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政宗》作者:山冈庄八-4

基信站了起来,然后捧着盖有红布的托盘来到爱姬面前。  “这是少爷送给你的礼物,请小姐过目。”  “谢谢!”  没有人知道爱姬对婆婆的异常举动有何感受,但是当她揭开红布的刹那,却毫无造作地喊道:  “哇!好漂亮喔!”  她的双眸绽放着喜悦的光芒。  义姬的表现已经够旁若无人了,但是这个像洋娃娃般的可爱女孩却犹有胜之,似乎完全无视于他人的存在。  这时,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爱姬及装有藤次郎所送礼物的托盘上。原来盘中装着的,是藤次郎的曾祖父植宗由上洛根来聘请的涂漆师父所制造的大?”玩具”。这是一些美丽、精巧的烹饪玩具,举凡厨房用具,如锅、碗、瓢、盆,大至有盖饭桶,小至纸罩、烛灯等器物一应俱全。  (到底还是个孩子!)  父亲辉宗松了一口气。不过,当他看到儿子送给新娘的礼物之后,对于妻子坚持三年后再谋两人圆房的提议,倒也颇引以为然。  “哇!真的好美!”  “你喜欢吗?”  “喜欢极了,真是谢谢你!”  “喜欢就好!不过,你得每天作饭给父亲、母亲吃才行。”  “你是说用这些……”  “是啊!不过,在你还不太熟练使用这些器具之前,我一定会尽量帮助你的。虽然我们的正式婚礼必须等二、三年后再说,但是我希望你能先熟悉这个城市。”  按着藤次郎又眨眼对爱姬说道:  “爱姬,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爱姬这才将视线由大托盘移到藤次郎的脸上,但是她的脸上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藤次郎的长相与父亲清显先前所描述的并无两样。  “在三春城里也有卖达摩吗?”  “当然有!”  “那么,你所买的达摩是不是都只有一只眼睛?”  “是……是的!”  “我也只有一只眼睛。你知道吗?我把另一只眼睛暂时放在母亲那儿,将来要是能够有所作为,那么母亲就会把它还给我。”  爱姬未置一辞,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他所说的,原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但……)  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而言,会有这种想法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此,希望你经常为我祈祷,让母亲早日把眼睛还给我吧!”  “是……是的。”  “还有,你必须记得每天模拟作饭给母亲吃。”  直到这一天,辉宗和基信才真正察觉到藤次郎的成长。  虽说早在谈论婚事之初,虎哉和尚就已经察觉这项事实……但今天换作是他在场,恐怕也会被这些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呢!  事实上,藤次郎对于母亲偏爱弟弟小次郎一事,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他总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为她设想,认为这是母亲教育自己的一种方式。  (母亲一直在等待时机好为我画龙点睛……)  想到藤次郎把母亲收着他的一只眼睛解释成是为了他的幸福着想……辉宗不觉胸口一热,只好假装咳嗽借以掩饰即将涌出的泪水。  “好了,没事了!大家喝酒吧!今晚是少爷和小姐大喜之日,值得好好庆祝一番。现在我希望各位能够抛开一切礼仪禁忌,尽管开怀畅饮吧!基信,倒酒,快倒酒。”  趁着众人不注意时,他偷偷地撩起衣袖拭去泪水。对父亲而言,藤次郎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孩子。  (这都是大日如来和文殊菩萨的恩赐……)  六  三日后,藤次郎在爱姬的陪伴下来到了资福寺。在离城之前,两人首先来到屋外,接受民众的祝福。虽然这一天大雪纷飞、路面积雪盈尺,但是仍然有许多热情的民众站在道路两旁,向这对新婚夫妇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恭喜!恭喜!”  “春天一到,必然会普降甘霖。”  “愿你们的心灵永远像白雪般纯净。”  此时,伊达辉宗也根据伊达家的惯例,在接受领民们为庆贺长男婚礼所进奉的年贡后,留下来与民同乐。  当两人抵达资福寺时,辉宗的叔父,也就是东昌寺的康甫和尚也在场。  “啊!你们来了,快进来吧!”  两人在康甫的引领下来到客殿,并由虎哉亲自招待茶点。在喝茶之余,虎哉和康甫并未露出欢愉的表情,但在私底下,他们对于这桩姻缘都感到非常高兴。不过,虎哉对于义姬坚持这两个未成熟孩子的圆房之期必须延后一事,也颇有同感。  “恭喜新郎、新娘,贫僧谨祝你们的婚姻如天地之妙味、涅盘之妙音一般,亘古恒常。”  但是,当两人来到书房时,虎哉却突然问道:  “少爷,你知道方才我说的妙味、妙音是指什么吗?”  “弟子愚昧,仅得一知半解。”  “嗯,很好,你很诚实。那么,你是不是觉得很纳闷呢,东昌先生?”  虎哉突然转头问康甫和尚。  “爱永远是爱,憎恨也会变为爱。”  这句话所指的,当然就是义姬。至于其含意,则是指义姬对藤次郎的憎恶表现,不但不会消磨他的意志,反而有助于锻炼其心性。  “但是,有时也会出现完全相反的结果。换句话说,爱会使人堕落,憎恨也会使人堕落。”  “但这句话只适用于他人身上。以母亲为例,在憎恨之中往往含有爱的情怀在内。正因为这种圣洁的情操,天地才得以孕育而生,人类才得以达于至妙之境。”  “我懂了!”  藤次郎用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地说道。  “今后弟子一定配合这种至妙不断地努力。”  “很好!”  这是一种顿悟。天地的意志主要乃借由慈爱的方式来表达,而慈爱的表达则来自父母。因此,即使母亲憎恶自己,为人子女者也不能在意;事实上,憎恶只是母亲担心孩子迷失方向的表现罢了。  “如果你真的明白了,那么我要让你见一个人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  接着虎哉用力拍手,并且高声叫道:  “出来吧!你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天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少爷,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遵命!”  话声甫落,方丈室里随即传来一阵衣物磨擦的悉索声,接着一位年轻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来他是一个来自京城的修行僧。在当时,五山的云游僧们经常来回全国各地,接受地方寺院的招聘,然后把京都的消息传达给德高望重之僧侣。换言之,这些云游僧所扮演的角色,即相当于现代的外交官或情报员。  一年当中,通常会有二、三名云游僧前来资福寺拜谒虎哉和尚。  “大师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贫僧要说的,是有关上杉辉虎入道谦信死亡一事。”  “据我所知,谦信是在前年约三月三十日亡故。如今,有意并吞天下的野心者又少了一个。”  “还有其它人想要并吞天下吗?”  “正是!据我所接获的情报来看,这些有意并吞天下的野心人士,包括以收复京都为名的将军足利义昭及声势日隆的织田信长。其中,信长虽说已被拜为右大臣,但是却有许多人表示不服,并且愤而请辞。”  “这么说来,有人准备要讨伐义昭喽?”  “那当然!在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相继死亡的情况下,这些人自然而然被视为义昭并吞天下的绊脚石。如今,小田原的北条出兵挡住德川家康的进路,而一向宗徒也准备出兵讨伐织田信长。此外,还有传闻指出,自从惑星松永久秀在大和信贵山自尽之后,安艺的毛利也有意出马与信长争霸。”  “安艺的毛利……那么武田胜赖有何反应?”  藤次郎倾身向前,仅存的一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年轻的云游僧。  面对如此急迫的眼神,云游僧这才知道藤次郎仍然不脱血气方刚的少年本色。  “根据我的判断,这些人很可能会对京师出兵。以目前的情势看来,在武田、北条及德川、织田两大同盟中,后者的胜算较大。”  “这是因为组织成员不同的缘故吗?”  “不!除了结盟对象不同之外,双方的武力也有很大的差距。毕竟,双方所拥有的火枪(用火绳点火的前膛枪)数目相差太远了……”  “什么?火枪?”  “是啊!由于信长已经下令火枪部队加入作战,因此这场战役的胜负已决。”  按着藤次郎又不断地询问有关作战的事情,似乎非常关心这场战争。  这是因为,他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国家”这个大前题之上,只是他人无法察觉罢了。  “如此说来,织田与毛利之战是在所难免的喽?”  “应该是吧!根据最新的消息指出,新近在织田部将中崭露头角的羽柴筑前(即丰臣秀吉)侍卫大将,正由播磨前往备前、备中,准备讨伐安艺的毛利。”  “信长似乎打算在安土筑城?”  “没错!安土素有'世界第一城'的美誉,战略地位非常重要……除了其它城堡所没有的九层高楼之外,还有景色怡人的琵琶湖。每当夕阳映在湖面时,整座建筑便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显得无比庄严……”  “所以织田认为掌握此城即可掌握天下?”  “正是如此!”  对于藤次郎所提出的问题,云游僧起初并不敢畅所欲言,只是不时地看看虎哉,似乎希望获得他的指示。了解到这位年轻僧人内心的惶恐后,虎哉于是笑着鼓励他勇于发言。  “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一个秘密,据说大约十年前,五山的硕儒即曾预言,将来会有十二个人出马争夺天下。”  “是哪十二个人呢?”  “在这十二个人当中,有些已经寿终正寝,有些已因战败而销声匿迹,目前仅剩下北条、武田、德川、织田、毛利、明智及羽柴等七人。”  “但明智和羽柴不是织田的部将吗?”  “很多人都不解何以四国的长宗我部、九州岛岛的岛津未能列名十二群雄之中,却由织田的两名部将雀屏中选,殊不知此乃意味着织田信长无法取得天下。”  “什么?织田无法取得天下?”  “正是!硕儒们曾坦白指出,这是由于信长无法信任他人的缘故。据说在其早年时代,其母曾企图夺去他的性命,迫使他不得不手刃自己的同胞弟弟。这项打击不但使他变得冷酷、无情,而且从此不再信任任何人。”  藤次郎有如被人重重一击般地苍白着脸色。其生母曾试图夺取他的性命……这句话使他的胸口感到一阵疼痛。  “人生在世,如果连其亲生母亲都想夺取他的性命,那么此人必然是天地所憎恶的孩子。在命运的作弄下,有人企图谋反、企图暗杀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果真如此,则起兵叛乱、打倒信长的人究竟是谁呢?难道会是这两名部将?”  “也许吧!”  “由于硕儒们是根据各种现象,并配合天时、地利等条件而作出此一结论,故其可信度极高。至于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据硕儒们表示,除了目前正负责攻打中国的羽柴筑前之外,还包括与织田有姻亲之谊、目前正率兵攻打武田的德川家康。”  “你也认为织田不可能取得天下?”  “是的。此人既然不肯信任他人,当然不会受到神佛的庇荫及万民的拥戴,因此终必会遭遇挫折。”  “所以羽柴和德川会起而谋叛,甚至夺去他的性命……硕儒们是如此认为的吗?”  “这个嘛……既然是预言,就表示也可能不是这两个人。一个人如果连神佛都放弃他、不再庇护他了,那么他有可能从马上掉落摔死,甚至连吃饭都可能被噎死。总之,这是出自五山硕儒们的预言。”  “嗯,经由大师的详细解说,弟子确实受益匪浅。那么,天下会就此趋于太平吗?”  “那当然!事实上,除了五山的硕儒之外,其它的占卜家也如此预卜。也许再过个两、三年,就可以瞧出一丝端倪来了。”  虎哉暗中观察藤次郎的反应。而在另一方面,听到这一番话的爱姬,却痛苦地紧咬双唇:  这个表情非但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因为出现在右颊上的酒窝而更加惹人怜爱。  七  人类到底是由谁孕育而成的呢?一般人的答案不外是:最初由父母供应食物,由老师传授知识,于是身体自然就会不断地成长。  然而,要将智慧配合个性,使其不断地成长,则必须配合所谓的”天时”。  藤次郎之所以十一岁就勉强举行冠礼,乃是因为父亲希望他能早日临兵对阵。而在十三岁娶妻之后,却因母亲对他的憎恶而以一句”太早了”为由,迫使他与妻子分隔两地……所幸这股憎恶非但没有打垮藤次郎,反而使他加速成长,变成一名年轻有为的青年。  当然,年纪轻轻就和异性交欢的结果,的确容易影响正常的成长发育,有时甚至会使人耽于女色。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处于青春期的藤次郎眼见美女在前却无法享用,就会设法使自己尽快成长。换言之,爱姬即等于促进其生长的酵素。  不待他人建议,藤次郎本身也希望能早日上阵杀敌,因此他必须使自己成为一个具有活跃生命力的年轻人。  三年之后,也就是天正十年(一五七二年)正月,藤次郎终于与爱姬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妇了。当时藤次郎政宗十六岁,而新娘爱姬则是十五岁。以当时的社会标准来看,这是非常理想的适婚年龄。  自从两年前安排云游僧到资福寺直接会见政宗之后,虎哉和尚即开始让他广泛接触这类情报。  “少爷,请稍安勿躁!难道你不知道焦躁只会招致失败的道理吗?”  “啊?我的焦躁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是的!你没听说过,悍马想要奔跑之前,总是会不停地啃啮辔绳吗?只是它万万没有想到,如此一来反而会被其它的马抢去先机。”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子今后一定会多加注意。只是我很怀疑,天下真的会就此太平无事吗?”  “话虽如此,但是我敢确定,日后能够平定天下的,绝对不曾是杀害先师快川大和尚的织田信长。”  “为什么不呢?我倒认为应该是他……”  虎哉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和尚不畏个人生死,甚至在临难之前,还以虔诚的心高喊水是冷的,这就是圣僧与武人之不同。毕竟,织田信长因为憎恨武田而放火烧死大和尚的迁怒之举,是无法获得世人认同的。”  “这么说来,事情真会像云游僧所说……”  “是的,所以找希望少爷也能提高警觉。虽然我曾在天正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向主上进言,建议他暗中与信长取得联系,但绝对不能因此而感到心安。所以,前几年我再度建议令尊与德川交往;到了今年天正十年,我认为和羽柴筑前守之间也必须加强联络。”  “据我看来,天下大势还未定呢!”  “那当然,一定还会有次大转变的。”  这番对话是在米泽城例行的连歌会上,也就是正月七日当天所展开的。  由虎哉的谈话内容来看,大意是指身为一名武人,如果毫无尊重人命之心及禅让之心,则肯定成就不了大事。毕竟,这是一个人与人必须互相依赖才能生存的世界,如果不能信任他人,则无异于生活在地狱里。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们,往往会借着自己的手,创造出无数的恶鬼。  “憎恶的哲学,即是'砍向他人之刀,必定返回自己身上',这是不变的天理,而非人力所能主宰。因此,现在我要你闭上眼睛仔细想想,心中是否有憎恨的人?”  “你是说我一定要恨某个人吗?”  “是的。唯有如此,你才够资格上战场去。”  “这么说来,我得憎恨敌人喽?……”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才对!人的心中所以会有憎恶之情,皆是出自阿修罗作祟之故,任何人也拯救不了。身为一名大将,不能光是想要歼灭敌人,而应设法使敌人降服。换句话说,在战场上所要想的,是怜悯而非憎恶。唯有打破迷梦,帮助对方了解真理所在,才是真正的降敌之道、致胜之要。也就是说,在攻城略地之余,应该留给战败之人一条活路,否则就不能称为真正的大将。遗憾的是,信长正是那种不肯留人活路的武者。”  这个训诫深藏在藤次郎政宗的心中,对其一生产生莫大的影响。  事实正如虎哉和尚所言,当年(天正十年)六月二日信长果真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袭击,并且愤而切腹自尽。  在此之前,藤次郎的心情一直十分焦躁。  (绝对不可以太过焦躁!)  虽然他一再地约束自己,但是担心天下就此平定的心情,却使他显得更加心烦气躁。  藤次郎所担心的是,一旦天下底定之后,势必得要遵从某个领袖的指示,而那些只会盲从强权的投机份子,也会很快与中央取得联络,以便及早划分势力范围……如此一来,正义必将永无伸张之日了。  (难道我真的要接受他人的指挥与束缚吗?)  这个年轻人的心中仍然充满了霸气。  不过,在正月七日的连歌会上,藤次郎并未表示要亲临战场。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个性比藤次郎还要焦躁的辉宗,这天竟然意气风发地作了一首连歌:  “明日出兵相竞争”  说出这句颇令人引以为傲的佳句之后,辉宗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谁能接上联呢?”  这时,远藤基信很快地在纸上写下:  “今日夺魁一枝梅”  看到这句话时,藤次郎当即下定决心。  (好,我已经行过冠礼、也娶了妻子,现在该是我临阵出兵的时候了。但是正如师父所言,既然不能憎恨敌人,那么就只好设法降服他们了。)  主意既定,藤次郎随即向同席的爱姬招手,请她把写在纸上的东西交给父亲。这时,辉宗以为藤次郎所写的是一首连句,因而笑道:  “啊?连藤次郎也写啦?”  但是当他打开纸条一看,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十分凝重。  原来上面所写的是:  一、 十一日展开军事评定会议。  二、 头阵由藤次郎政宗亲自率领。  三、 确实记录当天报到人数。  天正十年正月七日  藤次郎要求父亲在纸上署名。  辉宗略一思索,随即提笔在中央一行加上了几个字,然后在纸上署名。原来他认为,让初次临兵对阵的藤次郎打头阵并不适合,因而取消了第二项中”头阵……”等字,而改写成”藤次郎政宗初次领阵”,之后才把纸条交由远藤基信等在座的重臣们依序传阅。  对这项决定最感兴奋的,是比政宗小一岁的伊达藤五郎成实。  “哇!终于决定要上战场啦?太好了,我一定要送你一副上好的盔甲。”  片仓小十郎也不停地微笑着,只有虎哉和尚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  他知道藤次郎一定是在与自己谈论”即便是敌人,也不可以憎恨”的这番话后,内心有所省悟才会下此决定。  就在这时,义姬突然露出不豫之色。  “为什么上面没有小次郎(竺丸)的名字呢?小次郎都已经十五岁了,请你下令让他领军出兵吧!”  “还早!”  辉宗一改以往遇事犹豫的态度,毅然加以拒绝。  “目前小次郎有病在身,我看还是等到秋天再说吧!何况,让两个孩子同时领兵上阵,似乎不太恰当? “  “可是他已经十五岁了呀!”  “那么就先为他讨个老婆吧!你认为如何呢?小次郎?”  任何人只要一看藤次郎与小次郎的外表,就会发觉两人之间有极为明显的差距。自幼在母亲身旁长大的小次郎,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般地娇贵、奢华;在日益成熟的外表下,仍然不脱稚气。  “好,那么我就等到秋天吧!”  小次郎此话一出,义姬也就不便再表示意见了。  在这新年的宴席上,气氛总是十分热闹,家人们暂时抛却一切俗务,尽情地作着连歌。即使是在战国,真心向往驰骋在战场之上的,其实只有心怀壮志的年轻武者。因此,每年一到军事会议召开之际,家臣们的心情总是显得格外沉重。  然而,今年的情形却完全改观。举例来说,自从政宗决定出阵的消息传出之后,表明参战意愿的部将,就比往年增加了许多。  往年参战的部将人数,顶多只有两万人;但是今年在十一日的报到首日,除了拔得头筹的十五岁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之外,还涌进了大批的报到人潮。当报到时间截止以后,总计人数已经超过了四万三千七百人。  看到这种前所未有的盛况,原先还心存犹豫的辉宗也就无话可说了。  (他真的是大日如来所赐……)  眼见藤次郎如此受人爱戴,身为其父的辉宗突然觉得嫉妒起来。  当时,公开与伊达家为敌的相马义胤,已经和田山义继及大内定纲等势力组成联合部队,准备一等积雪溶化即朝伊达郡进攻。  紧接着,来自梁川的城主伊达宗清及川俣城主樱田景亲的求救信函也相继送达。  在决定天下谁属之前,每个人都想尽可能扩张领土,为自己取得绝对的优势。  正月十一日这天,共有一百零三名部将聚集在米泽城的大客厅里。  辉宗正襟危坐地坐在主席台上,其右为远藤基信,其左则为藤次郎政宗。当全副武装的部将全部到齐之后,主席随即宣布评定会议开始。  就在这时,辉宗突然觉得心中一片茫然。他很意外地发现,当家臣们看到藤次郎也出席这项会议时,眼中都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藤次郎,从今年开始,就由你来担任军事评定会议的主席吧!”  “遵命!”  此话一出,俨然具有粗犷、豪迈的大将之风。  4.时机成熟  一  东方人所谓的”时机成熟”之”机”字,寓意相当深远。  诚如文字所示,人必须掌握时机,才能创造席卷天下之势,否则终其一生都只能穷居陋巷,没没无闻以终。  换言之,唯有敏捷地抓住机会,配合适当的计划、适切的机宜,才能一鸣惊人。反之,一旦任由机会从指间流逝,则终必成为一名失败者。  当然,时机必须配合天地的作用及人类的智慧,才能趋于成熟。因此,时机并不像柿子红了就表示成熟那样,可以由外表来判断,而必须在事情尚未成型之际,就开始酝酿。  禅家对于”机熟”的掌握,亦称为机用,极为重视。例如在禅的问答方面,就经常探讨有关掌握机会、察觉机会并且即席活用等问题。时机稍纵即逝,因此一定要确实把握成熟的时机,调整自己的气息(呼吸),这就是佛家坐禅的道理所在。  “掌握时机则气正。”  虎哉禅师之所以经常以”时候未到”为由,制止藤次郎蠢动,主要便是为了等待成熟时机的到来。  一旦真正掌握住成熟的时机,即表示此人已经长大成人。相反的,在尚未掌握机用之前就蠢蠢欲动的人,不但会白费力气,甚至可能招致身败名裂的后果。  根据战国时代的传统,男子初次临阵的平均年龄大约是十五岁,像信长和信玄那样十三、四岁就上战场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当然,像家康那样直到十九岁才初次上阵,并且充分展现大将之风的人,也不在少数。  总之,太早出入战场而能成大事者,可说寥寥无几。对于毫无责任感的年轻人而言,战场上的妄动,只不过是一种寻求刺激的表现。这种因为寻求刺激而变得好战的心理,往往使得他们在战场上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  因此,直到十六岁才初次临阵的政宗,对于作战之前的准备事宜始终抱持谨慎的态度。更难能可贵的是,政宗一直秉持着虚心求教的原则,既不自认为作战奇才,更不敢以领导者自居,始终都以学习的精神聆听重臣们发表意见。另一方面,由于自认时机已经成熟,因此政宗对这次出战充满了信心。更令他引以为傲的是,此次出阵人才济济,除了年仅十五岁、身材却比政宗还要魁梧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之外,连以顽固着称的侍卫大将片仓小十郎、担任守卫之职的冈野助左卫门也在初阵行列当中。  所有的作战评定终于在正月十一日告一段落。在等待积雪溶化的这段期间,各部队均必须做好战备工作。  一般而言,作战所需准备的粮草,必须足以供应由自己的领地内到攻入他人的领地内为止所需。因此,在出兵之前,首先必须向领地内的百姓征收兵粮。不过在此同时,还必须防范因为征粮而引起的叛乱事件,以免还未出战就先自乱阵脚。严格说起来,战国时代的战争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口粮之战”,人们除了在自己的领地内征收兵粮之外,一旦进入他人的领地,则必须恣意掠夺,借以补充己方所耗损的粮草。  败战之国的百姓,当然无法抵抗入侵的敌军。更可悲的是,除了粮食被夺之外,城内的妇女往往也难逃被凌辱的噩运,有些敌军在扬长而去之际,甚至还放火烧了他们辛苦所建立起来的家园。  面对这种凄凉的景况,无辜的百姓除了仰天长叹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守城遭到敌军入侵的领主,对于这些暴行当然非常清楚。当时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因敌人入侵而必须弃城逃走时,城主通常会划出三天的时间,默许城内的居民或士兵一切掠夺行为。遍布在战场上的尸体及负伤者固然会遭到掠夺,有些暴民甚至预先埋伏在途中,等待撤退的人潮经过时,再下手抢劫财物及妇女。  在那样的时代里,有人专门以贩卖取自百姓或死伤者身上的工具、武器维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种战场之狼,在奥羽之地被称为”卖刀者”。相传后来名闻日本的武士宫本武藏,乃是卖刀者出身。  总之,伊达藤次郎政宗一直等到十六岁那年,才初次见识到这种无秩序时代的纷乱景象。根据报到的人数来看,伊达家的兵力总共为四万二千七百人。藤次郎预备由其中挑选出一万五千名精锐,然后在四月出阵,九月班师返回米泽。以每位士兵每天一升口粮来计算,则平均每天必须消耗粮食一百五十石。而从四月到九月这六个月内,全部消费总数约两万七千石。因之,一旦侵入他人的领地之后,他们势必得要借由掠夺敌人口粮来补充己方所需才行。  当然,如果能够一举击退敌军,那么就会有一笔相当可观的年贡米。一般的战国武者由于必须经常面临大小不同的战役,因而很少考虑到粮食问题。  “基信,你认为只要动用一万五千名兵力就够了吗?”  在军事评定席上决定今年将要经由板古岭进攻大森城的政宗,于回到辉宗的房内之后,突然以犹豫的语气询问基信。不待基信开口回答,其父辉宗随即摇头说道:  “一万五千人……太少了。此次招募的人数将近四万四千人,为什么你所动用的兵力不及一半呢?”  他看着精于计算的心腹远藤基信。  “我想这样就够了!”  基信很快地拿起算盘来计算:  二万五千名士兵大约需要三万石粮食,以领地内总收成量二十万石的一半十万石来计算,则征粮的比例达三成左右。以本年度的作战计划而言,我想应该是可以了……”  辉宗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说:  “基信,你怎么能用这种方式来衡量作战呢?”  “啊……?请大人看看算盘上所呈现的数字。”  “住口!难道你忘了梁川的宗清及川俣的景亲都正面临着性命之危、正等待着我军前去救援吗?”  “微臣不敢忘!不过,我已经把它列入计算了呀!”  “你把人的生命也用算盘计算吗?真是蠢材!万一敌人派出两万以上的大军,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时,政宗突然笑了起来。  “那么就用一万五千名士兵把对方赶走啊!”  二  对儿子在评定场中的表现颇感欣慰之辉宗,此时也忍不住爆发了惊人的怒气。  “在战场上作战完全是以人命来换取胜利,怎么可以像小商人那样斤斤计较呢?想不到你竟然会把如此愚蠢的想法,灌输给我的儿子。”  “他这么做并没有错!”  政宗以平稳的语气打断父亲的话。  “父亲大人,难道你不觉得基信在算盘上的功力确实高人一等吗?”  “但算盘只适用于生意计算,而战争毕竟还是得要讲求军略啊!你们可曾想过,万一敌军的势力超过两万人,那该怎么办呢?”  “哈哈哈……即使敌人的兵力在两万以上,我们也一定会获胜。”  “此话怎讲?”  “既然敌人无视于算盘的功力,结果当然只有自讨苦吃。一旦相马势动员了两万人以上的兵力,则其根据地必然大唱空城计,这不是反而给予我方可乘之机吗?届时我们可以利用声东击西之计,让敌人误以为我军要越过板谷岭,然后趁其不备,大举攻向相马的根据地。”  “那么,梁川和川俣该怎么办呢?”  “请他们继续抵抗一阵子,等到我军攻占了敌人的根据地后,就可以回头帮助他们了呀!到时敌军发现我方部队突然出现,一定会吓得四处鼠窜……这就是一种战略的应用。”  “嗯!”  “不过,相马父子也非泛泛之辈。我想他们必定也有相当精密的计算,因此出兵的人数可能不超过一万……只要对方的人数超过两万,则此战的胜负便立见分晓。”  辉宗茫然地望着政宗好一会儿,然后又把视线移至远藤身上。  “基信,你也如此认为吗?”  “是的。殿下曾经问我今年领内的粮食是否充足……”  “什么?领内的粮食不足……?”  “是的!目前所有的兵粮只有一万二千石,而殿下希望至少筹募到三万石,否则就不足以供应城内的武备。”  辉宗沉默不语,表情显得十分尴尬。  (光用算盘就可以算出以人命为筹码的战争……)  对于武将而言,低估敌军的兵力是一种相当轻率的作法。  (也好,就让他放手一搏吧!)  也许初次临阵吃了败仗以后,他就不会再这么充满自信了。  “那么,你是不是打算在今年内赶走相马父子呢?藤次郎!”  “正是!父亲花了十年的时间都没能把对方赶出领地……而我则准备以三、四年的时间,把他们收拾干净。”  “你又有什么好的计策了?”  “我打算在这十年之内取得奥羽之地,否则伊达家将永无出头之日。”  “什么?你要取得奥羽之地……”  “那当然!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则一旦天下安定以后,我们势必得要屈服于他人的指挥。而根据我的判断,天下将会在十年之内趋于平定。”  “嗯!”  听到这一番话后,辉宗的心情总算好了些。  “你事先就有这番打算,所以才自动请命上阵吗?”  “请命上阵……事实上,我希望您允许我带兵打头阵。因为我所要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嗯,没错!你的确曾经要求我让你打头阵。不过,为什么你会想要打头阵呢?”  “因为我准备攻打芦名。”  “什么?你要攻打会津的芦名……”  “是的。据我所知,重振芦名家运的盛氏公已在前年(天正八年)去世,而继任的龟王丸年仅两岁,因此可说是讨伐的大好时机,可惜当初父亲大人并未及时把握时机。不过,纵使当时父亲允许我出兵攻打芦名,孩儿也没有统率三军的自信,因为我自己对这一切都感到十分迷惘,既然连主将都感到迷惘,那么在战场上焉能不败?……因此我打算三年后再发兵攻打芦名。”  “这、这就是你的计算吗?”  “正是如此!不过,这场三年后的战役也包括在我的十年计划当中。”  辉宗默然。对于儿子如此精于计算,他突然觉得背脊一凉,但同时又认为儿子足以信赖。  (在这个不知明日将会如何的战国时代里,藤次郎居然订定了十年计划……)  即使是到现在,辉宗仍然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理……  对年届五十的成人而言,十年只不过是人生的五分之一;但是对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而言,十年计划却占了其人生的三分之二。  (这孩子真是个精于计划人生的武将!)  想到自己的儿子竟是这么一位旷世奇才,辉宗不禁觉得人生真是奇妙。  (或许这样才是正确的吧?像我这种”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方式,永远都只能像无根的蓬草般随风漂流,惶惶然不知所终……)  “你已经决定三年后出兵攻打芦名?”  “是的。在讨伐芦名之余,我还计划攻打相马、猪苗代、大内及田山。我认为,光是去除枝叶而不断其主干的作法,只是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话虽如此,但是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啊!如果无法顺利将其讨平,则一切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说到这里,辉宗又突然想起藤次郎方才所说的话。  “对了!你知道如何鼓舞士气吗?”  “孩儿明白。事实上,只要解开”人类究竟为何?”的谜底,自然能够掌握策动、支使他人的要领。”  藤次郎又再度发表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谈话。  (人类究竟为何呢?……)  虽然这不是轻易就能了解的道理,但只要能够解开这个谜题,则取得天下绝非难事。  如果要儿子把解开谜底的秘诀告诉自己……转念至此,辉宗忍不住面红耳赤地搔着头。  “嗯,那就行了。”  辉宗很快地转移话题:  “你可以从实战经验中学到很多道理,不过,我坚持至少要挑选三千名兵力跟随在你左右。在一万五千名士兵当中挑选三千人……如此一来你就可以从容指挥、调度,并充份了解人心。噢,天色已晚,我想爱姬一定正在等你,你快回房休息吧!”  对身为父亲的辉宗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他觉得难堪的了。初次临阵的政宗,居然表现得比久经阵仗的父亲还要冷静,不但精心筹划家中的大小事宜,而且活用六韬三略的道理,仔细地订定十年计划:  (我应该为他的表现感到高兴呢?还是为他的脱离常轨而予以斥责?)  “基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政宗走出房门,辉宗突然扭曲着脸庞询问一向被他视为心腹的远藤基信。  三  从这个时候开始,藤次郎政宗即充份发挥”机用”的才能,但是并未因此而感到骄傲。其师虎哉禅师曾经提出一个问题,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这个问题乍听之下非常简单,但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觉得深奥、迷惘,可说是名副其实的”人生一大事”。  “你很快就要上战场了。”  禅师若无其事地倒茶给来到资福寺的政宗,并且说道:  “一到战场,你必定会看到很多有关生死的问题。有些人勇敢地面对死亡,有些人却害怕死亡;有些人忘却生死而敢于犯上,也有人在面临被斩时陷于狂乱状态;有些人会心悦诚服地听从指挥,有些人则一旦发现即将战败,就仓惶自队伍中逃走。因此我要请问殿下,你到底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他人而活?”  “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他人而活……?”  “是的!这是解开人类生死之谜的关键……你可以等到凯旋归来时再回答我。”  “这个嘛……”  政宗原想立刻回答,但是话临到嘴边,却一时为之语塞。  (人类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世上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突然觉得无从答起。  为自己而活……这是每一个人都有的现实感觉。但是,人真的是为自己而活吗?一旦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则往往只会增添内心的迷惘。因为谁也无法肯定,人类是不是真的只为自己而活。那么,为他人而活又如何呢?……人的生命是由天地孕育而成,然后再经祖父、父母代代延续下来,因此说自己是为他人而活亦不为过……虽然这种论调似乎言之成理,但是仔细想来,却不能令人完全信服。  人类到底为何而活?人类生存的目的是什么?该如何活才是正确的呢?在回答这些疑问之前,首先必须解开”人类到底是什么?”这个根本问题。  (那么,人类到底是什么呢?)  虽说战场上的经历也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如果不能心怀虔诚的话,则依然得不到任何解答。到了三月二十九日临出兵前往板谷岭之际,政宗很快地面临考验。在政宗所率领的三千人当中,负责带领中军的立花外记突然来到他的面前,脸色显得十分凝重。  “殿下,我有事与你商量。”  当队伍来到桑折梁州的八幡社境内时,政宗下令所有人马在樱花树下稍事休息。这时,外记来到政宗的桌前。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如果现在不想说的话,那么不妨先休息一下,仔细地思考之后再告诉我。”  (政宗殿下真是心细如麻,居然知道我不能作战。)  想到这里,年逾四十的立花外记慌忙摇手说道∶  “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自十四岁起,就跟随先祖驰骋战场不下数十次,自认表现得还算英勇,如今不知何故却突然觉得畏缩。”  “哦?你觉得畏缩?”  “是的!在越过板谷岭时,我看到穿梭在花丛中的鸟儿、听到黄莺悦耳的歌声,彷佛天籁般地令人陶醉。噢,原来春天已经到了。但是,在我这么想的刹那间,我突然感觉背脊一片冰凉。仔细想想,在我一生当中,从来不曾好好观赏过春天的景色……有的只是不断地杀人、被杀、怨人、被怨,过去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如今却觉得有如置身在地狱一般……每思及于此,我的双膝总会忍不住微微颤抖、内心波涛汹涌……如果就这样上战场的话,势必会影响全军的士气。更何况,今年是家祖父第十七个忌辰,同时也是家父的第十三个忌辰,我希望自己不要步上他们的后尘……这就是令我胆怯的原因……由于我在战场上会成为他人的困扰,因此希望殿下允许我离开部队,平平静静地度过晚年。”  政宗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外记。  (这又是另一种典型的人……)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了解你的想法,也体会得出你渴望获得休息的心情。”  他深深地颔首为礼,然后拔起腰间的短箭,利用箭头在军扇上写了一首歌谣:  舍弃欣赏春光之孤雁,  寻找无花之巷里。  此时正是风光明媚的春天,一眼望去,春色尽收眼底。到处散落的樱花,映着主仆的身影,却显得十分凄凉。  (既然外记的心意已决,我也不能勉强他!)  政宗想道。的确,每到春天就必须上阵杀敌,从来不能静下来好好观赏春色的生活,确实令人觉得厌烦;但是,在当今的日本,要找一个没有战争污染的地方谈何容易呢?明知如此,却还是依恋着春天……这就是人性的表现。  (让他早日休息吧!……)  问题是,战争并非只发生在奥羽之地啊!如果想要迎接真正的春天,那么就非得作战不可。”好吧!你好好保重。”  政宗在军扇上署名,然后把它递给外记。当外记看到扇上的词句时,双肩突然微微颤抖,眼里则布满了恐惧,脸色也在刹时变得异常苍白。  “怎么啦?外记!”  “老臣深感惶恐!”  “为什么要感到惶恐呢?你可以走了啊!”  “请原谅我吧!殿下。这并不是我真心所想要的。我只考虑到自己的问题,却完全忽略了殿下的雄心壮志……舍弃了有花的世界而憧憬无花的巷里……微臣真是罪该万死,恳请殿下允许我以死谢罪。”  “等等、等等,外记!”  政宗连忙起身夺去外记手中的刀。  在夺刀的瞬间,政宗自己也感到茫然了。  “千万不可在此切腹自尽!你放心地休息一阵子吧!我完全了解你的想法。”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外记的想法呢?或许太过了解了吧!总之,佩刀被夺的外记突然跪在政宗面前,像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唉!人类真是非常敏感……)  “请让我死吧!我是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之人……”  “不要再说了!如果你真的想死,那么就和我一起并肩作战,不要死在这儿。”  政宗自己也很想哭,但是在战场上怎能哭泣呢?  “好了,我们继续前进!外记跟着我,大家都跟着我吧!”  于是众人又继续朝着大森城前进。  四  对初次临阵的藤次郎政宗而言,战场经验能够让他实地学习到用兵的机用。在实战方面,叔父留守政景的能力比父亲辉宗更强,然而政景却因为没有好的军师提供策略,以致造成许多无谓的牺牲。  所幸跟随在政宗身旁的片仓小十郎景纲,对于应该进攻何处都已成竹在胸,同时为了预防不测,他总是十分细心地准备两种不同的策略以供选择。  小次郎甚至还准备好万一为敌军所败时诱敌的陷阱。他的策略是,假装不敌而仓惶逃走,如此即可解除敌方的警戒,进而达到诱敌深入的目的。  同为初次临阵的伊达藤五郎成实,是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勇士。当他发现敌军的踪影时,总是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然后摩拳擦掌一番,而下一瞬间便像箭似地冲向敌人的阵营里。  “……藤五郎,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难道你害怕敌人?”  对于政宗的质疑,藤五郎毫不迟疑地答道:  “……哼!当然不是。只是,如果我睁开眼睛的话,那么手中的刀一定会立刻朝敌将的大将砍去。假若一开始就砍下敌将的首级,那么战争岂不是就得结束了吗?这么快就结束的战争,有何乐趣可言呢?所以我要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一下作战的乐趣。”  享受作战的乐趣……虽然这是一种怪异的想法,但实际上却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旦心中还能存有享受乐趣的余裕,则不论处于何种混战之中,都能够杀开一条血路全身而退。古人所谓”置诸死地而后生”,即充份印证在藤五郎的身上。  “藤五郎,你的能力足以担任先锋之职了。”  经过四、五次的战场体验之后,敌军光是看到藤五郎的身影,就已吓得抱头鼠窜,闻风而逃了。  此次作战的主要目标为大森城,而留守政景则率领三千人进攻小手森,借以牵制敌人的兵力。  至于由辉宗所率领的本队,则负责包围金津城。  当金津城主朝比奈十兵卫狼狈地向相马盛胤告急时,政宗的部队正和相马、田山、大内的联合军展开激战。  在阿武隈川河畔,出现了往年所没有的腥风血雨。此刻,藤五郎成实已是一位英勇无比、锐不可当的先锋了。有趣的是,每当他披荆斩将之后,片仓小十郎总是会慎重其事地检讨他所运用的策略。  尽管如此,敌人仍然曾经数度攻到政宗的面前。所幸在危急之际,负责保护殿下安全的枪之助左(冈野春时)总是能够化险为夷。  “来吧!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骑在马上的他以尖锐的声音叫道,按着又运用那高超的枪法撂倒来袭之敌军。  即使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跨坐在桃花马上的政宗仍然指挥若定。  四月二十六日这天,金津城主朝比奈十兵卫为守城的士兵所杀,首级并被当作投诚信物送给辉宗,至此金津城终于落入伊达势的手中。  辉宗父子审视敌兵所献的首级,内心感慨万千。因为在这场围城之战里,伊达家损失了原田大藏及立花外记等两名部将。虽然立花外记一度想要脱离部队,但是最后仍然决定随军出征,并且与原田先后战死沙场。  “他再也不能好好地欣赏春光了。”  同样是战国之世的武士,命运却有很大的差别。有些人光是躲在草丛中,就莫名其妙地被人取去首级;有些人因为不慎绊倒而被不知名的小兵夺去性命;当然,也有人得天独厚而在战场上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这些受到各种不同命运支配的人,到底为何而来到这世上呢?)  除了命运之外,甚至他们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差异。  在士兵之中,有些人三日不近女色就会受不了。因此,他们往往趁着夜里担任守卫之便,溜到附近的人家去骚扰妇女。此外,有些人无法忍受饥饿、有些人不能不睡、有些人在冲锋陷阵时脚步迟缓,但一到撤退时则跑得比谁都快;有些人平常看起来非常软弱,但一旦面临战斗,则摇身一变而为强者……总之,每个人都拥有无法预知”命运”及”个性”。  伊达势在取得金津城,并且补充粮食之后,随即发兵包围丸森城。  当时的丸森城主为大河内外记。  虽然政宗的能力备受肯定,但是凡事仍须和身为总大将的父亲辉宗商量。  政宗经常会有父亲所想象不到的”盘算”,在他的眼中,战争是经营一群不可思议之人类集合体的事业。由于这项事业在十年之内已无发展余地,因此他订定了十年计划,并且详细规划这十年内的活动范围。  辉宗清楚地感受到政宗的计划,是在攻下丸森城的六月三日那天。当时,伊达家的部队以破竹之势包围金山城、攻陷金山城,并且取得城内的所有粮食。  伊达势凭着高昂的士气一举攻下金山城,其意气风发之势自不待言。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在九月上旬才会来到此地。然而如今才只是六月初,他们就已经驱散了入侵伊具郡的敌军,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相马盛胤的根据地前进。  “藤次郎,看来你所订定的十年计划可望提早实现喔!怎么样,你还满意吧?”  听到父亲的问话,政宗止步望着险峻的阿武隈山脉,然后摇头说道:  “父亲大人,我想今年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你准备中止这场必胜的战争……现在才六月呀!”  “小梁川盛宗和桑折宗长曾经告诉过我,在六月歇兵才是明智之举。”  “但是你应该配合情势来决定才对呀!既然如今我们可以长驱直入相马领域,一举击溃盛胤,岂可坐失良机呢?难道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孩儿并不如此认为。父亲大人试想:如今百姓们已经播种完毕,按着就要除草、施肥、等待稻作成长。当然,如果乘胜追击,我们一定可以击灭敌人,但是领内的百姓们可就要遭殃了。”  读者诸君还记得天正十年六月三日这天,日本史上发生了哪件大事吗?  原来在这一天,原已天下在握的织田信长遭部将明智光秀袭击,以致在本能寺自杀身亡,而其嫡子信忠亦为二条城所讨伐。经过这番巨变,原已逐渐趋于统一的京师,又再度陷入混乱当中。  当然,藤次郎政宗并未事先料到会发生这次意外。  但是他却因而想到,如果今年还要继续作战的话,那么必然会为百姓们带来更大的痛苦。  “我们暂时休兵在此,巩固方才收复的城池,等到七月再班师返回米泽城吧!否则永远也产生不了战果。”  政宗有着和辉宗全然不同的想法。  如果父亲坚持要乘胜追击,越过山岭攻入相马领域,则必须仰赖此地来补充粮食。反之,如果不能一举歼灭相马氏,那么等秋天一到,势必就得退回山路上了。政宗所担心的是,万一此时遭到敌军追击,那该怎么办呢?  敌人必定会将正值收获期的金黄稻穗全部烧光。就算没有被火烧光,经过一万五千名士兵的践踏之后,百姓们丰收的美梦也曾往刹时化为乌有。  “所谓仁政,就是必须体察民生疾苦。唯有赢得人心,才是真正的胜利……今年此地的收获之丰,是百姓们久已不曾见过的,所以我们必须顺从天意……”  把得自敌军的一万石战利品带回米泽,正好符合远藤基信的盘算。此外,这些原为庄稼汉出身的士兵们,一定也很盼望能够返回故乡。  如此一来,不论是孟兰盆会或秋祭,都可以和领民们一起欢乐地度过,借此博取人民的信赖与赞赏,让他们以”身为伊达领民”为荣……  “我希望在今年的秋天里,所有的将士和百姓们都能体会到天地的美丽、一起感受到胜利的喜悦。而且,我还打算祭拜战死沙场的立花外记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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