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又说道: “你认为如何?想要借着向神佛祈祷而得到正果的人,其实都只是自我欺骗罢了。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当主君的命,终其一生作威作福;而有人却屈居家臣之位,必须一辈子忍气吞声……这样公平吗?因此,我认为每个人都应站在平等的地位,凭自己的计略、手腕来取胜。你看看中央的情势吧!恶名远播的织田信长非但未遭天谴,势力反而日益坐大,难道这就是天意吗?既然为恶之人也可以成为一国一城之主,那么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做一个任人欺压的好人呢?” 于是远藤基信带着主君中野宗时所交负的任务,来到了米泽城。但是在接近义姬之前,他就自动把宗时的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辉宗。 原来他并不相信宗时的邪恶哲学,而且认为真正的神佛仍然存在于天地之间。虽然宗时认为其父的行为愚不可及,但是在他的眼中看来,却是极其崇高、神圣的举动。 当时梵天丸年仅二岁,而宗时及其子牧野久仲却已开始进行叛乱的准备。结果,父子俩在与相马作战之际,相继为敌军所杀。由于这次的事件,远藤基信顺利地获得辉宗夫妇的信任,除了拔擢他为伊达氏的家臣之外,还派他负责保护梵天丸的安全。 基信的心中早就做好打算,当辉宗亡故以后,他将追随其后切腹殉主。但在另一方面,他也是教育政宗的一大功臣。为了政宗,他可以肝脑涂地,不计任何后果。 尽管如此,基信对于教导政宗的虎哉和尚之指示,却也从不违背。事实上,他早已拜在虎哉门下,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 至于政冈片仓喜多女,则具有与基信完全相反的性质。对于从来不受母亲疼爱的梵天丸而言,政冈就是他的母亲。这个脾气倔强的茂庭周防之女与其同母异父弟片仓小十郎两人,均是政宗一生当中不可缺少的人物。 无法获得亲生母亲喜爱的梵天丸和政冈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德川三代将军家光与其生母浅井氏、乳母春日局之间的情形一样,政冈愈喜欢梵天丸,则义姬愈是生气。 或许她的内心也在暗暗嫉妒政冈与政宗之间的良好关系吧? 不论如何,梵天丸还是在众人的照拂下顺利地成长了。可惜的是,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奥羽之地仍然无法摆脱战乱的阴影。在这数年当中,身为父亲的辉宗及其弟弟留守政景,经常奔驰于战场之上,为保家卫国奉献自己的心力。 事实上,自梵天丸两岁,也就是永禄十一年起,辉宗即公开与相马显胤为敌,双方你来我往,终年征战不绝。起初,双方只在小岛浅川作战,结果互有胜负。到了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年)五月,战场逐渐扩及东根;两年以后,也就是天正四年八月时,战场又转移到伊具附近。 相马显胤与伊达家原本有深厚的血缘关系存在,据说显胤之妻乃辉宗祖父植宗之女,也就是辉宗的姑母。由这层关系来推算,可知辉宗与显胤之子盛胤乃是表兄弟,而这也正是伊达家对这场战争感到失望的理由。 相马显胤根据岳父伊达植宗的遗言,认为自己有权统领伊达郡的一部份,但是辉宗却不予承认,因而挑起了战火。这场姻亲之战不但造成了重大的伤亡,同时也使得人们对彼此间的信心大失。 在整个作战过程当中,显胤总是带着儿子盛胤一起来到战场,并随时不忘提醒伊达家的士兵。 “我们是伊达家的女婿及最受植宗宠爱的孙子盛胤,凭什么不让我们成为伊达家的家臣呢?事实上,这原本是大老的意思,而我们父子俩只是想要完成大老的心愿罢了。如果身为孙子的辉宗仍然不肯纳我方为家臣,那么岂不是违逆了大老的旨意吗?” 他的这一番话,确实使得伊达家的士气大幅滑落。于是,基层的士兵们开始议论纷纷,心中急切地想要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面对这种情景,辉宗自然十分希望梵天丸早日陪他同赴战场。毕竟,相马盛胤只是外孙,而梵天丸却是血浓于水的内曾孙,而梵天丸深受曾祖父植宗宠爱的事实,更是远近皆知,因此他希望借着梵天丸来否定祖父的遗言。 “基信,你代我问问禅师,现在让梵天丸上战场是否太早了?” 辉宗有意透过远藤基信的游说,让虎哉禅师答应让九岁的梵天丸陪他同赴战场。 “蠢材!难道你们只想把他训练成一条会打架的狗吗?” 远藤基信在虎哉的怒斥下悄然隐退,从此绝口不提此事。但在另一方面,相马显胤的野心却日益扩大了。 “除了伊达郡外,外公还表示要把信夫郡的一部份送给我们。” 在相马父子咄咄逼人的攻势下,辉宗简直无法招架了。面对如此纷乱的局势,他不禁怀疑祖父生前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为了帮助主公解决困难,远藤基信忧心忡忡地找乳母政冈商量。 “希望你能设法说服禅师让少爷出阵,以便解开目前的僵局。” 这时正是梵天丸十岁那年的岁末,天空中已经开始飘雪了。当乳母政冈来到资福寺时,梵天丸正在阴沉的天空下堆着雪人。 听完乳母说明来意之后,虎哉和尚凝神静思了好一会儿。他颇能体会辉宗的困难,但梵天丸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战场上又能有何作用呢? “好吧,我答应让他到战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为他施行冠礼。” 虎哉略一思索后又道: “身为名门伊达家的嫡子,如果不举行冠礼就迳赴战场的话,那么将会产生反效果。” “什么反效果?” “试想:伊达辉宗带着年仅十岁的孩子同赴战场……这不正好落人口实、提高敌人的士气吗?所以我决定在正月为他举行冠礼仪式。” “正月……这么说明年就可以上战场喽?” “还早得很呢!” 虎哉不悦地说道: “在出战之前,他必须得到杉之目城祖父的祝福,并且通告天下,伊达郡和信夫郡都是属于他的……首先必须站稳脚步,到了战场以后才能发挥作用。” “你说得对极了。” “然后还要为他找一房媳妇。” “你是说为这孩子……” “你认为太早吗?当然,他看起来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不适合娶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的孩子适合到战场去吗?……既然决定要让他上战场,那么就必须使他看起来像个男人、像个顶天立地的战士。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然必须有个妻子。” “说得也是!” “那么就等到冠礼仪式结束之后,再为他娶妻吧!一旦选好对象,就尽快把她接到米泽城来……相信在这段时间里面,他一定可以逐渐长大成人。即使他尚未长大成人,但只要一有了妻子,人们就会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一旦大家都这么想时,无形中就会产生一股战力……因此,上战场固然重要,但是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而会使少爷对战争充满恐惧,甚至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临战而惧的胆小鬼。” 为了早日上战场,因此梵天丸的冠礼仪式在天正五年正月十五日,亦即刚过十一岁不久就举行了。 七 今年的雪并没有降得很多,但米泽城内外仍为新雪所覆盖,因此每当太阳出现时,四周便成为一片闪着白色光芒的美丽世界。但在不见阳光的日子里,不但天气阴霾,北风呼啸,就连米泽城的大客厅里也显得灰黯无比。 “恭喜!” “恭喜……” 依照往例,小正月的十五日通常都是一个大晴天,但是今年却意外地显得十分阴沉,令人不禁连想到这是否意味着伊达家的前途险峻呢? 自一大清早开始,素有三圣之称的修道者长海、庆俊及清顺三法印即联袂来到城中,准备为即将举行冠礼的梵天丸祈福。 文殊堂的长海还是秉持一贯的乐天态度,悠闲地坐在护焕椅上说道: “真是吉星高照哪!你瞧,在火焰燃起的那一方,大日如来已经出现了!因此,我相信伊达家开运的时机很快就会到来。” 按着他又像往常一样,不时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并且大口、大口地喝着祝酒。 至于另外的两位法印,则一句话也没说。那是因为,为了今天的仪式而特地由资福寺赶回来的梵天丸,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年幼了。 在仪式即将举行之际,原本应该出席今日盛会的留守政景(辉宗之弟),却派人由信夫郡的杉之目城战场传回一则令人丧气的消息。按照当初的计划,政景应该陪着梵天丸的祖父晴宗前来参加今日的仪式。 “敌军正企图侵入信夫郡,而父亲晴宗也因操劳过度,而在数天前病倒,以致愚弟不克分身前往米泽。今特地派遣快马送来薄礼一份,愿侄儿平安富贵、长命百岁。” 尽管信中特别附上晴宗的亲笔信函,表明将伊达郡及信夫郡交给梵天丸的意思,但美中不足的是,政景和晴宗均无法前来。 “什么?父亲和政景都没有来?” 当一马当先由战场赶回来的辉宗移动着他那壮硕的身躯走进客厅时,随即讶异地询问列席的人员,但是家臣们大都沉默不语。这时,坐在辉宗身旁的远藤基信,突然表现出深受动摇的神色。 (敌人真会染指信夫郡吗?……) 一旦成服仪式完成之后,梵天丸这个乳名即告消失,从此以后改用伊达家代代相传的”藤次郎”来称呼他。此外,辉宗又在”藤次郎”以外为他冠上”政宗”的名号。 这个”政宗”的由来,主要是承袭在伊达家十七代的历史当中,素?”中兴之祖”美誉的九代政宗之名。 当十一岁的伊达藤次郎出现在厅中时,在座的人全都变得鸦雀无声。 这个少年真能承袭九代政宗的豪放与经纶吗?所有的人都心存怀疑。毕竟,他只是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啊!更何况除了父亲辉宗以外,藤次郎的单眼并不能增加别人对他的信服力。 这一天,藤次郎的脸上又再度化上淡妆。 在其身后,则站着只比他小一岁、腰间背着家传宝刀的伊达藤五郎。 负责为梵天丸剪去前发的片仓小十郎,此时已经长得十分健康,看起来像一名年轻的武者。和他比起来,藤次郎和藤五郎更像个年幼的小孩。 当小十郎剪去藤次郎的前发时,乳母咬着双唇低头不语。 此刻她的心中百感交集,根本分不清是喜还是悲了。而由不时响起的干咳声看来,远藤基信必然也有相同的感受…… 每一位为人父母者,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正常的情况下长大成人;然而,迫于情势之无奈,原本年幼的藤次郎却必须提早结束自己的童年生活。对孩子本身而言,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一个小大人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父亲辉宗以严肃的表情,在小大人”伊达藤次郎政宗”的头顶加上头冠。 “恭喜!” 在家人、来宾的同声祝贺之下,整个元服仪式宣告完成。 紧接着的,是父子一一向重臣们敬酒,并且举行庆祝酒宴。 “恭喜!” “恭喜!米泽城的年轻大将终于诞生了。” 根据当时的传统,小孩子一旦行过冠礼之后,即表示他已长大成人。事实上,这种成服仪式和现代父母在孩子二十岁时为其举行的成人式并无不同,只不过政宗是提早在十一岁,实际上只有九岁五个月时举行罢了。讽刺的是,虽然众人口中不时交换着恭喜之类的贺词,但是心里并不如此认为。 当然,对于这种违反自然原则之仪式最感懊恼的,莫过于虎哉和尚。 (今后再也无法进行真正的教育了……) 尽管内心感叹不已,但是虎哉和尚并未说出口来。 “少爷!从今以后,虎哉必须把你当成人对待,让你接受每个成人都必须经历的各种磨练。” 在座的人都知道虎哉这一番话的含意,对于已经成人之米泽城年轻大将来说,当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资福寺内,而且也不能再赤着脚在菜园里工作了。 “但是,我很希望能继续以往的学习。” 于是从这天开始,藤次郎必须每天整理行装,大老远地从米泽城赶到资福寺求学。 但是,这场违反自然的成服仪式所带来之不便,并不仅于如此。随着时代潮流的改变,社会对人们的要求也有所不同。在太平时代里,冠礼仪式通常在十五、六岁举行,然后才论及婚姻大事。但衡诸当时的情势及伊达家所面临的困境,却不容许他们等到梵天丸长大成人。 为了代替出城作战的父亲,刚行过冠礼仪式的藤次郎政宗必须夸示留守的战力,同时还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家中的政治及经济状况有所了解。 春日里的某一天,当虎哉禅师看到骑着马来到山门前的藤次郎政宗时,不禁被他那身怪异的打扮给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藤次郎不知从何处找到了一件红底的织锦铠甲,并随意地披在自己那瘦弱的身躯上。 “少爷!你这是学谁啊?” 虎哉瞪大了眼睛问道。 “坦白说,我对你骑着马来感到很不高兴,因为你任由母亲送给你的珍贵鞋子(指脚)日渐衰弱。一旦鞋子的力量削弱了,那么万一要用到时该怎么办呢?” 藤次郎微笑着说道: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 “早知道你还这么做?” “你听我说嘛!这匹桃花马就是我的鞋,穿着它我会日渐成长。” “那么,你身上穿的又是什么怪东西呢?” “是伊达衣裳!” “伊达衣裳?……” “相传比我早八代的伊达大膳大夫政宗曾经披着它往来京畿大路,因此后代的伊达家人,都会借用这件铠甲,对敌人造成压迫的气势,使敌军魂魄俱丧。” “是吗?这么说来,你还是符合了父亲的期待喽?” “是的!我要尽快成长,让父亲觉得我比以前更加成熟。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视为一种倔强的表现。” “不要再跟我谈倔强了。我希望你认清一点,一旦成为大人以后,倔强的程度就必须有所限制,否则就会过于偏执。”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注意的。” “嗯,很好!不过,这件奇怪的红底织锦铠甲配上这匹桃花马,看起来确实相当显眼。我想,伊达家的人或许把这当作孝顺的表现吧?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孝顺固然很好,但是千万不可太过显眼,否则只会使自己成为刺客狙击的目标。当你穿着如此显眼的服装时,刺客一眼就会认出你来,因此如果刺客预先埋伏在路上准备袭击你时,可能连枪之助左也救不了你,懂吗?” 藤次郎轻轻抚摸桃花马的鼻子,然后说: “但是我认为这双鞋子也很好,因为在逃跑的时候,它能发挥很大的功能呢!” “你说什么?逃跑!?” “为了日后着想,有时难免要改变方向来穿它。师父不是说过吗?三十六计中还有走为上策哩!” “好,进来吧!今天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呢?” “你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老师曾问你们三人一个问题呢?当时,我曾命小十郎用力地拍手。” “弟子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那么我问你,小十郎拍响的,到底是右手还是左手呢?” 藤次郎再度合眼笑道: “父亲每天都盼望着藤次郎赶快长大,而我也果然不负众望。如今,我不但了解孤掌难鸣的教训,而且牢牢地把它记在心中。” “什么?你把教训藏在心中?” “是的!” “既然你把它藏在心中,那么想必现在还在那儿喽?现在我要你把它拿出来,放在我的手掌上让我瞧瞧!” 虎哉和尚伸出右手,气呼呼地朝政宗逼近。 八 希望孩子尽快成长的父亲,并不止伊达辉宗而已。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三春城主田村清显的身上。 如果把辉宗和清显放在一起比较,那么前者似乎比后者幸运多了。因为,伊达辉宗除了藤次郎政宗之外,还有次子竺丸,但是田村清显却只有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 三春位于陆奥国田村郡,亦即今之福岛县郡山市东北的三春町。 “当今的镰仓大草纸及田村庄司,是在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磨、陆奥守下乡之际,留给在此出生的一名子孙,并赠以'村之庄司'的封号,从此代代相传。此外,本地并不隶属关东,代代拥有自主之意志。” 这就是三春城的由来。 自南北朝以来,坂上田村磨的子孙就和后醍醐天皇方、北田亲房等势力共同负起勤皇的任务。但是,如今这个家世显赫的家族,却只剩下一个女儿。在这个战国乱世里…… “势必难逃被人掠夺、并吞的命运。” 田村家的大臣多半如此认为。因此,为了免于被并吞的危险,他们只好向强者进贡。 “孩子啊!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呢?” 现代人普遍认为,男女双方必须拥有感情基础才能结合,否则婚姻便无法持久。但是对于身处战国时代的人们而言,如果不能拥有一个足以继承家业的男孩,那么就只有灭亡一途。因此,对田村清显来说,只要有人能为他生下男孩,则不论是怎样的女人他都会欣然接受。 然而,他所拥有的,仍然只有爱姬一个女儿。 或许是出自补偿心理吧?清显从来不叫女儿爱姬,而是称她为”爱子”,由此不难了解他内心的期待。 所谓爱子,乃指极受宠爱的孩子,当地人又称为”爱儿”。 一心想要有个男孩来继承家业,结果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女儿,田村清显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 更令清显感到失望的是,女儿并不是一个足以驾驭丈夫、守护城池的人才。 如果她具有最上义姬那样的气魄,那么田村清显一定会很快地为她物色丈夫。 到了天正六年,也就是爱姬十一岁时,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当然,爱姬的才气并不比别人差,而且面貌姣好;性情温柔可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具有一副慈悲的心肠,每当听到他人的不幸时,一双剪水秋瞳里总是盈满了泪水,好像自己就是悲剧故事里的主角似的。 “怎么会有这样可怜的人呢?” 清显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像个女孩,感到十分悲伤。因为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一个完全女性化的女继承人,是绝对不适合生存于战国时代的。 人生在世,并非只要能够排除阻碍而求得生存就已足够,还必须具备忍耐各种挫折的能力,否则一切终将化为虚无。 “爱子啊!为什么你不能表现得像个桀傲不驯的孩子呢?” 就在田村清显长吁短叹之余,突然听说一件足以令他重新燃起希望的传闻。 那就是伊达家的嫡子藤次郎政宗正在寻找联姻的对象。 3.雪割草 一 三春的田村清显又被称为大膳大夫,和中国的毛利家属于同支。他们享有和伊达家同等的荣誉,可以自将军的姓名中取一字作为自己的名字,例如植宗的”植”、晴宗的”晴”或辉宗的”辉”。 (由女方亲自上门提亲,会不会太奇怪了?) 但是既然女儿不可能有所作为,他也只好面对事实了。 在当时,借着儿女的婚姻进行政治交易的,并非只有田村清显。生存于战国时代的人们多半认为,婚姻只不过是一种政治买卖,幸福与否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求得生存,并且保持势力稳定。当然,在安定之馀,往往还其有扩张领土的野心。 总之,因为只有一个女儿而被讥为”缺乏子嗣”的田村家,不但必须忍受敌人的轻视,而且还必须面对各种不利的情势。 当时,直接表明觊觎清显家之意图者,有边界相邻的须贺川之二阶堂盛行及白川之结城义亲。而暗中蠢蠢欲动者,则有会津的芦名、常陆的佐竹及石川的石川等势力。这些强敌的兵势不断扩增,对清显造成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依照目前的情势看来,战争可能随时爆发。 “内匠,我有要事相商,立刻召集重臣们到大厅来。” 清显一声令下,向馆内匠立即召来田村梅雪、大越显光、桥本显德及常盘景正等五位家老在议事厅里共商大计。 “我听说伊达家的嫡子正在择偶配婚,但不知此人人品如何?” 一待主君说完,大越纪伊显光立即摇手说道: “和伊达联姻的想法千万使不得!我认为与其和伊达缔结姻缘,倒不如选择相马或芦名。” 由于他的语气过于严厉,致使清显面有不娱之色。 “纪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当然!我不是回答你了吗?” “那么,我曾经问你是否要和对方结亲吗?我只问你,伊达家的儿子人品如何,不是吗?” “我并不了解他的人品究竟如何,但是听说他只有一只眼睛。在相书里,自幼即失去一只眼睛乃是恶运的前兆……” “住口!既然不知道对方的人品好坏,就不要妄下断语。梅雪先生,你是否听说过有关这孩子的传闻呢?” “启禀主君,我曾听人提起……据说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因而只有一只眼睛。” “是吗?伊贺,你认为如何?” 清显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常盘伊贺景正。 “是的,我也听人这么说过,而且我还听说此人豪胆无比。” “你是说他的胆子很大?” “是的。据我所知,他是在五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而失去了左眼。” “哦?他五岁时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独自溜到庭院里爬树,结果在爬到比屋顶还高的树梢时不慎跌了下来。” “什么?他爬到比屋顶还高的地方……” “是的!虽然侥幸没有摔死,但是他的左眼却被小树枝挑掉。据说当他发现左眼珠被树枝挑掉之后,竟然十分镇定地把它拾起放在手上,然后来到母亲的身边说:'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 “什么,他说眼睛跑出来了?” 田村清显并不是一名轻率的男子,但是却很喜欢听这类传闻。 他瞪着持反对意见的大越纪伊及同族的田村梅雪,然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我决定了!” 按着他又用力一拍膝盖说: “爱子的丈夫,一定要是伊达家的儿子。” 这时,桥本刑部显德突然高举双手说道: “主君慧眼独具,为爱子公主觅得如此佳婿,真是可喜可贺啊!” 此话一出,无异杜绝了所有的反对言论。 当然,他是因为察觉到清显希望他这么说,所以才特地选在此时发表意见的。 “哈哈哈……什么独具慧眼,这也没什么嘛!不过,我希望女儿嫁给伊达家的儿子之后,两人所生的孩子能有一个来继承田村家的事业,使田村家的香火历代不绝。各位想必也都知道,自从坂上田村磨公以来,我们家就不曾再出现像他那么勇猛的武士了。但是,根据方才各位的叙述,我确信伊达家的儿子必定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勇士,因此我决定要他成为田村家的女婿。好了,内匠!就由你负责去和辉宗商量此事吧!但是我必须特别提醒你一件事,千万不要像一般的媒人那样,尽说些不实的话语;相反的,我要你把一切事情据实以告,不必有所隐瞒。记住,撒谎是田村家最不屑的行为?” 此时,向馆内匠并未察觉自己已经成为撮合这桩政治婚姻的重要人物。 事实上,他仍然沉醉于家中亲芦名派与相马派的嘴巴被人封住的愉悦当中,根本不知道主君到底说了什么。 “你明白吗?内匠!” “啊?……明白什么?” 二 即使是在毫无秩序可言的战国时代里,田村家的老臣们对于要亲自把主君唯一的女儿,以婚姻买卖的方式送到伊达家一事,仍然感到难以启齿。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向馆内匠,也开始变得仓惶、犹豫起来。 “撒谎是田村家人最不屑的行为。”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谎言了。但是,由主君的这一句话,他可以体会出加在自己肩上的任务,是多么地重大。更何况,即使被伊达家拒绝了,也必须顾及田村家的面子问题,否则今后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呢?因此,他事先设想各种可能的情况,然后寻找解决的方案,之后又一再地演练,务求届时能有最完美的结果。 这天,内匠一回到家中,就立刻以水净身,然后坐在佛坛前对着祖灵喃喃说道: “祈请各方神明赐予弟子智慧吧!” 事实上,内匠并没有特定的信仰对象,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习惯在神坛前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之后,田村一族的血统已经相当混乱,因此祖灵能否听见他的祷告,还在未定之数,但是既然田村大膳大夫对他推心置腹,将如此重大的任务交托给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田村家的祖灵说明此事。 “田村家的未来完全寄托在公主身上,因此希望各位神佛能够赐予弟子智慧。” 内匠的祖先原本就不是属于智能型的人,因此他所能想到的方法也就不甚高明。 但是,在慢慢走向位于米泽城的伊达家时,向馆内匠终于决定了进行的方式。 内匠到达米泽城时,藤次郎政宗正好到资福寺上学去了,因而由老臣远藤基信负责接待。 “我家主君田村大膳大夫始终秉持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正直乃为人的第一要件,因此以下我所说的,绝无半点虚假。” 听到内匠这一番话的远藤基信,有点不知所措地摸摸眉毛,然后静待对方继续发言。或许,他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吧? “坦白告诉你吧!三春家的公主,不论是品性或容貌,都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啊?你说什么?” “每当她出城时,路上的行人总是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就连家臣们也一致认为,像她这么娉婷可人的美女,的确是世所罕见。” “那、那又怎么样呢?” “我的话绝无半点虚假,你可别认为我言过其实了喔!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们,正因为我家公主是天下第一美女,所以我们也要为她找一个足以匹配的夫婿……” 内匠由于过度紧张,以致原本想要先夸赞政宗的计划,一变而为夸耀自家的公主。 “我家公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于烹饪、茶道更是拿手。最值得敬佩的是,她虽然贵为公主,却从来不曾对家臣们怒目相待。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非常适合。” 远藤基信具有整军经武的卓越才能,对于几千名士兵作战几天所需要的米粮、多少匹马所需要的粮秣,都能毫不迟疑的计算出来,然而对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 “对不起,我要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这位美丽的公主与什么东西很适合呢?……” 被对方这么突如其来一问,内匠的脸色整个都变了。此时,他的内心也许正在低喊”糟了”呢!一向达观、轻率的他,原本是计划要好好夸奖藤次郎政宗一番的,而且当他在城门口徘徊时,还特地默念了几十遍,谁料临到头来,竟然把这些话给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就算要改口,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内匠也和向来不肯服输的战国人一样,每当面临窘境,就会充份展现蛮横的习性。 “什么?我刚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居然还问我跟什么东西适合?……我向馆内匠是自四道将军以来,少数几个和田村家具有血缘关系的武士之一,因此如果你要赶我出城,那么我就当场切腹自尽,知道了吗?” “但是,刚才你只说三春家的公主是天下罕见的美女而已啊!……” “住口!在这之前,我已经说了几十次……不!我说得嘴巴都干了,难道你都没听见吗?” “你这个人真是蛮横无礼啊!!你说你讲得嘴巴都干了……请问,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你真是太奇怪了,居然还有脸反过来质问我!不过你要先弄清楚,向馆内匠是绝不退缩的,就算你割下我的舌头,我也不会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因为我已经说过了。” “哼!原来如此。依我看来,你用来描述公主的那一番话大概也是胡诌的吧!” “什么?我才没有胡诌呢!你休想借故结束话题好赶我走。” “你说的是什么话?” “好吧!我就坦白告诉你好了。我来此的主要目的,是要跟你讨论两家的婚事。” “婚事?那么你方才所说的话是……” “没错,正是谈论婚事!现在我先把大概的条件告诉你,我家公主今年十二岁,因此她的夫婿最好是十三岁。当然他们不可能很快就生育子女,但是我们愿意耐心等待。不过,一旦有了孩子以后,不管是第几个都行,总之一定要有一个孩子来继承田村家的香火。我们的要求只有这点,希望贵方能够答应。” 远藤基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来谈论婚事的。 不过,他并不赞成这桩姻缘。 (和田村家缔结姻缘会对我方造成损失……) 一旦和田村氏联姻,则无异于与二阶堂、结城公开为敌,同时也会间接得罪会津的芦名及常陆的佐竹,真可谓得不偿失啊! 转念至此,远藤基信开始很有技巧地转移话题。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方才你说贵方所要的女婿是十三岁,但我家少爷只有十二岁啊!” “不,十三岁!我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不,不,不!是十二岁。十三岁的那位,是我家的长公子藤次郎政宗,他的弟弟小次郎(竺丸)才是十二岁。” “什么?你以为我们要和小次郎……远藤先生!谁说我们要和身为弟弟的小次郎缔结姻缘来着?” “但是你只告诉我,你们想要一个女婿啊!如今藤次郎贵为伊达家的继承人,怎可能娶三春家那位娇贵、罕见的小姐呢?……” “住口!” “我一住口,不就什么话都不能说了吗?既然是要谈论婚事,当然得要两个人谈才行,因此你叫我住口根本不合道理。如果你不想和我谈的话,那么就请回吧!” “我不回去!你居然敢说我家公主要和十二岁的小次郎结婚……我知道你故意这么说,好叫我死了这条心乖乖地回去。但是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中计的。” 就在他扬言要切腹自尽之际,城主辉宗回来了。 辉宗问明详情之后,自然也感到十分生气。事实上,远藤基信之所以搬出小次郎的名字来搪塞,完全是为了顾全对方的颜面,谁知向馆内匠居然无法理解,而且还在他人的城中大叫大嚷,并扬言切腹自尽,企图迫使伊达家答应其要求。这种蛮横的做法。教人如何不感到震怒呢?因此,辉宗告诉基信,如果向馆内匠还是坚持要自尽的话,那么就让他自尽好了。不过,等他死了以后,一定要把尸体丢到羽黑川去,以免沾污了米泽城的土地。 如果这一天不是仲秋的十六夜,那么恐怕向馆内匠的一生便要就此结束了。在这天夜里,米泽城依照往例举办了一场以赏月为主的连歌会。 资福寺的虎哉和尚也在藤次郎政宗的陪伴下来到了米泽城。无可讳言的,这两人的出现无异于拯救了向馆内匠的性命。 “父亲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政宗与虎哉的追问下,辉宗只好苦着一张脸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真有意思!不过,既然是少爷的终身大事,为什么不让少爷自己去解决呢?” 虎哉认为,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教育。当他眨着眼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众人时,就连辉宗也无以反对。 “大师的见解固然不错,但是可有较好的计策呢?” “我没有任何好计策,不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千万不可轻易错过。我认为让少爷去见见这位顽固的武者,让他自己设法打发对方回去,不正好可以磨练他的智慧吗?” 既然虎哉都这么说了,辉宗也只好表示同意。 “好吧!就让你去见见他,设法让他乖乖回去。不过,你要懂得随机应变,千万不可出了差错。” 连圆滑的远藤基信都没辙了,年仅十三岁的藤次郎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不过,尽管心中存疑,但辉宗还是答应让儿子去试试。 “好吧!如果你有任何好方法,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现在,你是要基信陪你去呢?还是独自一人……” “我一个人就够了。” 政宗坚定地回答道。 于是他紧闭着双唇,大步地朝叫嚷声不断的客厅走去。 三 自从踏入客厅之后,藤次郎政宗就不曾再回过头来。 在他踏进厅内的同时,口中随即说道: “我是政宗!先生远道而来,本人欢迎之至。” 他很镇定地朝内匠颔首为礼,然后说道: “基信,这件事交给我,你退下吧!” 基信离开以后,立即赶往辉宗的房内,向他报告少爷与内匠会面的情形。不过,藤次郎和内匠到底谈了些什么,连他也无从得知。令人惊讶的是,向馆内匠的吼叫声很快地平息下来,显示双方的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然而,经过了良久以后,藤次郎却还是不见归来。 忧心如焚的辉宗不时地对基信使眼色,示意他去探个究竟,但是却被虎哉拦了下来。 “大人,你放心好了,我想他们正谈得高兴呢!现在,我们不如边下棋边等他吧!” 于是虎哉拿出棋盘,和辉宗对弈起来。这时已是日暮时分,辉宗每下一子,就侧头望望基信,整颗心根本都不在棋盘上。 当藤次郎政宗终于出现时,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怎么样啦?藤次郎。” 辉宗迫不及待地问道,而基信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他答应回去了。不过,由于天色已经很晚,所以我留他在资福寺暂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回三春城去。” “什么?你留他住在资福寺……” “这样很好啊!” 虎哉静静看着棋盘说道: “这么说来,三春家的这个莽夫已经被少爷摆平喽?” “你到底说了什么才使得那个顽固的家伙答应回去呢?” “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一个日期:十一月二十八日。” “什么?十一月二十八日?这么说来,他还会再来喽?” 藤次郎慢慢地摇了摇头。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今年内最好的日子,所以我决定在这天娶亲。” “什……什……什么?” 辉宗用力把棋子抛向棋盘,然后气愤地站起身来。 “你、你说的可是当真?” 远藤基信苍白着一张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像少爷这种说服法,再顽固的人也会乖乖回去的,他无奈地想道。此时此刻,只有虎哉仍然不改其镇静的本色,微微笑着说道: “真是令人佩服!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让对手高高兴兴地回去啊!” 这时,基信爆发似地打断了虎哉禅师的话。 “原来禅师早就知道少爷的决定了!他这么做,向馆内匠当然会很高兴地回去,但是你应该知道,少爷的婚姻大事必须先和父亲及重臣们商量,并且得到大家的认同才行啊!如今他的这种作法,不但会引起家臣们的不满,而且还会招致很大的损失。” 藤次郎的单眼炯炯有神。 “基信,我自有打算。” “既然你有打算,何不说出来听听?” “我问你,万一这个顽固的家伙真在此地切腹自尽,那么将会导致何种后果?” “那会……也许会与三春家成为仇敌吧!” 藤次郎再度慢慢地点了点头。 “三春的田村只是一股小势力,真要打起仗来,我们当然不会输它,但是我不希望特意与之为敌。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为了避免树敌;事实上,我绝对不怕与人为敌,只是我所要树立的敌人,是强大之敌,而不是像田村这样的小敌。这是因为,一旦敌人的势力太弱,则我方兵士的警觉性就会降低。当警觉性降低时,又如何能成就伟大的功业呢?” 基信哑口无言地看着辉宗,又看看藤次郎。 “现在你知道我的打算了吧?我所要树立的,是像织田信长那样的强敌……换句话说,我并不想和田村或相马之类的小势力为敌。在我认为,与其和这些人为敌,倒不如拉拢他们成为同志。” “可是……你谈的是婚姻啊!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既然三春家的爱子小姐一定要嫁给我,而我又可以趁此机会树立芦名、佐竹等强敌,使紧张的情势扩大,那么又何乐而不为呢?” “芦名和佐竹……但是,难道你没想过,如此一来,很可能会造成强敌环伺的结果吗?” “那样更好!你别忘了,愈是处在危险的环境里,人的警觉心愈强,愈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 “我完全了解少爷的用意了。” 基信拉拉辉宗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的用心固然良苦,勇气也很令人敬佩,但是如今我们对于相马父子侵略信夫、伊达两郡的野心都无法制止,怎么还能刻意与芦名、佐竹为敌呢?如此岂不是与令尊的心意相违了吗?” “是的,的确稍有违背。” “既然知道稍有违背,为何还要这么做?” “我认为在平定信夫、伊达两郡之前,最好避免激怒三春的田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战争。” “啊……” “另外一个理由是,三春家只有爱姬一个孩子。” “难道你只为了这个,就要和对方结亲吗?……” “我所以会答应婚事,完全是站在父亲的立场来考虑这件事情。在我看来,既然三春家只有一个女儿,那么把她掌握在手中,不正是最好的人质吗?……这么一来,不但可以控制三春的心,而且能够巩固伊达及信夫二郡……” “胜负由此可知矣!” 虎哉笑着拍打棋盘。 “就把婚礼定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吧!如果有人不服,就告诉他们这只是一桩人质婚姻……我想应该不会有其它问题才对!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对这桩婚姻可是举双手赞成喔!总之,少爷能够想出这么成熟的解决方案,真不愧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嗯,也好……” 辉宗信步走到摆着佛像的书架前,喃喃说道: “这一定是大日如来的恩赐……不,也许是文殊的智慧吧!总之,我完全赞同藤次郎的说法。事实上,与其让那个冥顽不灵的向馆内匠在此切腹自尽而激怒了田村清显,不如与之结盟,共同对抗强敌,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啊!” 基信仍然露出不甚赞同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 四 一如原先的计划,藤次郎的婚礼于当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在米泽城举行。 根据双方议定的条件,在藤次郎和爱姬所生的孩子当中,必须有一人继承田村家。当然,以当时的情势来看,爱姬和三春势必也会因此而效忠伊达家。从经济效益的立场而言,这桩婚姻不但增强了伊达家的势力,同时也有效地遏制了田村家内部相马派与芦名派的策动。 这种洞烛先机的智慧与决断能力,虽然早在虎哉和尚的预料之中,但是却让父亲辉宗大开眼界。 (这真是藤次郎所做最好的一件事……) 大凡人类之集大成者,最怕遭到年少耽于逸乐之毒害,而虎哉和尚也警觉到这一点,因此特地在婚礼将届之前的十一月中旬,把藤次郎叫到方丈室里。 “少爷,很快你就要和三春家的女儿缔结鸳盟了,但是你明白娶妻的真谛何在吗?” “弟子不太了解。” “关于这一方面的事,虽然我很想教你,但很遗憾的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才一直不敢问你。” “纵使如此,我还是有些话要告诉你。坦白说,当我还年轻时,也曾想要找女孩子。” “既然有这种冲动,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那是因为,我所想要的东西,其实还有很多,例如做学问啦、和释迦佛祖较量、学习书道、绘画及收几名好弟子等。虽然这是世间的贪欲,但是我却希望能够按照次序一一达成,因此对于女子的渴求,也就不断地延后了。” “师父的意思是说,你到现在仍未放弃吗?” “那当然!你要知道,欲望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放弃的。所以,等到我不再害怕我的师父时,我打算娶全日本最聪明的美女。” “你的师父?” “是啊!就是释迦佛祖。等到我自认为比释迦佛祖还要伟大时,自然就不会再怕他了。到了那时,我会四处寻找一个聪明的女子为妻,然后生儿育女,为世间多制造一些聪明的人类。在我看来,目前生存在人世间的孩子,都只是一群庸才罢了。” “师父的意思是说,藤次郎也是一个庸才喽?” “毕竟你还听得懂我的话意。尽管很多人都夸你聪明伶俐,但事实上你却黑白不分。举例来说吧!当有人问些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时,你只会说热水是烫的、冰水是冷的,然而这只不过是些表面的知识罢了。” “那么师父是说,热水可能变冷,而冷水也会变热喽?” “正是!当你在寒天里把热水放在户外时,它很快就会变冷;至于冷水,则只需用火加热,就会变成滚烫的热水。同理,人也会因为周遭事物的影响而不断地改变。以铜为例,同样是由铜所制造的器物,但是药罐因为经常被火焚烧而不受重视,而供奉在本堂的金铜佛像,却为人们所焚香、膜拜……换言之,要使你的妻子成为药罐或铜佛,完全要看你的努力程度了……” “师父请放心!” “你有何打算呢?” “在我不再害怕老师之前,绝对不去碰我的妻子。” “可是,娶了妻子却不能抱着她睡,不是很可惜吗?事实上,只要你经常勉励自己勤于修行,那么即使抱着她睡也无所谓。不过,你所谓的老师是指谁呢?” 藤次郎政宗顽皮地眨眨眼,然后用手指着虎哉。 “噢,原来你怕的是我啊!那么我就再教你一个方法吧!既然你已经娶了妻子,当然就必须和她同床共枕才行。可是你必须牢记一点……虽然同是女子,但不论在何时何地,你都只能和妻子一起睡觉。” “睡觉就睡觉,还有什么好分的呢?” “当然必须分清楚才行!你知道吗?和女子睡觉的男人,绝对不能随便躺在其它地方睡觉,否则就是愚蠢之至。因此你必须立下心愿,如果不是和女子在一起,绝对不能睡觉。” “你说不是和女子在一起,就……” “是的,这才是男人本色。总之,你务必记住,睡觉时一定要和女子同睡,而且我所谓的女子,就是指你的妻子,懂吗?当妻子不在身旁时,你绝对不能躺在床上或在战阵睡觉,即使非常想睡也不行……你只能坐着假寐一番,绝对不能躺下来。换言之,除了妻子以外,你的睡姿绝不能让其它人看到……唯有贯彻这个心愿,才能使你成为真正男人中的男人……” 藤次郎侧首望着虎哉,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他觉得师父似乎非常担心自己在三春家的女儿面前表现得过于儒弱,以致受其欺侮。 “可是,有时候我非得躺下来不行啊!” “我知道,例如在感冒、头痛等情况下,你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躺下来。但一旦你这么做了,将来就很难统率三军。吾师释迦佛祖的睡姿,和涅盘像中所画的一模一样。事实上,他很少真正睡着,有时甚至只是借着坐禅打一会儿盹。因此,只要你能遵守这个约束,那么你就不会害怕我了。” 藤次郎笑着拍拍胸脯。 对于这桩婚姻,虎哉所叮嘱的注意事项,就只有这点而已。 (只有这件事情而已……) 然而,对政宗本身而言,师父的这个训示可真令他终生受用无穷。 据说在他于七十岁死亡之前,从来不曾在家人面前横躺着。换言之,只要房内有其它人在,藤次郎一定会坐起来面对对方,就连死亡时也不例外。这种死亡姿势,和坐着气绝身亡的幕府剑士山钢铁舟及传说中的万海上人之死,简直如出一辙。 五 在十一月二十八日这天,远藤基信奉派来到梁川,准备迎接由向馆内匠护送而来的新娘爱姬公主。 梁川位于米泽城东,自桑折与逢隈川分而为二,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在这座小城里,仍然留有伊达家所建的碉堡。 为了避免送亲行列发生意外,辉宗特地派遣基信率领两百名士兵前来迎接花轿。 此时虽未天降大雪,但是四方山头却已微微泛白,而田间、菜园及森林中,也都留有点点残雪。面对如此酷寒的气候,坐在花轿里的十二岁新娘,忍不住微微地颤抖着。 “啊,终于来了!恭喜,恭喜!请各位先喝杯欢迎酒吧!” 基信以大酒杓舀了一瓢酒,然后慢慢地走向花轿,企图一睹新娘的庐山真面目。 向馆内匠连连夸她是日本第一美女,不知是否属实? “小臣特地献上温酒一杯,还望新娘子笑纳。” 内匠快步走来,一把接过基信手中的酒瓢。眼见对方已经洞悉自己的意图,基信只好尴尬地苦笑着。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顽固。” “那当然!在见到新郎之前,谁都不准偷看新娘。不过,我会代你把酒送给新娘子的。” “那就谢谢你啦!不过,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真心接受我的祝贺。” “那么我就做一首连歌当作回礼,你看如何?” “如此风雅之事,敝人当然求之不得。” 于是向馆内匠自怀中掏出数枚水晶球,并且不停地在蓝空下挥舞着。按着,他又不断地来回踱步,并不时地皱起眉头,似乎正在用心思索。 “呃,水晶,水晶……拥有如水晶般的孩子……好,接下来该你了。” 基信几乎忍不住要喷饭了。伊达家写作连歌的风气一向很盛,但是从对方所展现的程度看来,田村家人显然很少涉猎这方面的知识。 “好,让我想想……数珠祈祷万世繁昌。” “嗯,拥有如水晶般的孩子……数珠祈福万世繁昌……嗯,很好,很好!两者之间的意义完全相通,真是可喜可贺呀!” (他真的为这桩姻缘感到高兴吗?) 远藤基信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万分。看来对方是真心地希望借着这桩婚姻,奠定双方和平、团结的基础,然而我们却只想把新娘当作人质…… 在这寒冬的旅途中,一杓温酒的确能使寒意尽去,让冰冷的身体再度暖和起来。当然,花轿里的新娘也因为这杯酒的作用而停止了颤抖。 一行人稍事休息后,接着便由远藤基信取代向馆内匠担任宰领之职。当迎亲行列抵达米泽城时,基信这才发现路旁早已挤满了急欲一睹新娘芳容的民众。 头戴婚冠的新娘子款步通过客厅来到翁姑及夫婿面前,依序向他们致意,然后准备掀开帽子。 在这一瞬间,全城突然弥漫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紧张气氛。当然,对于即将要揭晓的答案最感紧张的,是身为婆婆的义姬。 这时,义姬同时也是两个女儿的母亲。由于她已经为辉宗生下两男两女,因此当然不可能离开米泽城。 (藤次郎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多年来,这种爱憎夹杂的情绪一直啃噬着义姬的内心,使她感到痛苦万分。另一方面,占据全家人注意力的藤次郎之地位愈稳固,则弟弟小次郎的影子就更薄弱。面对这种无奈的情景,义姬更深信不疑地认为这是神明对她的惩罚。而加深她这种信念的,则是由于后来所生的两个女儿,自幼即体弱多病……当然,最令她不悦的,乃是藤次郎与田村家的婚事。 对于这桩婚事,义姬当然持反对意见。因为不论就血统或家世而言,三春都无法与伊达家匹配。更何况,三春氏曾经藐视义姬娘家的权威,这叫她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婚事呢?不过,即使没有这个因素,她也一定会反对到底。事实上,只要是有关丈夫和伊达家的事,她都会彻底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反感而反感,这就是全身燃烧着仇恨的义姬。 在爱姬取下帽子的那一瞬间-- “哇!好漂亮啊!” 义姬身旁的政冈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这决非夸张、做作的表现,而是一种忘我之情的自然流露。然而就在同时,义姬却突然站了起来。 由于这并非意识所能控制的行为,因此义姬的样子显得非常狼狈。正当宾客们议论纷纷之际,义姬突然冲口而出: “还早!” 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令人不禁连想到杜鹃的悲鸣。 “还早!还早!这桩婚事最好等二、三年后再说。藤次郎,我不赞成你这么早就结婚。” 由于这桩婚事事先并未征求自己的意见,因而积压在义姬心中的愤怒情绪,终于在此刻如火山爆发般地一倾而出。 “政冈!把三春家的公主带到我房里去。”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宾客们都瞪大了双眼。 年仅十三岁的藤次郎,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大人,但是十二岁的爱姬却已然具有女子的温柔、婉约之美。说早确实是还太早了点,但是对这两个似成熟又未成熟的孩子来说,要他们分开居住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情。 突然,藤次郎挥手示意远藤基信来到面前。 “基信,把我准备好的礼物交给爱姬公主。”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