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有禄又磨蹭着:“那我去试试。”徐千户:“不是试,一定要叫来。”田有禄:“我这就去。”月亮被云遮住了,只闪闪烁烁有些星光。往年在这个时候淳安的田间早已是禾苗茁壮,蛙声一片。今年田都被水淹过了,秧也没插下去,田畦沟渠到处是野草,蛙声便稀,虫鸣声响成一片。驿道远方的马蹄声还有车轮声传来了,越近越响,许多虫子便不叫了。马车上的灯笼光渐次驰近。一个队官,八个骑兵,都挎着刀,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中间便是队官紧护着高翰文的马车。郑泌昌原本是安排高翰文坐船,他自己坚持要走陆路,这才改乘了马车。反正时间是拿捏在这几个护从的官兵手里,都明白要在第三日天明到达淳安恰好。现在离天明也就一个多时辰了,马队到了五狮山北面,略事休息,翻过山到淳安县城,天刚好亮。高翰文闭着眼靠坐在马车里,虽然身子依然虚弱,精神已经旺盛了许多。杨金水的晤见使他吐出了胸口那股天大的冤气,尽管前路依然凶险莫测,这时却又能够凭着胸中的理学慨然面对。还有一则感慨,就是自己现在特别想见到海瑞。巡抚衙门第二次议事,海瑞那股“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的凛然陈词,使他多年想象中的天地正气突然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一登上马车,高翰文眼前挥之不去一直是海瑞的影子。这个人现在一人挺在淳安,高翰文从心底里陡生了一股豪气,是那种“闻鼙鼓而执金戈”与之并肩破阵的干云之气!想到这里,海瑞的影子从脑中消失了,高翰文睁开了眼,去撩车帘,他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淳安。恰在这时,马车慢慢停下来了。“到哪里了?”高翰文问道。车边那个队官:“回高府台,已经到五狮山了。”高翰文是看过《淳安县志》的,立刻说道:“翻过五狮山就是淳安了?”那个队官:“高府台说的是。”高翰文:“不要停,天亮前赶到淳安。”那个队官却翻身下了马,接着几个兵都翻身下了马。高翰文:“我说的话你们听到没有?”那个队官:“人马都困了。高府台总得让人喘口气吧。”高翰文:“那就稍歇片刻,接着赶路。”那队官:“天亮前我们是赶不动了。天亮后再走吧。”说着对其他几个兵:“把马拴好了,喂点草料。人也都歇一觉。”高翰文立刻明白了,这又是郑泌昌何茂才的安排,心中那股气便又涌了上来,从马车上跳下,径直走向那队官:“把马给我。”那队官捏紧了缰绳:“高府台,你老这是要干什么?”高翰文:“你们歇,我一个人去淳安。”“那可不行。”那队官一拉缰绳,“省里安排我们护送大人,怎么能让大人一个人走。”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乌云遮月,星光闪烁,苍穹下自己竟如此孤独!“谁!”突然,那个队官发出了大声喝问。高翰文注目望去,驿道前路边的树林里十几骑人马走了出来。八个兵都抽出了刀,对峙着对方。对方一人牵着马在前,两人牵着马在两边随着,打着两盏灯笼走了过来。“站住!”高翰文的护兵又大声喝道。“瞎了眼。灯笼上这么大的字也看不见吗?”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竟是谭纶。这边的兵都盯着望向灯笼——灯笼上赫然印着“总督署”三个大字!臬司衙门几个兵气焰立刻没了,把刀慢慢插进刀鞘,让开路站在那里。“谭大人!”高翰文在信阳驿站见过谭纶,这时禁不住激动,迎了过去。谭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道:“我们一边说话。”见二人向驿道旁树林走去,臬司衙门那个队官便示了个眼色,带着两个兵跟了过去。谭纶停住了,回头望向那三个兵:“干什么?”那队官:“回谭大人,小的们奉命护卫高府台。”谭纶:“刚才我都听到了,高府台说要走,你们挟着他不让走,这是护卫吗?”那队官不吭声了。谭纶:“大明朝的律法,文官节制武将。几个臬司衙门的兵竟敢要挟杭州知府兼赈灾钦使!来人。”总督署的亲兵应了一声,都走了过来。谭纶:“把他们的刀都下了,看起来。”亲兵们立刻涌向那队官和八个兵,把他们的腰刀都摘了下来。“一边去,蹲在一起!”队官和八个兵被赶着都蹲到了路边。“请。”谭纶这才又领着高翰文向小树林走去。田有禄居然把沈一石那个管事还有四个兵都领来了。站在暗处的蒋千户和徐千户对望着点了下头,又向那一行望去。田有禄在敲牢房的门,说了几句什么,牢门开了,田有禄领着那管事走了进去。四个兵留在门口站着。蒋千户:“过来!”几个站在不远处的兵跑过来了。蒋千户:“那些人都换了衣服吗?”一个兵:“回蒋爷,早换好了。”徐千户:“等海瑞一走,把织造局的人领走,就叫他们杀进去。”几个兵:“知道了。”答着跑出了院门。——牢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沈一石那个管事惊了一下,回头望去。“请坐。”海瑞站在那里,将手一伸。那管事望着他,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了。海瑞:“织造局的?”那管事:“替织造局当差。”海瑞:“本应该早去见你们的上司。出了冤狱,事关通倭的大案,脱不了身,只好屈驾请你们到这里来谈。”那管事:“上百船粮,我们家老爷可离不开。”海瑞:“他离不开,当然是我去见他。”那管事立刻起了身:“小的这就陪你老去。”海瑞:“不急。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了。屈尊在这里再坐坐。天亮后,我和你一起去。”那管事:“不是说你老答应现在就去吗?”说着便转望向田有禄。田有禄:“没有。我们堂尊只答应去,没有答应现在就去。”那管事:“那你现在把我领来干什么?”海瑞:“你们是织造局的,按礼应该我陪。我去不了县衙,只好在这里相陪了。”“那就不用了。”那管事移开了椅子,“我还在县衙等着,你老什么时候去,我什么时候随。”“把门锁了!”海瑞突然向王牢头说道。王牢头就在门边,拿出一把好大的锁从里面把牢门锁了。那管事一惊:“你们要干什么?”海瑞:“已经说了,我陪你到天亮,再去码头看粮船。请坐吧。”——这边越等越不耐烦了。徐千户:“还不出来,怎么回事?”蒋千户也看出有些不妙了,对身边不远的一个兵:“过去问问,怎么回事?”那个兵连忙奔了过去。蒋千户徐千户两双眼巴巴地盯着那兵在门口问话,又盯着他们在敲牢门,又好一阵对话。完了,那兵又奔了过来。蒋千户:“怎么回事?”那兵:“说是海知县正跟织造局的人在谈事,要等到天亮以后才去粮船。”蒋千户:“田县丞和王牢头呢?”那兵:“这话就是田县丞和王牢头说的。”蒋千户跺了一下脚:“这两个狗日的,反了水了!”徐千户:“不能等了!你们多带些人闯进去,先把织造局的人弄出来。”那兵:“回爷的话,牢门从里面锁了。”徐千户又气又恨:“撞门!撞开了再说。”蒋千户:“要把织造局的人伤了,麻烦就大了。”徐千户:“天都要亮了,先撞开门再说。”蒋千户沉吟了片刻:“那就先在外面放火烧屋子,就说是报火警,把门撞开。将织造局的人和姓海的架出来,再行事!”徐千户:“好办法!都听明白没有?”几个兵:“明白!”徐千户:“一队放火,二队撞开门闯进去架人!”“是!”几个兵立刻跑了开去,一边招呼着,更多的兵向他们聚拢过来。好一阵忙乱,一个兵又跑过来了。蒋千户:“又什么事?”那个兵:“二位爷,牢门太结实,二队没有撞门的家伙。”徐千户气得要死:“找根大木头柱子!”那个兵:“可这院子里也没有……”徐千户:“那就到外面去找!找不着就把哪个铺面门外的柱子砍了!”那兵:“明白!”又急忙跑了过去。一队兵跑出了院门。在大牢不远处的街道旁看到了一家铺面外有根碗口粗的柱子撑着挑出来的屋檐。那个兵低声喊道:“就这根了!”两个兵拔出了刀一边一个便往那根柱子的底部砍去。柱子两边斜着砍出了两道深口。那个兵又喊道:“好了。撞倒它!”几个兵犹豫了:“垮下来可砸人。”那个兵:“砸不死。快撞!”说着自己带头用脚狠狠地向那柱子踹去。那柱子晃了晃,依然不倒。屋檐上的瓦倒掉下来了几块,砸在街面上发出好大的响声。“有贼!”铺面里有人喊了起来。两个兵走了过去,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再喊杀了你全家!”里面安静了。踹柱子的那兵急了:“用肩,轮着撞!”一个兵便卯了劲跑过去用肩头狠劲一撞,柱子大晃了一下,那兵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兵:“人推人,能推倒。”踹柱子那兵:“那就推。”说着自己双手绷直了顶住那根柱子。一个兵站到他背后双手顶住他的背部,几个兵后面的顶前面的,都站好了。顶柱子那兵:“听我的号令。三(音:散)——起!”所有的人一齐用力,那根柱子带着檐上的瓦“轰”地倒下来了。那些兵连忙闪开。踹柱子那兵:“抬上,走!”几个人抬起柱子便跑。刚跑了不远,侧方的街面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几个人站住了。一个官带着十几骑马从侧面的街上驰过来了。马队在这几个扛着柱子的兵边上停住了。几匹马兀自绕着他们踏着碎步转着。几个兵懵了。那官便是高翰文,这时紧盯着他们:“哪个衙门的?干什么?”那兵有些慌:“回、回大人,县牢着火了,我们去撞门救人。”高翰文一惊:“带我们去!”那些兵又不敢动了。高翰文喝道:“走!”亲兵们都拔出了刀。那些兵只好抬着柱子小跑着向县牢方向引去。高翰文带着亲兵策马跟去。——火把都已准备好了,牢外院子里那些狱卒住的屋墙边也堆了好些干柴,单等柱子一来便放火,再撞牢门。火把光将大牢外的院子照得大亮,蒋徐二人这时已经退到了一间屋里,站在门后边急等着找柱子的兵。突然听到了马蹄声夹杂着脚步声,便立时觉得有些不妙。可院子里那些兵已经等不及了,眼睛盯着院门,火把便在干柴边晃着。蒋千户:“不好。叫他们先不要放火。”门外一个兵立刻喊道:“不要放!先都不要放……”正喊着,几个兵抬着那根木柱,一群人马紧跟在他们身后闯进了院门。“关门!”蒋千户看到了高翰文,立刻一拉徐千户,将门连忙关上。一群马驰到了院子里,兀自在那里小跑着转圈。高翰文在马上大声问道:“哪里着火了!”抬柱子的那几个兵面面相觑。拿着火把的那几个兵也连忙将火把扔到地上,用脚一阵急踩,将火把都踩熄了。高翰文目光炯炯环视着院内:“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擅动者立刻抓了!”总督署的亲兵立刻喝道:“列队!都站好了!”臬司衙门那些兵慌忙分作两队在院子两侧站好了。高翰文:“海知县在哪里?”抬柱子那个兵:“回大人,在、在里边牢里。”高翰文下了马:“领我进去!”海瑞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了,望着出现在门口的高翰文。高翰文两眼闪着光,疾步从牢门的台阶走了进去。田有禄连忙趋过去要扶高翰文:“大人,小心了……”高翰文将手轻轻一甩,走近了海瑞,隔着那张大案,两人对视着。海瑞已经看到了随他进来的两个总督衙门的亲兵,轻轻问道:“府台,见到胡部堂了?”高翰文摇了摇头:“胡部堂派人来了。”海瑞:“是谭大人?”高翰文点了点头。海瑞长出了口气,几天的疲劳一下子冒了出来,便坐了下去。高翰文立刻喊道:“扶海知县去衙门歇息。”田有禄和王牢头争着奔了过去,一边一个便去扶海瑞。海瑞自己又站了起来:“失礼了。府台,还不是歇息的时候。”高翰文关注地:“还挺得住?”海瑞:“府台不也挺住了吗?”几天来高翰文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令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和海知县说。”所有的人便都慢慢退了出去。这边,田有禄一走出牢门便拉住了总督署一个亲兵的衣袖。那亲兵望着他。田有禄低声说道:“蒋千户和徐千户就躲在这个院子里,挨着门找准能找出来。”那亲兵:“一切听高大人的,这不关你的事。”田有禄咽了口唾沫,又望向王牢头。王牢头虎头虎脑:“放心,总要把那张字据拿回来。”那边,高翰文和海瑞隔案坐着,双方的目光都望着对方。高翰文:“这里有我,没人敢再闹事。谭大人的意思,你是裕王向吏部举荐的人,让你到码头上去把织造局的灯笼取下来,将所有的粮船都扣下。”海瑞:“给我多少兵?”高翰文:“要多少有多少。”海瑞:“这话怎么说?”高翰文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这是总督衙门的公文,拿着它,所有的兵你都可以调遣。”海瑞双手从案上伸过去,接那纸公文。高翰文却没有立刻松手,深望着他:“刚峰兄,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与你同在!”这时一缕晨曦从牢门外射了进来,天亮了。入夏以来好些天没有风的北京,这天的天亮时竟然起了微风,嘉靖便不让人关殿门,毕竟十几天没刮风了,他愿意看着那风从外面吹进来,吹拂着垂在精舍和大殿之间的帷幔。嘉靖盘腿坐在明黄色的绣墩蒲团上,厚厚的淞江棉布袍子已经系好了,脸色也比昨天晚上好些。严嵩也赐了座,满脸惶恐,不是装出来的,眼睛昏昏地望着纱幔外边。纱幔外跪着严世蕃。吕芳照旧在忙活他的,先是给神坛上换了香,接着拿起一把拂尘,站到嘉靖身边,防着外面有飞虫之类飞了进来。一边又顾自说道:“还是万岁爷的诚心大,终于起了风。这一两天准有雨。”嘉靖:“你少说话。让他们说。”吕芳:“是,主子。”严嵩不得不开口了:“严世蕃,浙江改稻为桑的事进展如何?灾民是不是都抚恤了?当着皇上,你如实陈奏。”纱幔外传来了严世蕃的声音:“臣是昨天傍晚接到了浙江的呈报,说是淳安有刁民通倭。浙江已经派新任淳安知县海瑞去处置了。接着就会安排‘以改兼赈’的事。在六月,桑苗一准能插下去。”嘉靖:“‘以改兼赈’是怎么改?”纱幔外的严世蕃沉默了少顷,又有声音传来:“回皇上的话,还是让有粮的丝绸大户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成桑田。那些卖了田的百姓也都做了安排,明年这些桑田还让他们种。”嘉靖:“你说的丝绸大户是什么大户?”严世蕃的声音又过了一阵才传来:“回皇上,当然是浙江丝绸作坊那些大户。”嘉靖慢慢望向了吕芳,吕芳也回望着嘉靖,嘉靖示意他问。吕芳:“浙江的丝绸大户该不是织造局吧?”首先是严嵩,听到这句话感到一颤,倏地望向吕芳。外面立刻传来了严世蕃惊惶的声音:“皇上!臣、臣不知吕公公这话什么意思?”嘉靖又望了一眼吕芳。吕芳:“知不知道,天知道,你也知道!”严嵩立刻从矮墩上跪了下去。风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精舍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那纱幔便一下子从大殿方向飘飞向精舍,露出了跪在纱幔外的严世蕃。吕芳急忙跑到飘向嘉靖那一边的纱幔,一把抓住,拽在那里。这边的纱幔还在飘飞着,恰好拂过跪在地上的严嵩的头顶,猎猎地飘着。玉熙宫的殿门也被风刮得“哐当”乱响,两个当值太监立刻向内顶住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