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早哩!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对婴儿充满神秘的诞生方式,赋予更充份的理由才行……” “难道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吗?” “当然有喽!首先,我们必须决定出现在公主梦中的白发高僧到底是何人才行!” “的确如此!不过,出现在公主梦中的,也许只是普通的白发高僧罢了。” “也许吧!但事实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即使真有高僧再生,也不能剥夺了我们的利益。如果馆主没有更好的计划,那么就让文殊堂的法印来设法吧!” “法印会接受我们的胁迫吗?” “他当然不可能接受我们的胁迫。对法印来说,胁迫的手段只会使事情弄僵。不过,只要让他了解馆主对这个孩子是如何地关切,相信他一定会愿意效力的。” “是吗?那就赶快以我的名义前去拜访法印,并赠他一大笔香火钱,以证明我有随喜的诚意吧!” “遵命!那么这个白发高僧究竟是何许人,就由法印来决定吧!” “好,就这么办!尽管我的内心有无限的期待,但是并不想招致汤殿山诸神的愤怒。” 当两人在酒宴间谈妥计划之后,中野宗时随即于翌日携带了黄金十枚与大批的进献品回到了米泽城。 六 整座米泽城内笼罩着一股喜悦之气。 依照当时的传统风俗,产房是污秽不洁的,因此为人丈夫者最好不要进入。然而辉宗却打破禁例,于儿子出生当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产房内探望他了。 到了第七天,他终于决定将儿子命名为”梵天丸”,并且几度来到妻子枕边向她道谢。 “你辛苦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今后恐怕还要你多费心了。如今,你已经完成怀胎十月的重责大任,而我也会负起当父亲的责任,好好地教养他。” 辉宗相信这个最上家的公主,是因为深爱自己而嫁到伊达家来,更何况如今公主又为他生下了一名由汤殿山诸神所赐的男孩,因此他内心的喜悦之情,绝非笔墨所能形容。 有关精灵投胎的梦枕传说,在中世纪是相当普遍之事。当然,男女交欢未必就会孕育子女,而是必须配合天地间的灵气,才能受孕怀胎。对于这个说法,当时的人大都深信不疑。 由于梵天丸的诞生确实配合了天时、地利、人和,因此不仅是辉宗本人,就连义姬的贴身侍女及辉宗身边的人,也都不曾置疑。 据说当年秀吉的生母,是因为梦见太阳飞入口中而生下了他……而德川三代将军家光,则是由于其生母梦见金龙进入怀中而生下了他。对于这个传说,甚至连家光的乳母春日局也深信不疑。而这种现象,多少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情形。 依照惯例,留守的工作由政景担任,护卫的工作则由增田贞隆担任。 在产房打开的三七之日,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终于来到了米泽城。只见他以庄严肃穆的表情告诉众人,梵天丸乃是由一直深受当地人敬畏的圣?”万海上人”所投胎转世的。 根据民间的传说,万海上人生前一直隐居于仙台城与经峰之间的黑沼泽区,死后则葬于经峰。据说他是一位具有广大神通的活佛,而且深具圣德。更特别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 传说独眼的万海曾经掬取沼泽区内的湖水来清洗身体,因而栖息在黑沼泽区的鱼类也都只有一只眼睛。 一般而言,凡是得道升天的高人,死前必须绝食、禅定,否则就无法保持完整的躯壳。而他们之所以要保持自己的形骸,全是为了便于重新投胎转世。 在战国时代人们的眼里看来,这个拥有广大神通的高僧能够寄住在最上义姬的腹中,成为伊达家的嫡子,即象征着伊达家的家运将会日渐兴盛起来。对于崇拜英雄传说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件不容置疑的光荣事迹。 当然,义姬本身并不相信这种传闻,但是她的夫婿辉宗却丝毫不曾起疑。 在义姬踏出产房之日,亦即梵天丸出生后的第二十一天夜里,在米泽城内(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带着孩子返回山形城呢?)一直暗中等待良机的义姬,与因为深信奥羽之地已受大日如来慈光照拂而欣喜不已的辉宗,终于在久别之后再度重逢了。 这一天,甚至连马房的小厮都获得主人所赏赐的美酒。而在义姬的房内,由曾祖父植宗、祖父晴宗送给梵天丸的礼物堆积如山。 “真是辛苦你了!” 辉宗再度向义姬道谢,然后挥手将抱着梵天丸的乳母召到面前。 “你看,这个在你腹中孕育而成的梵天丸,多么可爱呀!” 早在孩子出生之前,辉宗就已经选定同族的增田贞隆之妻政冈为乳母。这就是日后歌舞剧”先代秋”中所出现之烈妇政冈的原型。 当然,辉宗并不只是为梵天丸挑选乳母而已。 尽管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但是辉宗却已经聘请岩城宿儒相田康安担任儒学之师。辉宗认为,即使身为武将,也必须研习禅学,因此他特地前往位于米泽近郊夏刹之地的东昌寺拜访康甫,托他代为寻访良师。 既然这个由汤殿山诸神所赐的孩子是万海圣德转世,那么在教育方面就绝对不能草率从事。东昌寺是伊达家的私人寺院,而住持康甫则是辉宗的叔父。 “东昌寺的住持一定会为我们效力的。” 辉宗眯起眼望着凝视梵天丸那沉睡脸庞的义姬。 “如果能够延聘一位大禅师,那么我将不惜耗费巨资,重新建造一座寺院。” “重建寺院……为了这个孩子吗?” “是的,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梵天丸的私人书房啊!我曾经察看过东昌寺附近的土地,发现有两个地点相当合适,因此一待人选决定之后,我就要开始兴建寺庙。” 义姬默默地凝视着孩子。产后的她,皮肤显得更加洁白纯净,而那黑缎似的秀发,更衬托出她那慑人的美。 “先建寺院,然后再迎接新住持……我相信这么一来,高僧们必然不会拒绝我的邀请。坦白说,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大部份的高僧都不愿意来到这偏僻的奥羽之地。” “截至目前为止,有没有比较适合的高僧人选呢?……” “叔父向我推荐一位曾经在东昌寺住过的高僧,名叫虎哉宗乙。据说他是美浓岐阜人,曾跟随快川绍喜大和尚学习佛法。” 这位快川和尚,就是认为”火也是凉的”而在甲州惠林寺的兵灾当中慷慨赴义的超脱生死大先觉。在他的门下,有两位被誉为”天下二甘露门”的得意门生。其中一位就是虎哉禅师,另一位则是下野云岩寺的大虫禅师。如果能聘请到虎哉禅师担任梵天丸的老师,那么无疑地就可使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想到这里,辉宗感到乐不可支,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并且滔滔不绝地说着醉话。 (他真是一个好人……) 看来对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 想到这点,义姬感觉心痛不已。 眼见丈夫兴致勃勃地谈论建庙、招聘老师、建造马场及射箭场的计划,义姬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这孩子将不会住在这儿。 义姬一直在等待机会取得丈夫的首级,到那时,她将会带着孩子回到山形城。 然后,中野宗时会带领一批叛军进入米泽城内。届时,奥羽的势力分布图就会完全改观了。 “你知道吗?我连服侍孩子的小厮人选都决定好了。” 辉宗似乎有意要博得妻子的赞赏。”来,你也喝一杯嘛!”说完辉宗把酒杯递到妻子的手上:”为我小酌一杯吧!真是辛苦你了。” 如果不是心中另有计划,义姬根本不会接受这杯酒。但是,人是相当复杂、奇怪的动物,因而在酒的作用下,义姬变得比平常更加柔顺、妩媚。不!这或许是由于超越人为的自然微妙意志使然也说不定。 看着义姬仰头喝尽杯中之酒,二十四岁的辉宗以急迫的语气斥退了政冈。 “好啦!时候不早了,你带着梵天丸下去休息吧!半夜里你还得起来好几次呢!” 政冈俯身抱起梵天丸,然后默默地行礼告退了。 按着,辉宗把手放在义姬肩上。由于怀孕的缘故,这对夫妻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就在这时,辉宗的手突然由妻子的肩上滑落,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 (他一点也不怀疑我……) 夫妻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七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当人类的算计与天意相违时,失败的一方总是前者。事实上,在六韬三略及佛典当中,都曾有过类似的记录。 不论人类如何工于算计,终究不过是自然的创造物罢了。因此,人类的想法当然也就和大自然有所差异。 义姬呕心泣血的作战计划虽然并未失败,但是其中的一角却自然而然地瓦解了。 (人类真是可悲啊……) 总之,在取得夫婿的首级之前,两人仍可尽情享受夫妻之乐。不过,这只是义姬单方面的想法罢了,事实并非如此。 结果证明,义姬终究只是大自然手中的玩物,根本摆脱不了大自然的意志。 义姬在丈夫面前展现妩媚的姿态,义姬的身体因交欢而颤动,义姬和辉宗相拥倒在床上,这都是男女自然结合的表现。 结果义姬不但并未割下丈夫的首级,反而还极尽谄媚之能事地讨好辉宗。 这是因为,产后第二十一天的交欢,又使得义姬怀孕了。在生理学上,类似的例子经常可见。事实上,在产褥期间再次怀孕的记录比比皆是。 第二次的怀孕,使得母亲的心理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此时此刻,纵使母亲本人非常憎恨对方,也不忍心使腹中的孩子离开父亲。 (真是没办法!至少在生产之前……) 对中野宗时而言,他万万想不到义姬居然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行为,以致整个计划被迫搁浅。 事实上,他早就开始为义姬谋刺辉宗、奔回山形城后的谋叛行动做准备了。 不过,义姬除了极力安抚宗时之外,也只能乖乖地待在米泽待产。十个月后,她再度生下一名男孩,取名为竺丸。讽刺的是,这一次不论是义姬或宗时,都不再特意渲染英雄诞生的传说了。 “中野宗时是否有谋叛之意呢?” 在这个传闻当中,梵天丸日渐成长,而辉宗的汤殿山信仰也丝毫不曾动摇。 在弟弟竺丸即将诞生之际,辉宗已经选出了两名终其一生都必须和主君梵天丸生死与共的侍从。 其中之一是刚出生不久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也就是辉宗的堂弟。辉宗认为,唯有同族的人,才能真诚地互助合作。至于另一位,则是选自家中、众所公认将来可望成为伊达家柱石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事实上,片仓小十郎即是被选为梵天丸乳母的喜多子、也就是源氏名政冈的同母异父兄弟。 如今,预计当作求学之所的寺院已经动工兴建,寺名也已决定为资福寺。辉宗愉快地想象到,今后这两名小侍卫将跟随自己的儿子在此求学。至于迎接虎哉禅师的问题,目前仍在东昌寺的叔父热心地交涉当中。 在众人翘首盼望之下,虎哉禅师终于在元龟三年(公元一五七二年)来到资福寺,当时梵天丸刚满六岁。由此看来,辉宗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展开各项准备工作了。 有关迎接儒学大师相田康安来到米泽城一事,则是在梵天丸两岁之时。 “这位是……?” 因被视为一代宗师而被聘至米泽任教的康安,在看到了被乳母抱在怀中前来迎接自己的梵天丸一行人时,不禁瞠目结舌。 当时梵天丸正在蹒跚学步,而身为其家臣的藤五郎,则还在爬行阶段。至于年纪最长的片仓小十郎,则已经长成一位开始读书、写字的幼童。 “这些就是老师您的弟子们。” 尽管乳母政冈热切地与康安打招呼,但是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任由泪水布满脸上。 “啊!我真是太感动了!想不到你们竟然不辞辛劳地聘请我来担任如此重要的教育工作;这真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啊!” 于是这位热心的老师,便从教育片仓小十郎与乳母开始。 当然,除了康安与虎哉禅师之外,辉宗还亲自替儿子挑选了全国最好的武术及珠算老师。 负责教导武艺的老师,名叫冈野助左卫门春时;而负责教导珠算的,则是勘定方的铃木重信。其中,冈野春时还下令小侍卫们带着枪,寸步不离地跟在抱着梵天丸的乳母身后,以保护小主人的安全。 战国群雄当中,能像梵天丸如此深受父亲钟爱的人,可说少之又少。不过,这可能只是因为在辉宗的心里,始终认为政宗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的缘故吧? 到了十一岁那年,梵天丸由父亲亲口为他执行冠礼;然后在十三岁时,迎娶田村清显的女儿爱姬为妻。由此可如,这位望子成龙之心殷切的父亲,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政宗长大成人。 在十一岁行冠礼之时,辉宗为儿子冠上伊达家最值得夸耀的第九代大膳大夫政宗之名,也就是”政宗”。 对于这个长子,辉宗其有双重的期待:在灵性、德性方面是万海上人的再生;而在伊达家的血统方面,则是英雄无比的第九代政宗之再生。 事实上,梵天丸被冠以”政宗”之名,是从六岁那年开始。 在义姬的眼中,笃信佛教的辉宗对梵天丸确实表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慈父之爱。 因此她不禁想到:假设自己真能一本初衷,取得丈夫的首级,难道就真的能够夺走梵天丸吗? 梵天丸不但经常被乳母抱在怀中,而且身边总是有片仓小十郎寸步不离地跟着。随着相处的时日渐增,片仓小十郎对小主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只要对方有任何异状,他都可以立刻感受到,并且马上通知武艺师父冈野助左卫门前来支援。 除了武功高手冈野助左卫门之外,相田康安及片仓小十郎也都是难以对付的头痛人物。 既然有幸成为辉宗之子的侍卫,片仓小十郎的学问、武艺自然不在话下;而由于时间的磨练,他要成为一位名将乃是指日可待之事。 对此,义姬感到烦恼不已。 另一方面,次子竺丸却一直得不到辉宗的喜爱。 由于辉宗早已将满腔父爱灌注在梵天丸身上,因而对于竺丸自然兴趣缺缺。 但是,掳获一个不受父亲宠爱的孩子当人质,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我的计划到底有什么漏洞呢?) 如今,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经常进出米泽城为梵天丸祈福,借以获得大笔的香油钱。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上天才特别庇佑梵天丸吧? 和乳母政冈怀中所抱的梵天丸相比,依俱在自己怀中的竺丸所受之待遇,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除了辉宗以外,所有家臣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梵天丸身上,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竺丸。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正因为大家都漠视竺丸的存在,所以义姬对他反而更加疼爱。 “难道梵天丸真是汤殿山诸神所赐的孩子?” 义姬经常冷眼旁观这个不曾被自己抚养的孩子。 梵天丸之所以未由母亲亲手照料。主要的原因除了辉宗先已有了各种安排以外,自梵天丸开始哑哑学语后,只要母亲一拉他的手,他就会露出想哭的表情,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乳母的怀中,因此义姬一向认为他只是一个神经质的爱哭鬼。不过,在辉宗及其家臣的眼中,这正是梵天丸异于常人之处。 眼见这种情形,义姬对自己亲手撤下的迷信种籽感到忧心不已。 (如果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竺丸应该比梵天丸更好……) 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迷信蛊惑了心智,根本分不清事实究竟为何了。 在梵天丸五岁那年的春天,义姬又多了一个心痛的挂念。那就是娘家的父亲最上义守和哥哥义光之间,开始产生了严重的摩擦。 这是完全出乎她想象之外的愚蠢举动。自己之所以留在此地受苦受难,还不全都是为了最上家今后的荣光吗?只是,由于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结果不但生下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麻烦人物,还使得自己最亲爱的娘家。出现了父子相争的尴尬场面…… 这一天,义姬披上丈夫的锁甲,骑着桃花悍马朝山形城直奔而去。 按照原先的计划,她应该是带着丈夫的首级归来才对,但事实却非如此。在山形城内,她默默地看着父亲与兄长,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哀伤,结果终于迫使父子俩握手言欢。等到确定父亲和兄长已经和解之后,她才放心地再度骑上快马奔回米泽城去了。 虽然在短短时间内来回奥羽的事迹,为义姬赢得勇妇之誉,但是当她回到米泽城后,却发现城内的气氛相当凝重。 原来一向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地捧着的梵天丸,如今却不幸地罹患了疱疮,正由龟冈文殊堂的法印作法祈祷: 这时义姬的内心百味杂陈。 (遭受天谴的时刻终于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令义姬感到十分担心。那就是天谴不但出现在父子相争的山形城里,也会出现在蓄意挑起家臣之间冲突的中野宗时身上,最后甚至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毕竟,梵天丸是义姬怀胎十月、历经长久阵痛后所生下的孩子,因此她当然也会感到心痛。才五岁大的孩子,居然罹患了疱疮……以他这样的年龄,治愈的希望可说微乎其微。 (如果梵天丸不幸死了,龟冈文殊堂会怎么说呢……?) 而一直把梵天丸视为神明所赐之子的辉宗,又如何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呢? 义姬脱下锁甲,还来不及安抚正在哭闹的竺丸,就神色匆忙地奔往梵天丸的房间去了。待冲进房内一看,原来孩子的枕边已经设起祭坛,而刚刚祈祷完毕的法印,正探手由法衣袖中取出辉宗所赐的酒来喝着。 “法印,你在我孩子的枕边做什么?怎么这样不谨慎呢?” 听到义姬的斥责,法印只是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 “六根清净、六根清净!夫人放心好了,万海上人不会有事的。” “什么万海上人……” 说完这话,义姬突然感到十分狼狈。 “祈祷,你一定要相信祈祷的效验!” “是吗?” 辉宗很快地制止了妻子的发言: “根据神明的指示,伊达家正有人企图谋叛。为了预先示警,所以诸神特意将疾病降临在孩子身上,不过这对孩子本身并不曾造成任何伤害。” 义姬以锐利的眼神瞪着法印。 法印会不会因为我的注视而感到不安呢? 然而,法印却巧妙地避开了义姬的视线说: “主上信仰之深厚,足以召唤诸天神佛降临庇佑少主。从今以后,伊达家必可源远流长、百世不衰。” “是吗?你说家中有人企图谋叛,到底是谁呢?” 这时辉宗又故意岔开话题,似乎一点也不想知道谋叛者到底是谁。眼见这种情景,义姬又感动得想哭了。这真是一个从来不会心存猜疑的老好人啊!义姬深信终其一生,他都只会相信别人,而不知道在神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恶鬼存在。 (梵天丸还是死了的好!) 如此一来,辉宗就能看清楚人类丑陋的一面了。 这是一个多么矛盾的对立场面啊!事实上,这是一场智谋与迷信的斗争。一向以智谋自许的义姬和极度迷信的丈夫并立在儿子的床前,而不知道妻子内心想法的辉宗,竟然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这样的丈夫,怎么可能培育出优秀的孩子呢?) 义姬认为,现在应该是把实情告诉丈夫的时候了。但是她又想到,即使自己毫不隐瞒地说出实情,丈夫也绝对不会相信的。 “寺院已经竣工,虎哉禅师也即将到来,现在该是梵天丸的时代了,不是吗?法印,请你再重新祈祷一次吧!” 义姬再也无法忍受似地站了起来,而乳母政冈也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廊下。 “夫人,请息怒!请你帮帮这孩子吧!” “连你也……你认为光靠法师的祈福,就能救活孩子吗?” “是的!人类的生死不是完全控制在神佛的手中吗?” “你真的认为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吗?不,我绝对不会轻言放弃的。我们可以使用药物,也可以给予最好的照顾啊!你看着吧!如果任由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孩子一定会发高烧的。” 此时义姬的内心夹杂着各种混乱的情感,除了大声咆哮之外,根本无从宣泄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梵天丸还是恨他?到底是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活?…… (这个受人诅咒的孩子还是死了好!) 但是除了感情上的依恋之外,她又想到万一孩子死了,无疑就是神明在惩罚自己……情感与恐惧不断地在她内心交战着。 在父母的矛盾情结之下,政宗梵天丸侥幸地逃过一劫,但却瞎了一只眼睛。 2.生命的价值 一 关于政宗的独眼,历来有各种不同的传说。由于相传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因此后人认为如果不采用疱疮失明说,就无法获得世人的认同。 奇怪的是,政宗失明的那只眼睛,并非紧闭不开,而是左右都能正常地同时睁开,只是其中一眼没有黑色瞳孔。 据说政宗对于自己的独眼十分介意,因而日后在塑造自己的木像时,曾坚持两眼均必须保持完美。有人认为,政宗的这种举动,是为了求取内心的平衡……但是这些推测,毕竟只是传闻罢了。 当然,没有人会因为自己只拥有一只眼睛而感到喜悦。但是在其少年时代里,并未因此而特别自卑,而且周围的人也不曾因此而轻视他。换言之,政宗依然以悠闲的态度睥睨周遭的一切,并且充份伸展自己的才能。 梵天丸因疱疮而瞎了一只眼睛,而且脸上留下了许多淡淡的斑痕,但却奇迹似地保全了性命。 有一天…… “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义姬吩咐负责看护的乳母政冈道。于是政冈为年仅五岁的政宗化上淡妆,然后牵着他的手来到义姬对屋的庭园里。当然,片仓小十郎及当时只有四岁的堂叔伊达藤五郎(后来的成实)也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不!除了小十郎和藤五郎之外,还有被称为枪之助左的冈野春时,也扛着枪、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躯跟在一旁。 初秋的空中万里无云,久违了的阳光恣意地照射大地,使得万物展现出蓬勃的生气。在义姬的庭园里,到处开满了芙蓉花,而素有米泽城名物之誉的大百日红树梢上,仍然残留着淡红色的花影。 “或许主母是要他们兄弟一起参加煮芋会吧?” 助左轻声对乳母说道。 “在这么晴朗的日子里,我相信竺丸少爷的心情一定很好。” 气候宜人的秋天总是转眼即逝,而酷寒的严冬不久也将来临了。因此,除了春天的赏花会以外,伊达家习惯利用短暂的秋天,在伴随着霜气的枫树底下举行煮芋会。政冈心想夫人或许就是为此而召梵天丸前来,因而特地为他薄施脂粉,借以掩饰脸上的癞痕。 但是当义姬看到打扮整齐的梵天丸时,脸上的表情居然十分凝重。更令人讶异的是,到处都看不到与藤五郎同龄的竺丸,而且树下也没有任何吃的东西。 “梵天,到我这里来!” 义姬不等梵天丸踏进房内,即自行走到庭院当中拉住梵天丸的手。 接着她便走向最令伊达家人引以为傲的百日红花下。当然,乳母、枪之助左、小十郎及藤五郎等人也都紧跟其后。 待义姬和梵天丸在花下站定以后,其余的随从人员则跪在地上。 “梵天,你还记得这样东西吗?” 义姬张开右掌,朝梵天丸面前伸去,原来她的手中握着一粒葡萄。 梵天丸迷惑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却不知道母亲何以有此一问,因此只好仰着小脸看着母亲。 “这么说来,你是不知道喽?既然你已经忘了,那么妈妈就再告诉你一遍,好吗?” “好啊!” “这是你左眼的眼珠。” 梵天丸再次低下头看着母亲的手掌。 “那是因为你爬到这棵树上,结果在掉下来的途中被树枝刺伤眼珠所致。当时你……” 听到这一番话的政冈和枪之助左,都忍不住屏气凝神,年仅四岁的藤五郎当然不解其意,就连片仓小十郎也迷惑地瞪大了双眼。 “我想你应该有点印象了吧?当时你从树枝上取下眼珠,然后拿到我这儿来。” “哦?” “你说:'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这原本是母亲送给你的,所以你又把它送回我这儿来?” “母亲大人!” 梵天丸突然抬头问道: “当时梵天有没有哭呢?” “像你这么不孝的人,怎么会哭呢?打从你出生开始,就为我带来无限的痛苦,所以现在我要把你的眼珠吃掉。这原是母亲赐给你的,现在就让它再度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吧!” “是!” “那么我就这样把它送回去喽!” 义姬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把葡萄送入口中,并且故意发出夸张的吞咽声。 “没别的事了!政冈,把他带走吧!” 对于夫人这种怪异的举动,政冈和助左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二 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当此之际,自岩城礼聘而来的相田康安,已经开始指导梵天丸和藤五郎默读孝经。事实上:早在康安于梵天丸两岁时来到米泽城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展开教育工作了。 当然,这些年幼的弟子虽然口中念念有词,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不过康安相信,当孩子们的理解能力随着成长而增加之后,自然就会了解其意。由此可知,康安所采取的教育方式,是一种天才教育而非死板的填鸭式教育。当然,每个人的聪明才智都不相同,因此同一章,甚或同一句话的意义,各人的理解程度也会有所差异。在课业方面,政宗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学生,据说他规定自己必须每天默读二十页,否则不准吃饭。 但是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对他所做的独眼训示究竟有何含意呢? 依照常理来看,一个可望成为性格豪迈、顶天立地的武将之人,必须有许多能够符合其身份的轶事传闻,但如今母亲的这一番话,却为他冠上不孝的罪名。这对政宗而言,无疑是一种诅咒、束缚。 根据辉宗的解释,梵天丸之所以失去一眼,乃是因为他是圣者万海上人投胎转世之故。 在这一点,文殊堂的法印不愧是一位具有独到见解的宗教家。除了亲至米泽城拜访清顺执事,请他务必保守梵天丸出生的秘密之外,法印又在翌年亲自拜访资福寺的新住持虎哉禅师,殷切地向他提出保密的请求。根据历史记载,两人是在元龟三年的初秋首次会面。 法印与新寺院的方丈约在秋花丛下相见,于是这场百世难得一见的修行者与禅僧之对话,便在虫声的伴奏之下展开。 “贵僧不远千里而来米泽城,完全是为了梵天的出生,因此法印特来参拜。” 这一天,文殊堂的法印居然一改常态,表现得十分殷勤。当时虎哉禅师虽然年仅四十三岁,但是学问之深,却是法印所无法比拟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也有一般年轻人少年得志的那股自负、傲慢气势。 在听见法印的开场白后,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视线却依然停留在秋花丛中。 “少主梵天乃是大圣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希望你能把他教育成胸怀慈悲心肠的盖世武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当然,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意思呢?现在就让我把事实全部告诉你吧!梵天少爷就是修验道的始祖,亦即神变大菩萨的化身万海大圣人所投胎转世,因此他就是神变大菩萨,是异于一般凡人的。” “哈哈哈……他只有一只眼睛,当然与众不同。” “真高兴你也承认这个事实。不过,从只有一只眼睛的事实来看,不正意味着日后即将统治天下的瑞兆吗?如今,上天把他的两眼视线合而为一,正是天无二日的最好证明。身处在这动荡不安的战国时代,纵使拥有不动明王的利剑,也必须接受像你这样的名师指导,才能具备护持大日如来(太阳)及如来功德的学问?” 说到这里,法印突然降低音调说道: “身为一名修行者,我必须向你忏悔,事实上梵天少爷是在其母刻意安排下出生的。” 于是他把义姬下嫁伊达家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虽然受到恶鬼的驱使,以致凡事都必须唯唯诺诺,但是身为役之行者,法印从来不曾对修验道的祈祷稍有懈怠。令他感到安慰的是,祈祷也的确产生了效应。根据以往的经验,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经常出现在护摩修行中。 最好的证明就是,当法印正在思索梵天丸到底是何者的化身时,突然在护摩的烟雾当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眩目的影像,那就是万海大圣人。 当然,祈祷的效验是无庸置疑的。不过,像万海这样的大圣人,真的会转世成为一个浑身充满罪孽的武人之子吗?这个问题经常萦绕在法印的脑际。就在这时,第二个奇迹再度出现,那就是梵天丸的疱疮。根据法印的说法,当他在梵天的枕边进行护摩时,大日如来又在眼前出现了。 “不必担心,我既然来到此地,就一定能够把他治愈。但是,由于这孩子的祖先个个罪孽深重,因此他必须和万海一样,以一只眼睛做为补偿的代价……从那以后,他将具有和万海一模一样的独眼姿态。” 听完法印的叙述,虎哉禅师不禁一阵愕然,只能呆呆地凝视着对方的双唇。而原先一直挂在脸上的冷笑,早已为苦涩所代替。当法印谈到大日如来不知何故又将梵天丸的眼睛还给母亲义姬时,虎哉突然开口问道: “你、你说什么?大日如来又出现了吗?” “是的!” 法印在胸前合掌为什,然后说道: “夫人把梵天的眼睛吞入腹中;换言之,她要代自己的孩子承担伊达家历代祖先的罪过: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啊!尽管梵天并不喜欢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却不计前嫌,愿意代子承担祖先所犯下的过错……” “我明白了!法印,你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物!看来,我得要好好招待你这位文殊堂的大师才行喔!” 于是虎哉立即吩咐寺僧备酒,两人就在这混合着虫鸣的树荫底下,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从那以后,这位正直的修验者将提供虎哉各种情报。 “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梵天少爷!” 法印不时地叮嘱对方。每当邻近的武家或长者家有丧礼时,这位头上泛着光芒的高僧,必然会亲自前往,为他们诵经超度。在羽黑三山的修行者中,固然有许多意志坚强的年轻人,但是像他如此诚心的人,倒是相当罕见。 “今后我就把这奇妙的币束(梵天)交给你了。” 虎哉宗乙听完了他的话,脸上并未露出不快的表情。虽然当初聘请他来的,是东昌寺的康甫及其侄儿伊达辉宗,但是真正希望把这孩子教养成顶天立地男子汉的人,却是文殊堂的法印。 (修验道的确有其可敬之处。) 原本佛教并没有所谓的恶魔或神,只有生存于天地之间的各种复杂之人类。而授与人类正确的知识,并将其变成一种智慧应用于生活当中,这就是佛教对人们的教诲。凡人只要能够正确地了解,便可以达到所谓”成佛”的境界了。问题在于,虽然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并非所有的凡夫俗子都能做到。严格说起来,这就是一种效验、一种利益,必须透过各种磨练,才能有所觉悟。 (真正的利益应该会越来越大……) 如今,上天竟然透过一个平凡的修道者,将修验道的币束及被周遭人们视为神童的教育责任交给自己,这是多么讽刺的因缘啊! (这个币束将会为自己带来多么繁重的工作呢?) 将文殊堂的法印送出山门之后,虎哉再度凝视着秋空中的明月。在这微寒的秋夜里,月光映照在树梢的露珠上,不时透出一股寒光。尽管人世间有无数的月影,但实际上却只有一个月亮能够照亮黑夜。因此,即使是神圣无比的教育工作,往往也蕴藏着无限的欲望。想到这里,虎哉不禁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三 事实上,虎哉并不是真正的虎,而是一只温柔的猫。不!也许他只是看起来像猫,但实际上却是一只虎也说不定。 怒吼及斥责与其说是为了鼓舞人类的勇气,不如说是为了使人退缩。同理,一只温驯的猫在完全松弛了对手的警戒之后,往往摇身一变成为凶猛的虎豹。因此,人在温和之余,还须适时地咆哮一阵,借以展现自己的威武。 当然,如果本质上就是一只老虎的话,那么即使不大声怒吼,也会虎虎生威,令人望而怯步。在资福寺内,梵天丸的书房已经陆续建造完成。而极受敬重的儒者相田康安也曾数度造访,与虎哉商讨讲授儒学事宜。经过商议之后,两人决定学科方面由康安负责,而虎哉则负责梵天的人格形成教育。 自从虎哉来到资福寺后,辉宗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梵天丸送来,然而虎哉却断然予以拒绝。 “我初来乍到,对这个寺院一无所知;更何况等我熟悉之后,还必须去了解乳母及其它家臣……等到这些准备工作都就绪了,你再送他来吧?” “谨遵圣教!” 在文殊堂法印来访后的第三天,虎哉首次与乳母、枪之助左和片仓小十郎等人见面。至于相田康安,则由于梵天丸之父辉宗对于这次的见面十分慎重,因此也陪同前来。 禅师以温和的声音延请一行人进入书房,并且亲自为他们调配麦茶。 “在少爷来此之前,首先我要向各位说明一件事情。” 对于虎哉那缺乏阳刚之气的温驯语调,枪之助左及小十郎均感到失望。 “我想各位对古老的经文,如自灯明、法灯明等应该都有所了解吧?乳母你呢?” “呃……是的!我一向……嗯,我是略知一二?” 政冈面红耳赤地回答之后,虎哉颔首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实上,不论我们如何诚心,都无缘与释迦会见,只能不断地聆听他的教诲。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一则佛经里的故事。有一天,释迦召集众弟子来到面前,然后告诉他们:'弟子们,你们必须使自身灯明,必须懂得如何自处,绝对不能存有依赖之心。''是……'弟子们回答道。话虽如此,但是他们本身并未其有足以照亮世间的灯明,因此当然必须根据法理、依赖他人才行。所谓的法,就是天地的自然,也就是宇宙间的真实。其它方面尚可以依赖他人,但是在法这一点上,却一定得靠自我修行,否则永远地无法借由自己的灯明看清周遭的事物?” “你的意思是说,人不能心存依赖……” “正是!事实上,心存依赖是成就不了大事的。在这纷乱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馀暇去帮助别人呢?可笑的是,有些人却因为得不到他人的帮助而变得愤世嫉俗,于是纷争便由此产生:情况严重时,甚至会拳脚相对。一旦拳脚相对的话……” “就会招致怨恨。” 相田康安接口道: “大师的意思是:人若不靠自己努力,就无法存在于世间,对吗?” 这时,猫突然摇身一变而成为虎。 “住口,你这多嘴的家伙!是谁允许你到这儿来打扰我的说教呢?你的臆测根本于理不合,谁说拳脚相对就一定会招致怨恨呢?在这芸芸众生当中,也有很多人因慈悲之鞭而感到喜悦哩?” “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我要说的就是,一旦拳脚相对的话,将会使你的手脚感到疼痛……总之,最重要的是不要想依赖他人,凡事均必须借由法灯明努力学习。法句经中曾经说过……自己必须先做自己的主人,然后才能成为他人的主人:自己必先能调适自己,然后才能产生力量。如果一定要恳求的话:那么就恳求自己、砥砺自己。今后我将以此来教导少爷,并且避免一切的打扰。” “我们都了解了。” 辉宗低下头来。 “现在我要问各位一个问题。一个无法无天的人在一口关系着无数人性命的井中,丢下了一颗大石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由于井水的出口被大石堵住,以致人们面临无水可喝的窘境,请问这时应该怎么做呢?侍卫,就由你来回答吧?” 虎哉用手指着枪之助左。 “我会设法把大石头取出来。” “那要怎么做呢?” “首先我会派二、三个人进入井中,然后命其合力搬起石头,再用绳索慢慢地将人和石头吊起……这样没错吧?乳母!” “到底该怎么做呢?” 虎哉的声音又提高了。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事,只要找来一群和尚,请他们捻香向上天祷告说:'石头哟!赶快浮起来,赶快浮起来……',那么不需沾湿任何人的手,就可以使石头离开井中了?” 小十郎闻言不禁笑了出来。 “方丈,我认为这么做绝对不可能让石头离开井中。” “没错,小家伙!佛教的教义正是如此,你能够了解这个重要关键,实在非常难得。同理,少爷也和石头一样,并不是你要他浮起来,他就会浮起来。好啦!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各位请回吧……” 四 不论是为人师表或为人弟子,都是由于某种奇妙的因缘才能相遇,在这当中,即存在着无限的生命通路。如果伊达政宗的人生没有虎哉宗乙参与。那么他的一生或许不会如此辉煌。当然,虎哉也不可能终老于此。当初若不是东昌寺康甫的一再请求,虎哉根本不会来到米泽城;但也正因为他来到此地,所以才会与政宗衍生不可割离的师生情感。足以令他感到安慰的是,政宗确实吸收了他所教导的一切,而成为功业彪炳的一代名将。 原本人类就和天地自然的大生命一样,皆是同根而生。因此,只要彼此有缘,就可以得到正果;如果无缘,那么就无法遭逢良师,而像枯草般地腐化于尘土当中。事实上,不论是吸取的一方或给予的一方,都是同出一源的。 虎哉于元龟三年(公元一五七二年)以四十三岁的英年来到资福寺后,即一直担任教化梵天的工作,一直到庆长十六年(公元一六一一年)以八十二岁高龄圆寂为止,总计陪伴政宗达四十年之久。 政宗从六岁开始,一直到四十五岁为止,始终都有良师在旁指导。对一个身处战国时代的孩子而言,他实在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由于相处的时日很长,彼此间的影响也相当深远,因此旁人根本分不清两者之间有何差别。事实上,政宗的佛学知识、汉学及五山文学的教养,全都得自虎哉的真传。如果虎哉是位武将的话,那么政宗必然也曾在其熏陶之下,成为一代武将。 此外,两人的气魄与个性也十分类似。如果硬要区分两者之间的不同,那么我们只能说,虎三分、猫七分的是虎哉:而虎四分、猫六分的,则是政宗。 梵天丸政宗初次与虎哉见面的日子终于到来。 这一天,只有枪之助左及两名年轻的侍从跟在他的身旁,乳母并未陪同前来。大体说来,在整个求学过程中,通常都只有梵天丸及堂弟藤五郎、片仓小十郎等三人结伴同行。 “师父,这是父亲要我送给你的。” 梵天丸的怀中抱着一束桔梗花。 “好漂亮的花啊!请代我向令尊道谢!” 虎哉伸手接过花束,然后紧闭着双眼,像盲人般地用手触摸花瓣。这时,站在一旁的梵天丸忍不住讶然问道: “师父,你的眼睛不好吗?” 虎哉缓缓地摇了摇头。 “嗯,真好,不过,这到底是什么花呢?” “这是盛开在庭园里的桔梗花,大部份都是深紫色的。” 虎哉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样?你看见了吗?” “是的,我看见了。可是,这和我手捧着它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嘛!” “我并没有问你花的颜色。事实上,现在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它,而是用心。” “心也能看见花吗?” “比眼睛所看到的更美呢!你也可以用心来看啊!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跟我有相同的感受。” “真的?” 于是梵天丸依言闭上眼睛,模样显得相当可爱。 “嗯,很好,很好!由此看来,你也是一个有心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保存本心才行。” “是!” “好,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藤五,把这些花放到井边的水桶里吧!” 虎哉把花交给藤五郎后,随即张开双眼,用手召唤小十郎。 由于小十郎已经不是初次会见虎哉,对他的脾气略有所知,因而只是静静地来到师父的面前,等藤五郎从井边回来。 “小十郎!你站在这里,然后用力拍手。” 小十郎依言用力拍手,于是在这充满树香的天井里,很快地响起了一阵拍掌声。 “嗯,声音十分响亮。现在,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小十郎是拍右手,还是拍左手呢?你们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纵使花上几天的时间也没有关系。等到有了答案以后,就到我这儿来,悄悄地把答案告诉我。现在我要到隔壁的方丈寺去,为你们准备习字的范帖,所以你们不必马上回答我。” 于是,这一天的教学活动就此结束。待老师离开以后,三人立即聚在一起讨论,并且实地拍打双手,但是却没有人能找出答案。 当三个孩子带着习字范帖回家以后,虎哉随即把梵天丸送来的桔梗花放入青竹筒中,然后在花前打坐。 在虎哉的眼中,梵天丸似乎过于纯朴。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吧?他的身体看来并不怎么健康。除了坐时膝盖会不时摇动之外,在走出山门之后的回家途中,他还会数度回头。 如果他只是想要成为奥羽的名门(藤原氏),那么四肢就不需要非常强健。但是做为一名武将,除了掌形必须十分勇武之外,额头也不能过度开展。 一旦额头的宽度超过颅顶部时,即表示此人略带神经质,而且脾气十分别扭:虽然富于计划,但是却欠缺情绪反应。 谈到性格,在此必须补充说明一点。 成为武将的第一要件,不用说当然就是统率力及包容力。有些人会把妥协力与包容力混为一谈,但事实上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是过于妥协的心,容易流于谄媚;一个谄媚的人,绝对无法获得他人的信任。至于包容心,则是指在出类拔萃、豪迈不羁的性格之中,包含着慈悲心,而且非常小心、谨慎,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会同流合污。在人世当中,唯有这种人才能赢得他人的信赖。 (虽然素质良好,但却过于柔弱……) 想来这过于柔弱、纯朴的性格,你是得自其父辉宗的遗传。 (一定要让他多接受磨练才行!) 文殊堂的法印不是说过吗? “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 如果不能勇敢地把被树枝戳伤的眼珠放在掌上,表现出豪迈的一面,那么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战国儿女。 想到这里,虎哉不禁暗叹梵天之母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奇女子。他知道义姬的用意,是要发掘梵天的本能,因此所谓的万海上人,必然也是由这位母亲一手所塑造出来的人物。 (好,我就从培养坚忍性格开始教起吧!) 一待教育计划确定之后,虎哉立即派人送信至辉宗处,表示他将利用二十一天的时间,在资福寺举行霜之接心会。 在这二十一天当中,梵天丸及其侍从均必须住在寺内,开始进行荒疗治(强迫治疗或教育)。 此时,八月出生的梵天丸已经六岁了。但是,当师父要求他住到资福寺来时,乳母却也带着大批的换洗衣物及点心一起来到寺中。当虎哉看到这个情景时: “梵天少爷,请到我这儿来。” 待梵天丸进入方丈寺后,虎哉立即大声斥责道: “你居然敢说谎!你看,你不是说这些花是美丽的紫色吗?你看清楚,这是紫色吗?” 说完就用力把花扔到梵天丸的脚下。梵天定睛一看,原来是五天前他送给老师的那束桔梗花。经过五天以后,花不但变成了白褐色,而且都已经枯萎了。这时,虎哉仍然厉声叫道: “怎么啦?梵天少爷!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用那对虎眼凝视着梵天丸,使得对方几乎屏住了气息。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说!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恐惧刹时笼罩梵天丸的全身,于是他不自觉地紧闭着双眼。讵料如此一来,反而使他那原本可爱的童颜变得紧绷起来。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你这个胆小鬼,居然敢对我撒谎!” 突然,梵天的口中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声音。 “是紫色,一直都是紫色!我用心灵之眼来看,它们确实都是紫色的。” “好!” 虎哉用力一拍膝盖。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既然你用心灵之眼来看,花还是紫色的,那就表示你并没有骗我。好了,我知道了。” 梵天丸奋力睁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禅师,全身仍因过度激动而不停地抖动着。被称为胆小鬼不但使他觉得非常懊恼,同时全身的神经也因而紧绷。 “哈哈哈……” 禅师觉得心底有股想要上前拥抱他、亲他脸颊的冲动。 “对不起,是我不对!你根本不是什么胆小鬼,而是一个很好的别扭者。哈哈哈……”他又再度捧腹大笑起来。 五 大自然自有其意志存在,而且这种意志会与人类的生命结合,然后传送到世间来。不论传送的方式如何,均有其一定的轨道;一旦脱离轨道,那么人类便无法继续在世间生存。 换言之,当人类不能依循轨道而生存时,生命便失去了意义。因为,每一个生命所其有的独特个性,都已遭到抹杀。 “天地之间,唯一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尽管人类无法脱离既有的传统,但却必须具备突破不良传统的勇气及不违传统而生存的能力。唯有能够了解这一点,才能悠然生存于大自然与人类轨道之间。 不过,在开创调节的能力之前,首先必须进入”孤独之门”才行。 “何谓父母?” “何谓家臣?何谓敌人?何谓同志?” “何谓学问?何谓武艺?” 人为什么要睡觉?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会听?为什么会哭……这些都有一个通俗化的妥协,但是也各有瑕疵。换句话说,在这个广大无比的智慧袋里,仍然存有许多破绽。 这种禅者的修行,即是完成人格养成教育,达到”不立文字”之境的秘诀。真正的教育,是无法用学问或道理来说明的,而必须在人类的心与心、魂与魂偶然逊遁之时所产生的电击火花间,才能领悟出来。 “明白了吗?” “明白了。” 禅者把这种以心传心的方式,称为”承法”。不论是传授或继承的一方,都必须以全身全灵相互遇合,才能完成传承的任务。 这和刀枪的短兵相接是不同的。后者会对双方造成伤害,但是前者却有助于培养慈悲之爱。 “少爷,我想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性格怪僻的人。” 虎哉集中大爱,把自己所知所学倾囊传授给梵天丸。他告诉自己的学生们,疼痛时要说不痛,想哭时则必须笑;热时必须说冷,冷时则反而喊热。 虽然这种教育方式并不符合自然的原则,但是根据虎哉的说法,这才是真正的教育。 疼痛、寒冷、饥饿、”火奥”热等五体五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纵使不曾特意教导,也会在出生时即具备这五种感觉。同样地,不论你如何刻意避免,人类的命运始终摆脱不了疼痛、悲伤等情感上的纠葛。 既然已经知道无法避免,那么就必须经由教导,学习如何去克服疼痛、饥饿、寒冷及哀伤。事实上,这就是人类必须代代传承的教育,也就是不自然教育的本质。 “最重要的是,这是造物主托负给释迦的工作。人类的身体,从手脚到五脏六腑,均必须非常强健。如果有一处不够强健或无法了解使用它们的方法,那么就会丧失功能。” 对于梵天丸的教育,儒者相田康安与虎哉和尚之间,曾数度因为意见不合而发生冲突。 康安的教育方式固然过于严苛,但是虎哉和尚却经常用一些不合情理的事物做为比喻,使得对方哭笑不得。一天不工作就一天不能吃饭……和尚带着梵天丸到菜园时这么告诉他。此外,虎哉还要求梵天丸必须赤脚工作。结果,于心不忍的康安特地带了一双义姬亲手缝制的皮靴送给梵天丸。 “梵天少爷,你脚上穿的是什么?” “是鞋子啊!妈妈怕我在菜园工作时脚会受伤……” “你已经穿着鞋子啦!把这东西脱掉!” 虎哉接着又说道: “好吧,好吧!既然是令堂亲手为你缝制的鞋子,那么你就穿着它,直到磨破为止吧!不过我得事先声明,等到这双鞋子破了以后,你就得穿回原来那双鞋子。” 两个月后,这双皮靴的底就磨破了,于是梵天丸只好又赤脚走在菜园中。 “怎么样?还是原来的鞋子比较坚固吧?” 在午休时间里,和尚边喝着麦茶边问梵天丸。这时,只见梵天丸得意地拍着那光溜溜的脚底说: “嗯,这双鞋可是愈穿愈坚固呢!师父,我想这大概就是释迦佛祖所留下来的魔法鞋吧?” 虎哉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太过饶舌喔!” 他轻声斥责道。 “坦白说,释迦佛祖也会偶有疏忽。虽然他脚上穿了一双不沾泥的鞋子,但有时却忘了洗脚就直接回家了。” “嗯,他可真是一个别扭的人啊!” “是的。不过,他却很能体会鞋子的伟大。现在你认为自己的鞋子愈穿愈坚固,但事实上母亲为你做的鞋子,才是真正的鞋子。只是,母亲或许忘了你有一双与生俱来的鞋子。” 这时梵天丸突然笑了起来。 “我想应该这么说吧!女人是十分轻率的动物,有时候她们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生孩子。” “你、你说什么……” 在资福寺求学三年以后,九岁的梵天丸不仅变得黝黑、健壮,而且长高了不少。而那仅存的一只眼睛在望着师父时,总是不时流露出精明、锐利的特质。 六 有关伊达家的历史记载,绝大部份都来自政宗的少年时代。从这些史传看来,对政宗影响最大的两人,莫过于负有守护之责的远藤基信及乳母政冈(片仓喜多女)。 远藤基信并非伊达家世代相传的家臣,其父是一位曾经接受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及大宝寺执事庆俊法印之教诲、名叫金传坊的修道者。而认为金传坊之子基信颇有才能,并且予以拔擢任用的,是对政宗之出生抱持强烈野心的中野宗时。 最初,基信只是跟在宗时的身旁担任书记一职,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完全清楚中野宗时真正的想法了。 身为伊达家的首要重臣,宗时除了不断制造辉宗的祖父植宗与父亲晴宗之间的摩擦之外,对于最上家的父子之争也暗自窃喜,甚至还故意离间辉宗与义姬夫妻之间的感情。 宗时认为,人世只不过是毒素与虚伪的凝聚罢了……不论是主从或夫妇、父子、兄弟关系,事实上都只是巧妙地运用彼此的关系而已。因此,最高的荣誉应该属于最怀的恶徒;而真正的胜利者其实才是真正的坏蛋……这就是宗时的人生哲学。在内心深处,宗时始终认为梵天丸是役之行者投胎转世,亦即万海大圣的再生,所以他希望义姬能按照当初预定的计划,把梵天丸掳回最上家。讵料此时义姬竟又再度怀孕,以致整个计划因这件意外而告失败。 义姬不但无法带着梵天丸出走,反而因为过于宠爱次子竺丸而迟迟不忍离开米泽城。如此一来,中野宗时难免担心她会背叛自己,甚至把预定的计划告诉辉宗。 于是他的歹念再起,并且决定要斩草除根。这一次,他派遣贫穷的修验者之子远藤基信前去暗杀义姬。 “如果找不到机会刺杀义姬夫人,那么用毒杀的方式也可以。总之,你必须尽力博取辉宗夫妇的信任,然后找机会把两人杀掉。不过,如果情况不允许你杀两个人的话,那么就把义姬夫人列为优先考虑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