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10

“反正是怪玩具。”阳台上残留着油漆剥落的房檐和木扶手。看见这些,此地还盛产煤炭时候人们晚间在阳台上纳凉的情景恍惚浮上眼前。下去一看,本田“思域”后面停着一辆巡逻车一一昨晚的警察的车。想必他们发现废墟前停了一辆可疑的车,专等车主出现。看见我们,年长的瘦警察先从助手席下来。“又是你们!”他不无失望地说,“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观光!”治幸冷淡地回答。,“昨晚没有你嘛!”瘦警察警惕地看着治幸。“在宾馆睡觉了。”“是你的车吧?”“是又如何?”“出示一下驾驶证。”“可以。”治幸从仪表板上拿起驾驶证递给警察。“学生?”警察边查看驾驶证边问。“这么小的岛也有警察?”治幸没有理会问话。“这么小的岛也好什么样的岛也好都有警察,”警察还回驾驶证说,“只要是日本。”“好难得的国家啊!”“此话怎讲?”“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受你们这样恪尽职守的公仆的保护嘛!”“也许你出于挖苦,但事实如此。”“谈不上什么挖苦。”“把这小子带走算了!”从驾驶席下来的年轻警察对年长警察说。“算啦。”他说,“总之这里禁止人内。擅自进入将受法律惩回”“藏有什么宝贝不成?”警察不理睬治幸的提问返回巡逻车。年轻警察狠狠瞪了一眼治幸,绕过车头钻进驾驶席。“和这两人是怎么一种关系?”瘦警察从助手席向薰问道。“这也是职责范围内的询问吗?”我顶撞一句。“算了!”治幸低声耳语,“这是那些家伙的着数。”“什么着数?”瘦警察尖锐地问,“你说的可是不能听之任之的话!”“你问那个做什么?”“一个年轻女孩子同两个男的住宾馆,我认为有些蹊跷。”他接过我的话说。年轻警察在驾驶席发出下流的笑声。“难道那么有趣吗?”一直在我们身后不作声的薰不动声色地来了这么一句,我和治幸不无惊讶地朝她看去,“我全然看不出什么地方有趣。”薰以白色图画纸般的表情注视警察。那无表情的表情实在太完美了,较之轻蔑,感觉上更接近冷漠。随后,她转向我们:“走吧!”我突然觉得一阵傻气,随在已向车那边走去的薰后面离开。警察们一动不动盯视我们,直到治幸开动汽车。我们乘上午的渡轮离岛。港口防波堤有几个男人钓鱼。他们坐在折叠椅上,漫不经心望着海面。看上去,与其说是在专心钓鱼,莫如说只是垂线罢了。阳光彻底柔和下来,海上已有秋的气息。昨天上岛的事似乎发生在久远的往昔。我们靠着甲板栏杆看海。薰任凭海风吹拂头发,那气味刺得鼻子痒痒的。治幸注视船头切开的白色波浪。海四平八稳地铺陈开去。夹带海潮清香的风从蓝天碧海之间吹来。下得渡轮驱车跑了三十分钟,一座小渔村边上现出海水浴场。徐徐弯曲的海滨沙滩上排列着关闭木板套窗的更衣小屋。寂寥的海岸铺着黑色沙子,到处有出租游艇晒太阳。海上有几个人身穿简易潜水服冲浪。水面晃动着柔和的光。帆船上的人看样子正静等起风。其中一人竖桅杆时失去平衡一头栽下海去,不一会儿又爬上帆船,橡胶潜水服湿漉漉闪着光亮。“想游上一场啊!”治幸说。“这就游?”“没有卖游泳衣的地方?”他把车停在这个那个摆有很多水上运动用品的店门前,迅速走进去买了游泳裤出来。然后把车开到路旁一个合适的地方。犀牛鼾声一般长拖拖的涛声从防波堤另一边传来。沿路前行,从防波堤之间可以下到海边。走下缺了边角的石阶,我们站在湿乎乎的灰色沙滩上。沙滩往左右长长伸去。海湾里沉着防波用的T字型混凝土预制块。由于昨天风急浪大,有很多塑料袋、泡沫塑料、木条和海草等大量打上岸来。我们在湿沙滩上走动。波浪从海湾缓缓赶来,每次退回,留在沙滩的浪梢波尾都白晶晶溅起一点点泡沫。治幸在防波堤后面三下两下换上游泳裤:“好,开游!”随即在我和薰饶有兴味地注视下,在水边做起了简单的体操一一这里省略一点那里省略一点的广播体操。小学暑假令人怀念的光景。做罢体操,治幸脱下T恤,抱臂凝望平静的大海。然后以毅然决然的脚步迈进海去。走到有一定深度那里,身体猛然向前扎去,就势以爬泳姿势开始往海湾游动。手一拢一拢游得很快,活像冲向弹药运输船的舡鱼号①。在突堤附近停住,然后踩了一会儿水,掉转方向朝岸边游来。从水中上来,治幸边用双手搓肩边说:“唔,好冷!水里边没有办法。”“已经秋天了。”我说。“管它冷不冷,我偏要再游一回!”治幸再次下海,以手蹬脚刨的爬泳朝海湾游去。我和薰坐在防波堤石阶上,望着他这不合时令的表演。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中好像有这样的镜头。一对年老夫妇坐在热海或哪里的海岸上看海。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成了那对老夫妇中的一个。子女长大成人,离开自己的膝下。长大离开的孩子即是治幸不成?洽幸从海里上来,从薰手里接过浴巾“喀哧喀哧”擦干身体,然后三人在背风的防波堤后面弓身坐下。①Nautilus,1954年建成下水的美国第一艘核潜艇。“暖和一点儿了?”我问。“一点点。”他嘴唇发青,“想喝可乐啊!”“在冰冷的海水里游完出来还能有那个心情?”我惊讶地说,“还是一起喝热咖啡去吧!”“游完喉咙干渴。再说我身体暖烘烘的。”“我去买。”薰说。“一块儿去。”“好了好了,在这儿待着。”她像母亲似的说。“那么,我要咖啡。”我把钱给薰。她像第一次跑腿的孩子把钱攥得紧紧的在沙滩上走去。我和治幸久久望着她的背影。白色的夏令裙裾一摇一摆的,裸露的腿肚吸引了两人的目光。双方都意识到了对方视线的趋向,几乎同时移开眼睛。“往下怎么办?”我搭讪地问他。“对于你的询问,以短期含义而言打算再下海游一次,就长期来说准备返回补习学校。”大概我听了治幸的回答后显出相当诧异的神情,于是他说道:“别那么一副样子嘛!”“返回补习学校做什么?”“复习考大学。”他说得十分干脆。“那不是你讨厌的么?”“讨厌也好什么也好,有什么办法呢。”“和父亲和解了?”“只要对方有那个意思。”治幸一闪看我一眼,“不好?”“不是不好,只是你心情急转直下啊。”“人总是要变化的,否则就没有进步。”“没想到会有从你口中听得这种话的一天。”治幸静静看海。以往那种焦躁已从脸上消失,显得异常平和,因而感觉上比之我所了解的治幸还要成熟几分。“小时候父亲领我看过一次海。”他重新搭了搭浴巾说,“正是这种时候。父亲很少领我去看海,所以现在仍清楚记得。父亲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教我游泳。海水是透明的,非常漂亮。海底的沙子也好,灵巧地游来游去的小鱼也好,还有自己的脚也好,全都看得真真切切。父亲拉我的手,我拼命练习狗刨。势头差不多的时候一撒手,结果游了一点点。如此反复好多次。海光闪闪的无边无际,夏天的阳光金灿灿倾泻下来。几点钟来着?回去的船快到开船时间、练习要停下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问爸爸海的那一边有什么。爸爸沉思一会儿,说了这样一句话:海那边有美国……”说到这里,治幸低声笑了,“事后想来真是天大的谎言。从地理上看,从我们所在的海一直游过去,应该游到对岸的县。可是父亲说海的另一边有美国,而我也信以为真:海的另一边有美国。”治幸往大海远处望了一阵子,简直像在凝目确认能否看到美国。“有意思吧?”他转向我问。“啊,是啊。”“对我来说,美国就是那样的地方,总在海的那一边,作为超越地理情况的真理。”“Neverland①。”我说。①童话家园,仙境,梦幻之国。治幸瞥了我一眼,“真可能是那样的。”他说,“有时真那样相”。交谈突然中断。治幸久久眼望远处海面。海湾突堤的对面的海没有岛影,灰蒙蒙的水平线那里水和天光融为一体,再往前说不定真有所说的美国。他站起身说:“还是再游一次吧。”这时,我觉得治幸很可能直接游去美国再也不回来了。此时若不劝阻,他势必游到海的那一边。“差不多走吧。”我性急地说,“都起鸡皮疙瘩了。”他定定注视自己的手臂,回头微微笑道:“游一下马上回来。这么在海里游泳,今年怕是最后一次了。”“打算游去美国?”治幸看着海沉思良久,也像是在仔细琢磨我的话。之后说道:“谁都去不了美国。”“是啊。”“那,一会儿见。”想起来,可谓奇妙的寒暄。那,一会儿见……难道他以为迟早会见到我们不成一一几十年几百年后、在这个宇宙或别的什么宇宙?莫非他说的是几度轮回之后再次相见的偶然,抑或想说他消失后他才会成为对于我的真实存在呢?不得而知。治幸这个人由始至终都是个令人费解的存在。以为开始理解的一瞬间他就跑去了无可触及的地方。所以,应该说直到最后都未能理解他。第七章1977年秋1一曲终了治幸很久没有回来。最初以为爬到海湾突堤上面去了。可是怎么等也不见像他的人影。薰买可乐租易拉罐咖啡回来后,我对她说了情况。她悄然点头,以格外澄澈的眼睛凝望治幸消失的海面。我们就这样继续等待。大约过去十分钟的时候,我开始认为无论如何太久了。我把薰留在海边顺沙滩跑去,从海滨路的咖啡馆打110报警。五分钟后,来了一辆警车。我向警察们讲明原委。一个警察问有没有上到哪里休息或恶作剧的可能性,我回答那不可能。另一个警察从警车上拿来望远镜往突堤那边仔细望去。之后两人商量什么。又过了三十分钟,开来一艘摩托艇,继而驶来一辆灰色面包车。海边开始有看热闹的人聚拢。搜索队的队员们一边用天线互相联系,一边从摩托艇上往海里窥看或让潜水员下去。当地消防团赶来开始从左右两边搜查。出动了几只手划船搜寻离岸近的海底。跟电视上一模一样,我想。找到治幸没费多少时间。他身缠海藻沉在九月的海底。发现他的是穿一身潜水服的潜水员们。我从水边看着尸体被打捞到摩托艇上,觉得以前也好像发生过同样的事。很快,我联想到了造成这种类似既视体验的感觉的原因,那便是暑假在治幸住处看过的雷。布拉德伯利的短篇集。其中《湖》那篇作品有完全相同的场景。不久,摩托艇靠岸,我和薰切近地看着治幸。就在两小时前还像常人那样动来动去有说有笑,而此刻他已冷冰冰硬挺挺的了。脸色白得反常,惟独嘴唇和眼睛四周变得青黑。被毛毯裹好后,用担架运上救护车。人聚拢过来。成了运尸体的救护车拉响凄寂的笛声奔驰而去。我们被带到警察署,进入一个大约是询问室的煞风景的房间。房间正中有张桌子,我们同警察面对面在桌旁坐下。警察首先问了我们的详细情况:住址、电话号码、父母姓名、毕业学校、就读的大学和学院等。并重复一遍在海边做过的问答写成调查书。进行当中一个女警察模样的人端来三杯茶。询问继续进行。我很想快些离开这里。昨晚以来的三人的行动、治幸溺水前的样子——时至现在,详详细细写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呢?他已彻底死了。无论情况多么详细多么明了,死也丝毫不能改变。我开始憎恨房间里的一切:桌子椅子、缺口茶杯、写调查书的警察、他那汗毛很黑的白色手臂。尽管开着空调,但房间仍很闷热。写调查书用了两个小时。中间停下来吃了晚些的午饭。食谱甚是简单:牛奶加两个圆面包。我把两个面包都吃了,薰面包和牛奶都没动。调查书写完,警察把我们领进铺着四张榻榻米的和室。看样子是值班警察打盹的地方。榻榻米晒成褐色,席纹磨光了,中间放一张小矮脚桌,角落安一台小电视机。电视机旁叠着一套脏到一定程度的被褥。黄色窗帘点点处处现出红斑,窗玻璃被烟薰得一片迷蒙。我们背窗墙坐下,累得话都懒得说了。一种抽筋拔骨般的虚脱感,使得我什么都思考不成。整个人逐渐陷入凄凄惨惨的败北情绪之中。都怪警察。毕竟这里没有任何可以编织希望的东西,只有无名鼠辈无可救药的疲劳如沉重的渣滓积淀下来。我呆呆地想治幸。那被救护车担架运走的裹着毛毯的尸体一一想必不久将在冷冰冰的床上接受素不相识之人的检查。他们会在治幸的尸体中发现什么呢?是他内心深处怀有的苦恼还是刚开始看见的希望?那样的东西能从治幸尸体中发现么?即使扒开他的肺腑我都想知道一一想知道他临终那一瞬间看到的东西、所感觉所意识到的事情,以及在九月冷冷的海底隐约窥见的未来和可能性。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他是谁?我自身又是谁?午后晚些时候治幸的遗体回来了。那里与其说是灵堂,莫如说更像解剖室。房间充满强烈的甲醛气味。估计是为了处理受伤的尸体。地板是水泥的,随时可以冲洗污物。墙壁立着几把甲板刷。我们进去时,治幸的遗体仍躺在铺着塑料布的床上。赤身裸体,上面盖着薄床单那样的布,就好像自愿捐作解剖用的遗体。小床头柜上供的香同周围情形非常不谐调。我拿开白布看治幸的脸。脸色比白布还白,一碰,脸颊冰一样凉。仿佛带笑的嘴满满塞着脱脂棉。没别的事可做,便用蜡烛火把香点燃,象征性地合掌致礼。想到合掌的对象竟是治幸,总觉得有些傻气。他父母来到时,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地走近儿子遗体。母亲从治幸脸上一把抓起白布,一时瞠目结舌。父亲站在头部那里,茫然俯视儿子的脸。稍顷,战战兢兢伸出手,开始用手指梳理儿子的头发。母亲把脸颊贴在治幸冷脸上,不住地说着什么。我们伫立在房间角落,没別的地方可看,只好半看不看地看着两人的举止,感觉上似乎在看不该看的东西。悲伤告一段落后,进入房间的警察开始看着调查书介绍治幸死亡时的情况,父亲盯视房间墙壁倾听警察的介绍,掌心紧攥念珠,不时轻轻抽搐一下。母亲止住哭泣,神思恍惚地抚摸儿子的脸颊。大致介绍完后,滞重的沉默支配了房间。治幸的双亲一言不发。我在思忖不得不在如此肃杀的地方同自己的儿子见面的两人的内心感受。父亲依然凝视房间墙壁,母亲一面用手帕揩泪一面看儿子的脸。我觉得他们是在用这种态度惩罚我们。不料,一直站在我旁边的薰走到治幸父母跟前慎重地表示哀悼之意。她小心斟酌词句以免激化对方的感情,同时又说得不卑不亢,看得我在心里咂舌赞叹。到底在什么地方练就这副本领的呢?完全是我不知道的她。因了薰分寸适中的哀悼,治幸的双亲看样子反而恢复了冷静。最后对我们表示慰劳,甚至说出感谢话一一死前能同要好的朋友一起度过,对儿子也是不幸中的一幸,自己的心情不知有多么宽慰。以此为转折点,治幸的父母马上振作起来。两人同警察商量着雷厉风行处理善后。事态因此取得迅速而扎实的进展。看来他们决定在M市为儿子守夜和举行葬礼。治幸的父亲广泛经营不动产,在M市也开了事务所。附近还有几户亲戚。于是今晚暂且把遗体运到殡葬公司的殡仪馆安置,家人先为之守夜。正式守夜是明晚,翌日出棺举行葬礼……如此这般,治幸的死切切实实成了他们的事。灵柩运来了。按殡葬公司指示,父母给治幸穿寿衣,之后把死者移入灵柩。治幸的母亲用自己的化妆品为儿子化了淡妆。穿上白寿衣、脸上化了淡妆的治幸,较之滑稽,更近乎凄惨。这样的做法根本不适合他。看上去一一怎么说呢一一完完全全是misscasting①,总之他本身对自己的死显得很困惑。尽管如此,由于表面做了处理,治幸比刚才死得更彻底了。死这一暴力性过程所造成的血淋淋的惨状被揩去,而同无机物更为相似。我从灵柩旁看着遗体,心里发出叹息。悲伤显得造作,我做不来。悲伤之情适合白寿衣和淡妆这类表演。像停车计费器那样完全无动于衷地注视尸体一一我觉得这最忠实于自己此刻的心情。治幸躺着的灵柩旁边,殡葬公司准备的花鲜艳得有些刺眼。香冒出的烟从花旁接连不断向上攀升。一切都那么滑稽、那么傻气。治幸的遗体在其父母陪伴下朝殡仪馆出发时,我的父母和薰的父母相继赶到。谁联系的不知道。大概是警察署吧。或许涉及未成年人的事故习惯上有这样的做法。我看见父母那一瞬间涌起想哭的心情。被如此交到大人手里的自己真是窝囊透顶。简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精心炮制的计划也好罗曼蒂克追逐的美梦也好,在现实面前都好像成了镜花水月。我和治幸把薰从医院领出从而三人度过的一天成了根本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我们在这场拙劣的闹剧中企图得到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不具任何意义。薰的父母和我的父母起初似乎拉开距离观察对方的动静,因此房间的空气有些尴尬。这怕也是奈何不得的事。他们不晓得该如何收拾自己的孩子惹出的麻烦事。作为我莫如说对薰的父母的态度感到意外。在这种场合,即使揪住我的胸口抡倒也未尝不应该。毕竟是我把薰从医院夺走的。而且作为我的母亲即使歇斯底里地大嚷大叫一一“瞧你干的好事!”一一按理也没什么不妥。对于这种静寂,我反而感到坐立不安,似乎自己干出的事未被正面接受而被佯装未见。①角色分配不当,角色错位。过了十多分钟,两家父亲之间终于开始了简单的寒暄,一丝笑容也不带地说道“这次添麻烦了”、“让您牵挂了”等等,互相表示并无敌意。然后分开回到各自妻子那里。看上去又像是担心交谈久了会爆发其他感情。家人内部也商量好了:薰跟她母亲返回医院,我同父母以及薰的父亲参加今晚的临时守夜。一切都处理得恰到好处。“那么,走吧!”薰的母亲亲切地说。这句话也让我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薰回原来的医院,我们继续一如往常的生活。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只是一个青年溺海死去罢了。一直乖乖待在大人中间的薰听了母亲的话静静抬起眼睛,目光笔直地看着母亲。这时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同白天在岛上令警察为之惶惑时的一模一样。“和大家一起留下。”薰说。她母亲一时语塞。“瞧你说的什么,你可是病人。”薰的母亲慌张地说罢,求援似的眼看丈夫。“薰,你该回医院了!”薰的父亲以亲切而又不容分辩的语气说,“医院医生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今晚和大家在一起。”薰平静地再次拒绝。“听话!”她父亲压低嗓音说。“求您一下,”我赶紧求情,“他是我们的好友,此外他没有朋友,我想肯定很寂寞。所以,请您至少今晚让我们在一起。”“薰的病不像你想的那么轻。”薰的父亲语调虽然平和,但含有某种轻蔑意味。“您想过薰得病的原因吗?”“別说了!”母亲从旁边严厉制止。“这是我们家的问题。”薰的父亲斩钉截铁。“您是说我没有插嘴的权利?”“因为不是应该你参与的事。”“怎么好这样说话?”“快別说了!”母亲再次制止。看见母亲快要哭出的神情,我多少冷静下来。“今天去世的朋友是最清楚了解薰的病情的人。他一开始就好像理解薰的病的本质。对此现在我非常明白。”“不会是外行人自以为是的解释?”薰的父亲说。“或许是那样的。”我顺从地点头,往薰那边看了一眼,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她母亲身边。“作为我也没资格说这种似乎很了不起的话,毕竟他是个奇怪的家伙。”我突然哽住,勉强控制着继续说道,“一个尽说怪话的家伙。我总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甚至不曾做过认真理解的努力。但现在我明白了一一他说的每次都是正确的,在所有事情上,即使关于薰的病。”“说什么了,那位朋友?”我看他,逼视他的眼睛。这就是薰的父亲,我想,是自己在这个地球上最爱主人的父亲。“他说致使薰患病的,是我,也是你。”薰的父亲的脸眼看着激动变红。我想他肯定以超人的努力克制自己。“胡说!”他恨恨地说罢,转向妻子道:“回去!”“您说回去,”她战战兢兢地说,“可我们如何是好啊?薰怎么办?”“想留下就让她留下,医院那边明天领去不就行了么?你也随便就是。”然后转向我说,“不像话!”我不知道自己什么不像话,两人竟如此相似一一也许他不愿意承认。走出房间时,薰的父亲低声对女儿说:“不能原谅!”指同我的关系不成?总之他直到最后也没失去威严和冷静。这点很了不起。薰的母亲对女儿嘱咐一句什么,快步追赶丈夫。2我们的下文车在海岸端头黑暗的路面上行驶。防波堤前面是海。远方闪出的灯火就是昨天我们上的那座海岛?宛如用火柴杆戳出的小小的灯火带着红晕闪着无数的光。想到每一个光点下都有人生活,心里不由生出一阵绞痛。“往下什么打算?”几乎没开口的父亲盯着挡风玻璃从助手席上问,“因为你说了那种话,事情才复杂起来的!”“知道。”“反正要好好考虑一下。”父亲以平日所没有的生硬语气说下去,“虽然不能说全是你的责任,但这样子是不能收场的。到处添麻烦!”“知道的。”我重复道。治幸死后的沉寂仿佛笼罩了世界。并非仅仅他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离开,而是世界本身发生了微妙的质变。世界的感触、色调、温度发生了无可捕捉而又确凿无误的变化。所谓朋友的死,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殡葬公司的殡仪馆位于一座相当別致的楼里。乘电梯上到二楼,有个接待吊唁客人的大厅,饰有俨然婚宴厅那种白底银花刺绣的门扇里面,看样子就是举行葬礼的大厅了。我们被殡葬公司人员领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人口挂一块写有“遗族休息室”标牌。里面是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上座设有简易祭坛。灵柩也已安放,两排折叠式座椅四周摆着紫色坐垫。治幸的父母不在。两个扎黑色蝴蝶结的年轻男子勤快地料理事务。我看了看安放在祭坛上的灵柩。治幸依然被化妆得那么滑稽,双手交叉在胸前。也许照明的关系,感觉上脸颊和嘴唇似乎有了红晕。然而他还是死了,这点作为我也不得不承认。只不过我未能习惯他的死。怎么说呢,未能同他的死好好达成妥协。一如身着白寿衣、由他母亲亲手化妆了的治幸未能好好接受自己的死。一切都像带有虚构意味。令人觉得他的死缺少人死这一现实性。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死置于身体的深处。当它渐渐成熟而覆盖全身时,人就死了。至少我从小时看到和知道的死是这样子的。无论曾祖母和祖父都是这样死的。但是治幸的死来得十分轻易自然,给人以不无爽快干脆的印象,简直好像躲在背阴处的什么倏然蹿上来扑住一样。较之死,更像在用扑克牌玩“抽王八”时抽出了大王。尽管如此,他到底无可挽回地死了。对这一事实,我的理性接受了,惟有感情跟不上事实的重量。我很想对旁边人这样说:这是开玩笑,他只是出于开玩笑暂时死一小会儿。然而事态愈发严重地向前推进,趋势上已无法以开玩笑一笑置之了。蓦地,我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把一切吹得七零八乱一一这廉价的祭坛也好充满欺骗的灵柩也好。如果把这些装模作样的劳什子统统吹跑,那么治幸的死也能随之一笔勾消不成?他在那不三不四的化妆下死了。也许口嚼脱脂棉的关系,表情看上去既像伤心地哭,又像腼腆地笑。不久,治幸父母回来了。两人不知从哪里找丧服穿来,并且马上同我的父母和薰的母亲客客气气地寒暄。我的父母向治幸的父亲问完正式守夜和葬礼的安排,解释说什么都没准备而回了一次家。薰的母亲也想那样做,但由于薰坚持说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便转念在此坐到天亮。快到半夜的时候,有治幸几个亲属来守夜。全都齐整整穿着丧服,对作为丧主的治幸父母表示了同样夸张的震惊和悲痛。可是对于死者似乎不怎么了解。简单的酒菜拿了进来。偌大的房间终于有了守夜气氛。尽管这样,包括我们在内房间才十来个人。其中身穿白色夏令裙子端坐在祭坛旁边的薰无疑引人注目。看样子亲属们认定她是治幸的恋人。年轻女子衣服也没换就陪伴死者,他们的误解也是情有可原的。守夜仿佛永远持续下去。亲属们分成几组低声聊天。感觉上就像久別重逢的亲属之间互相打听近况。其中有几个男的把坐垫排在一起开始睡觉。有祭坛的这个房间的旁边还有一个房间,里面准备了卧具,可以打盹。女的大部分撤进那里。我借了条薄被,学他们的样子缩在角落躺下。薰既不去隔壁房间,又无意借被,照样坐在祭坛旁边同治幸的母亲小声说着什么。看那情形,觉得其实薰是治幸的未婚妻也没什么不妥。薰的母亲在近旁裹着被睡了。我因为顺从地喝了冷酒而醉意上来,很快开始发困。在这种地方到底干什么呢?很想了结一切快些回家睡觉。我做了个梦,和治幸一起游泳的梦。我们朝海湾浮筏游去。筏在遥遥的远方金灿灿闪光。蔚蓝蔚蓝的天空涌起积雨云,海鸥往来翻飞。我们一鼓作气地往前游,治幸游在前,我随其后。两人都大弧度甩臂,以不知疲劳的爬泳姿势游着。海水冲刷嘴唇,其咸味中仿佛隐藏无限的可能性。然而筏总是不肯临近。我多少疲劳起来,“回去吧,”我招呼道,“再往海湾游,回去可就成问题了!”治幸似乎没有听见,以同样速度继续前游。我一边踩水一边喊他的名字。蓝色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白色的积雨云已经不见。黑乎乎的鸟在头顶高高盘旋。周围光景犹如底片一样翻转,只有海湾的筏和向筏游动的治幸身姿闪着隐约的光亮浮现出来。我再次喊他的名字,再三再四地喊。然而治幸一次也没有往我这边回头,他朝海湾那边勇往直前。醒来时,一瞬间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房间电灯明晃晃照着,香和蜡烛气味经久不散。我躺着四下打量,人们到底困了,说话声早已不闻,代之以某人洪亮的鼾声。我本想起身去卫生间,又转念作罢。这是因为薰。在尽皆安睡的房间中,惟她一人坐着。她朝安置着治幸遗体的灵柩俯下身,寒宰寒牢鼓捣什么。我窥看了一会儿,没出声,卫生间也忍了。一来不宜惊醒治幸的父母和其他人,二来让她知晓我也没睡也好像不大得体。下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泛白。薰像躲在祭坛背后一样睡着。但从原已变短的香柱尚未燃尽这点来看,她睡着想必不会很久。起来后脑袋里面沉甸甸的,身体到处作痛。我往灵柩里窥看,这才明白半夜里薰做的事:看来她也有同样的感觉,退了妆的治幸的脸恢复了远为自然的感觉。但愿他母亲见了別闹起来。我点燃一只新蜡烛,用烛火点燃一炷香,自然合起掌来。想到自己也可以有如此举止,不由有些滑稽。一会儿,薰醒了。我不声不响朝她微笑。薰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浅浅一笑低下头去。“不溜走?”她说。“不要紧?”“打算傍晚赶回医院。”“您父亲可是彻底火了。”“是彻底火了。”房间里的人都还睡着。治幸的母亲也在离祭坛不远的地方锁着眉头沉睡。不久,他们将一个接一个起身,开始重新沏茶或开窗放人新鲜空气。“那,走吧。”我说。“嗯。”薰微微点头。刚出殡仪馆,碰上扎黑色蝴蝶结的年轻人,是昨晚在守夜那里见过的。估计他是为参加守夜的人买早餐面包和牛奶回来。我托他转告薰的母亲傍晚返回等等。不过,想必她还要担心的,且要胆战心惊地考虑如何向丈夫解释。“这回可以了。”我对薰说。3薰我们离开殡仪馆,沿大街漫无目标地走着。一个空气清新的秋日早晨。人们还在睡着或正在做晨间准备,街上几乎没有人影。手拿高尔夫球棒的一个半老男子独自遛狗。几个身穿校服的高中生骑自行车驶过。我不知道两人在往哪里走。先上有轨电车道好了。那样当可大致判断现在的位置和往下该去的方向。可是,就算判断出来了,也不等于接近问题的答案。是否应该再这样怀抱治幸的死走一会儿呢?走到明白他是何人、走到晓得我们是何人为止。薰和我的未来能如何描绘呢?是否应该在这陌生城市的陌生大街上继续行走至少走到得到一点暗示为止呢?“不吃点什么?”我向走在我身旁的薰问道。“现在不吃。”她说。“昨晚到现在不是什么都没吃的么?”“现在就吃,觉得很可能吃个没完没了。”她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说出自己的症状。“肚子不饿?”我战战兢兢地问。“饿是饿的哟!”她多少显出嬉闹的样子,“所以尽量别往离食物近的地方领我!”看来早餐最好免了。可是,在这陌生的大街上饥肠辘辘地行走毕竟不是滋味,感觉上颇像童话里的主人公。我们是中了坏皇妃的奸计而被赶出城去的兄妹,在不辨东南西北的城外走来走去。“钱带了?”薰突如其来地问。“一点点。”“有个地方想去。”我这人对性爱旅馆并没有特殊偏见,有的时候有的场合未尝不可以利用那样的旅馆。可是在某个时间和场合,也可能全然上不来一一即使听得“性爱旅馆”一一足够的激情。“去普通旅馆吧。”我小心提议,“那点钱还是有的。”“早就想去一次的。”“何苦特意在这个时候去。”“正因为这个时候才特意去。”那里是不折不扣的性爱旅馆。或者不如说“做爱窝”更合适。它静悄悄建在从正街拐人的小巷里,旁边是“扒金库”的变卖处。表示“空室”的绿灯闪入眼帘的时候,我不由想拉起薰的手一逃了之。可是到底逃去哪里呢?在门口犹豫之间,旁边出口走出一对中年情侣。男的先出,女的稍后露头。走出几步,两人不即不离地并肩而行,几乎没开口地闷头走去。我一咬牙推开门。亮着橙色灯的服务台有个负责招呼客人模样的年轻男子,问道“二位休息吗?”我说想休息到傍晚。他说出款额,我付了钱。被领入的房间有个不能开关的小窗,且用白漆涂得密密实实,看不见外面景致。一张大床一个浴室,多余之物一概没有,仅仅为“干”建造的房间。我们呆呆地环视房间。四目相碰,薰有点儿羞涩地笑笑,伏下眼睛。“淋浴?”我问。“累了,上床吧。”两人不分先后地脱去衣服,只留内裤钻进被窝。我们什么也不说,隔着薄薄的内裤抱在一起。也不接吻,只是静止不动。我想起三人度过的最后夜晚,治幸到哪里去了呢?“来呀。”薰耳语道。“可以的?”薰吻我的耳垂代替回答。我拉下她的内裤,接着自己也脱光。身体换位置时,膝盖碰了薰的阴毛。我一边用臂肘支撑自己的体重,一边缓缓进入她体内。感觉上似乎是在精致的玻璃阴户内性交。“里边可以的。”“怀孕可就麻烦了。”“有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不怕。”“万一也是有的。”“要你那样做。”我花很长时间射入薰的体内。事物有原因、有结果,从小就被这样教导。但若不能在“现在”这一瞬间坚持住,那么原因结果都无从谈起,甚至我们生息的这个世界……至少我在薰的通道中是这样想的。如果现在不能射入薰的体内,恐怕将永远同世界失之交臂。我觉得惟独薰的阴道和我的阳物是整个世界。而且自己的阳物尖端所喷射的是治幸。这当然是无聊而离奇的念头。但在我咬着薰的肩头为冷冷的射精战栗时,看见的的确是治幸一一在黑暗的阴道中向美国游去的治幸。“哭了?”薰不可思议地问。我没有回答,慢慢欠起上身。“别动!”她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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