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傍晚六点多。年关将近,寻求酒醉或刺激的人们开始在街头巷尾徘徊。须贝停在一栋咖啡色的建筑物前,那里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楼梯尽头是一扇门,门前放了一个写着“BLOO”的招牌。须贝低声说,是要发成“BLUE”。打开门进去,是一个L型的大型吧台,柜子上摆满了洋酒。柜子前有一名年轻人在洗东西。“他”意外地看着哲朗他们。“目前还在准备中。”对方的声音嘶哑粗犷,有种不自然的感觉。哲朗听惯了美月的声音,立即明白她们是同道中人。“嗯,我知道。我和相川小姐约好了要见面。”须贝递出名片。“他”身穿白衬衫,打了一条黑领带,收下名片,确认须贝的身份。“他”的发型精心整理过,盯着名片的眼神比男人还要锐利。“请你们等一下。”说完,“他”消失在吧台内侧。哲朗环顾店内。整家店相当宽敞,摆了几张大桌子。有两名年轻人在角落打扑克牌,其中一人身穿灰黑色衬衫,头发理得非常短;另一人一身皮夹克,将一头中长发染成金色。哲朗只看得见他们的侧脸,两人的五官都很端正。他们将扑克牌丢在桌上的动作,完全就像男人。哲朗想象,应该会有很多女人爱上他们。刚才那个“他”回来了。“相川小姐请你们在休息室稍待。”“休息室在……”“这边请。”“他”领着哲朗他们到一间两坪多的小房间。墙边是挂了男人衣服的衣架。衣架下方的瓦楞纸箱中,有几双鞋随意地丢在那里。房间中央放着简陋的茶几和铁椅。应征者的面试应该就是在这里进行吧。两人并排而坐,须贝拉来茶几上的烟灰缸,从外套内袋拿出CASTER MILD的香烟盒。“不管怎么看都是男人,对吧?”须贝低声说。这句话指的似乎是“他”。“是啊。”“那种外表应该会受女孩子青睐吧?”须贝吐出白色的烟。“可是那方面不知道怎么样。我听说这家店动过完整手术的人很少。唉,就算动了手术,大概也不能像一般男人那样吧。”他指的似乎是性能力。“那个叫相川的人动过变性手术吗?”哲朗问道。他在来这里之前,听须贝说这家店的老板名叫相川冬纪。当然,这应该不是本名。“不,我听说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就是什么也没做啊,听说她连荷尔蒙疗法也没做。”“是哦。”哲朗偏着头一脸不解,这么一来不就完全是个女人了吗?当须贝抽完第二根烟时,门突然打开。进来的是一名身穿黑色双排扣西装外套的人。“让你们久等了,我是相川。”她轮流打量哲朗和须贝的脸。她的声音虽然嘶哑,但确实是女人的声音。然而,声音里却隐含着一般男人没有的力道。“不好意思,突然上门打扰。”须贝起身低头行礼。哲朗也跟着行礼。“山本先生好吗?”相川说完在对面坐下。两人见她坐下,也重新入座。山本似乎就是须贝的朋友。“他还是老样子,整天闲不下来。倒是痔疮好像好转了不少。”听到须贝这么一说,相川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下来。她看了哲朗一眼。她将稍长的头发向后梳拢,眼睛细长,鼻子和下颚的线条干净利落,像是人工的。最令哲朗意外的是,她竟然化了妆。当然,那不是女人的妆。眉毛和眼睛的妆像是要表现出男性阳刚的一面,霎时令人联想到宝塚的男角。哲朗自我介绍,说他在找的其实是一个女人。“她叫佐伯香里。既然我们会到这里找人,就代表了她当然不是一般女人。”他补充道。“内心不是女人?”“正是。”哲朗将照片放在相川面前。那是前几天,静冈教会的女管理员寄放在他身上的佐伯香里的照片。相川拿起照片。她的手指纤细,具备女性柔美的线条。她似乎养尊处优,留着长指甲。“光看这张照片,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动过手术。”相川说道。“她现在是男人的模样。遗憾的是,我没有她现在的照片。”“你确定她在新宿工作吗?”“我不确定。因为她从前往在早稻田一带,我心想说不定她会在新宿工作,所以才找他商量。”哲朗将视线投向须贝。相川一手拿着照片,另一手托着腮。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我没有看过她。如果是在新宿工作的人,是个有九个我都认识。”“本人的外表和那张照片应该变了不少吧。”“不,就算外表改变了,也瞒不过我的眼睛。我大概想象得到这个人现在的外表。”或许是眼睛不太好,相川稍微眯起眼睛,再度看着照片。“她应该会是近几小子中堂本刚那种型。”听说曾有几十个具有相同烦恼的年轻人找相川商量过,她有时也会替她们找管道动手术,因此她的话相当具有说服力。“抱歉帮不上忙。”她说完将照片推了回来。“如果要找这种人,还能从什么地方下手?”哲朗试着问另一个问题。“首先要多找几家类似的店,说不定她们会固定在哪里工作。再来就是医生吧。”“医生?”“如果动了手术,免不了术后照顾,而且还必须注射荷尔蒙。你们要找的人应该也会去某个地方做那些事。”“那,如果地毯式地搜查那方面的医院的话……”哲朗一说,相川的嘴角浮现笑容。“医院方面应该不会毫无戒心地散布病患的资料吧。再说,既然是保险范围外的医疗行为,当事人不太可能会用本名。你们大概只能到所有医院再说,既然是保险范围外的医疗行为,当事人不太可能会用本名。你们大概只能到所有医院站哨,等她某一天自投罗网吧。”又不是警察,怎么可能办得到那种事。哲朗叹了一口气,收起照片,拿出另一张照片放在相川面前。“那这个人呢?”相川看到照片,表情微微一变,大概因为照片中是一个女人的裸体吧。那是理沙子最近替美月拍下的身影。“好棒的身材比例。”相川说道,但她的语气并不猥琐。“她是性别认同障碍者,她没有动手术。”“似乎是这样没错。你们也在找这个人吗?”“是的。她之前是在银座当酒保。”“她看起来很适合当酒保。”相川微笑道,然后再度盯着照片。她的眼神中带着某种认真的光芒,引起哲朗的关切。“你在哪里见过她吗?”“不,很遗憾,我不认识这个人。”“可是,你刚才格外关注地看着照片。”“是啊,因为我觉得这是一张有趣的照片。拍照的人是你吗?”“不是,是一名女摄影师。”不知为何,哲朗说不出是自己的妻子拍的。“女摄影师?原来如此。”相川理解地点点头。“怎么了吗?”哲朗一问,相川像是在思索用语似地沉吟一会儿之后,缓缓开口说道:“一般性别认同障碍者不喜欢被人拍摄裸露的胸部,因为浑圆饱满的胸部是女性的象征。但是这个人却毫无抗拒地袒胸露背。不但如此,她还有些自豪,似乎很高兴被拍摄。”哲朗点点头。他清楚地记得美月拍照时的样子,当时的美月,就像相川说的一样。“她能够如此敞开心扉,应该相当信任摄影师吧。不,光是信任还不够,可能更接近爱情。所以听到你说是女摄影师,我才能理解为什么她表现得如此自然。也就是说,这个人爱女人。”哲朗暗自佩服相川的洞察力。“你的意思是,她的内心确实是男人吗?”“她可以说是有一颗男人心。可是,那同时也是一颗女人心。这个怡然自得的表情就道出了这一点。”“她是男人,也是女人?”“这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有自信我猜的没错。”“什么意思?她直截了当地说了她的内心是男人。”“她或许会那么说。可是,人经常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相川的手在茶几上十指交握,盯着哲朗的脸。“你刚才用了‘一般女人’这个说法。那么,我想问你,一般女人是怎样的女人呢?”“我想一般女人是指身心都是女人。”“我知道了。那么,身体是女人指的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将它定义成性染色体为XX。实际上也有例外,说我们现在姑且不论。接着,内心是女人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从小就想穿裙子吗?是喜欢玩办家家酒吗?还是喜欢洋娃娃更甚于机器人,喜欢蝴蝶结更是甚于棒球帽呢?”“我知道那些东西纯粹是受到环境和习惯的影响。可是,世上存在女性的性格,这是事实吧?”相川深深地点了点头。“我承认人类的特性有分男女。那么我问你,你所说的女人,是指内心百分之百都是女人的人吗?只要女人的部分占整体的大部分,就算是普通女人。”“比例多寡并没有一定标准,而是主观的。这究竟该由谁决定呢?”哲朗闭上嘴巴,无话可说。相川凝视着他说道:“你说你是自由记着吧?你采访过变性者或性别认同障碍者吗?”“没有。”“那么,假如要采访他们的话,你会怎么做呢?”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哲朗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应该要先到这种店来……”当他说到这里,相川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这么一来,你就能轻易找到采访对象。我们彼此之间存在平行关系,所以具有相同烦恼的人,能够一个透过一个地取得联系。但是,你不觉得这种方法存在根本上的错误吗?”哲朗思考相川话中的意思。然而,他却想不出答案。于是她说道:“以这种方法采访到的人,仅限于突破某种程度的心墙的人。这里经常会有新面孔的人来,他们起先会拥有自己是男人的自觉,这意味着他们已经突破了一道心墙。接着,他们会下定决心以男人的身份生活,这又跨越了另一道心墙。离开店接待客人,也有必须克服的事。除此之外,”相川竖起食指。“为了接受采访,还得战胜自己的内心。你们能够采访到的,只有那些跨越重重困难的人的心声。最近坊间出了不少那方面的小说,每一本描写的都是坚强的人。简直好像变性者和性别认同障碍者都是意志力坚强的人。可是实际情形却不是如此,连第一道心强都跨越不了而饱受折磨的人,远要多得多。”相川环顾四周之后,捡起一张掉在地上的纸。那好像是什么的广告。她用纤细的指尖,小心地将那撕成一条长二十公分、宽一公分左右的纸条。“你知道梅比乌斯环吗?”她问哲朗。“嗯。”他困惑地点头。相川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他,似乎是要他做做看。哲朗拿着纸条的两端,将一端扭转一圈后,与另一端连接。他做对了,相川点了点头。“我认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是梅比乌斯环的正面和反面。”“什么意思?”“如果是普通的一张纸,背面不管到哪里都是背面,而正面永远都是正面。两者不会有相遇的一天。但若是梅比乌斯环,心想是正面而往前进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绕到背面。换句话说,两者是相连的。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身处在这条梅比乌斯环之上。没有完全的男人,也没有完全的女人。不但如此,每个人手中的梅比乌斯环都不止一条。一般人的某部分是男人,但其他部分是女人。你的内心世界中,应该也有许多部分是女人。同样是性别认同障碍者,情况也各有不同;同样是变性者,情况也有千百种。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个人。就连这张照片上的人也和我一样,应该不能用身体是女人,内心是男人这种单纯的说法一语带过。”相川淡淡地说完后,像是在观察哲朗的反应,盯着他瞧。从她的眼中,感觉不出一丝动摇。她似乎要将自己在此之前克服的烦恼、尝过的莫大屈辱传达给哲朗知道。哲朗将美月的照片挪到面前。“这张照片上的女人,将男女的关系比喻成北极和南极。不过我用这和硬币的表里有何不同加以反驳。”“原来如此。北极和南极啊,这个好。”相川嘴角的线条和缓了下来。“这和梅比乌斯环一样。如果是硬币的话,无法从背面到正面去,但是北极则可以移动到南极。因为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距离相当遥远就是了。”“她大概是那个意思吧。”哲朗现在也清楚地明白了理沙子话中的意思。“你不觉得我没动手术,也没接受荷尔蒙疗法很不可思议吗?”“其实,我正想问你这件事……”“因为我不认为自己异常。我相信以这颗心,拥有这具躯体,就是我自己。没有必要做任何改变。”“可是在这家店工作的人都……”哲朗一说,相川微微皱眉,轻轻地摇摇头,说:“我并不能剥夺他们想要解放自我的渴望。可悲的是,当今社会上老是规定男人要这样,女人要那样,甚至连外表也不放过。这就难怪从小在这种社会规范下成长的人,会一心认为自己的外表不是应有的模样,厌恶浑圆饱满的乳房。我认为性别认同障碍这种疾病并不存在。应该治疗的是试图排除弱势族群的社会。”“只要社会接纳的话,他们就不必接受荷尔蒙疗法和动手术了吗?”“我是这么相信。不过,或许不可能吧。”相川摇头,叹了一口气。“人类害怕陌生的事物。因为害怕,所以想要排除。再怎么强调‘性别认同障碍’这个字眼,世上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想要被接纳的心情,大概今后也无法传达给一般人吧。而这份单恋也将持续下去。”她的话颇具重量,沉甸甸地沉入哲朗心底深处。他再度看着相川,觉得无法断言她是男还是女。她大概两者都是,也两者都不是吧。哲朗总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和她有着相同眼神的人,但是他想不起来。相川将刚才的纸条在手中捏烂。“北极和南极的比喻也不差,但我还是认为梅比乌斯环比较贴切。男人和女人是一体两面,关系密不可分,人在某些时间点一定会显现出另一个性别的特征。”说完,她开怀地笑了。回到店内,刚才在打扑克牌的两个人移到吧台。除了他们之外,又多了两个人。他们全都有俊秀的容貌。“不好意思,打扰了。”须贝对他们说道。美少年们一语不发地点头致意。须贝打开大门,打算离开。哲朗对着他的背影说:“等一下。”他走到吧台,拿出佐伯香里的照片。“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我想她现在大概不是这种女人打扮。”靠近哲朗的两人先是盯着照片,然后互看一眼。“我没见过她。”“我也没有。”另外两人似乎不感兴趣,于是哲朗将照片拿到他们面前。“你们呢?”哲朗问另外两人。“我也不认识她。如果是在这一带工作的话,十个有九个我都认识。”身穿黑衬衫的年轻人答道。他的声音低沉,完全是男人的声音。“说不定不是在新宿。”“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是啊。你呢?也不认识?”哲朗询问将头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他给人的感觉像是音乐家。“我也不认识这个人,不过……”他看着照片,不知在想什么。“怎么了吗?”“嗯,我不太有自信,不过……”“怎么样?你知道什么都好,能不能告诉我?”“嗯……如果我记错的话,先跟你说声抱歉,我看过她身边这个像圣诞树的东西。”他不太有把握地答道。“在哪里?”“我记得是……”年轻人拨起金发。“ㄐ―ㄣㄊㄨㄥˊ的舞台吧。”“ㄐ―ㄣㄊㄨㄥˊ?那是什么?”哲朗问道,但是金发的年轻人沉默不语。其他人也闭上嘴巴。哲朗想要进一步追问时,后面有人说:“那是一个剧团。”回头一看,相川冬纪就站在眼前。“金色的金,儿童的童,金童。有一个剧团叫金童。小健,你真的在舞台看到了吗?”小健似乎是金发少年的名字。“我没有十足把握、但是舞台上却是装饰了像这张照片上的树的东西。”“金童剧团是一个怎么样的剧团呢?”“一般人聚集的剧团。”相川答道,“不过,你们或许会替它添加其他的意思,像是人妖或变性人之类的。”光听她这么一说,哲朗就知道了这个剧团的特色。他点了点头,看着小健,问道:“能不能说详细一点?”小健将身体转向哲朗,开口前偷看了相川一眼。“你就告诉他吧。”她这么一说,小健才一脸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抬头看哲朗。“我想应该是今年夏天的事,朋友要我去看金童的表演。戏码好像是叫《圣诞老婆婆》。舞台上摆了银色的圣诞树,非常像这张照片上的树。”“是哦,《圣诞老婆婆》啊。你经常去看他们的表演吗?”“我不常去,当时应该是第二次吧。金童并没有常常公演。”“演员当中有没有这个女人呢?”哲朗指着放在吧台上的照片。“我不记得每一个演员的长相。她们都化了大浓妆,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圣诞树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还记得。”或许是那样没错。哲朗向他道声谢,然后收起照片。“金童剧团的办公室在哪里?”哲朗问相川。她面露苦笑。“金童剧团没有办公室那种气派的玩意儿。只是一群另有正职的人聚集在一起,大家有兴趣演演戏罢了。”“那联络方式呢?”听到哲朗这么一问,相川将视线从他身上别开,沉默了好一阵子。她垂下的眼睫毛很长。“告诉你也无妨,但是我不保证你能问到话。”“这话怎么说?”“因为团长是个怪人,他完全不接受媒体的采访,也几乎不做宣传,所以如果你说出自由记者的头衔,说不定会吃闭门羹。”团长有责任要处理复杂的问题,哲朗了解对方谨慎行事的心情。“总之,我去试试看再说。”“好吧。”相川消失在休息室,两、三分钟后又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一张名片。“背面写了我的名字,你就说是我介绍的。”“谢谢你。”名片上写着“金童剧团 团长 嵯峨正道”。住家似乎兼办公室,位于市田谷区赤堤。“嵯峨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俩从前经常一起干坏事。”说完,相川眯起了眼睛。“他是男的吗?”话一出口,哲朗心想完蛋了。但是相川却没有露出生气的样子。“如果你是指生物学上的性别,他的性染色体是XX。”“我了解了。”大门外渐渐嘈杂起来,坐在吧台的美少年们开始端正坐姿。哲朗看着相川,临走前想要再道一次谢。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和她有着相同眼神的人。那就是末永睦美。2哲朗试着打了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有找到嵯峨正道,总是听见电话答录机播放录音带的声音。哲朗搬出相川冬纪的名字,留言说有事请教,务必拨冗见面。为了慎重起见,他还补上了自己的联络方式,但是嵯峨却没有回电。除夕傍晚,哲朗开车前往赤堤。他边看地图,边找名片上的地址。来到目的地附近时,他将车停在路边,走进错综复杂的小巷子。双手抱着白色超市塑胶袋的家庭主妇行色匆匆地从他身旁经过。她大概是做今年的最后一次采购吧。哲朗心想,家里的年菜不知道要吃什么。从静冈回来之后,他和理沙子不曾好好说过话,连在“BLOO”听到的消息都还没告诉她。她也不知道他今天要到这里来。名片上的地址是一栋屋龄约有二十年的小公寓。钻进洞穴般的大门后,马上接着一道水泥剥落的楼梯。墙壁上的日光灯坏了,四周非常昏暗。他一边小心不让大衣的下摆碰到楼梯,一边步行上楼。嵯峨家位于三楼。三〇五室位在狭窄楼梯的尽头,一张写着“嵯峨”的纸贴在大门中央。找不到金童剧团的标示。哲朗按下门铃按钮,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按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看来嵯峨似乎出门去了。或许他利用年假到哪里旅行去了。哲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折返走廊。但是当他想要下楼梯时,背后却发出“咔嚓”一声开门的声音。几乎在他回头的同时,门打开了。一名理平头的肥胖男子狐疑地看着哲朗。他的年纪约莫四十,身穿运动服搭配厚毛衣的外出服。哲朗赶紧走回去问道:“你是嵯峨先生吗?”“你是?”对方以浑厚中带点嘶哑的嗓音反问。“我姓西胁,是‘BLOO’的相川小姐向我提起您的。”哲朗将两张名片递到对方面前。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相川给他的嵯峨的名片。嵯峨保持从门缝中窥视的姿势,收下那两张名片。他对哲朗的名片不太感兴趣,将目光对着自己的名片背面。“一直在答录机留言的人就是你吗?”“不好意思。我无论如何都想早点见到您,但是您好像都不在家,是去旅行了吗?”“我在家啊。”“可是电话……”“我把电话调成静音了,熟朋友都会打手机给我。”他的语气粗鲁,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这样啊。因为我不知道您的手机号码……,如同我在电话里说的,我有两、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关于表演?还是关于我?”他像是在品头论足般上下大量哲朗。他无论是衣着打扮或是言行举止,都像是一般的中年男子。“两者都不是。真要说的话,是关于舞台的道具。”“道具?”“听说嵯峨先生你们今年演出了《圣诞老婆婆》这出戏。我想要请教您关于当时使用的圣诞树。”哲朗一说,嵯峨歪着嘴角,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头。“不是《圣诞老婆婆》,而是《圣诞阿姨》(* 老婆婆和阿姨在日本文中只有长短音之别。)。”“啊,真是抱歉。我听到的是老婆婆。”嵯峨咂咂嘴。“反正你一定是从‘BLOO’的笨男公关那里听来的吧,那一群家伙看表演一点都不认真。”“可是有人记得圣诞树。”哲朗从大衣口袋中拿出那张佐伯香里的照片。“我听说那场表演中用到了这棵圣诞树。”嵯峨一接过照片,交替看着照片和哲朗,他脸上狐疑的神色不曾消失。即使如此,嵯峨还是敞开大门说:“进来吧。”这间房子原本应该是两房一厅。然而,餐厅和隔壁房间之间的隔板被拆掉了。而且餐厅里不见餐桌椅,取而代之的是会议桌、陈列柜和书柜等。收纳不下的大量书籍、文件等也占据了部分地板和墙边。嵯峨坐在屋内一隅的办公室前,开始操作电脑。荧幕上显示了文件资料,内容看不清楚。“你站着会影响到我,能不能坐下来?那边有椅子吧?”嵯峨背对着哲朗说。“啊,抱歉。”哲朗坐在会议桌旁的椅子上。那张会议桌上也堆满了文件和资料夹。电话响起。嵯峨尽管身材肥胖,仍以迅捷的动作接起话筒。“喂……,噢,是你啊……?咦?你到底打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已经除夕了耶。我也有很多款项要支付啊。……啊?混账,你在说什么?!这句话该由我来说。……呿,我知道了。你一定要赶上!再不付钱的话,我就把你的老二剪掉!”嵯峨语气激动地说完后,对着电话高声大笑。“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你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老二。哈哈哈,明年见啦!”嵯峨粗鲁地挂上话筒,令人不禁怀疑电话会不会坏掉。接着,他再度开始敲打电脑的键盘。他打字相当快。哲朗没机会向他搭话,坐立难安。被冷落在一旁的他将手伸向会议桌上的资料夹。“你如果乱碰东西,我就把你撵出去!”耳边传来嵯峨的咆哮声。哲朗将手缩了回来。嵯峨依旧面向电脑,但停下了打字的动作。“不,我没有那个意……”“等一下。你或许是因为闲着无聊才来的,我可是有我的事情要忙。你如果不想等的话,就回去了。”“不,我等。对不起。”哲朗说完,嵯峨再度展开工作。但是他马上就歇手了,将头稍微转向后方。“那边的陈列柜上面有瓦楞纸箱对吧?你看看里面。”哲朗按他所说,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塞满了B5大小的小册子。似乎有百来本。“一本送你。你看过那个,就会了解我们剧团的事。”“那我就收下了。”小册子的封面是淡蓝色的,以MS Gothic字体印了“金童日月”四个字。原来如此,剧团名大概是取一星期中的“金土日月”的谐音(* 金土日月为星期五、六、日、一,日语发音与金童日月类似。)。“我不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是对于剧团的事,除了那上头的内容之外,我不会多说一句,也不打算公开。如果有人到处宣扬的话,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不会原谅他。”“我听说你讨厌媒体。”“我不相信媒体。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都想将我们硬塞进他们自己能够理解的世界。我们要以自己的语言发声,不会假手他人。”“我非常清楚这点。”哲朗说道。嵯峨轻轻地点了个头。哲朗翻开小册子。第一页是团长嵯峨的话。标题是“许多人相信血型算命。那些人认为,人类可以分类成A、B、O、AB四种。但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不会按照血液给予他人差别待遇。他们认为即使血型不同,大家同样都是人。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若要分类,人是不可能只粗略分成四种的。那么,为何许多人会受到性染色体的形态束缚呢?他们为何不能认为,无论是XX或XY,乃至于其他的形态,大家同样都是人呢?‘金童’乃是一个基于这种疑问而诞生的剧团。”哲朗觉得这和相川冬纪说的话有些类似。他们身处两难境地的程度,应该远超过世人的想象。第二页记载了剧团的发展。根据小册子的内容,剧团是在十余年前成立,但是一开始并没有频繁举行公演。活动从两年前左右才变得较多,但是内容没有提到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第三页开始简单介绍历年的戏码。一共有四出戏剧,《圣诞阿姨》排在第二出。故事是从圣诞老人的集会展开。有好几个圣诞老人,每个人负责不同的国家。圣诞夜将届时,他们就会按照惯例召开集会,但是那一年加入了一名新圣诞老人。这名圣诞老人就是主角,而且竟然是一位女性。集会因为这件事而陷入一团混乱。众人议论纷纷,是否应该承认女圣诞老人,甚至开始争吵如果承认的话,她的服装该如何穿着。随后,剧情从圣诞老人为何是男人的疑问,扩展至男女性别的问题。哲朗觉得情节挺有趣的。小册子没有写出结局,他非常好奇最后会怎么发展。“你读得很专心嘛。”听到嵯峨对自己说话,哲朗抬起头来。嵯峨不知何时将椅子转过来面向他。“啊,不好意思。”他合上小册子。“你刚才在读什么?”“圣诞……”“是哦。”嵯峨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后颈。“这不是什么成熟的作品,但是内容浅显易懂,所以最受好评。”“结局怎么样?”“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就来看表演吧。”“我一定去,下次什么时候公演?”哲朗从外套口袋拿出纸笔。“这还不晓得。毕竟,我们是个没钱的穷剧团。”哲朗拿出来的记事本没有打开,又放回了口袋中。“你要问我什么?你刚才好像拿着照片。”嵯峨问哲朗。“我想请教圣诞树的事。”哲朗拿出那张照片,再度递给嵯峨。“你们剧团是用的圣诞树,是照片中的这一棵吗?”嵯峨盯着照片看了好一阵子之后,答道:“的确很像。”“你看过照片中的女人吗?”“不,没看过。”嵯峨将照片放在会议桌上。“我不认识她。”“请你看仔细一点。她现在应该不是照片上的模样,听说她动了手术,变成了男人。”“那,请你让我看她变成男人之后的照片。”“我手上没有,但是相川小姐说,她现在应该很像偶像明星堂本刚。”嵯峨别过脸去笑了。“在她口中,只要是脸稍微圆一点的类型就全都成了堂本刚。那家伙一定是他的粉丝。”“总之,能不能请你再仔细看一下照片呢?”“我已经看够了。”嵯峨恢复严肃的表情,将照片塞给哲朗。“这人我没看过,至少我不认识她。”“那么,能不能请你问问其他人呢?”“为什么我要那么做?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属下了?”他瞪着哲朗。他的性别应该是女性,但是丝毫没有女人味。“我知道了。我自己调查,能不能请你介绍其他剧团人员给我?”“我拒绝。”嵯峨立刻摇头。“我们的大原则是绝不公布团员的事。你刚看的小册子,一个字也没提到演员和工作人员。我说过,除了那上头的内容之外,我不会多说一句。”“为何要保密?”“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我可以这么说:因为目前的情势所逼,所以不得不这么做。”嵯峨将两条粗臂膀环在胸前。哲朗盯着对方的眼睛,但是嵯峨的目光笔直地看回来。结果,别开视线的人是哲朗。“你是在哪里弄到这棵圣诞树的?”“不晓得,是在哪呢?”嵯峨左右摇头,关节哔剥作响。“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是一个穷剧团,不论大小道具都是大家从各处搜集而来。大概是谁拿来的吧,至于细节我也不清楚。”“亏你还是剧团代表。”“我只是负责协调大小事罢了。”“那么,这棵圣诞树目前在哪里?至少请你告诉我这一点。”嵯峨依旧摇摇头。“拿来的人大概把它归回原位了吧,我不知道。”哲朗感觉他在说谎,于是低头恳求道:“拜托你,请你告诉我。我非得找出这张照片中的女人不可,这攸关某个人的一生。”嵯峨在他头上发出咂嘴的声音。“身材那么魁梧的大男人,怎么可以轻易向人低头。头抬起来吧,太丢人现眼了。”哲朗咬住嘴唇,抬起头来。嵯峨皱起眉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我不知道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有义务保护伙伴。我不能告诉你工作人员的名字。”“无论我怎么求你都不行吧?”“只能请你放弃。”说完,嵯峨望向一旁的钟摆。“不好意思,我等会儿有工作。”“剧团的?”“不是,是这个。”嵯峨摆出握住方向盘的动作。“年底最后的一件工作。我等一下得将货物运到名古屋。”嵯峨的正职似乎是长程卡车司机。看来再死缠懒打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哲朗心想今天只好到此为止,站起身来。当他在玄关穿鞋时,嵯峨站在他身后。“这么说或许有点鸡婆,但是这世上有不少人不愿被人找到。像我就是。”哲朗回头和嵯峨面对面。“你的家人呢?”“不晓得,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嵯峨将双手插进运动服口袋,耸肩笑了。哲朗呼了一口气,说:“抱歉打扰了。”然后打开门。但是当他踏出一步时,又再度回头。“圣诞阿姨又将礼物送到孩子们手上吗?”听到他这么一问,嵯峨脸上闪过一个迷惘的表情后,摇了摇头。“没有。”“为什么?”“因为圣诞夜时,她的月经来了。”哲朗“啊”的失声低呼。嵯峨推了他的背一把,说:“再见啦。”“我会再来。”“你饶了我吧。”大门关上,传来锁门的声音。哲朗一回到家,看见理沙子在客厅里抽烟。“看你的表情,今年最后的调查似乎也没有收获啊?”哲朗也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久没和她说话了。他向理沙子报告在“BLOO”谈话的内容和去金童剧团的事。关于找到了铁丝做的圣诞树,她似乎也很感兴趣。“非得设法从那个叫嵯峨的人身上,问出圣诞树打哪儿来的不可。”“我也那么想,但是似乎很困难。而且他的立场不能说出详情。”而且哲朗认为不能采取太过引人注目的行动。如果自己被警方盯上的话,就没戏唱了。两人沉默下来之后,不知哪里传来冲天炮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在提早庆祝新年吧。理沙子拿起金童剧团的小册子,打开第一页。“为何许多人会受到性染色体的形态束缚呢?他们为何不能认为,无论是XX或XY,乃至于其他的形态,大家同样是人呢?……”读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我也有同感。你呢?”“我也觉得大家都有这种想法比较理想。”听到他这么一说,理沙子眨了眨眼,唇边泛起一抹莫名的笑。“你大概没办法吧。”“为什么?”哲朗板起脸问道。“因为你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或许该说男人的世界比较恰当吧。”“没那回事,我才没有因男女而对人有差别待遇。”“你问为不能因男女而有差别待遇对吧?可是啊,说穿了那就是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证据。如果你认为男女是一样的,根本连差别待遇这个字眼都不会想到。”“不管怎么说,现实中还是存在差异,依照差异行动,是那么罪大恶极的事吗?”“我没说是罪大恶极。我只是说,你无法这么想。”理沙子合上小册子起身。“唉,算了,别为那种事情争辩了。我差不多该走了。”“这么晚了,你要去哪?”“我有一个工作要去拍摄新年日出。拍完之后,还得去很多地方……”她拨起刘海。“大概初三晚上才会回来吧。”哲朗第一次听她提起过年要工作以及暂时不在家的事,但是他决定不多说一句。如果这种时候抱怨一句的话,他总觉得理沙子会说他:“你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女人的工作。新年前两小时,理沙子提着大包包出门。她今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美月的消息,希望你跟我联络。”哲朗走进工作室,想要写稿,但是太在意美月的事和理沙子的话,完全没有进展。因为肚子饿,只好去厨房加热冷冻披萨,从冰箱拿出灌装啤酒。披萨吃到一半时,电视荧幕中的时钟指着午夜十二点。3哲朗初一和初二都在采访足球和英式橄榄球中度过。除了在球场上看见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孩之外,他完全忘了过年这一回事。初三有一场社会人士和大学生的美式橄榄球冠军争夺战,所以哲朗前往东京巨蛋。不过,这不是采访工作。离开水道桥车站时,行动电话响起,哲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电话是须贝打来的。两人形式化地互道新年快乐,但是哲朗却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出一丝不安。“你怎么了吗?”哲朗问道。“哎呀,其实我打电话来是为了中尾的事。”“中尾?”哲朗脑中浮现一张脸色苍白、消瘦的脸。“他发生什么事了吗?”“这我不太清楚。我问你,那家伙的电话号码改了吗?”“咦?什么意思?”“我刚才试着打电话给他,结果打不通,耳边传来奇怪的语音讯息,说什么您拨的电话目前暂停使用……”“不会吧?会不会是你打错电话了?”“怎么可能。他的电话登录在我家电话的快速拨号中,我之前都是打那个号码和他联络的。于是我试着打他的手机,结果手机也打不通。真是令人担心,不知道他怎么了。”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须贝会担心是理所当然的。哲朗也渐渐感到忐忑不安。“我知道了,我打听看看。”挂上电话后,哲朗马上直接打电话到中尾家。果然像须贝说的一样,耳边只传来语音讯息,也没有报上新的号码。哲朗接着试着打中尾的行动电话,手机也切换至语音信箱。不过,哲朗还是留了眼,请中尾和自己联络。真是奇怪……哲朗想起了前一阵子去中尾家时的事,空旷的房子里冷冷清清的。他说他打算要离婚。也说自己迟早会搬出去。难道他的计划提早了吗?即使如此,他为何都不和大家说一声呢?米饭杯的比赛即将展开。哲朗在人潮推挤之下朝巨蛋走去。一路上有许多情侣和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大家看起来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之中。哲朗在入口处取出门票,准备入场,但是在他将门票递给工作人员之前,看见正前方的一家人。看似父母的两个人,各牵着一个小女孩,两个小女孩看起来都还没上小学。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她们当橄榄球选手——哲朗的耳畔响起中尾的声音。他转身朝车站迈开脚步。贴着白色瓷砖的外墙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依旧闪闪发光。不过,窗帘全都拉上了,大门也没有装饰稻草绳(* 日本人新年时悬挂于门口,用以趋吉避凶的摆饰。)。由此看来,这户人家并没有欢喜迎接新年。哲朗试着按响对讲机,但是喇叭并没有传来应门声。他试着再打一次电话,耳边传来的还是只有相同的语音讯息。房子里的电话似乎没有响。换句话说,中为家的室内电话若不是已经解约,就是迁到别处了。他伫立原地,一名女子从隔壁玄关出来。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穿安哥拉羊毛衣,似乎是出来拿邮件的。他想起了邮差今天会将贺年卡送到每户人家。哲朗赶紧走到隔壁房子前面,出声对她说:“抱歉打扰一下。”她一手搭在大门上,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我来拜访隔壁高城家,但是他们好像不在家。请问你又听说他们去哪里了吗?”“隔壁高城家啊……”她用手遮住嘴巴,缓缓地回到大门,压低声音说:“他们说不定不在吧。”难道这件事不能张扬吗?“他们是不是去哪里旅行了呢?”“不,不是旅行,”她霎时露出思考的表情,然后答道:“应该是去高城太太的娘家吧。毕竟现在是过年期间。”哲朗直觉认为她在装傻。即使两家人不太亲近,她也不可能完全没察觉隔壁邻居的异常情形。“高城太太和他们的两个女儿或许回娘家了,但是高城先生最近还住在这里不是吗?上个月我造访过他。”这位家庭主妇似乎动摇了,她涂了亮丽口红的嘴角微微扭曲。“不晓得……,别人家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挥了挥手,迅速地消失在门后。哲朗呼了一口气,回到中尾家门前,快速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旁人看见后,打开门一脚踏了进去。他没有步上通往玄关的楼梯,而是在庭院绕了绕。铺满庭院的草坪呈淡咖啡色,杂草四处丛生,酢浆草在房子的墙边簇生。这栋房子似乎很久没有整理了。中尾之前带哲朗去过的客厅,也拉上了窗帘。即使如此,他还是发现窗帘稍微开了一条缝隙,于是将脸凑近窗户。哲朗想要确认屋内的情形,但是能见的范围非常小,正面只能看见宽荧幕电视,找不到任何能够知道中尾发生什么事的线索。凝眸注视之下,他发现宽荧幕电视下方有一台录影机。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认出那是录影机,是因为显示面板的字消失了。也就是说,录影机的电源关掉了。一般只有长期不在家时,才会这么做。哲朗将脸贴在玻璃上,想要更仔细地观察屋内。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对他说:“你是哪位?”他倒抽了一口气。往声音的方向一看,站着一名留着短发,个头娇小的女子。她手里握着绳索,绳索前端系在一只狗的脖子上,那只狗的体型比柴犬大上一号。狗直盯着哲朗,全身散发出随时都会扑上来的气势。哲朗隐约记得她的脸,他在中尾的婚宴上看过她。不过,他不期待她记得自己。毕竟婚宴上的客人超过两百人,美式橄榄球社的球友是客人中格外不显眼的一群。“好久不见,你是中尾的太太吧?”哲朗一向前跨出一步,她马上向后退一步。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更甚于身旁的狗的戒心。“你是谁?我先警告你,这只狗受过专家训练。只要我一放开绳索,它就会扑到你身上。”哲朗不知道她此话真假,但是狗缓缓抬起屁股的姿势,力道十足,不像是在虚张声势。哲朗举起双手。“请等一下。西胁、我是西胁,我是中尾大学时代的朋友。”“西胁……先生。”她在口中复诵一遍后,惊讶地看着他。“帝都大学的?”“是的,我还参加了你们的婚宴。”她似乎回想起来了。她一放下握着绳索的手,狗也坐了下来。“好壮硕的狗,它是什么品种呢?”“北海道犬。”“北海道?”哲朗没听过这种狗,含糊地点点头。“你有什么事呢?”中尾的妻子问他。她之所以用诘问的语气,当然是因为哲朗擅自进入庭院而感到不悦的缘故。“擅自闯入,非常抱歉。”哲朗低头,先道了歉。“因为我很担心中尾,所以就……”“这话怎么说?”“帝都大学的球友中有一个人叫须贝,他说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中尾,所以和我联络。我打中尾的手机也打不通,心想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会跑来府上。”哲朗话说到一半时,她垂下视线,似乎理解了事情原委。她的胸口像是在调整呼吸般上下起伏,然后抬起头来。“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哲朗心想,果然没错。“你的意思是,他搬出去了吗?”“是的。”“换句话说,”哲朗慎选词汇,但是想不出委婉的说法。“你们离婚了吗?”大概是对于他知情感到意外,她瞪大了眼睛。“上个月我到府上打扰过一次。当时只有他在,听说你们可能会离婚。”“这样啊。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再解释什么了吧。”她又垂下视线。她的意思大概是:快从我眼前消失!“可是,他没有告诉我事情的详细经过。不过他说改天会告诉我。”“既然如此,请你改天再去问他。我没有什么好说……”她摇了摇头。“中尾什么时候搬出去的呢?”“我想是上星期。可是,我不知道确实时间。我告诉他可以不用通知我。”中尾似乎是在无人送行的情况下,独子离去。或许对他而言,这样比较不会有压力。“能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吗?”但是她却一脸僵硬地摇头。“我不知道。”“咦?可是,你能联络到他吧?”“我也没问他联络方式,毕竟我没有事情要和他联络。”“哪有……”哲朗硬生生将“人这样”的部分吞下肚。“万一有事非和他联络不可的话怎么办?像是小孩子的事。”“我说了,不会有那种事。我们已经说好了,从今以后高城家和他毫无瓜葛。呃,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能不能请你回去。我有许多事情得做。”“啊,不好意思。那么,最后再让我问一个问题。他什么时候开始上班?”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她像是被说到痛处似地紧抿双唇,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低头说道:“他工作也辞了。”“咦?”哲朗半张开嘴巴。“什么时候?”“实际上,我不知道他上班到什么时候。离职手续应该是在去年年底办妥的。”“这,呃,是因为离婚的关系吗?”哲朗明知自己问太多了,但是他非问不可。“这和你无关。”她没有抑扬顿挫地继续说道。“请回吧。”如果再纠缠下去,看门狗似乎又要站起来了。“抱歉打扰了。”哲朗说完从她身旁穿过,走出门外。房子前面停了一部米色的FIAT,说不定是高城家的备用轿车。之前那部VOLVO大概被中尾开走了吧。经过车子旁边时,哲朗若无其事地往车内偷看一眼。后座放着感觉是手工做的彩色抱枕,设计成美式橄榄球的形状。4哲朗回家之后,大致浏览了寄到家中的贺年卡,打电话给几个球友。表面上是恭贺新年,主要目的却是询问中尾的事。然而,却没有半个人知道他的近况。哲朗心想不好意思让其他人操心,因此没有提到中尾离婚和辞掉工作的事。哲朗突然灵光一闪,到工作室打开桌子抽屉。从前的一叠贺年卡都丢在抽屉里。他拿出贺年卡,一张一张看,没多久就发现了要找的贺年卡。高城功辅的名字旁边写着律子,这样就知道中尾前妻的名字了。那张明信片上印了抱着婴儿的中尾和在一旁微笑的律子的照片,是一张幸福洋溢的全家福。律子当时留着长发,身材比现在丰满几分,而中尾的块头更是壮硕,简直不能和最近的他相提并论,气色也很好。哲朗不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说不定是中尾外遇。既然和家族企业的董事千金结婚,如果因为外遇而离婚,大概也很难在公司待下去吧。从今以后高城家和他毫无瓜葛——律子坚决的口吻言犹在耳。结果是她休夫吗?但是哲朗觉得她一定隐瞒了什么,理由就在于放在车上的抱枕。如果丈夫背叛自己的话,她应该会第一个扔掉象征他的物品——美式橄榄球吧?还有一件事令哲朗耿耿于怀,中尾搬出去是否和美月的事情有关呢?哲朗也试着想过,中尾是不是为了寻找旧情人而抛弃妻子。然而,他并不是那么思虑浅薄的人。再说,哲朗前一阵子去中尾家时,他已经决定要离婚了。当时,他还不知道美月失踪的事。但是中尾在这个节骨眼消失应该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