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的悲剧-夏树静子-2

“今年,那户渔民,看来又不会来了啊!”早奈美看着悬崖对面的那栋像废屋一样的房子,心中没底地自语着。厚岸镇的作为经济支柱的产业,除奶牛饲养业,还有鲑鱼和鳟鱼的远洋捕捞和采集海带。凡是在有沙滩的海岸,都有采集海带的渔民居住,并形成了村落。如这个昆布森林等地名,就说明了这个情况。在我们的附近,从前也能采集到海带,由于沙滩年年受到侵蚀,所以已经采集不到海带了。渔民们抛弃了这些像火柴盒似的房子,迁移到别处去了。这种情况也给早奈美增添了几分寂寞吧!这是理所当然的了。在她丢弃了东京,丢弃了工作,丢弃了剧团的伙伴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才24岁。现在,她也不过才刚到31岁。如果以我的眼光来看,她还仍然保持着少女的面庞。虽然,她经常对我说:她非常满意这里的生活,可是在她的心灵的某一个角落肯定在期待着更加美好的什么降临,例如在被那海雾覆盖着的水平线的那一边会有什么来临吧!这也许是一种自然的心理吧!早奈美微笑着把日记本合在写字台上。真渊洋造虽然总是这样写自己的日记,可是,却能从她的情绪的些微变化中看透她心中的一切,甚至连她朦胧的愿望也能摸清。他能把察觉到的这一切都写进日记中,指导着早奈美应该怎么做。早奈美由于感到了自己的一切已经被丈夫知道,所以自己的心情出乎意外地平静。早奈美想在今天的中午做一顿清淡的放有蛤蜊和青紫苏的意大利南方风味的面条。因为还剩有一些冷冻的去壳的蛤蜊肉,所以才能做这种风味的面条。他还说了晚上要吃得油腻些……当她正在想电冰箱里放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不知谁在门外喊了一声:“劳驾!”早奈美出去一看,在阳台的下边站着一位穿着米黄色衬衣的头发花白的上年纪的男人。原来是那位住在厚岸大桥北侧的木匠桥口按照约定来看改装工程了。“太太,早上好!请让我看一看厨房吧!”“谢谢你特意这样早地赶来!请从这里进来吧!”她指了一下房门。听真渊说建造这座房子的单位是钏路的一家小工程公司。凡是有点什么工作,总是请这家公司的木匠桥口来做。他干活非常利索,可是一喝了酒,便管不住嘴,什么话都说。早奈美见到这个好久没见面的笑得露着门牙缝的桥口,立刻想起了他的这个毛病。2在木匠桥口来这里的第二天,也就是7月29日早上九点半左右,早奈美驾驶着皇冠牌客货两用汽车沿着沼泽地边爬上了坡道。真渊今天也在吃过早饭后去了工作房。早奈美打算去厚岸镇购物。食物的购进,一般平均每周一次;衣服或其他的日用品等,大约一个月或两个月去刨路购买一次。每当去钏路的时候,真渊洋造通常也与她同去。走上公路前的这一段坡道,不仅坡陡,弯弯曲曲,而且还有很多石头。早奈美早在东京的时候就已经拿到了驾驶执照,可是来到这里后竞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练习驾驶,才能在这条路上驾驶这辆皇冠牌客货两用汽车。在路面结冰的时期,就更难驾驶,更费劲了。现在,道路两侧的白桦、赤杨长得枝繁叶茂;一丛一丛地生长在这些树下的白山竹,叶子嫩绿,一层覆盖着一层。因为这里整年刮着大风,所以白桦和赤杨都比较低矮,令人感到非常可爱。天空布满薄云,海面上也没有海雾,在一片宁静中能听到野鸟的啼啭。约行驶了十多分钟,终于爬完了这条坡度很大的坡道,前面展现一片幽深的檄松林,一条黝暗的土路从这片森林中穿过。汽车驶出这片森林后,前边是一片沼泽地,路边立着一块写着“道有%防雾林”的牌子。到这里为止,在这条道路的两侧没有—栋房子,因此这条路就好像是真渊洋造他们的私有道路似的。向左穿过沼泽地,就驶上了贯通厚岸镇直达根室市的二十号道有(即北海道政府所拥有——棒槌学堂注)公路。在拐过一个弯后,早奈美发现在道路的左前方有一个东西在动,便踩了刹车。她感到那个动着的东西正在向她的车前移动。在沼泽和道路相接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的男人趴在地上,缓缓地向着汽车的这个方向爬过来。她一瞬间想起了曾有一个女职员在昆布森林遭到袭击的事件,感到异常可怕。但是那个男人的样子却很不一般。看起来,他不是因为受伤,就是因为生病而不能站立起来行走了。正当早奈美顷刻之间不知应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爬到了汽车的保险杠前,拼命地抬着头往汽车里看。他好像受伤了。血正从前额的一侧向脸颊流着,全身沾着泥土,衬衣从领口往下都被撕破了。在露出的肩膀和前胸上,有一些擦伤,也渗出了斑斑的血迹。他那往车厢里张望的眼神似乎正在寻求着救助。早奈美走出汽车,战战兢兢向那男人走去:“你怎么了?”“我遭到了来自背后的袭击……掉进了岩洞中……东西被拿走了。”他很痛苦的样子,可是却能从他的话语中感到要把事情说清楚的意志。“在哪里呢?”“在菖蒲原。”“你的伤势怎么样呢?”“不太重……好像打到了我的腰上……”从前额的擦伤处还有少量的鲜血流出来——是这样直接把他送到医院去呢?还是返回家里叫救护车来呢?“你的行李被抢走了吗?”“是。” ——这样的话,也得向警方报告吧!“你,是厚岸人吗?”“不,我是从歧阜那边来的。”“……”“我听说,这一带有真渊洋造先生的陶窑……”他的目光似乎在说:您知道吗?他望着早奈美的眼睛,想从她的视线中得到回答。“你是来找真渊洋造的吗?”“是的。”在过去,曾有一些希望作真渊洋造的徒弟的人和仅仅想见一见真渊洋造并希望成为陶艺家的年轻人来过多次。过去的那些人,都是从北海道内的各地来的,而这个青年,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早奈美慌慌张张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这个青年的胳膊上。“能站起来吗?”他立起了右膝,拖着左脚来到了汽车的后部座席的下边。早奈美一拉开车门,他就抓住座席爬进了汽车里。“因为我的家就在附近,所以……不,我的丈夫就是真渊洋造啊!”早奈美一边倒汽车一边说着。青年听了她的话吓了一跳。汽车顺着这条沼泽边的道路往回行驶,很快回到了家里。她把这个青年让进了起居室,还给他一条浸了冷水的毛巾,让他敷在了额头的伤口上。额头上的伤是主要的创伤,其次是肩膀上的擦伤,腰也痛得厉害。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羞愧地表示了谢意。“因为这件事要报告警方,所以请你谅解!”“那就拜托了!”早奈美查看了一下电话号码记录本,然后往厚岸警察署拨了电话。她报告这个事件的大体情况,警方表示立刻来这里。“我刚才说过,是否要叫一辆救护车呢?”“不要叫了。我的伤势也没有那么重。”他晃着大大的脑袋说,“我到菖蒲原的前边看了一下大海,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当我转过身看的时候,我的这个地方被一个带棱角的东西打了一下。”青年指着覆盖着毛巾的地方说。菖蒲原这个地方是一个位于坡道上边岬角上的原始植物花园,突向大海的地方是悬崖。“那个人像穿着黑衬衣的男人。我虽然与他拼命地厮打在一起,可是因为我先挨了一击,所以又被他推开,跌进了靠近崖边的一个石坑里……”他说:当他从石坑里挣扎起来的时候,那个强盗已经夺走了放着他的所有东西的背包,落荒逃去。“你没落到悬崖下边、还算有幸吧!那是几点钟发生的事呢?”“我想可能是在八点半吧!不,情况是这样的,我是昨天晚上乘列车来到厚岸这里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所以在民力旅馆住了一宿。今天早晨起得很早,起来以后,就来到了你们住的这一带,考虑到一大早就来拜访真渊洋造先生会添麻烦……”青年说得越来越认真了。他到菖蒲原散步,好像是为了消磨拜访真渊前的那段时间。菖蒲原位于从沼泽地一直往大海那边走的岬角上。这里有很多自生的菖蒲,从6月末到7月初,在菖蒲花开放的时期,近百公顷的原野上一片浓浓的紫色。在花期以外的时间,就没有人特意来这里了,何况在上午八时这段时间,就更没有人来了,这里安静得只有那些鹿和狐狸出没了。“那么,你就从那里一直爬到路上来的吗?”“喔,是啊!很不容易地爬到了路上,可是没有一辆汽车通过。”“是啊!在那条路的下边只有我们这一家人啊!”“就是有汽车在道有公路上通过,也不一定能注意到我,我今天能被太太发现,才真的得救了。”他低下了头。在伤口的血止住的时候,他用毛巾擦净了沾着血和泥土的额头和面颊。这样,他才露出了真面目。在他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有两道粗而短的眉毛和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他的鼻孔稍向上翘,在小鼻子的旁边有一颗黑色的大痞子。在厚厚的嘴唇下边露着洁白而健康的牙齿。他的这张脸充满了男子气概,显得非常可爱。他拘谨地转动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睛观看着真渊洋造的作品和摆放着狩猎时打的野鸭的剥制标本的架子。“刚才你说,你是从歧阜来拜访真渊洋造的吧?”“是歧阜县的多治见市。”“你也在做陶瓷作品吗?”“我从工业高中毕业以后,在当地的工厂工作了一个时期。我总想烧制自己的陶瓷作品,因此辞掉了工作。后来我在各处的窑厂打工……”青年的胳膊被太阳晒成了茶褐色,手指的骨节粗大,这些都说明了他有着丰富的制陶的经验。早奈美在仔细地观察了这个青年以后,提出了一个多多少少不便提出的问题:“你,多大年龄了?”“二十六。”他回答说。于是,他的年龄,几乎让早奈美一震。她一瞬间心脏紧缩了一下,感到这个青年是这样的年轻,是这样的新鲜。3在早奈美打过电话之后不到三十分钟,厚岸警察署的汽车就来到了。警官们下了汽车。早奈美把警官们引进了青年坐着的起居室。两名警官,一个警官四十多岁,另一个警官二十多岁。“我是刑事处长田边。”那个年纪大的警官向早奈美自我介绍说。“您辛苦了!”“你的丈夫今天出去了吗?”虽然早奈美是第一次见到警官,可是这位警官说话的口吻,却像多少知道一些他们家的情况。“不,没有外出,他在工作房干活呢!”田边点了点头,然后把身子转向了青年:“听说你在菖蒲原遭到了强盗的袭击?”“是。”田边问了一下他的伤势后,又问:“你的姓名?”“我叫中泽一弘。”“年龄呢?”“二十六。”“现住所?”“歧阜县多治见市的市之仓。”——多治见,是以志乃陶瓷和织部陶瓷而闻名的东浓窑业地带的中心。早奈美也知道:从多治见市到爱知县的濑户市这一带散布着许许多多的烧制传统陶瓷的窑场。田边在开始详细地询问中泽遇袭的情况后,早奈美去工作房叫真渊洋造了。这座用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平顶工作房,位于从坡道下来的那斜坡的背面。真渊先前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早奈美的汽车返回来。真渊洋造听完早奈美介绍的情况后,与她一起回来了。可是走到家门口后,真渊停在门前没有进去,一声不响地听了听刑事和中泽的交谈。他蹙着眉头,显出了一副神经质的样子。“——真是的,在这五天里,竟然发生了三起可能是一个案犯做的案子啊!”详细问过了一遍案情的田边警部对真渊洋造和早奈美说。“发生了三起案件?”真渊竖起眉毛问。“是,也包括这次的案件。”“发生在昆布森林的袭击女职员的案件,我从广播新闻中听到了。”“在发生这次案件后的第二天的前天傍晚,又有一个在别寒边牛川钓鱼的人被人偷走了放在岸边的一个背包。幸亏现金等重要的物品没有放在里边。住在附近的一个家庭主妇看到一个上身穿着灰色衬衣下身穿着牛仔裤的男人的背影在芦苇中走过去。……”“噢,他和在昆布森林作案的那个犯人穿着相同的衣服啊!”“衬衣的颜色有点不同,这反而更自然一些吧!今天早上,这个犯人好像穿着黑色的衬衣。”“我想:十有八九,案犯是由别处流窜到这里的吧!”田边对这个年轻刑警的意见点头表示同意。“喔,因为最初的两次,受害的情况并不太严重,所以我们也没那样地防范。但是这次我们紧急地在镇内做了严密布置,还和钏路、滨中的两个警察署联络过了,大家通力合作,尽快地抓住这个犯人。”田边又举目看了看中泽:“你需要去医院治疗啊!用我们的警车把你送到镇立医院吧!”两名警官一左一右架着中泽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他的左脚似乎还能沾地,但是好像还痛。“就这样不换件衣服去医院,不太……”早奈美突然说。中泽的这件衬衣已经从领子那里被撕开,不好再穿了。她急忙跑上二楼,拿来了一件真渊洋造穿的旧的运动衬衣。中泽接过衬衣坦率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罩在了自己的破衬衣上边。“谢谢你对我的多方照顾。改日我再好好地谢你!”他深深地低下了头,而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真渊洋造,两眼有神地说,“先生,我经常拜见先生您的陶瓷大作,从中受益菲浅。我曾想过:也许能在您四月举行的札幌个人陶瓷作品展览会荣幸地见到您,今天能在这里幸会先生,确实感到荣幸。”“你是来看在札幌举行的展览会的吗?”真渊洋造开始对中泽说话了。“是的。您现在做的彩绘,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手法非常新颖。看后非常感动。”真渊默默地点点头,眉间的皱纹展平了,眼神也变得温和了。这样,中泽也多少消除了一些紧张感。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似地把手伸进了后边的裤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一边弄平皱褶,一边递给真渊洋造。“我请佐久间玄祥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因为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件,所以我一直都把它带在身边,没有弄丢。”“佐久间玄祥先生的……”真渊洋造感到意外地接过递到面前的这封信。佐久间玄祥这个人,是志乃陶瓷的具有代表性的陶艺巨匠,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定为国宝级人物,虽然早已过了七十岁,可是现在仍然在精力充沛地继续进行着艺术陶瓷的创作。“你在佐久间的陶窑干过吗?”“是。我在他的陶窑学习过一段时间。”“先去包扎一下创伤吧!过些时候,我再和你联络。”田边催促着说,让中泽上了汽车。警方的汽车走后,真渊洋造在带餐厅的厨房里坐在椅子上打开了信封。早奈美在旁边看着。在淡粉色的信封上,用毛笔流畅地写着:真渊洋造先生收。色相同的两页信笺上的字,也是用毛笔写的。真渊洋造先生:对不起,是这样地突然,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中泽一弘。他在我的陶窑学习了三年,可是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受到贤兄您的教导。如果贤兄情况允许,那么就请您把他留在身边吧!老夫深感万幸。草草,不能尽言。佐久间玄祥谨上虽然介绍信写得很简单,但是字体非常讲究,在佐久间玄祥的姓名下边还盖着他的印章。真渊一边习惯地把垂下来的半白的头发用手推上去,一边看着早奈美的脸。他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下子麻烦了。“因为是佐久间玄祥的介绍,所以也就不好把这个青年赶出去了吧!”过了一会儿,他心事重重地说。在这个青年之前登门拜师求艺的人,一个一个地都被真渊洋造推回去了。其中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拿着与真渊洋造关系十分密切的一个老画家的介绍信来求师学艺的,以半年的期限作为条件,才被真渊洋造留下来。可是这个青年人还没有过一个月就自己逃回了东京……“这次来的这个青年,他非常喜爱你的作品啊!”“喔,好像是特意来看我的札幌个人展的啊!”“大概也是因为你去年没有在东京举办个人展览会吧?”真渊洋造重新看了一次这封信,一边思考着一边把信笺放入信封中。相隔一年举办的这次札幌个人展览会,正因为在专家们中间的评价不好,所以今天得到了中泽的赞扬,真渊洋造一定会感到愉快吧!早奈美有这样的感觉。“吃午饭吧!已经到十二点了啊!”早奈美看了看厨房里的钟。今天,因为要去买东西,所以已经做好了回来后就能很快地—做成午饭的准备。因此这顿午饭并没有花多少时间。早奈美在往饭桌上摆面包片挟烤牛肉和清炖肉汤的时候,真渊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看了一会儿美术杂志。正吃着饭的时候,放在厨房门旁的电话响起来。早奈美拿起了电话听筒,田边刑事处长用他那带有浓重北海道口音的声音说:“噢,是真渊太太吗?谢谢你先前的帮助。刚才,我们把受害人中泽从镇立医院带到了警察署,正在让他写受害情况报告。”“伤势怎么样呢?”“骨头没有什么异常。腰部受了挫伤,另外还有三处擦伤,大概十天以后就能痊愈。我想应该把这些情况都告诉太太吧!”“谢谢你考虑得这样周到——那么,中泽以后还要做什么呢?”“还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去菖蒲原,请他在案发现场讲一讲受害时的情况。然后我们就让他回去了。医生说:他还需要再去两三趟医院。不论怎么说吧!他现金和衣物都被强盗抢走了,他的路费,我们可以借给他,可是……”“他自己能走路吗?”“坐骨神经有些痛,看起来左脚还不能走路啊!要过一些时候才能在外边走吧!现在还有些勉强。”“这样的话,还有些难办啊!”早奈美在走廊里瞅着真渊洋造。“你告诉他们:那就让他们再把中泽送回来吧!”真渊洋造有点不高兴地说。“那么,从菖蒲原回来的时候,你们能不能把中泽送到我们的家里来呢?”“那就这样做吧,因为中泽本人不顾路途遥远,特意来拜访真渊洋造先生,又遇上了这样意外的灾难。”刑事处长的爽朗声音,似乎因为中泽有了自己的落脚处而显得异常轻松。----------------------------------------- 夏树静子三大悲剧之《M的悲剧》第三章 岬角的黄昏 l八月五日晴傍晚骤雨当感到今天是一个这里少有的闷热的天气时,下午五时左右下了一场很久没有下过的阵雨。树木的叶子受到了雨水的冲洗,又恢复了勃勃生机。雨停以后,湿润的泥土漂散出清爽怡人的芳香。当凉爽的海风吹来时,让人感到:秋天已近。今天第一次让中泽一弘和泥。他和泥的拥熟技术,令我大感意外。据他个人所讲,他的父亲是多治见市的一个窑场的画匠,他自己也毕业于多治见市的工业高中的陶瓷烧制专业,在父亲的劝说下,在当地的一家制陶工厂就业,大约过了两年,开始考虑:想成为一名能制作自己的陶瓷作品的陶工。不过,在父亲的身边生活总觉得压力大,喘不过气来,因此不顾双亲的反对,二十岁那年,去了东京。在关东地方的一些窑场,这里干一干,那里干一干,干了三年后又回了故乡,经朋友介绍,在陶瓷大师佐久间玄祥的手下工作了。就在他学艺的这段时期,去年参观了在名古屋举行的现代工艺作品展览会,在会上看到了我的作品,使他非常感动,认为我的作品就是他自己梦寐以求的作为自己理想的那种陶瓷作品,而后硬要佐久间玄祥为他写了一封把他介绍到我这里来的介绍信,这次,他就是凭着这封介绍信来到了我这里的。这个想作徒弟而找上门来的年轻人,向我讲了他的这段生活经历。我随便地听了听。他以前的“学艺”,究竟学了什么,又学到了什么程度,这就很难说了。从我在东大和市招收徒弟的那个时候的经验看,我知道他有多少技艺。他来到这里后,我拒绝过,可是,由于他带来了佐久间玄祥亲手写的介绍信,所以我也不能毫无情面地把他赶回去。当然我也确实为他的到来感到为难。这个叫中泽的青年,昨天从他一进入工作间的那一刻起,他的态度就与众不同。不论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出了几分紧张。他对待那些陶胚,都很精心,对每一件都能做到轻拿轻放。他对陶瓷的热衷,使我大感意外。今天,试着让他和了一次陶泥,还确实帮了我一些忙。我想在他住在我这里的期间也可以让他做些杂活。总之,在他的创伤没有完全养好之前,我是决不会把他赶走的。八月六日小雨寒冷刺肤今天,从早晨起,我又把中泽带到了工作间。我让他按照顺序做了劈柴,揉陶泥,把成形的陶胚摆放到架子上阴干等这样一些作业。他默默地干得很好。在干活的时候,他多多少少地还在拖着左脚走路,可是他本人却说:没有什么不方便。他这样一边干着一边观察了三天,也大概地了解我这里的情况。也许可以说中泽是一个相当好的青年。当然,我们一起在工作房里干活,说的也都是关于工作的话。至于他的性格等,我还没有摸清,不过这也无关大局。他干活的态度是认真而踏实的。他从不说废话。他的创伤,到医院说的痊愈,最多还需要两二天,他也肯定想过是否再让他多住一段时间。如果早奈美不感到讨厌,那么他多住些日子也是可以的。如果要在十月相隔两年烧这次龙窑的话,那么,就应该进入烧制素陶前的准备工作了。除了转动旋盘制作陶胚外,还有其他很多的杂七杂八的工作。如果我干得过分了,挠骨神经麻痹复发,那就再也无法挽救了。我得时时想着自身的条件已经不同于两年前了。如果中泽这个青年能为我做一些体力工作和杂活,我认为:他给我帮了大忙。早奈美把目光从日记本上移向了寝室的窗子外面,然后让视线的焦点变得模糊了。过了一会儿,在她的嘴角上浮出了一种微妙的带着痛苦的微笑。真渊洋造最初是那样地不愿意接收这个青年作徒弟,可是现在却一天一天地对中泽有了好感,并开始考虑可让他比预定的时间多住一些时候。他的这种心情的变化都写在了日记中了。可是他,好像也在难为情地向早奈美道歉。自从搬到这里来以后,他就宣布从此再也不招弟子了,甚至能让中泽一直住到创伤痊愈为止,这也是早奈美从中调解后,他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的。约在十天前的7月29日的下午,中泽在厚岸镇立医院做了透视检查和创伤的治疗后,头上和肩上都缠着白白的绷带,又被刑事处长田边送回真渊洋造他们的这个家。中泽所带的钱和衣物都被路贼抢走了,因此他自己已经不能离开这个镇返回家乡了。他的这个状况使田边非常头痛,不知应该怎么帮助他。幸亏中泽是来拜真渊洋造为师学艺的,所以田边提出:请真渊洋造先暂时照料这个青年。这样,他也就松了一口气,并保证说:自己这样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去抓那个犯人了——自从田边把中泽委托给真渊洋造他们以后,至今也没有抓到犯人的消息。早奈美在起居室为中泽准备好了午饭,又和真渊一起问起了这个青年的一些事。“原先我打算不惜苦苦哀求,也要你们收下我作真渊洋造先生的徒弟,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可是,我受了伤,这样我就只能是个累赘了,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现在就向你们告辞吧!”中泽讲过自己的经历后,又添上了这样一句话。“现在就让你走,你自己也走不了啊!”早奈美说。“不,只是跌打伤,所以,拄着一个拐棍也还是能走的吧!”“这样,伤口不痛吗?”“有点痛。我想过一会儿就会好吧!——啊,对不起,还有一件事,我能不能向你们借一些回去的路费呢?到了家,我就立刻把钱寄还给你们……”“那么,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真渊洋造终于开口了,“你休息一个晚上,看看明天的情况,再作决定吧!”当时,真渊洋造好像真的这样打算:让中泽住一宿后,如果第二天他能走路的话,那么就让他回去。“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于冷淡了呢?对于介绍他来的佐久间先生也未免失礼吧!”让中泽睡到二楼的寝室以后,真渊夫妇在自己的寝室里谈论着。“我早已决定不再招收弟子了。只是在烧窑的时候,临时雇一两个人作个帮手就行了。也没有什么麻烦。”真渊洋造这几年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了。他皱着眉摇着头说。“你即使不收弟子,可是他从遥远的地方特意来拜你为师,向你学艺,并为这件事受了伤,要把他赶回去,而且医院还说他的伤要十天才能痊愈。你赶他走的事,让警方和街上的人知道了,人家能不认为你寡倩薄义吗?”“街上的人怎么想都行啊!只是不能做得对不起佐久间先生啊!”真渊洋造虽然还没有与佐久间玄祥面会过,可是对这位在现代陶艺界手屈一指的巨匠却一直怀有敬意,“那么,就先给他打个电话,只把这件事说一说吧!”第二天早上,在中泽还在睡的时候,真渊给多治见市的佐久间玄祥打了电话。昨天,在向中泽问到佐久间的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时,他说:佐久间因为是老人了,所以早晨起得很早,只在上午会见客人,接听打来的电话,从下午起就关在工作间里不再出来了。佐久间的电话号码,是在美术年鉴上查到的。真渊洋造对佐久间讲了中泽一弘遇到了事故,让他暂时住在这里,一直住到他能旅行的时候为止,但是不想把他作为一个弟子留下来,等等。当放下电话的时候,真渊洋造显得非常激动。“我想他已经是一位七十高龄的老人了,可是说起话来声音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有力。他马上就理解了我不收弟子的想法,并说:我随时可叫中泽回去。而且他还表示很对不起我。他说,他要亲自和中泽的双亲联络,让他们尽快地给中泽寄钱和日用品。”佐久间给他的这个好印象,自然地便与中泽联系到一起了。真渊洋造终于默认了让中泽在自己的家里住到医院说的“痊愈”的时候为止。实际上,在第二天,中泽的腰比前一天痛得更厉害了,连下楼都困难了。早奈美劝说:因为一直做着冷敷,所以决不可洗热水澡。真渊去了工作房后,早奈美把医药箱取出来,把湿布敷在中泽的左脚上。换掉了额头上的绷带。因为她在中学毕业之前一直梦想着自己能成为一名护士,所以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格外有兴趣。另外让她感到愉快的是中泽这个青年乍一看具有一种野性的味道,细细看来却给人一种礼仪周全,潇洒利落的感觉。第二天,早奈美驾驶着汽车把中泽送到厚岸镇立医院,再次接受治疗。在其他的时间里,中泽老老实实地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阅读认真渊洋造那里借来的关于陶艺方面的书。到了第三天,刨伤已经不怎么痛了,他可拖着左脚走出室外了。“让我帮助你做点什么吧?”中泽向早奈美请求说。他开始干一些不使用腰和脚的工作,例如修理一下钉子松了的纱窗啦,杂志架啦等等的东西。他干完了那些让他干的活后,把散放在阳台下的木工工具都收拾到一起,带进了室内。这时,他发现海面上出现了海雾;瞪着两只闪亮的大眼睛说:“刚一看到这海雾往这边来,这海雾就马上把眼前的一切都罩住了。北海道的海雾,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他像看到了一种新奇的东西似的高声说。他那鼻孔朝上侧面长着一颗痞子的脸立刻显出了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在第四天,一个住在多治见的名叫“中泽泰治”的人给他寄的包裹到了。“是我的父亲。他给我寄来了内衣和其他的东西。”中泽看了一下寄件人的姓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的母亲还健在吗?”早奈美不在意地问。“喔,可是,像寄包裹这样的事,通常都是我的父亲做。”“……?”“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中泽勉勉强强地说着,提着那个用桔红色的纸包着的包裹走上了二楼。在疼痛消失后,中泽的伤迅速地好了起来。额头上的绷带也取了下来,只贴一块纱布就行了,左脚也恢复到能走路的程度了。正因为年轻,恢复得比医院说的要快吧!“住在先生家的这段时间,能不能让我参观一下工作间呢?”8月3日的早上,吃过早饭后,中泽走到正在起居室看报纸的真渊洋造面前,用紧张而生硬的声音说,“先生是使用什么样的转盘和陶窑烧制出了这样有品位的作品的呢?一定让我看一看吧!”真渊洋造被他的勇气惊住了,在他的眉间显出了几分为难的样子。平时,由于他爽快地把那些有工作关系的来访者请进工作间,在烧龙窑的时候,又让请来的道内一些熟悉的窑场的临时工住在里边,所以工作间里被弄得乱七八糟。站在后边的早奈美看了他一眼,这样,他像改变了主意似地不再只对中泽固执己见,也对早奈美眨了一下眼睛,说:“我也没有使用什么特殊的工具啊!如果你有兴趣,就请你来看一看吧!”中泽听了这话高兴得跳起来,立刻就跟着真渊去了工作间。一旦真渊洋造允许中泽进入他的工作房,那么中泽一定会向他恳求:“请让我再帮助你做些什么吧!”真渊洋造对那些请来帮手的年轻人,第一件让他们干的工作就是劈木柴。在东京的时候,真渊常常发牢骚说:在东京很难买到木柴,可是来到北海道后,情况就不同了,只要向厚岸的燃料店订购,就能把椴松的优质木柴送来,并且能保证需要多少,就送来多少。不过把这些木柴劈成能送入窑口大小的小木柴,是一件很费工夫的工作。中泽虽然已经好多了,可是脚还有些行动不方便,所以劈起木柴来还有些费劲。真渊洋造不忍心看到他的这种样子,便嘱咐他干其他的杂活了。这样,中泽干起了把用转盘做成的陶胚放到架子上,再把架子上的干透的陶胚搬到别的台子上去的工作……接下来的工作是揉陶泥。把放在小仓房里的陶土取出来,加适量的水,用两只手揉这些陶泥,直到把陶泥里的空气揉出去为止。因为揉泥时要把陶泥做成菊花瓣的样子,所以这道工序被叫作“揉菊花泥”。早奈美也知道这个工作。虽然揉泥简单,可是常言说:“学陶要揉三年泥”,因为都是基础作业,所以真渊洋造一直在瞪眼睛观看着中泽的每一个动作。另一方面中泽却在想:如果你能看我揉泥,那么你就一定能喜欢上我,自己有着充分的信心。早奈美似乎感觉到了中泽的想法。过了两三天,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中泽所料,如果这样继续下去,那么他还会再继续住一段时期吧!早奈美感到:一种全然放心的非常愉快的心情在内心里油然而生。“就是为了你,中泽再住一段时间,也一定很好啊!”她把日记本合起来,像对着自己的丈夫真渊洋造似地对着日记本说,“真的,你一个人干,太勉强了。如果你右手的病复发,那就糟了!”她把日记本放进了抽屉中,轻轻地站起来。他们两人很快就要回来吃午饭了。自从中泽来了以后,早奈美增加了适合年轻人吃的肉菜,很自然地把菜谱作了一些更改。在进入厨房前,早奈美照了一下镜子。她用刷子梳了一下直直地披在肩上的长发,又用指尖修了修眼线。“啊!”她惊讶地喊了一声。原来在她嘴唇的右下方生出了一个疖子。昨天,一按这里就有些痛,可是撩起前额的刘海发现在左眼眉的眉根旁又生了一个小小的疖子。“啊,糟糕!”早奈美再一次吃惊地叫着。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她去看了一场话剧,十分感动,完全被演员的演技吸引住了,于是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体的激素发生了变化,所以一夜之间就生了几个青春痘。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震,紧接着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的脸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脖子。在发现自己生了青春痘之后,她无意识地又产生了那天把湿布敷在中泽的肌肉饱满的小腿上时出现的那种感觉。那时,她嗅到了混合在他气息中的健康的汗水气味。她突然发觉自己想起了那时感受到的一切。28月21日的傍晚,真渊洋造几乎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在五点过一些的时候就从工作房回来了。最近,早奈美注意到垂在真渊脸上的半白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在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疲劳的神色,脸颊也消瘦下去了。他为了作好烧龙窑的准备,正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每当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的时候,体重总是要下降几公斤,在眼眉下边的两只陷下去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独特的猖介的目光。尽管炯炯有神,可是眸子却显得有些空虚。也许他除了自己的作品外,真地什么也没有看到吧:恐怕连早奈美也看不到了。“你好像很累啊?今天相当热,早点休息吧!”真渊洋造无言地点点头,像平时那样拖着后背略弯的身体走进了淋浴室。他越是全身心地投入作品的制作,就越显得神色阴郁。他一直都是这样。然而,这次却显得更加阴郁。难道是工作进展得不顺利吗?他显得相当疲劳。在北海道的这处海边,一年四季都不需要使用空调。8月上旬一过,早晚就有些冷了,而中午温度又会突然升高,这样的天气往往会使人得病。既然不赶时间,就不应该那么熬神了……把真渊的替换衣服放进衣服筐里后,回到厨房的早奈美,透过洗物池上边的窗子看了看外面。过了一会儿,中泽在长满椴松的沼泽地的斜坡上出现了。他两手提着热水瓶和装着垃圾的纸袋,正往这边走来。他是在真渊结束工作后整理了一下工作间才回来的。他穿着短袖运动衫和牛仔裤。他身材没有真渊那么高,可是肩宽胸厚,有着一副像经过了体育或体力劳动锻炼过的身体。他的短发,比起真渊来更黑更亮。他在夕阳光辉中侧着脸,一点也没有往厨房这边看。可是,当中泽在道路的那一端出现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他已觉察到窗子里边的自己的目光。当他走近房门的时候,早奈美把手搭在了厨房入口的木柱上,两眼失神地望着敞开着的房门。中泽稍低着头大踏步地走到门框前的时候,才抬起头,把脸朝向了早奈美。虽然是极短的时间,可是却像把自己对早奈美的一整天的问候都集中在眼神中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早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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