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婆娑罗-11

他回答来使说,敝人丝毫没有异议。这门亲事就此谈成了。秀康即刻以丰臣家的儿子的身份,从京城出发下关东而来,路过江户时与亲父家康会了一面,又继续沿奥州宫道北上,最后进入了结城城。秀康在那里娶了亲。妻子是结城家当代家主晴朝的孙女,名叫咲子。从这以后,秀康便改了姓,称为结城秀康。俸禄五万石。原先的结城家的家主晴朝解甲归隐,为此秀吉另外又赏赐给他一笔钱财。家康庆幸自己这次占了便宜。秀吉这样做,实质上等于把人质秀康还给了自己。而且自己已不必另外分领地给秀康,因为他继承到了别人家的一笔遗产。家康大概觉得,秀康是个给他带来福运的儿子吧。秀康放弃原来的羽柴姓,改姓结城之后,他作为一个大名,地位发生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是丰臣家的直属大名,而是德川家的大名了。秀康深切地感觉到:“降级了。”另外还有一件不中意的事是,他处在自己的弟弟德川秀忠的下风,得听他的指挥。不过,在这一个问题上,秀康从不让自己的感情有一点点外露。家康心里暗暗思付道:“秀康平日在想什么呀?”他难以猜度秀康的心思。秀康从小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为此,对于当今这种谁都一目了然的不佳的际遇,他是不会满意的。而秀康却在忍耐着。这么看来,这个阿满所生的儿子,倒不能不说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哪。正因为如此,将来也就更加可畏。继承了结城家的家业之后,秀康特意上江户向家康请安。家康命家臣们以厚礼款待他。并择日会见了这位自己的亲生儿子。家康对秀康十分恭敬,以至于使得他左右的人们都有点迷惑不解。家康称呼自己的儿子作“结城少将阁下”。每有所间,也总是笑容可掬。举止言谈之间显得十分客气。更确切地说,他是有一种负疚之感。秀康出生的时候,甚至没有肯公开认作儿子,而且长期不和他见面,到头来又干脆送给丰臣家作了养子。再说,尽管秀康是德川家最年长的儿子,却不让他继承德川家的家业。家康心里想道:“秀康怕是在恨我吧!”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对秀康察言观色。然而,只见这个脸色红润、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年轻人,无论对家康还是对秀忠,态度都很恭敬,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怨恨的神色。“这个年轻人,可千万不能惹他生气啊!”家康不仅心里这样寻思,而且在行动上也确确实实地以小心谨慎的态度来对待他,犹如怕碰了身上一处伤口似的。“千万别怠慢了少将阁下!”家康也向家臣们作了交代,特别针对嗣子秀忠,则更是苦口婆心地给他讲这个话。家康看透了秀康的性格。只要能照顾他的自尊心就行。倘若德川家的家臣中,有人以轻慢的态度对待秀康,伤了他的自尊心,那么恐怕这个年轻人准会在家康死后,灭了秀忠,把德川家夺到自己手里。“不过,看情形,倒也并不象是一个很容易受人挑唆的人嘛!”家康观察的结果,同时他也得到了这么个印象。这一点,对于家康来说,多少是个安慰。出人意料之外,秀康在江户谒见家康之后,并没有回封地结城,而是直接到了上方,一直没有离开伏见。这是身在伏见的秀吉的主意。秀吉一如既往地疼爱着秀康,始终要他留在伏见城的府邸之中陪着自己。秀康也一样,仿佛在秀吉身边呆着,比在关东更加轻松愉快,心情舒畅似的。从这以后,直到秀吉去世,秀康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位养父。文禄元年(1592),出兵朝鲜时,秀康曾跟随秀吉到过肥前名护屋——征朝军的大本营所在地。而当秀吉回上方时,秀康又如影子一般,紧跟着回了上方。在始终不离开秀吉身边这一点上,在丰臣家的几个养子中间,秀康也许可说是最忠实的一个了。不过,这也是因为秀吉不放他。秀吉常常说:“少将阁下,你可别离开我啊!”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老了,变得懦弱了,还是由于对少将秀康这个年轻人格外宠爱,抑或是由于有政治方面的考虑。恐怕原因与上述三者都有点关系吧。所谓政治方面的考虑,那是在丰臣家的嫡子秀赖出生以后的事。自秀赖出生以来,在秀吉的眼里,秀康的存在带有了复杂的色彩。秀康担负着连接丰臣家和德川家的桥梁作用。有朝一日秀吉撇下秀赖死去,天下的权柄有可能会落人家康之手。秀赖的前途也将和从前织田家的公子们的命运一样,或者被杀,或者被逐,或者降到一个小大名的地位,三者必居其一。到那时,结城秀康将会挺身而出,担当秀赖的有力的保护人的吧。秀吉是这样期待着的。总而言之,秀康没有回关东去。结城城委托给了家臣掌管,他自己在大坂和伏见都建造了公馆,长年在那里住着。每天他都登上伏见城去。在伏见城的办公室里,始终可以看到秀康的身影。对此,秀吉老人高兴得如天真无邪的孩子似的。秀康也喜欢看到秀吉的笑脸。凡是秀吉喜欢而又不违反家康的利益的事情,秀康大概是什么都做的。晚年,秀吉睡在床上的时间多。这种时候,他常常叫秀康给他搓腰。例如有一次,秀吉躺着对秀康说:“这也是老来的一种享受啊!”他还说,少壮的时候,死命干活,老了叫儿子搓搓身子骨,这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喽。秀康用手掌搓摩着秀吉的身体,这身体已经瘦削得象干柴棒似的,几乎不能称作人的肉体了。秀康对此感到很难过。秀吉说:“拾儿(秀赖)是你的弟弟,将来你得多爱护他点哪!”他那浅黑色的皮肤没有一点光泽,活象一张纸似的。从他那干瘪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这句话,秀康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尽管秀吉对他说“是你的弟弟”,然而说实在的,秀康听了这句话却感到很空洞。秀赖现在还是个幼童,却早已为天下人崇敬,已官居正四位左近卫中将,而理应是哥哥的秀康,却只能在远离弟弟的下座向他拜谒。说起弟弟,另外还有一个呢。德川家的嫡子秀忠便是。这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嫡亲弟弟。然而就连这位弟弟,也早已是从三位权中纳言了,身为哥哥的秀康却只是他的家臣。秀康禁不住想到:“我到底算什么啊!”两个弟弟的权势,是如此的过于显赫,而作哥哥的秀康的地位,却又如此的过于过于低微。到如今,秀康也还只有结城城五万石的封地,仅仅统率着二百来个武士。这能说是丰臣秀赖和德川秀忠的兄长吗?就连秀康自己,每当想到这些,也总不由得为自己这不幸的身世而难过,有时甚至觉都很滑稽可笑。不过,秀康对秀吉这位养父,却从少年时起就怀有一种与骨肉之情相类似的爱怜之情。少年时期,养父秀吉常常带他一起入浴。不光是入浴,秀吉还曾用点着了的线香,亲手在秀康的皮肤上熏灸。关于生父家康,这样的记忆却一次也不曾有过。秀康虽然认得父亲家康的脸形,却从未接触过他的身体。如今,秀康把手伸进秀吉的被窝里,正在搓揉他的筋骨。对秀康来说,他现在用手抚摸着的这位老人,看来远比他的生父近得多。几年之后,当秀康二十八岁那年,秀吉死了。那是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从秀吉去世的那天夜里起,政局一直动荡不定,每到夜晚,伏见城下就发生骚扰,流言四起,不到三天,市民们都用车马装着家财,沿着大道逃走了。秀吉在世期间,被他的权威压住了的丰臣家的各种派阀,在秀吉死后,开始公开活动起来。他们都准备用武力来压倒对方。不时地传来这样的消息,说是大名与大名互相在伏见城下兵刃相向。这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从秀吉死去的那一瞬间起,丰臣政权的秩序就完全彻底地崩溃了。人们自然而然地逐渐把希望寄托到家康身上,认为重建这秩序的不是幼童秀赖,而应该是家康。下面这样一种看法和愿望,开始在社会上暗暗蔓延开来:认为家康是丰臣政权下实力最强的大名,而且,是从织田信长那时起就名扬四海、功勋卓著的一个历史性的元老人物,他的巨大威望足以平定世乱,恢复秩序。只要家康不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那么,元龟天正年间的乱世会卷土重来。家康巧妙地利用了世人的这种看法和愿望。三家康暗暗地操纵着这一局势。此时叫他不放心的是秀康。家康把秀康的家老们叫来,吩咐他们说:“这个人头脑过于愚钝,你们要好好辅佐他,别让他走错了道。”如果秀康天真无邪地陷入丰臣家的内部事务,为一派的力量所利用的话,那么,家康的不可告人的意图,就不得不落空了。丰臣家的派系共有两个。弹劾家康是野心家、有篡权企图的,是秀吉的政务辅佐官石田三成及其党徒,他们以秀赖的生母淀姬作为本派的后台。和石田相对抗的,勋口藤清正和他的朋辈们,这一派或可称之为野战派,他们的核心人物是秀吉的正室北政所。两派都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大名,但是在丰臣政权建立以后,石田派作为文官,居于政权的中枢。而加藤派则作为职业军人,被迫远离了核心。加藤派认为,每每把他们这些人驱入困境的,是秀吉身边的石田派,因而等秀吉一死,就扬言道:“现在用不着顾忌殿下了。事到如今,要杀了石田这帮人的头,吃他们的肉!”同时把各自在大坂的府邸武装起来,公开与石他们为敌,甚至有爆发一场短兵相接的巷战之势。家康企图利用丰臣家的这一场内部纠纷。他时而以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出面调停,时而在暗中挑唆煽动。家康私下支持的是北政所和加藤清正等人的这一派。家康的盘算是:利用加藤他们这一派,煽起这一派对石田派的深仇大恨,让他们把矛头指向石田派,驱使一方去整另一方,通过这办法来最终实现改朝换代的目的。家康觉得,他不必动用自己的关东兵团来摧毁丰臣家,而是以始终保持丰臣家所属的亲信大名之间内部争斗这样一种形式,在这种争斗激化的最后阶段,由自己来指挥一场大决战,到那时才开始发动政变。这就是家康设计的蓝图。按照这一蓝图,家康切实地作了布置,而布置的每个步骤都成功了。真是怪有意思的。家康想道: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对秀康不能放任不管,漫不经心,可不知道这个人会干出什么来啊!”如果撂开秀康不管,那么他会上大坂去护卫秀赖也未可知。而这样做,自然而然地就进了石田的阵营。家康对儿子秀康也采取了措施。庆长四年(1599)三月,家康把结城秀康叫到跟前,对他说道:“想请你给我当警卫。”家康说明了情况:局势将日益恶化,石田派妄图谋害家康,正在不断地出谋划策,施展阴谋诡计。自然,家康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在这之前,秀康也已有所闻。家康进一步说:“然而德川家在上方只有少数兵力。要进行防卫是很困难的。”他的嫡子秀忠已奉命回关东,在江户作好了随时能出兵的准备。“在京都、大坂这一带,我德川家势力单薄,请替代中纳言(指秀忠)助我一臂之力。”家康说道。家康想用这种恳托的办法来激发起秀康的侠义心肠。果然不出所料,秀康听了,激动不已。作为儿子的他受生父的重托,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仅仅这一点,秀康也早已热泪盈眶了。秀康几乎是喊着说道:“不肖之子愿为大人赴汤蹈火。”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家康的儿子。然而,自那以后的日子里,却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情况。总之,他总是要么在家康的公馆,要么在自己的宿舍呆着而已。他既不去别处,也不能去别处。家康心想:“这下放心了。”只要这样,把他圈在栏里,他就不会成为其他野心家的饵食了。庆长四年(1599)闰三月三日,秀吉死后在丰臣家内部起到调解作用的次席大老前田利家,在前田驻大坂的公馆里病故了。加藤清正等人从此有了暴动的自由。利家死后的第三天夜里,他们在大坂城里发动政变,企图诛伏石田三成。三成事先觉察了他们的计划,便只身逃到伏见。加藤他们跟踪追击。这批人是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浅野幸长以及池田辉政等。三成被追得无处可逃,便索性闯入家康在伏见的公馆里请求保护。对于三成来说,家康不仅是主要的敌人,而且他正在暗中支持着敌方的七位将领,是个躲在幕后的罪魁祸首。这一切,不用说三成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正因为知道这些内情,便故意将他一军。他估计家康不敢杀他。事情果真如此,家康把他保护起来,没有杀他。家康的臣仆之中有不少人建议道:“乘此机会诛了三成吧!”他们的意见是,应该诛了一直在弹劾家康的三成,以取得七位将领的好感。家康没有听他们的。他的部下中有一位军师叫本多正信的,与家康持同样的意见。这意见是:保护三成,让他活着,放他回他的老窠——近江佐和山城。日后,他必将起来谋反,笼络大名们,举兵讨伐家康。只有到那时,发动政变的时机才成熟。在这之前,不能不让三成活着。家康对追赶到伏见来的上面七位将领进行了说服工作。他一半吆喝一半恐吓地说:“殿下去世,为时不长,况秀赖公接位日子也尚浅。要是你们如此在伏见肇事,那是对故主极大的不忠之举。倘使你们这还不听劝告,坚持要杀治部少辅,那么我家康决计奉陪。如何?”七位将领听家康这么一说,也就不能不服从了。家康当夜让三成住在自己的府邸里,第二天一早打算把他送出去。然而他仍然不放心。说不定清正他们在路上埋伏。家康作了周密的安排。“少将,请你一直把他送到势田大桥!”家康把秀康叫来,命令他担任三成的警卫。秀康点头答应了,随后又叮问一句:“要是半路上遇到清正他们伏击,该怎么办?”家康回答说:“战斗!”这“战斗”一词,使秀康昂奋起来。秀康如此英气勃勃,然而至今不不曾打过仗。他曾跟秀吉随军参加过讨伐小田原之战,也曾在出兵朝鲜时跟养父到过肥前名护屋。但是没有参加野战。秀康的气质究竟如何,至今还未在实战中受过检验。然而,家康却放心地说了声“战斗”。他估计,战斗是不会发生的。担任警卫的不是别人,而是家康的儿子。清正他们袭击秀康率领的警备队,那等于向家康挑战。他们是不会那样做的。对于秀康来说,不幸的是,路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秀康和三成并辔走在醍醐官道上,心里希望能发生点什么。“即使牺牲生命,我也要保卫阁下。秀康这么说着,脸颊上泛起青春的红晕。三成误解了他的意思。石田三成心里暗自思忖道:“这一位到底不一样。看来对秀赖殿下,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啊。与家康等人不同,他对丰臣家感情深厚。也许会支持我们吧。”他把秀康的那句话作了合乎自己需要的解释。不久,两人来到横跨在濑田川上的濑田大桥的西首。走过这座大桥向东去,便是辽阔的近江平原。北近江的山林原野是三成的领地。秀康彬彬有礼地说:“那么,到此我就失陪了。”三成也客气地致谢,并把刚好随身携带着的一柄正宗(正宗即冈崎正宗,镰仓时代一位制作日本刀的名匠。)的短刀馈赠给了秀康。早在那个时期,三成所藏的短刀已是天下闻名的无价之宝了,不惜以宝刀相赠,也许可以说这反映了三成对秀康怀着极其感激和友好的心情。这把短刀后世称之为石田正宗,一直被传了下来。第二年七月,三成在大坂举兵。他列数了家康的种种罪状。其大义名分是:讨伐家康,保卫秀赖政权。这时候,家康在小山地方,离秀康的居城结城很近,估计只有十几里路。家康为了打会津的上杉氏,正在征旅途中。家康是以丰臣家的大老这个正式身份攻打上杉氏的。这次出征乃是为天下而战。为此,他率领了一支由隶属于丰臣家的众多大名组成的部队。家康心里盘算着用这支部队去打大坂那批大名。不过,将领们也各有自己的打算。为了统一他们的意向,家康把上面所说的隶属于丰臣家的将领们聚集到残留着小山城遗址的山丘上,要他们决定去留。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起初有的人举棋不定,有的人对加人家康一方持消极态度。然而没过多少工夫,全体与会者都被这会场的气氛所感染,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异议,事至今日,我们愿与内府共命运。”一切都如愿以偿。家康满意了。可以说,家康以后的全部命运,是以这七月二十五日的小山军事会议的成功为基础的。会议立即转变成作战会议,具体商议如何讨伐三成的问题。其结果,由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丰臣家的大名组成了一支先锋部队,立即动身向西进军。家康则决定先回一次江户,然后率领德川军沿东海道向西,并让嫡子中纳言秀忠带领德川第二军,取道中仙道而去。问题是秀康。家康采取了不让他参加会战的方针。在家康看来,秀康在战场上多半是个勇猛的人,倘若建立了大功,那就得给他重赏。这么一来,秀康的影响会增大,和嫡子秀忠之间的关系将变得难处。那些在野战攻城中和秀康一起同甘共苦的德川麾下的将士,最后将敬慕秀康,他的威望准会超过秀忠。秀忠的长处只不过是举止稳重,为人谦和而已。这样,德川家的秩序因此会发生混乱,因为家康已决定让秀忠继承德川家的家业。秀康自己也说不定会自命不凡,忌妒弟弟的权势,因而起谋反之心。由于上述缘故,家康决定派秀康担任留守。让他守卫宇都宫城,以钳制上杉氏,在关东的东北角,远远地保卫江户城。为此,家康派了一名使者到秀康的军营中去。使者是家康的同族人,官居玄蕃头的松平家清。秀康还没有听完来使的述说就从座位上跳起来怒吼道:“混帐!”他说,自己生在将军之家,面临这么大规模的决战,却叫我担任留守,这怎么成呢?这个命令我不能服从。我准备今晚立即离开这里,以先锋的身份率兵沿东海道西进。请将我的上述意见,转告父君。担任使者的家清吓得脸色发青,赶紧奔回小山城,向家康作了禀报。家康沉吟半晌之后,对他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诉秀康,叫他立刻上我这里来一次。”对于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说话得讲究方式方法。家清不懂这一点。秀康奉命来了,他正在从山脚下一步步向小山山顶攀登呢。家康特意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军帐的门口迎接秀康,然后把他让到了另一个房间里。那种恭而敬之的样子,完全象对待一位贵客似的。坐定之后,开始讲述这次会战的战略,家康说道:“现在我们要撇开东边的敌人上杉氏,去打西边的敌人。这是关系到德川家生死存亡的时刻。倘若在与石田三成交战中,背后的上杉氏起兵出会津盆地,闯入关东平原,并乘势从背后袭击江户,那么事情会怎么样呢?我们德川家就非得灭亡不可。”这是一项严重的战略任务。但是,实际上,家康早已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一方面他已经布置了伊达氏和佐竹氏等来牵制上杉氏,另一方面上杉氏也不可能袭击关东。照家康看来,上杉氏仅仅是个百万石的大名,以他那点兵力,要守住会津盆地,已经十分吃力了。他没有能力到外线作战。只要上杉景胜不发疯,他们上杉兵是不会打到关东平原来的。但是,对这位结城秀康,他可不能把事情讲得那么轻松。必须充分说明事态的严重性。家康夸大了危机,以便年轻的秀康产生一种重任在肩的感觉。家康说道:“上杉家自上杉谦信以来,就是天下闻名的豪强。上杉景胜严守父亲谦信传下的法规,他的家老山城守直江精于用兵,其谋略之高明,当代堪称首位,无人能与之相比。除非有一位武艺高强、才智过人的非凡人物,否则无法与他抗衡。敝人苦虑再三,决定请少将任此要职。不知能否受命?”秀康听了不禁喜形于色,与前判若两人,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家康又向他交代了一番作战上应注意的事项。家康说道:“可用如此这般计谋。”他对此作了极为详细的说明。上杉部队出击关东,到时你不要死守宇都宫城,而应放弃城池。要放弃宇都宫城吗?”“是的,要放弃。”家康指点他说,宇都宫城是一座建造在乎原上的城堡,难于据城死守,倒不如与敌人在野外决战为好。在野外构筑阵地,看准敌人已经全部渡过了利根川,来它一个长驱迂回,作出企图切断敌人的退路的姿态。敌人看到你这一着,定会胆战心惊,慌忙地龟缩回会津去的。从战术来说,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上杉氏出兵关东,由于战线过长,必定会始终感到后方有危险,只要刺激一下他的这一弱点,定能取胜。秀康越发高兴了。他在心里说道,悔不该当初拒绝了这一任务,那完全是自己的肤浅之见。在这次大战之中,不是有如此一条光荣的战线在等待着自己吗?说几句题外话,这个时期,在德川的军团中,有人对家康的三位公子秀忠、秀康以及忠吉,作过一语破的的评论。家康手下的亲信武士永井直清,作了如下的记载,说是当石田三成在上方举兵的重大消息传到小山城的军营之中时,“秀忠殿下紧锁双眉,忧心忡忡;三河守(指秀康)眉宇舒展,面露笑容;萨摩守(忠吉)怒发冲冠,激愤异常。”秀康之所以面带笑容是因为觉得,通过这一仗,如果弄得好,有可能乘大乱之机取得天下。而嫡子秀忠则担心原定该由他继承的德川家的天下会因此丧失。这一评论并不符合当时的事实,然而却可以看作是对秀康和秀忠两人性格的描述。这故事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他们的心思。而家康不放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关原之战以家康的胜利而告终。然而秀康却一无战功。上杉氏终于未出会津盆地一步,秀康一直在宇都宫城担任留守,连放一枪的机会都不曾得到。可以说是被束之高阁了。就象命里早已注定这个年轻人生来就始终只配抽这么一根签似的。顺便交代一下,家康的嗣子秀忠率领第二军沿中仙道西进,原来约好在美浓与家康的东海道军相会合的,然而不料在信州为西军的真田昌幸部队所阻,终于没有赶上关原之战。秀忠为人忠笃信谨,但缺少能力。但是,对于这件事,家康仅仅略表不快而已,战争结束之后,也没有从秀忠手里要回继承人的宝座。每当听到这种消息,秀康都不免为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惆怅。他多次想道:要是当初让自己领兵过中仙道的话,将会如何呢?经过关原这一仗,丰臣家的地位一落干丈,成了一个普通的大名,家康得了天下。在重新分封诸侯的时候,家康把北国给了秀康。秀康把领地的首府放在越前的北庄城(如今的福井市)。除了越前一国之外,另有若狭和信浓的一部分,封地达十五万石之多。然而,这些地方冬天雪大,去不了中原。秀康小声地对从江户来他身边担任家老的长谷川采女发泄不平道:“我倒象被投进了雪牢似的。”不久,家康在江户当了将军,建立了德川幕府。两年之后,他把将军的职务让给了秀忠,自己隐居在骏府城里。秀康虽是将军的兄长,却只是一个大名,并且改姓松平,这是早先德川家的别姓。不过,世人都还仍旧称他结城少将,并对他怀有敬意。而这种敬意之中,是包含着某些为他惋惜的心情的。从少年时起就具有的那种天生威严的气质,虽说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竟变得越来越浓厚了。庆长九年(1604)七月,家康在伏见的时候,秀康在自己的府邸举行大相扑的比赛,并请父亲家康前来观看。自然,其他大名和秀康手下的亲信武士也来相随作陪。没过多久,十四对相扑力士的预赛结束了,最后轮到东西两组的大关(原是相扑比赛中最高一级选手。现在的最高一级是横纲,其次是大关)级选手追风和顺礼上场了。此时,满场轰动起来。追风是越后人,京城的力士,原是某个公卿家所养,在天下众多的力士之中,要算他名气最大。顺礼是加贺地方人,是前田利家的力士,在这之前不久曾参加京都北野天神的筹款义捐相扑比赛,七天之中,上场三十三次,连战连胜,保持不败的记录。由于这番缘故,因而改称顺礼。满场人对这一组比赛十分昂奋,大名们全体站了起来,亲兵们也大声喧哗,吵吵嚷嚷,比赛场中闹得个天翻地覆,不可收拾。这时候,秀康正坐在比赛正面的廊沿下。只见他倏地站立起来。他就这么一站,一言不发,以严峻的目光环视全场。这么一来,满场满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宛如荒山野林一般。家康惊叹不已。事后他对身边的人说:“今天的比赛,精彩万分。秀康的威严,四座为之震惊。”这天生的威严,本应该用到战场上去的,然而这样的机会终于一次也没有光顾过他。家康惧怕秀康。在封他为越前五十万石的大名之后,立即重建了琵琶湖东岸的长滨城,并把它交给了德川家属下的直系大名内藤氏,让他守卫。这是担心万一大坂的丰臣秀赖发动叛乱,他的义兄越前的秀康可能会与之相呼应。近江长滨位于越前和上方之间。让内藤氏驻守长滨,是为了一旦秀康要与大坂汇合而南下时,可在长滨阻止他。倘若大坂城的秀赖与越前的秀康联合,那么江户的德川秀忠是否能抵挡得住,对此,家康是有疑问的。实际上,当时甚至有过流言,说是有一次福岛正则上秀康的邸宅,喝醉了酒,这时,正则拉开嗓门说:“要是天下发生大事,敝人一定站到你这边。”这意思是说,丰臣秀赖在大坂起事,如果你秀康以兄弟的情分加入秀赖一方,那么我正则二话没说,一定协助你们。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福岛正则酒后的这番话,对于江户政权,具有极大的威胁性。然而,这种预料中的危险也消失了。在大坂的丰臣家发动所谓冬季和夏季战役之前,秀康早于庆长十二年(1607)年,因病在他所在的领地死去。时年三十四岁。死因似乎是恶性梅毒和极度虚弱。人们原以为在秀康活着的时候他准会有所发难的。例如他每次来江户的时候,德川家对他的接待之隆重,可以说是过分了。将军秀忠直迎到品川,从品川到江户的路上,秀忠甚至要把自己的坐轿放在秀康的下方。由于秀康坚决推辞,结果改成了两顶轿子并肩行进。秀忠如此用心良苦恐怕是来自家康的指使。他以这种厚礼相让的行动,来消除秀康的锐意。看来正是这么一些周到的安排,使秀康从生至死,整整一辈子都无所作为。秀康是个具有戏剧性性格的人,然而纵观他一生走过的道路,都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因素,他自己既没有发动过什么大事,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自已究竟何以来到世上?当秀康在越前的北庄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当儿,他的脑海里兴许曾掠过这样一个疑问。八条亲王丰臣氏突然之间出现了。这个比以往诞生在地面上的任何政权都更加穷奢极侈、富丽堂皇、规模宏大、气象万千的政权,竟然在仅仅十天多一点(即从天正十年六月二日织田信长死于非命到同月十三日明智光秀战败而亡之间)这一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暂时间内,忽然陶临人间。在任何准备都还没来得及作的情况下,这一家族却不得不被迫仓促地登上贵族的宝座。这样一来,就产生了种种弊病。丰臣氏的直亲、姻亲以及养子们,由于生活境遇的突变,无论愚钝的还是聪明的,都已无法象以往那样安身立命,过四平八稳的生活,一个个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总是那么焦躁不安,有的甚至因此而被挤压得粉碎。然而,有一个例外。唯有他保持了冷静沉着的态度,唯有他自始至终,温文尔雅,在这一新的时代和新的环境中,神态自若,游刃有余。这是一位叫作赏瓜亲王的年轻人。确切地说,他叫八条宫智仁亲王,是天皇的弟弟。理所当然,这位生来的贵族,在血统问题上,比起丰臣家的其他养子来,高贵得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不仅仅如此,此人还是个学问渊博的人,即便在政治的洞察力方面,也具有超乎常人的资质。顺便说一下,在京都南郊一个叫桂之乡的地方,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瓜田。寓居京城的人们,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许多赏心乐事。阳春三月,去岚山郊游;满树新绿的早春时节,则去清水,观赏阳光照射下闪着晶莹波光的雨珠。秋天上高雄看红叶。哪怕是盛夏季节,也有乐趣。这便是沿着阳光灿烂的丹波官道南下,到桂之乡观赏那一带长得又肥又大的甜瓜。在骄阳似火的瓜田里,品尝清凉可口的甜瓜,这大概就是赏瓜之行的乐趣所在吧。最爱这盛夏的风雅之举的,便是上述这位亲王。由于这个缘故,他得了“赏瓜亲王。的雅号。智仁生于天正五年(1577)正月,幼名古佐丸。他出生的那个时候,织田信长已经建造好了安土城,并且在与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和大坂的本愿寺作战的同时,关心京城的市政建设,致力于整顿市内的秩序。信长十分崇敬宫廷,常为改善宫廷和公卿们的生活而操心。他给了他们领地,并且接二连三地为他们新建公馆。御所周围常常响着夯槌的声音,亲王是在看着工匠们的忙碌的工作中长大成人的。日后,这位亲王之所以对建筑表现了强烈的兴趣,这恐怕是和他小时候周围的这样一种环境不无关系吧。他的父亲是诚任亲王,母亲名叫劝修寺晴子。按照贵族的习俗,八条亲王是在母亲的娘家劝修寺家出生,并长大成人的。他有一个胞兄。那就是日后的后阳成天皇,成人以后的名字叫周仁,比八条亲王大六岁。八条亲王的童年生活过得平平淡淡,无事可记。当他六岁那年的夏天,织田信长在京城身亡。这怕是亲王童年时期发生的最大的事件了吧。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凌晨,他曾经有机缘越过劝修寺家的围墙,远远地望着染红了本能寺上空的冲天大火。他遥望着这场大火,怕得浑身发抖,然而却不敢哭出声来。亲王长就一副细长的宛如用刀削出来似的眼睛,这是他的长相上的特征。此刻他定睛地久久注视着这场大火。不久,他开口问乳母说:“日向守会打到这里来吗?”尽管他还是个孩童,然而对光秀这个名字已经抱有敌意了。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于宫廷来说,在刚才的那场冲天大火中灭亡的织田信长是近几个世纪以来(从1192年源赖朝在镰仓开设幕府时起,政权从天皇转移到军人的手里。镰仓幕府约有一百五十年,其后的室町幕府长约一百八十年,两个幕府之间又有几十年的乱世,所以说“近几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救星,他给宫廷和公卿们馈赠土地,为他们新建邸宅,并且恢复古来的礼仪等等,他接二连三地给他们带来了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幸福,他简直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而现在明智光秀却正在攻打他。而且是以家臣的身份,试图谋害主上。在少年的心里,这光秀其人,就如魔王一般凶残。恐怕不仅仅是少年,凡是宫廷中的人——天子,乃至天子以下的其他人,都在这场熊熊大火中,与少年有着同样的想法吧。不过,对于年少的亲王来说,此刻更多的是恐怖,而不是憎恶。既然信长是帮助宫廷的朋友,那么自然会叫人觉得:“日向守(指光秀)准会打到御所来。”少年亲王遥望着冲天的大火,回过头来看看乳母,不止一次地问她这件事。乳母名叫大藏卿,在宫廷的女宫之中以擅长和歌而著称。她从背后抱起亲王,一边回答说:“不,不,大概……”据乳母说,大概不会打来。她一半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嘀咕说:即便有军队到来,那也准是为了保护天子。她极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听人说,明智光秀虽是个武人,但也有相当于公卿水平的教养。倘使这传说是事实,那么,爱好古典,对从古至今的权威抱有崇敬之情的人,会把宫廷当作仇敌看待吗?“唉!”乳母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更紧地把亲王抱在怀里。“请镇静一些。只要镇静如常,毫不惊慌,自古至今,武人们还不曾有过加害宫廷的事例。尽管放心玩耍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镇静、稳重、悠然自得地玩乐,这才是宫廷中人的为人之道。”然而事实上,亲王此刻只是静静地仰脸望着天空而已。而乳母自己却有点惊慌失措。她是想用这一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所得出的结论,来给自己壮胆,让慌乱不堪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是,她所说的这一教训是没有错的。历史为它的正确性提供了证据。只要宫廷——天子和廷臣们对事态保持清静无为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在举止言行上稳重而谨慎,那么,古往今来,所有权力的争夺者们都未染指宫廷。不如说,他们反倒要煞费苦心地想方设法笼络和抬举宫廷,以便把宫廷拉到自己一边。乳母想教给亲王的正是这一点。她继续说道:“当执掌权力的武人们互相争夺权力的时候,宫廷不可以和其中的一方来往。而要保持旁观的态度,不帮助其中的任何一方。当两虎相争,胜负已定,胜利者存活下来,前来朝拜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然而,亲王没有理解这一席话。他沉默不语,继续瞪大着两眼遥望着黎明前的夜空。他还太幼小,还不能理解乳母讲的这番生活的哲理。何况,靠这一番说教,也无法消除他眼下对光秀的憎恶和恐怖之情。事情出人意料。从这一天数起,到了第十一天,光秀在山崎地方的天正山山麓的沿着淀川的平原上与羽柴秀吉决战的时候,为北上的秀吉的部队所击破。全军溃败。光秀在逃跑途中,于小栗栖丧命。仅仅一天工夫,历史的车轮便改换了方向。亲王得知了光秀战败身亡的消息,并听说了胜利者的名字。“噢,原来此人叫秀吉哪!”亲王想记住这位胜利者的名字。正是他粉碎了邪恶的势力。既然秀吉是胜利者的名字,那么,在少年的感觉里,很自然的,“秀吉”这两个字具有才智超群和伸张正义的含义。时局开始向新的方向发展了。秀吉在打败光秀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战场,他一方面把大本营设在山崎的宝寺里,运筹帷幄,思考着统一天下的大计,另一方面则派人到京城恢复秩序。直到同年十月,他才第一次到皇宫参拜,被任命为从五位左近卫少将。嗣后又以这一身份在大德寺为织田信长主持了葬仪。但是,为了和他的竞争者——织田家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等人逐鹿中原,这时他仍然没有进入京城。京城不是要害。对于此刻如秀吉那样尚未把政权牢固地掌握在手的人来说,京城并不是合适的栖息之所。从此以后,足智多谋的秀吉,南征北战,驰骋天下。他不断地移动部队,于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四月,首先在近江的贱之岳击破了柴田胜家的军队,然后继续北进,在越前消灭了柴田胜家。次月,秀吉已出现在京城,并到皇宫朝拜。这时,他被补序为从四位下参议。但是秀吉的天下未定。此后数年之内,原织田家的大名们,仍然各自割据一方;德川家康在东诲地区,保持着独立的态势;关东、奥羽、四国、九州等等,依然处在秀吉政权的统治之外。秀吉继续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在这戎马倥偬之间,他从未停止过大坂城的建造工作。到了天正十一年的岁暮,大坂城的本丸终于建造完毕。这个消息也传到了京城。据说这是一座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巨大的城堡。秀吉在紧挨这本丸的地方,营造了一座称之为“山乡水廊”的地区,他把这个地方用作举行茶道的场所。“山乡水廊”这个名字在京城传开了。听说这山乡水廊果真是名不虚传,那是在大坂城内的一廓,建造了一片规模宏大的自然景色,这里,假山起伏连绵,溪流潺潺蜿蜒,四季奇花不断,昼夜松涛阵阵。在这草木繁茂、景色宜人的去处,建得有一座茶室,秀吉独自在这里品着幽茶。宫廷中的人们都竞相谈论著:“看来,他倒是一位非同一般的风雅之士嘛。”连亲王智仁也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理解茶道这东西。一方面,他不理解是由于年纪还太幼小,另一方面,诸如茶道这样新兴的然而是难以捉摸的美学观念,这时尚未传入宫廷那保持着古老传统的社会里。上一代的织田信长爱好茶道,但是他没有把茶道移入宫廷。廷臣们认为,品茶之类,不过是京城、界市(大坂)以及博多附近的富商、僧侣或少数喜欢追求新奇的武士们的举动而已。“不过话虽这么说,这茶道倒也是志趣高洁、颇有意思的玩意儿。”应秀吉之请去过大坂的公卿们,回京之后给劝修寺家带来不少有关山乡水廊的消息。据他们说,所传的茶室,是特别的小,仅止有两铺席的面积。“在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里……”亲王试图设想这幅情景。在连中国和印度都没有的那么庄严雄伟的城堡里,秀吉却建造了仅有两铺席大的茶室,他置身其间,弓着背,犹如一个乡下老头似的在品着茶。亲王是怀着一种好奇和善意的心情来想象这一幅图画的。少年亲王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道:“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他很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这便是茶道所提倡的所谓闲寂啊。”丹后的大名细川幽斋用这句话解答了少年心中的问题。幽斋这个人,在成为丰臣家的大名之前,原是织田家的大名,过去曾属于明智光秀指挥之下。再往前数,他又曾是足利将军的亲信幕僚。在这前后三个朝代的动荡的年代里,他却巧妙地生存了下来,而且由于有深湛的文化知识和学问,始终得到每一个朝代的掌权者的器重。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善于处世吧。幽斋原先跟明智光秀关系特别,他的嫡子忠兴的妻子还是光秀的女儿,为此,他和光秀交情极深。但是,他预料光秀将会没落,因而不肯入伙与光秀一起谋反,而是站到了不久之后沿山阳道北上的秀吉一边,参加了秀吉的大军。在洞察前程方面,他也许具有一种特殊的灵感吧。幽斋在王公贵族之间也有很高的信望。他毕竟是早先的室町幕府时代的名门出身,既有京城的武家贵族所具有的那种儒将风度,又有王公贵族们的深厚的文化修养。而且他的文化修养也是非同寻常。他不仅擅长连歌,而且通晓茶道,就连烹调之道,也达到了名人高手的境界。然而,使幽斋在京城里身份百倍的,恐怕还是他的有关诗歌的知识和才能。他曾经师承三条西实条,被授以可称为诗歌最高权威的《古今集》秘诀。就连素以文化修养深湛著称的公卿大夫们,也不得不向武人身份的幽斋学习堪称皇族文化象征的诗歌。而正是这位幽斋,经常出入劝修家,正在教智仁亲王及其哥哥诗歌呢。幽斋说:“茶道这东西,也不可等闲视之啊!”他劝亲王学习并掌握这一当今流行的美学观念。可是亲王还是个少年,他觉得诗歌比茶道更有意思。这时候,亲王间道:“所谓闲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啊?”他想知道,为何秀吉喜欢山乡水廊这样的地方呢?幽斋回答说:“闲寂的精神,可以通过诗歌来理解。”他轻轻地挺一挺身子,将一把纸扇立在膝头上,接着吟唱了一首诗:让一心盼望繁花盛开的人们看看山村残雪间的春草吧。这是藤原家隆(日本镰仓时代诗人)的一首诗。据幽斋说,这首诗所吟咏的景色,正是闲寂的精神。“换句话说,”幽斋继而说道,“把一匹千金宝马系在一所简陋不堪的茅屋里,这景致体现的正是闲寂,也就是茶道的精神所在。”亲王说道:“所谓千金宝马,是说大坂城吗?”这位少年聪慧过人。听了老师刚才的一席话,他似乎已经隐约地懂得了秀吉心里向往的是什么,懂得了他为什么要在金碧辉煌的大坂城的一角,特意布置下一片自然景色,并在其中建造一座仅有两铺席大小的茶室的缘故了。天正十四年(1586)正月,亲王长到十岁了。这个月的十四日,秀吉为了祝贺新年,到皇宫里晋谒天皇。这时,秀吉已经升任关白,地位显赫到甚至另立了丰臣氏这样的姓。然而,东海道的德川家康还没有臣服于他,九州地方也还处于其势力范围之外。秀吉每天都为处理日常的政务、军务面繁忙不堪。只见他晋谒之后,立即退出宫廷,匆匆离京他往。然而,出入意料,在这之后的第三天,秀吉又出现在京城,只见他急匆匆小跑着奔进了御所。“关白殿下好象在计划着什么事情。”从前一天起,宫廷里早就在为这件事议论纷纷。秀吉进宫的当天,亲王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皇宫里去一次,尽管他当时还是年小孩,并没有举行过成人的仪式。于是,他以孩童的装束,同另一位亲王,即他的哥哥,一起进了御所。“也许能见到秀吉”——这样一种期待使他心情激动。亲王至今尚未领略过秀吉——这个新时代的创造者的风采。这一天,秀吉显示了一种奇异的志趣。他把一座全部用黄金做成的携带用的轻便茶室搬进了皇宫内苑,在小御所这一厅堂里装配好之后,让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观赏,并且准备献给皇上。亲王了正是为了观赏这座黄金的茶室,才陪同天子进入小御所的。小御所的地板上摆着招人物议的那座小建筑物,它放射着金灿灿的光芒。茶室的柱子、门槛、门框,全包着一层厚厚的金箔,茶室的四壁和屋顶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甚至连采光用的小方格纸窗的窗架,以及窗户下部的护板也全是用的黄金。只有那三铺席不是金子,而是猩猩的毛皮。而且那毛皮铺席的四边还镶着含有淡绿色小花纹的金线织花锦缎。光是这座茶室就已经十分光彩夺目了。更何况所有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放茶具用的架子以及方盆、茶盒,茶炉、锅子、水杓、洗茶具用的钵子、水罐、茶杓,甚至连炭篓也全是用黄金做成的。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到底有谁在日本这块土地上见过这么多黄金呢!“这是怎么回事啊!”亲王面对这样的穷奢极侈,吃惊得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哪儿是美啊!至少,这不是《古今和歌集》所吟咏的那种美。至少它不是宫廷里的人们所赏识的那种传统的美。然而,却自然而然地拨动了人们的心弦,使人亢奋起来,激动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的作用呢?这是金色的力量吗?难道金色具有超越传统的美感作用吗?不只是智仁亲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不是一副看得入迷的如痴如醉的表情,惊讶得嘴唇微微张开着。就连皇上都不例外。秀吉的目的达到了。“秀吉在哪儿?”亲王暗暗寻思,他抬眼望去。根本用不着费神寻找,只见秀吉正跪伏在这座用黄金做成的活动茶室侧面稍稍靠下手的地方,活象一只青蛙一般。令人惊讶的是,甚至连他的裹着锦袍到袖子的部分,都仿佛被映成淡金色似的。黄金是没有阴影的。在一片令人啧啧称赞的异乎寻常的辉煌之中,秀吉跪伏在没有阴影的光泽里。他那奇妙地跪伏着的姿态,不由得叫人觉得,他仿佛就是那黄金的化身。可是,他那副长相却有点儿滑稽。你看那副脸形,就象随时都会跟人开起玩笑来似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跟人逗乐,才把这黄金的茶室搬进御所这洁净的圣城来的吧。亲王曾听到过一则世间的谣传,说秀吉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一个爱说笑取闹的大活宝。“说不定他就是打算跟人开玩笑的?”亲王毕竟还年少,他面对这异样的景致,便展开想象的翅膀随意猜测起来。亲王这一次所受到的冲击和留下的疑问,一直到许多年之后,还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大活宝秀吉也许正是为了慰藉宫中人寂寥的生活,才化作一只金蛙,眺出来跟人开这么个玩笑的吧。过了许多年之后,亲王曾想:否则,他的神经就不正常了。御所的一切,全都必须是淡泊的。这种淡泊乃是宫廷中人的传统的美感。无论是御所的礼仪、宴饮,还是家具摆设,全都体现着质朴、明快的原则。不过,在历史久远的皇家传统之中,偶尔也出现过对这种传统美感的叛逆者。例如,后白河法皇就是这样。法皇爱好流行的俚俗歌谣,这是一种充满了世俗气息的民歌,他自己也常常咏唱,而且还编辑了一部歌词选集《梁尘秘抄》;另一方面,他还喜爱色彩浓重的镀金的雕刻。因为爱之极深,他甚至请人造了一千零一座这种镀金的佛像。但是,就连这位后白河法皇也没有把他的这种趣味带进御所里来。他没有干预神道教所提倡的淡泊风格。他把一千零一座金色的佛像放在别的收藏院内,以此将它们同御所隔开了。然而;秀吉却把色彩浓重的黄金的建筑物搬进了风格淡泊的御所。“请皇上用茶。”——这是秀吉献上茶室时的说明,也是秀吉的意图所在。他自己有品茶的嗜好,但他不愿意一个人独占,而想让它也能在宫廷中流行起来。秀吉的用心是不错的。问题是黄金做的茶室。所谓茶道,所谓闲寂,原来是这么回事吗?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亲王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毕竟是秀吉的崇拜者,因而他对秀吉的评价,也就没有超过他对秀吉所怀有的感情的壁垒。“他是个虚怀若谷、眼光远大的人。”亲王这样理解秀吉。在大坂城建造山乡水廊,这大概是想在豪华和奢侈之中追求一点闲寂,亦即茶道的精神吧。秀吉把这种精神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正是这位秀吉,在御所,却故意导演了一场与大坂城的山乡水廊意趣相反的演出。御所的淡泊的志趣,尽管和闲寂不同,然而却略有相似之处。在御所那样的清静的环境里,反而放进一座黄金做的茶室,其目的大概是想在淡泊之中添加一点辉煌吧。也许秀吉正是以半开玩笑的心情,亦即用他那张滑稽的脸,导演了这场活剧的。他告诉人们,对比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意趣。亲王是这样来理解的。如果说亲王的这种解释多少有点牵强之处,那也准是他对秀吉怀有深情和敬意的缘故。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在这时候,在这小御所内,亲王和秀吉见了面,两人近在咫尺。映入亲王眼帘的是一张小小的脸盘。这张脸,稍稍有点紧张,犹如一个握紧了的拳头一般。也许是久战沙场,风吹日晒所造成的吧,脸色有点黝黑,两只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得很厉害,给人的印象是:有点象一把磨光了的钢刀。正当亲王久久地注视着秀吉的时候,秀吉微微抬起头来盯着亲王,忽然咧嘴笑了笑。当秀吉笑的时候,他的脸形完全变了。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特别是眼角,那一道道纹路都象画圆圈似的直向下伸展。这是一张和善的脸,活象一个年老的庄稼汉。不错,正是这张脸。亲王在见到他之前,早就在脑海里描绘过了。现在亲王已经喜欢他了。他觉得,一个诛讨了光秀的、代表正义的将军,理所当然地应该是这样一副长相。二以这一天为转机,一个新的命运在等待着亲王。那天傍晚,右大臣今出川(菊亭)晴季,步履匆忙地来到了亲王所在的劝修寺家。晴季在藤原公卿这一皇族之中,虽不是最高的名流,但是由于早就和秀吉交情很深,为此,目下正以私人顾问这样的身份,在秀吉和皇室的政治联系方面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在劝修寺家,接待来客的是当代的家主晴丰。这晴丰乃是亲王的舅舅。晴季开口说:“此次登门拜访,为的是六之宫亲王的事。”六之宫是亲王的通称。晴季接着说:“关白殿下,恳切地希望把亲王领作丰臣家的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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