呢?难道佐竹义重及义宣父子会眼睁睁地看着政宗攻打芦名吗? “还太早呢!” 片仓小十郎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我们必须视情势而拟定作战计划。依我之见,现在还是先把猫的鱼夺过来吧!” “猫的鱼?” “是的!我这只伊达家的小老鼠就要夺去猫最爱吃的鱼,教猫饿个半死。” “属下不明,敢问殿下所谓的鱼,是否就是小浜城呢?” “哈哈哈……除了小浜以外,还有芦名家的右手盘梯山呢!你们只需默默地跟着我就好了,其它不必多问。” 到了五月二日当天,政宗终于在桧原口当众宣布要讨伐会津。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马上就要抓住一条鱼似地。 原来此时政宗已经透过原田宗时的部下平田太郎左卫门之引介,邀得芦名的重臣柴野弹正担任内应。 政宗决定兵分二路。 “一军从桧原口进攻,由我亲自指挥。至于另外一军,则由原田宗时率领,朝猿仓进攻。” 这就是政宗狡猾之处。以这种方式进攻,再精明的敌人也会因为一时失察而中计。 当然,政宗并不敢奢望一举击败芦名。 (今年计划要攻打的对象,是小浜的大内定纲。) 尽管心中如此计算,但表面上却朝相反方向进攻。不过,这只是为了再次进攻所做的铺路及练兵之策罢了。 原田宗时对政宗的计划一无所知。在充当内应的柴野弹正之引导下,宗时领兵攻入会津之地,但是却遭到敌军顽强抵抗,以致铩羽而归。 经过分析之后,宗时总算找出导致这次失败的原因所在。原来自愿充当伊达内应的柴野弹正,由于对芦名义广抱持强烈反感而成为伊达家的同志,但是介绍柴野认识宗时的家臣平田太郎左卫门却背叛了宗时,并且将此次进攻路线及兵力一五一十地向芦名报告,以致宗时的部队遭到包围。 “怎么样?现在你知道盘梯山的鱼多刺了吧?” 与柴野弹正一起突围而返的原田宗时,受到政宗的嘲弄。 这时政宗正派遣片仓小十郎攻打桧原城,并且命家臣后藤孙兵卫在此待命。 “现在回米泽城似乎还太早了。怎么样?藤五郎,你不介意代我到猪苗代盛国走一趟,看看能不能从当地取得一些口粮吧?” 伊达藤五郎成实接获命令之后,随即派遣家臣羽田右马助前往猪苗代的家臣石部下总家中探查详情。 这就是政宗所谓的铺路。他急于知道,猪苗代盛国是否真心归服芦名义广? 探查的结果,将作为今后拟定战略的参考。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猪苗代盛国对于主上芦名义广极为不满。 “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根本不懂得安抚将士之道。” 这就是他们对义广的评价。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猪苗得知羽田的来意后,便立刻答应担任政宗的先导,然而其子盛胤却极力反对。 “好,这就够了!既然儿子表示反对,那么要攻打芦名的确不太容易。不过,现在也应该是伊达家班师返朝的时候了。在此我要提醒各位一件事,焚烧稻田而招致民怨乃是愚不可及之事,所以绝对不可发生类似的事情,否则一律加以严惩。好,现在我们就班师回朝吧!” 直到此刻,政宗才初次将自己的本意坦白告诉小十郎和藤五郎。 “你察觉到了吗?藤五郎?” “啊?察觉什么……” “先前我不是说过吗?今后恐怕我们得要长期作战呢!” “殿下的意思是,我们佯装要班师回朝,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回头攻打会津?” “不是攻打会津,而是小浜的大内定纲。怎么样?小十郎,你注意到了吗?” 片仓小十郎颇感尴尬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我们之所以在此作战,主要是为了把派去援助小浜的芦名势叫回来喽?”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今年春天一到,芦名派往支持小浜及小浜支城刈松田、小手森等地的部队就已经出发了。但是,我们并不直接攻打小浜,反而故意让敌人误以为我们要攻打会津;这么一来,一半以上的援军都会立即赶回会津。此时,我们假装无法对抗会津强大的兵力……然由此地班师返回米泽城?” “嗯,我懂了!” “这次我们要打破往例,在八月攻打小浜。你知道吗?小十郎!不论我身处何地,我的一只眼睛随时都在观望天下。由于我曾经在六月二十一日派人送了一封亲笔信函给北条氏政,因此我相信北条一定会帮助伊达家攻打佐竹……” “此话当真?” “哈哈哈……事情还不止如此哩!这和去年的小牧一战后,原本一步也不肯退让的滨松之德川家康,却连忙派遣使者前去拜访羽柴秀吉的情形一样,唯有自己先站稳脚步,才能够成就大事啊!所以,我们先假装返回米泽城,然后再出兵攻打小浜?” 听完政宗的说明之后,片仓小十郎和藤五郎成实均感到雀跃万分。 “真棒,殿下你真的是棒极了!你的魄力,甚至连北条和德川也比不上呢!如此一来,我又可以驰骋中原,和羽柴筑前一决雌雄了。好,我们这就班师回朝吧!” 二 近几年来,每当伊达势班师回朝后,按着便是一连串的祭祀与狩猎活动。 因此所有的人都认为,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小老鼠毕竟不敢打猫而夹着尾巴回去了。”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眼小子。我看,伊达家的气数也就到此为止了,幸好当初没有跟随他们。” 这里是小浜的卫星城小手森城。此刻,大内定纲正与前来支援的田山义继在花园里饮酒、赏月。 八月十五日当天 伊达势在攻打会津芦名的途中,由于遭到猪苗代之子盛胤的阻挠而无法前进,因此只好怅然而归……不论在何时、何地,人们总是喜欢大肆渲染有关胜利的传闻。 伊达部队的班师回朝,在传到大内定纲的其中时,却被渲染成遭遇重挫而仓惶逃走。 “现在这只小老鼠总算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吧?在这世上,还有很多的猫和狗呢!也许猪苗代看起来很像只猪,但事实上却是条非常凶猛的狗。” “过去二、三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伊达家,都会受到百姓们的热烈欢迎,今年惨败而回,米泽城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身为主客的田山义继是个昂扬六尺之躯的壮汉,而主人大内定纲则十分矮小。因而这场酒宴乍看之下,有如大人和小孩玩家家酒游戏一般。 “你看这清澄、美好的明月。” 两人诗兴大发,于是由定纲执笔写下诗句。 饮尽杯中明月 “怎么样?该你接下句了。” 就在这时,喧闹的虫鸣刹时静止,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廊下传来。 “属下有要事禀告!金洼的法印刚由刈松田快马赶来,要求面见主君。” “什么?金洼的……真是个无趣的男人。好吧!把他带到这儿来。正好我刚开始写作连歌,就让法印也来凑一脚吧!” “遵命!” 很快地带着一名修验者来到两人面前。 “贫僧有要事禀告。” “别急,别急,你没看到我们正在赏月吗?你这个无趣的家伙一来,甚至连虫声都不再响起了呢!” 喘息未定的法印对定纲的嘲弄毫不在意,只是神色慌张地说道: “我真的有要事禀告哪!根据最新的消息,伊达家的军队已经由杉之目城朝二本松进发了。” “什么?伊达家的军队?” 义继猛然放下手中的酒杯,神色显得比定纲冷静多了。 “别慌哪!法师。伊达家怎可能在这个时候出兵呢?更何况途中还有刈松田及针道加以阻拦,因此根本不必担心。” “不!呃……事实上,刈松田的青木修理和针道的内藤勘助都已经向伊达政宗投降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两人呆若木鸡。原先计划经由桧原口进攻会津的政宗,不是已因猪苗代盛胤的阻挠而惨败逃逸了吗?…… 如今,政宗居然一改往例越过板谷岭直奔而来,使得敌人措手不及。事实上,政宗已在这段期间内暗中将兵力移往杉之目城,并且派遣密使劝说刈松田城主青木修理弘房及针道城主内藤勘助开城投降。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最好的证明就是,政宗的岳父田村大膳大夫家的军队目前正在积极行动,随时准备呼应。根据各种迹象显示,这很可能是政宗早就订定的计划,而假装由会津班师回朝只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而已。” 听法印这么一说,定纲和义继无不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连三春的清显都与之呼应……这么说来,小浜的处境比二本松更加岌岌可危了。 “我必须立刻赶回家去确定这项传闻是否属实,先告退了。” 义继离去之后,定纲仍然半信半疑。 (难道这只小老鼠真敢……) 战争并没有一定的规则。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其实就是一种谋略的运用。只是,在政纲眼里只不过是个青涩少年的政宗,怎可能会想出如此完美的策略呢?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误会,一定是……) 大内定纲当然不会忽略旧皮革中可能包藏锐利的新刀之理,当然他始终不认为政宗是个人才。虽然当初辉宗曾经一再地给予忠告,而且很有诚意地对他表示友好,但是定纲却坚持不肯重返米泽城。造成定纲如此坚决的原因,主要就是因为辉宗缺乏魄力的表现。 “我怎么可能追随这么儒弱的人呢?” 由于定纲认为伊达家的人过于儒弱,所以心想这件事一定是个误会。 定纲微笑着对法印举起酒杯: “你的报告我已经知道了。来!我们喝一杯吧!现在我们来合作一首连歌吧!方才我所做的句子是:饮尽杯中明月……你放心好了,伊达家的小老鼠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高挂在天上的明光,仍然散发出皎洁的光芒,静静地照着人世间的一切。 三 在进入杉之目城以前,政宗特地命令藤五郎展开小浜攻略的铺路工作。 于是成实乃派遣家臣大町藏人及石井源四郎两人,暗中前往小浜的支城刈松田,说服城主青木修理弘房开城投降。 听到这个建议的青木弘房并未立即加以拒绝,只是要求对方让他考虑一晚。 对青木来说,政宗的提议着实出人意表,以致他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 政宗所提的建议,大致上可分为四个要点。 “我这个人一向非常倔强,对于边界之人为了争夺方寸之地而相互残杀的行为,根本不屑一顾。但是,我认为奥羽之地必然能够孕育出天下第一的精锐;而我的目标,就是带着这批精锐前往中央,一举平定天下。今年我选择盘梯山作为练武演习之地,而猪苗代及芦名则理所当然地会成为问题。但是不论如何,我仍然希望所有自认为兼有才干和武勇的人,能够追随我前往中央。在此之前,我当然必须先试试哪些人真正具有才干。不过各位尽管放心,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滥杀无辜的人;更何况,杀害一些日后可能对我有所帮助的人,对我并无好处啊?” 换言之,政宗所要强调的第一要点是”伊达家的作战并非为了扩张领土”。 如果想要拥有天下,那么首先就必须积极挖掘人才。但以目前的情势看来,对天下第一等精锐施予训练乃是刻不容缓之事。 由于此时织田信长已死,因此全国各地的势力都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群起争雄。 而促使政宗下定决心的,是中央的羽柴秀吉、滨松的德川家康及小田原的北条氏。 “赶快平定奥羽之地,以便率领精锐南下,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呢?” 这就是政宗的第二要点。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快下定决心,并且决定战略及前进路线。若要尽快挥兵南下,则最好由会津出越后,然后再由北陆道出近江,或者经白川通过下野征服东海道较为方便。 当然,也可以经浜街道由常陆出兵,但是如此一来势必会遭到佐竹顽抗而牺牲大批的人力、物力。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征服中央的杉之目、二本松、须贺川、白川等势力,使其成为同志,然后才能拓展南下的道路,这就是政宗的第三要点。 至于第四要点,当然就是希望这些地方势力都能臣服于政宗。 “我绝对不会勉强各位!一个人必须配合其才干量力而为,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臣服于大内定纲或田山义继,但是如果你认为他们不是很好的同志,那么何不加入我们的阵营呢?” “政宗真的准备挥兵南下?” “那当然,这件事早就已经决定了。事实上,隐居的伊达辉宗先生曾多次向大内定纲提出忠告,然而定纲却充耳不闻。主上是位胸怀宽大的年轻大将,他曾多次阻止我们出兵攻打二本松和小浜。因此,我们只是想要借道通过而已,根本无意多作杀戮。相信你也知道,我家主君乃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而成,所以如果能获得愈多具有才干者的帮助,相信一定很快就能取得天下,建立一个和乐、升平的泱泱大国。你愿意终生蛰伏于此吗?在芦名的黑川城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为何?但如果你愿意追随政宗的话,我可以代他作主,带你前去与他见面?” 藤五郎成实所派遣的家臣大町藏人,原本就是一个精于议论、舌灿莲花的人。 虽然他极力夸大政宗的魅力,但事实上他本人也深受政宗魅力之吸引,因而才会不遗余力地说服对方。 刈松田的青木弘房闻言不由得心中一惊,于是要求对方给他一个晚上达时间好好考虑,并在当晚连夜出城,快马奔往针道城与内藤勘助共商对策。 以他的智慧,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决定。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无法辨认对方所说内容的真伪,因此他想知道内藤勘助对此有何看法。不过,在前往探询勘助的意见的途中,却发生了非常奇妙的变化。 当他走进针道城时,突然像换了个人似地,似乎胸中另有丘壑。 “我还是追随伊达家吧!否则不出数日,他就要来践踏我的城池了。” 于是他摇身一变而成为劝降的说客。 如此巨大的转变,着实令人怀疑他是不是中了催眠术?原来在策马奔往针道城的途中,他已经沉醉在政宗所描绘的远景当中,进而成为政宗的代言者。 “勘助,你仔细想想!大内定纲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一切终究会归于乌有的。目前,杉之目城的军力旺盛,因此小浜很快就会被伊达家枚平。据说隐居的辉宗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曾数度派遣使者前往小浜说服他,企图救他脱离困境,但是大内定纲还是背叛了如此深厚的情谊。由此看来,他可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而且丝毫不懂义理。一个不知义理为何的人,怎可能生存于天地之间呢?如果我们仍然执迷不悟的话,最后必将难逃被伊达势歼灭的命运。好好想想吧!难道你想和万海上人投胎转世的政宗拼命一搏吗?更何况,假若事情真如他们所言,则你我将来也可以成为大国之君哩?” 在战国时代里,具有催眠师魅力的,包括织田信长、秀吉和家康等人。 成为英雄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具有使人沉醉在自己所塑造的美景当中之能力……现代担任公司老板或律师的人,绝大多数都具有这种能力。 总之,政宗的过度吹嘘终于在这些单纯的东北人心中架起了一座彩虹之桥,并且塑造出一幅美丽的远景。 当然,具有这种特性的人任何时代都有。 例如当日本以伊达众之名对朝鲜用兵时,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华丽军装,及设置在仙台的青叶城及青龙山瑞严寺的”帝王之座”,即是应用这种技巧。 这些做法主要是为了让人们产生天子曾经亲临仙台,并且面带威仪地盘坐其上的印象,进而使人信服。 正如先前所预料的,这番说辞果然震慑住青木弘房及内藤勘助,使他们相信自己若不投降就毫无生路。不!不只是投降而已,他们甚至认为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政宗而生存,故这也可以视为一种信仰的魔力。 当青木弘房来到杉之目城,匍伏在政宗面前宣誓效忠之际,正好是大内定纲与田山义继在小手森城内饮酒赏月之宴前一个月的七月十四日当天。 大内定纲对于此事当然毫不知情。 “今年伊达家的部队一定会返回米泽,所以不久各位就可以好好休息了。这些日子以来,真是辛苦你们了。” 定纲神态自若地送走前来救援的芦名势及田山势,一点也不曾察觉自家内部已经发生巨变。 政宗亲自接见青木弘房,并且取下腰间的佩刀送给青木作为见面礼。 “你就是青木修理?” “是的,我是弘房。”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伙伴。只要我们能够同心协力,相信在战场上必定能所向无敌。现在,我要把贴身的佩刀送给你,请你走近一点……” 弘房不胜感激。 “初次见面就蒙主君恩赐,还把贴身的佩刀送给我……这真是我毕生最大的光荣。” 此时,弘房已经完全被政宗折服了。兴奋、感动之余,他甚至把盐松(四本松)的兵力分布图献给了政宗。 八月二十四日当天,政宗很快地出兵准备攻打小浜,先遣部队甚至已经包围了大内定纲所在的小手森城。 政宗亲自在川俣指挥全军,而攻打小手森城的主力则由原田宗时与藤五郎成实率领。如此一来,即使已经回去的芦名及田山赶来救援,伊达势也可以在城外将其截住,不使他们进入小手森城内支援大内定纲。 虽然政宗的战法不甚光明,但是效果却令人叹为观止。例如,他故意把藤五郎成实藏在第二阵的筑馆内。 “如今他的退路完全被阻,只有投降一途了。” 结果政宗又故意命令守在城门的士兵撤退,让敌军以为有机可乘。 守城大将大内长门及松元与市不知这是政宗的诡计,反而误以为援军已经来到,以致逼使围住城门四周的敌军纷纷撤退,于是当即下令: “大家冲啊!” 在他一声令下,小手森城的城门全数打开,兵士们一拥而出。 在会津未能立下战功的原田宗时见此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于是立刻下令最叫他引以为傲的火枪队三百人同时射击,自己更是一马当先地冲入敌阵之中,以速战速决的方式,砍下松元与市和助左卫门兄弟的首级。当其杀到城门前时,终于成功地将敌军分隔成内外两个部份。 如此一来。置身城外的敌军立刻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小兵们不是竞相投降,就是抱头鼠窜。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陷身城内的人们均感吃惊。三天之后,也就是二十七日当天,军使终于竖起白旗,并旋即由里门来到藤五郎成实所在的筑馆。 “怎么?不是才刚开始作战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啦?” 十八岁的成实以嘲讽的口吻迎接军使。 “不多流点血,怎么喂得饱阿武隈川的鱼呢?定纲他怎么啦?” 军使是一位名叫石垣勘解由的侍卫大将。面对成实讥讽的口吻,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对方,然后闭上双眼缓缓说道: “事实上,通路完全被截断,城内早已绝粮了。” “什么?才被包围三天就绝粮了?这么一来,你们如何作战呢?” “坦白说,我家主君大内定纲早就不在城内了。当他发现小手森城被你们团团围住时,就立刻撤退返回小浜去了?” “什么?定纲已经逃走了?” “是的。我之所以自动献城投降,主要是希望你能答应让我带领城兵返回小浜。” “噢?这么说来,你们是不想再战喽?” “请你秉持着武士的同情心……” “说什么蠢话?难道你忘了令主人完全无视于我家隐居主君的忠告,甚至夸下海口要我们放马过来吗?” “这是我方的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