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秀吉一向多谋善断,可这次却连他也并非胸有成竹。诚然,家康虽现有侧室多人,但自从正室筑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于非命之后,他至今没有续弦。这一方面也是因为,昔日与筑山夫人之间的纠纷使家康吃够了苦头,他大概觉得目前这种没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为理想吧。不过,总之一句话,他如今算是独身。论年龄,家康今年四十四岁。预定嫁过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经四十三岁了,不仅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天姿玉色的美人儿,而且年轻时因常在田间劳作,皮肤很粗糙,脸上风吹日晒的皱纹很深,靠涂脂抹粉已经难于掩盖。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还是一个没有宫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呢?秀吉最后想着:“不管成功还是失败,现在的问题是要派人去搭搭桥看。”结果决定让织田信雄当介绍人,派土方勘兵卫和富田左近等人为使者,前往滨松。他们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亲信的幕僚。土方勘兵卫是个善长辞令的人。他对家康说道,为了天下和两家的安宁,没有比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点点头,一直不作声。最后他开口道:“请让我考虑一个晚上,不过我不会让各位失面子的。”他仅仅讲了这么一句话。此后当他退到内厅,召集重臣们计议这件事的时候,家康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过,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对,他们气得脸色发青,满脸鄙夷的神情。他们说,主君如此高贵的血统,不应该同农民这样出身卑贱的人结成姻眷。他们根本不想承认秀吉是从三位大纳言这样的高宫。“别说了。”家康不高兴地说。这种感情用事的夸夸其谈,即使听一百个晚上,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要和这位农民出身的四十三岁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应该首先由他来说。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这件事完全作为政治问题来处理。他不能不这样做。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这位未来的新郎是一个非常富于忍耐精神的人。年轻的时候,为了不失去邻国今川氏的欢心,他不得不从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长的女子为妻。过了二十几年之后,在织田信长的强迫下,他杀死了这位妻子筑山夫人,连同他的亲生儿子信康。因为如果不服从织田信长的命令,作为他属下的德川家,一天也无法生存。如上所述,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现在要娶秀吉的妹妹这个年过四十、死了丈夫之后回到娘家的寡妇作妻子,也不能不用入之常情来考虑,这一点,家康简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权势早已大大超过昔日的今川氏和织田氏了。局势既然如此,这桩婚事也就不能不答应下来。“请想一想看。”家康必须从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们保持作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说:旭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质!家康对他的家臣们说,秀吉已经囊括大半个天下,可是却主动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给东海的我当人质,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给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讨回来再给我。秀吉的难言之隐不是洞若观火吗?家康接着说,观今日大势,天下迟早将归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那么总有一天我们将不得不臣服于他。既然已经看清了将来的结局,那就尽可能以体面的方式臣服于他才对我们有利。他说,在这类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争论。他所说的“这类事情”,是指他与旭小姐结婚的事。定康答应了。他把这一意思告诉了秀吉派来的使者,同时让家臣本多忠胜带着彩礼,赶快前往京城去了。“大喜呀,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个表示极为欣喜的动作,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对这么轻易地答应了这桩婚事的家康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比以往更大的畏惧。他心里想,这样的感觉敏锐、处事利落,会不会又是这个胖大汉的战略啊!事情进展顺利,婚事举办得极为隆重。旭小姐只是听任事态的发展,任人摆布。她除了任人摆布之外,别无他法。她的身子被人从大坂城内的公馆里装上了花轿。不久又在天满改乘船只。不用说;她后来被载送到了京都,安置在聚乐第里。这座历史上最富丽堂皇的殿堂被用作旭小姐出嫁前打扮整容的场所。她除了要自己张口吃饭,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余下的一切事情都有别人侍候。订婚之后过了三个月,正值初夏时节,她坐在花轿里,从京城出发上路了。这支送亲的队伍是由秀吉的亲戚宫居弹正少弼的浅野长政和织田家同族的官居隼人正的津田信胜、以及仪大夫泷川等人带领的。他们率领了千余骑兵,在队伍前后担任侍卫。光旭小姐身边的亲信侍女和随从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妇女用的轿子十一台,钓轿(日本古代的轿子有两种,一是轿箱搁在杠棒上的,一是轿箱钓在杠棒下的。在日语里,前者称为舆,后者称为钓舆。前者华贵些,后者稍次。)十五台。一支如画卷般华丽多采的送亲队伍朝东海道而去。五月十四日,送亲的行列进入了滨松城,当天就在城内举行了婚礼。事后,德川家的老臣神原康政从滨松动身,为的是上京向秀吉报告婚礼在喜气洋溢中顺利完成的经过。不用说,当天夜里家康与旭小姐同床共衾。顺便提一下,家康有爱妾多人:西郡局、阿万、阿爱、都摩,茶阿、阿龟、阿尾等等。他的后宫真是花团锦簇、绚丽多采。在这种情况下,他哪会有这般好奇心,想与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小题大做地去尝尝男女之间的那种情趣呢?然而这个人物的令人惊讶之处在于,尽管是表面上的,但去能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地与新娘子度过了初夜。对待新娘子的态度也十分温柔。为了安抚她的看来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恰如其分地对新娘子讲了一些必要的体己话。阿旭听了,只是不时地微微点头,依然显得反应迟钝,然而内心却充满了一种清新而又惊奇的感觉。说起德川家康,那早就听说是东海地方首屈一指的武将。就连织田老爷也要让三分的,可谁知却有如此的脉脉柔情。就连自己的第一个丈夫——一个贫苦的庄稼汉,和后来的丈夫——尾张的地方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卫,也都不曾以这样的柔情对待过她。当阿旭的眼神里流露出她内心的感动之情时,家康一眼就看到了。这时候,他知道这一多少有点困难的工作已经取得了成功,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就家康来说,他必须温柔地对待阿旭。他知道这洞房花烛之夜切不可漫不经心、敷衍了事,不如说必须拿出比对待爱妾们更为认真的态度来才行。他想,跟随阿旭来的那位老年女仆明天准向阿旭打听家康对她的态度,而且可能立即写一封长信,寄给秀吉身边的老年女仆。秀吉也一定想了解家康对待阿旭姑娘的态度,或许现在正在焦急地等待这样一封报告消息的来信呢。对于家康来说,这洞房花烛之夜就是政治,而抚摸阿旭的失去了光泽的身体——尽管多少要有一些忍耐精神——就是一项重要的任务了。然而后来,秀吉却不能不大失所望。秀吉原来抱着莫大的希望,以为结成这门亲事,家康大概就会来京。谁知家康娶了阿旭之后,仍然动也不动,热中于经营东海,对于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说,他一直装出一副对秀吉不感兴趣的样子。秀吉变得越发焦躁不安了。这么一来,如果他不付出比这件婚事更大的牺牲,那恐怕家康是不会动身来京的啦。秀吉的这种想法,促使他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他打算把阿旭的母亲作为人质送到滨松去,以此要求家康作出母亲到后他也来京的保证。这就是说,你家康尽管上京来好了,我决不杀害你,现在把我的母亲送到你处。你家康来京期间有个万一,可以杀我的母亲。“小一郎,你去跟母亲大人说说。”秀吉命令他的弟弟说。小一郎秀长吃了一惊。要说关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过是经营东海数国的地方诸侯,为了要他上京来一次,不仅把自己的妹妹白白送给他,还要赔上母亲,让她去当抵押品,这成何体统?秀长反对这样做,他认为这是武门的耻辱。“依我看,对那位滨松老爷,可不必退让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听从劝告来京谒见,唯有派兵讨伐,一举把他消灭。”秀长这样说。这话可能是对的。如果是已故的织田信长大概早就这样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关白,版图已在原有的基础上增添了纪州和四国,要征服家康,以实力而论,早已是绰绰有余了。“是那么回事。”秀吉说道。他对弟弟说,在他看来,正因为如此,所以这样做不算武门的耻辱。中央的强大势力向偏僻的弱小势力屈膝,这叫作谦让而不是耻辱,世人自然也会这么看的。毋宁说人们会把这样的行动看作美举的吧。我们统一的方针,以彻底消化为重点,要尽可能爱惜时间,避免动用武力,争取不留下后患。目的在这里。为此,不惜采用任何手段。当时秀吉已给军团下了征讨九州的命令,并准备亲自率领大军远征。他希望这个时期消除东方的威胁,保持天下的稳定。秀吉接着对弟弟说,滨松的那位是已故的织田老爷的盟友,其威望举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滨松城,成了我们的属下,那么天下人心顷刻之间就会安定。世人会认为我丰臣秀吉的天下已经坚不可摧了。目的就在这里。所得到的好处远比派兵讨伐家康来得大。去年秀吉就任关白。与此同时,宫廷内和社会上一般人都把他的母亲阿仲称作大政所。“行啊!”这一次出入意外,大政所满口答应了。因为秀长心想,即便给老母亲讲述政治形势,也只会给她带来思想上的混乱。因此,他只对母亲说:“怎么样,阿旭出嫁已有好些日子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对于这样的提议阿仲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把这件事公之于世的时候,也用了这样的理由:“大政所为慰藉旭小姐之寂寞,将下访东海。”家康也屈服于秀吉的要求,差人送来书信,说他打算上京谒见,并为此而作了准备。不久,大政所从大坂起程东下。家康原计划从滨松远道去冈崎迎接,并亲自迎进滨松城。这时有一个幕僚,宛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向家康进了一言。他说道:“说不定是个假的。”理由完全是臆测的。据他说,这么大年纪的老妇人,在京城内廷的女官之中有的是。秀吉为了骗主上,有可能把不知从什么地方物色来的一个老太婆打扮成大政所呢。“这话有道理!”家康听了也连连点头。那时候他已经来到冈崎。听幕僚这么一说,立即心生一计,改变了原定的计划,连忙派人去滨松把旭小姐接来,目的是观察一下旭小姐与大政所见面时的情景,以判断真假。家康和幕僚们全都把这一企图秘而不宣。“不过,这位夫人向来不大敏感,究竟会怎么样?”也有人这样担心。因为旭小姐向来反应迟钝,表情麻木,难于猜透她的心事。由于原定计划的变更,旭小姐匆匆从滨松动身的那天是十月十七日。从滨松到冈崎是为期两天的行程。第二天是十八日。黄昏时分,旭小姐的一行人马进入冈崎城内。这时候,简直就象事前安排妥帖的一般,大政所的仪仗从西面进入冈崎城来。两人的仪仗在通往城的正门的十字路口相遇了。“那不是大政所的仪仗吗?”旭小姐掀开轿帘,对她的侍女们说道。对于一向感觉迟钝的她来说,这真可以说是罕见的敏感了。大政所也感觉到了。双方都靠人的本能的感觉发现了对方,并且立即作出了反应。大政所也命令轿夫停下轿。她拉开了轿帘,只见从轿帘里面伸出一个灰白头发的脑袋来。“啊哟!”旭小姐首先发出一声近似悲鸣的尖叫。她赶紧跌跌撞撞地从轿里滚爬着出来,这是因为踩着了衣服的下摆而摔了一跤。当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正好大政所也急匆匆从轿子里跌跌撞撞地下来了。母女两人就势在路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旭小姐不顾衣服沾满尘埃,竟然象一个小女孩似地痛哭。“没有错!”家康的幕僚本多重次站在一旁看到这般情景,以实验者的冷彻目光颔首点头这么说。这是一次高明的实验。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无情的态度。而这大概可以说是日后一直保持下去的德川家特有的家风吧。看到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动身上京去了。家康在京城逗留的二十五天里,大政所和旭小姐一起住在冈崎城的公馆里。这期间,德川家属下的将领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面提到的本多重次,率领手下亲兵对公馆严加监视。本多重次还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楼殿四周堆满了干柴,并派兵日夜看守,准备一旦听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就立即点火将母女两人活活烧死。“啊哟,你原来是嫁到了这样的人家当正室夫人哪!”大政所对女儿说。她也很惊讶,她觉得,这个小女儿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斓的地狱图所描绘的那样。在这二十五天里,母女两人的脸颊上从早到晚没有断过泪水。离这冈崎城向西行八里,就是她们曾经长期生活过的家乡——尾张中村。作为贫农在那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是何等快乐啊,这一切如今成了她们母女俩不厌其烦地交谈的话题。家康平安地从京城回来以后,大政所离开冈崎回去了。家康紧接着就把他的首府从滨松迁到了骏府(现在的静冈市),阿旭也跟着迁居,自那以后一直住在骏府城里。因此,被人称为骏河夫人。不过,她在这里所住的时间并不长久。三年后的天正十七年(1589)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赶往京城看护母亲,幸好大政所的病痊愈了,但旭小姐却从此病倒,于是便留在京城里休养。不愿意回骏府,心情郁郁不欢,恐怕是导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那以后,她的身体日见衰弱,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四日,在聚乐第死去。时年四十八岁。秀吉没有把旭小姐的遗骨送还给德川家,因为她生前始终不愿意回去,甚至为此而忧郁得病倒了。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鸟羽街道旁边的东福寺内,赠给她一个南明院殿光室总旭姊的谥号,随后立即率大军讨伐关东的北条去了。在这次东征途中,当他路过骏府的时候,听到了关于旭姑娘生前经常到安倍郡瑞龙寺降香参拜的逸事。秀吉可怜她那薄命的一生,为了超度来世,特地在寺内为她建造了一座佛供塔。奇怪的是,关于她的事迹,在她死后连一首和歌都未留下来。当然,不光是没有留下和歌。在这一时代,在丰臣家和德川家的内外,有过不少记事的人。他们为后世留下了各种记载。可是任何一份记载里都没有留下她的片言只语。也不知是因为她实在寡言少语,还是由于她不喜欢和人交往。不管出于哪个原因,在历史中她是保持着永恒的沉默。结城秀康结城秀康这个年轻人,原本不是丰臣家的的。天正二年(1574),他出生在德川家,父亲是德川家康。出生在象他那样黯淡境遇中的人,恐怕是世间罕见的吧。当时,织田信长以歧阜为根据地,活动于近畿一带。而德川家康不过是织田家属下的一个大名而已。家康刚刚三十出头。远州地方的滨松城,是家康亲自新选的居城。然而,家康的正室筑山夫人还常住在家康从前的居城三河地方的冈崎城里,没有迁到这新城来。家康不时地回冈崎城去,就如同回故乡似的。家康让大儿子信康坐在冈崎城城主的这把交椅上,尽管他当时还只是个少年。可以说,信康是和父亲分居,和母亲同居。信康的母亲是一个生活铺张的女人,她身边有成群的侍女伺侯着。这些侍女之中,有一个姑娘叫作“阿满”。且说这冈崎城外池鲤附近的乡村,有一座神社,阿满原本是神社的神官的女儿,出身并不高贵。她在内宅当侍女已有多年,韶华流逝,风韵大减,从年岁来说,已经称不上是妙龄少女了。事情大概是在阿满二十二三岁时发生的。要是象以往那样不发生任何事情,侍女阿满准会以一个怠误了婚期的老处女,度过她那默默无闻的一生。家康回冈崎城来的时候,每晚都上内宅去过夜。这是理所当然的。内宅是家康的家庭。而这内宅的主宰者则是他的正室夫人,在那里伺候的所有侍女都归筑山夫人管辖。有一天,家康在到内宅去的长廊上,看到了阿满,并把她搂到怀里。阿满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被家康搂住的,历史没有留下记载,阿满对此也保持缄默。估计不会是筑山夫人居住的内宅的楼馆。筑山夫人嫉妒心强,就连家康也常常怕她几分。看来不会是内宅,而是冈崎城内别的场所。不过,看来家康对这位阿满也并没有深情厚意。比方说,家康让侍女搓腰。仅仅因为偶然的原因,这侍女凑巧是阿满。而且家康又无意中起了情欲,和阿满发生了肉体关系,犹如炎炎烈日之下,随便从路边的瓜田里摘了个瓜吃一般。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事情过后,家康早把阿满给忘了,犹如把吃过的瓜的颜色和形状给忘了一般,随随便便,漫不经心。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只是这种随随便便的举动之所以并没有就此结束,是因为仅仅这一次的机会,阿满却有了身孕。她又无法把这一事实对家康去说。阿满要找到一个向家康禀报的机会是不可能的。阿满直接的主人是筑山夫人,她在筑山夫人的闺房作事,平常不能离开那里,即便有时碰巧在夫人卧室或廊下看到家康的身影,她也不能当着其他侍女的面,“喂”的一声跟他打招呼。最主要的是,家康常住在东边远州地方的滨松城里,那儿离这冈崎城有二十五里的路程,他难得回到冈崎城来。“该怎么办呢?”阿满想必为此而苦思焦虑,弄得形容憔悴。但是,她四周的机构和习惯,却硬使她一直保持沉默。几个月过去了。结果,这件事在最坏的情况下给发现了。因为女人们开始注意到她怀孕的体态,有人把这件事报告了筑山夫人。筑山夫人把阿满给叫来了,并叫她靠到跟前,以透人心肺的目光盯视着阿满,开始审问道:“我问你,你这身子,非同一般吧?”她想要弄清楚的问题是:父亲是谁?如果是男女私通,那么即便杀了也没关系。筑山夫人有一个儿子,这便是德川家的嫡子信康,今年已经十五岁。德川家此外并无子息。假如小妾生了第二个男孩,虽说德川家的入丁也许会更加兴旺,然而筑山夫人现有的权势自然会相应减弱。使筑山夫人如此惊慌失措的,与其说是因为确实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莫如说,首先是由于她那超群出众的忌妒心理。“你若不老实招来,就让你尝尝刑罚的厉害。”筑山夫人铁青着脸,大声吆喝着威胁她面前的被告。对于阿满来说,摆脱这一困境的唯一办法,只有公开说明她怀的是家康的孩子。阿满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当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殿下时,坐在上首里的筑山夫人更加凶相毕露了。只见她半晌沉默不语,象是在心中盘算的样子。筑山夫人想道:“干脆斩草除根,大人、小孩一起杀了算。”她觉得,这种场合,杀是上策。筑山夫人以更高的声音吆喝道:“胡说八道,你准是神经错乱了。”她接着说:“老爷怎么会爱上你这样土里土气的女人呢?你一定是发疯了。要不就是你在扯谎。究竟是哪一个,还是让你的身体来回答吧。现在给你点刑罚尝尝,你知道了厉害,自然会说真话的。”她想通过动刑,最后把她杀了。这可以说是这种精神状态的人的智慧。筑山夫人命令侍女们捉住阿满的手脚,剥去她的衣裳,亳不留情地让她赤裸着身子,随后用绳子把她的四肢捆绑起来,就如绑一只野兽似的。于是将她抬到城堡内的一处树林子里,把她吊在树枝上。“你给我死了吧。”筑山夫人命令每个侍女都朝阿满这样喊,并让她们用断弓的弓背当鞭子,抽打阿满的腹部。这时间满已经是个怀孕六个月的孕妇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肚子比普通的要大。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怀着双胞胎。每当鞭子抽打在阿满的腹部上时,她便发出一声奇怪的嘶哑的声音。此时的阿满,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美丽和威严,只是挺着个大肚子被吊在空中,任凭同性们连续抽打着。照这样子下去,恐怕非流产不可了。阵阵夜风吹来,周身冰凉。女人们离开树林走了,唯有昏死过去的阿满还吊在空中。幸亏季节是夏天,这才免于冻死。夜半,蚊虫聚到她身上来叮她。这使她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阿满不由得为自己这悲惨的遭遇而失声痛哭起来。她总算还留有哭泣的体力,这也是老天保佑。这哭声传到了另外一幢房子里。有个名叫本多作左卫门重次的,正在那里值夜班。这是德川家的一位名人,大家都称他作猛虎作左。此人在本书的前一篇故事中也已经出场过,那时,他担任监视秀吉的母亲大政所的角色,曾在她住宿的公馆四周堆满了干柴,以便到时候,一把火将她烧死。如狗一般忠实于主家,而且办事刻板,不肯通融,刚强无比,活象是三河人的一个标本。且说这作左听到树林里传来的哭声,觉得奇怪,便一手曳根短矛,从屋里走出来,四下里寻找。不一会儿,便发现有一团肉块吊在树枝上。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作左问道:“你不是阿满吗?”他也依稀记得这个侍女的脸。阿满的伯母过去曾在德川家的公馆里当过女仆,如今住在滨松城下,丈夫是作左的同族人,由于这个缘故,作左自然地认识了这位远房侄女。作左询问事情的原委,阿满回答说自己怀了孕,孩子的父亲是家康。作左一而再、再而三地叮问阿满道:“总不会是你扯谎吧?”三河人虽然笃实,然而多疑。听了阿满的说明,他才相信了,于是把阿满从树枝上放下来,让她躺在草地上。接着又为她松了绑,并脱下一件男人的衣服,让她凑合著裹住身子。但是,下一步如何是好,他也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妙计。作左一人作主,乘着夜色,当晚把她送出了冈崎城。出城之后又派了三个自己手下的仆从,将阿满护送到她的伯母家。家康那天在冈崎。第二天,作左登城之后,立即扯了扯家康的衣服下摆,探问道:“主上,你还记得有个叫阿满的女子吗?”家康脸上露出一种不置可否的神色,这是他常有的习惯。“也不能说不记得。你说的这个阿满怎么着?”“阿满怀孕了。”“唉!这怎么会呢?”家康难免有一种意外的感觉。他既不记得自己真心爱过这么一个女人,也不记得有几个夜晚曾和她同床共枕。只是一时的兴致所至,才碰了她而已。连她的长相如何,都已经记不真切。仅仅勉强能记起她的名字。不过如此而已。即便现在有人出其不意地对他说,这位萍水相逢,关系疏淡的女人,竟要生孩子了,而父亲正是主上你的时候,家康也不仅没有引起什么激动和兴奋,相反,对于这种有点强加于人的作法,甚至感到很不愉快。“如何处置,听主上吩咐。”“我考虑一下。”家康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严刑拷打了阿满的筑山夫人,对于这件事,在家康面前只字未提。她暗暗恩付,只要不张扬出去,那么这事儿就不会公开,只要事情不公开,那么这孩子也就不会被认作是德川家康的私生子了。冬去春来,到第二年的二月八日,阿满生了双胞胎。其中一个由于窒息而死,另一个落地之后,在产褥上苏醒了过来,是个男孩。作左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禀报了滨松城里的家康。家康差人送去了印有家徽的婴儿用的衣服,虽然过于简单了些,但总算由此而承认了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却不肯和孩子见面,更没有去看望孩子的母亲。这也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因为家康对这件事,总不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引不起他的兴奋和激动。作左要求道:“这是主上的公子,请您为他取个名吧。”亲生父亲给孩子取个小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家康却似乎有点懒得去考虑。家康问作左道:“脸形怎么样?”作左拿起笔,把这婴儿的脸形画在纸上。画得很拙劣,有点儿象鲶鱼。家康接过画,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象条义伊鱼吗!”所谓义伊鱼,是生长在三河地方山涧溪流里的淡水鱼,写作黄颡鱼,各地有不同的读法。它是鲶鱼的一种,只是比起鲶鱼来,身子略微瘦长些,嘴上长着八根胡须,鳍上长了刺,被它扎着,疼痛异常。当你去捉它时,它会从水里窜到空中,发出“义伊”的声音。在三河地方的人家,常把它切成大块,放在酱汤里煮了吃。味道并不怎么鲜美。家康说:“就叫于义伊吧。”家康并不是出于幽默感而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的,对他来说,这孩子的出生,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致,说实在的,他只觉得此事叫人心烦。作左带着这个名字来到住在冈崎城下一家民房里的产妇阿满的床铺前,告诉了她。阿满轻声重复着说:“是叫于义伊少爷吗?”她觉得这名字有点稀奇古怪,但从此,这小子便用了这个名字。既叫于义伊,也叫于义丸。说来也怪,果真脸形奇特,长得象鱼。于义丸满三岁了。但还不算是德川家的孩子。作左自己当了这孩子的养父。明明是家康的次子,却不能算德川家的人,连和父亲都见不了面,对于这个不幸的孩子,作左倍觉怜悯,他左思右想,考虑着办法。他总算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取得家康的亲生儿子信康的同情。幸亏信康深受家康的宠爱。而且,信康如一般的年轻人那样,正义感很强。作左为此特地到冈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信康。果然不出所料,信康深表同情。信康说:“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弟弟。”要是他早知道有个弟弟,他是不会置之不顾的。这事儿他连母亲也没告诉。这位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明白,如果此事被母亲筑山夫人知道了,那么于义丸的性命就难保。信康还说道:“一切由我来调处吧。”这件事激起了信康的正义感,他变得热血沸腾了。信康设计了一场戏。他对作左说,不日之内家康应织田信长之召,从滨松出发去岐阜,途中将在这冈崎城里住一宿。到那时,我将设法让弟弟与父亲见面。这一天来到了,家康进入了他下榻的冈崎城,和他的大儿子冈崎城城主信康,在一室之内见面了。“你身体也很健康,这是再好没有的了。其他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家康说了这么一些话,算是和儿子见面时的寒暄。信康两眼平视,一个劲儿地盯着家康,不言语。眉宇之间透露着怒气。家康面对儿子这样的目光,不由得感到困惑,只见他微微一笑,就象要讨好对方似的。“怎么啦,有什么变故了吗?”信康点了点头说:“有着哪!”就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怪事。靠走廊一边的纸门,咯嗒咯嗒地响了起来,好象有人要开它。接着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连声地喊着:“爸爸,爸爸。”叫家康爸爸的,只有信康一人。但是家康又想起了另一个人,这便是作左所抚养的于义丸。家康立刻省悟到了这一点,注视了一下信康的脸。信康仍然直盯盯地望着父亲,眼中带有责备的神情。家康恍然大悟地说:“啊,我明白了。”他主动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了纸门。只见走廊里站着一个小孩,胆战心惊地仰起小脸,望着家康。家康把他抱了起来,回到屋里。家康对坐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说:“我就是你的爸爸。”小孩没有哭,只是一个劲儿地仰视着家康。这时候,信康躬身行礼道:“可喜,可贺!”信康用这句祝贺的话,肯定了这次父子会见的意义。这样,于义丸和父亲家康才正式见了面。从这一瞬间起,于义丸,亦即日后丰臣家的养子结城秀康,取得了家康的次子的地位,成了德川家的一名正式成员。二从那以后,几年过去了,德川家的家庭内部发生了不少变故。而最大的变故则莫过于如下的灾祸了;嫡子信康跟母亲筑山夫人一起,在岐阜的织田信长的命令下,被迫自尽。那是天正七年(1579)的事。这桩灾祸起因于织田信长在政治上对信康的猜疑。说是信康私下里串通甲斐地方的武田氏。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当时,德川家的人谁都不相信,但是信长却相信这是事实。他命令家康杀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有人说,这是因为织田信长听说德川家接班人的才干非同寻常,感到他对织田家的将来造成了威胁。他通过杀害他来谋求自己子孙的安全。信长的真意如何,虽然无人知道,然而他的命令却很明快。家康作为信长属下的大名,是照办还是谋反,只有这两种选择。要谋反,则家康实力太弱小。东边有武田氏,其军事力量对德川家,一直是个压力。为防止来自东边的武田氏的军事威胁,家康只得象以往那样依靠织田家。为了保全德川这个家,他不得不杀信康和筑山夫人。家康果真把他们杀了。这并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他,对自己的儿子和妻子缺少爱情,而是为了保全他含辛茹苦地培育起来的德川家族的权力。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服从这个已经建立的权力。信康死于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他的死刑是在远州的二俣执行的。信康的母亲死于前一个月的二十九日,是在远州的富冢行刑的。当时信康刚二十一岁。三河地方的民众得知这一不幸的事件之后,无不失声痛哭。茫茫人世,何有这般辛酸事?如此俊才,从今以后再难有!(见《三河评话》)妇孺老幼人人私下这样议论纷纷,为屈死的少将军痛惜。这次事件,在家康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是极深极深的,以至于直到他得了天下之后的晚年,这心灵上的创伤也未能愈合。但是,家康是一个天生具有非凡的忍耐精神的人,因而使他能完全忍受住了这一惨事。他并没有因为过分的悲痛而精神失常,无论处理日常的军务还是政务,都没有显出丝毫的呆滞。也许可以说,比起下了处死命令的信长来说,这位接受命令,付诸实行,并能忍耐住了的家康其人,更是一个异乎非常的人物。如果按照顺序来说,德川家的接班人这个位子,应该由于义丸来坐了。然而,家康对这件事却显得毫不关心的样子。于义丸究竟是聪明还是愚钝,有没有能力肩负执掌将来的德川家的重任,对于这样的问题,家康似乎连加以考察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有一回,作左拜谒家康时,以试探的口吻说道:“在下观察于义丸少爷日常的举止言谈,觉得少爷才华出众,不同凡响,将来有希望成为一员作战勇猛的名将。”可是家康却并不应和。家康说:“从一个刚刚六七岁的小儿的举动,哪能占卜他将来的才干如何如何啊。”事实也许如他所说的。但是,养护人作左听见这么一句话,是很不满足的。按作左看来,好象问题归根到底是在于义丸的亲生母亲阿满身上。家康在那回和于义丸见面之后,便把阿满叫到了滨松城,给了她一个侧室的位置,还在内宅里给了她一所房子。但是,他并不想叫阿满陪他过夜。由于阿满无力引起家康对她的情爱,因而自然而然的,阿满所生的孩子也不能不受到冷遇。说真的,家康近来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寡妇。这寡妇名叫爱姬。而这爱姬在信康死的那年八月,生下一个淡眉的男孩。母亲阿爱当时还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少妇,就是在爱姬坐月子的时候,家康也依然到她房中过夜。不用说,家康对阿爱的这种深情,也转移到了婴儿身上。这婴儿原来取的小名是长丸,可是过了不久,家康说道:“给他改个名字,叫竹千代吧。“这么一句话,就把大事给决定了。原来按德川家世代相传的惯例,这竹千代乃是给嗣子取的幼名。家康小时侯也叫竹千代,不久前死去的信康,小时候也用过竹干代这个名字。这么说来,这个婴儿就是德川家的继承人喽。比婴儿长五岁的哥哥于义丸却被置之不顾。有人私下里议论道:“立弟弟而撇开哥哥,这样做,将来会不会造成家庭不和啊?”对此,家康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从一贯的脾性来说,对于这类事情,家康是最为操心的。他一直在暗自筹谋画策,考虑于义丸的安排问题。第二年,阿爱又生了一个男孩。虽说是家康的三子,却被命名为于次丸。大概是仅决于嗣子之意吧。应该是长男的于义丸,再次被置之不顾。时序更迭,岁月流逝。天正十年(1582)六月,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为其部下将领明智光秀所杀,自此以后,家康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压在他头上的势力消失了。家康理所当然地认为,继承织田信长遗留下来的政权的人,应该是他。但是,织田家的直系将领羽柴秀吉,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击败了光秀。秀吉企图乘势夺取政权。理所当然的,他和织田政权内部反对他这样做的人之间,发生了争夺权力的内讧,秀吉转战各地,最后打败了织田家在北陆的总督柴田胜家,从而成了这场斗争的胜利者。在这场战争中,家康是个局外人。莫如说,他把自己置身于局外。家康毋宁是采用了乘这场战乱来增加自己的领地的方针,他专心致志地在东海地方开拓疆域。信长在世时,家康除了根据地三河国之外,仅仅拥有远州一国,他只是个拥有两国共计六十万石左右领地的大名。但在信长死后,短短的时间内,他就割据了骏河、甲斐、信浓三国,一跃而成为共有一百三十万石领地的实力雄厚的大名了。能动员的兵力号称有三万四千多人。可以说名副其实地成了东海的霸王。然而,这期间,秀吉在京都建立了政权。其统治的领土除京城之外,还有近畿、北陆、山阴以及山阳的一部分,共计将近六百三十万石。不用说,两人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家康应信长之子信雄的要求,和他结成了同盟,两人一致站在谴责秀吉的立场上,对他进行了挑战。谴责秀吉篡夺了织田政权,这在名分上是对家康有利的。不久,家康和秀吉的军队在浓尾平原上相对峙,天正十二年(1584)晚春,家康得到了有关秀吉军队移动的情报,从而在小牧、长久手大破了秀吉军。不过,因为这是一场局部战斗的胜利,对战争的全局没有影响。秀吉正处在着手统一天下的征途中,他觉得与其在这种时候与家康一决雌雄,不如以外交方式笼络、软化家康,将他纳入自己的麾下为好。为此,他先拉笼了织田信雄。家康孤立了。接着,秀吉又笼络家康。家康被迫响应了秀吉的号召。如果再坚持打下去,那么,最终将被在数量上占压倒优势的秀吉的军队所击破。同年九月,秀吉和家康讲和了。秀吉提出的条件中,有一条是:要家康给他一个人质。家康听了,开始很不高兴,说道:“称之为人质,恐怕不妥。”战斗的胜利者提供人质向敌方求和,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般先例。秀吉立即改口说道:“那就叫养子吧。”不管是叫人质,还是叫养子,要交出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一实质性内容并没有不同。但是,称之为养子,则在世人面前,可以保全面子。家康答应了。于是,家康决定把于义丸交给丰臣家。他不叫竹千代去,因为竹千代虽是于义丸的弟弟,却是德川家的嗣子。“这一下,于义丸总算派上了用场。”家康的心里也许曾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吧。阿满所生的于义丸,仿佛是专门为了用作这样一种外交上的工具,而在德川家养大了似的。日子过得飞快,于义丸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得知家康要拿于义丸给他作人质,秀吉不由得大为欣喜。不管怎么说,这是德川家里最年长的男孩。对于家康来说,准是个宝贝。正因为如此,作为人质的价值也就大了。秀吉对此事的斡旋人说:“是吗?三河侯爷要把于义丸给我啊。从今以后,我要象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他,把培养成一员出色的武将。将来,要是他才干出众,说不定让他继承我羽柴家的家业哩。”没过多久,这位于义丸就带着德川家的家老石川数正的儿子胜千代、太傅本多作左的儿子仙千代,于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从滨松城出发,取道来到大坂。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向他那坎坷的命运出发了。在大坂城里,举行了养父和养子见面仪式。养父秀吉坐在客厅的高座上,这是于义丸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喂,我是你的爹啊,来来来,快上我这儿来吧!”秀吉用大嗓门说着话,同时挥手招呼着。当于义丸不肯前去时,秀吉亲自从高座上下来,用手抚摸着于义丸的肩膀。秀吉喜欢把手掌搭在别人的肩膀或头顶上,用这样的动作使别人对自己产生亲近感。现在就是如此。秀吉说道:“从今天起,公子就是我家的人啦,可得好好学习啊!”于义丸听了,禁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从少年的直觉来说,倒是这位养父远比亲生的父亲更具有父亲的温情哩。秀吉立即命手下人在别的房间里做好准备,让于义丸以羽柴家的孩子的身份,于当天就举行了戴冠仪式。由秀吉给取了个名字,叫“秀康”,全名羽柴秀康。从养父秀吉的名字中取了个“秀”字,从生父家康的名字中取了个“康”字。普天之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加显赫的名字了吧。秀吉说:“如能名副其实,那么你可以成为全日本首屈一指的武将喽。”秀吉奏请朝廷,为秀康要了个官位。秀康成了从五位下侍从,被任命为三河太守。并且有了封地,在河内,共一万石。对于一个尚未继承家业的少年来说,这已经很不小了。秀康比起以前在德川家里的时候,各方面的境遇都大大改善了。天正十五年(1587),秀吉串兵征讨九州的时候,秀康随军行动,虽然他那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第二年,即天正十六年四月,养父秀吉邀请后阳成天皇到丰臣家的邸宅访问,举行有名的“天皇行幸聚乐第”的盛大仪式时,仅仅十五岁的秀康任兵卫少将之要职,与其他显臣们一起跟在皇上的凤辇之后,担任后卫。那时,和他一起并肩行进的有:加贺少将前田利家,已故的织田信长的嫡孙、官居侍从的织田秀信,此外尚有与秀康一起,同是秀吉养子的少将羽柴秀胜和羽柴秀秋等丰臣家的公子哥儿们。对于秀康来说,这一天的豪华的穿着,是他终身都难以忘怀的。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折。秀康并不完全受到丰臣家的亲兵们的器重。不错,在形式上,他是秀吉的养子,论官位也已在一般的大名之上。但是,人们对待秀康的态度的深处,潜藏着“那位少爷是个人质”这样一种观念。就连府邸中的小差役,在和秀康的应对方面,也有一些轻慢无礼之处。·秀康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任何人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恐怕谁都会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与周围人处于怎样的关系。周围人对他的轻慢,使秀康感到难以忍受。他这个人,自尊心生来就比别人强一倍。有一天,在公馆里,一个小差役怠慢了秀康。确切地说,是脸上显露出了一丝不敬的神色。正在长廊里走着的秀康猛地回过头来,对刚才迎面而过的小差役怒斥道:“等一下!你刚才那张脸,再给我看看!”直到这时,这个小差役还站在那里,并未下跪。秀康大喝一声,举手一把抓住对方脑后的头发,就势儿把他按倒在长廊的地板上。“告诉你,尽管我没出息,但我是家康的儿子,这一家的养子,那么就请你顺便转告你的伙伴们,从今以后,倘使再有人胆敢无礼,我当场就要他的命。”小差役听了,吓得浑身打颤。没过几天,这话传到了秀吉的耳朵里。想不到这个少年竟有如此豪迈的气质,对于这一点,秀吉感到惊讶。“噢,秀康这么说啦,三河守(指秀康)说的,不错呀!”秀吉用这话告诫全家的人,并且把过去还没有给的印有丰臣家家徽的衣裳赐给了秀康。但是,秀吉的内心深处也对秀康产生了警惕心。他希望别人家的孩子尽可能愚钝一点才好。后来,秀吉注意观察,果然发现这个刚脱离少年时期的秀康,正在逐渐发生变化,不光是气质,就连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举止颇有威严,跟丰臣家的其他养子,例如秀次、秀秋以及秀家相比,显然将成为另外一种人。秀次过于浮躁,妻子的亲属秀秋则很蠢笨,虽说宇喜家出身的秀家多少显眼一点,然而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已。而在自己的为数众多的养子当中,看来只有家康的儿子秀康一个人,具备着在战场上号令三军的才能。当将军的得有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为人敬重的德行,才能在战场上发号施令,威震全军,包括最下层的士卒。而秀康倒似乎是一个生来就具有这种威严和德行的人。或者秀康本人正在有意识地培养这样一种才德也未可知。如果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的话,那么这就更加非同一般了。没过多久,又发生了秀康在伏见城内的军马场上惩处马夫的事件。这马场乃是丰臣家的御马场,这里的马匹只有秀吉或丰臣家的公子们才能骑用,当然,秀康是有使用权的。正在秀康骑马的当儿,军马场中负责秀吉坐骑的某个马夫,为了让马溜一溜,把马从马厩里拉了出来。并开始骑着它在附近驰骋起来。不一会儿,这马夫骑着的马与正在行进当中的秀康的座骑,并头齐进起来。对丰臣家的公子来说,没有比这更无礼的了。居然连一个马夫都如此小看秀康。秀康把脸转向马夫。只见他一边骑在马背上奔驰,一边拔出宝剑,大喝一声:“无礼之徒!”手起剑落,一下子干净利落地把那马夫从马鞍上砍落在地。这动作之神速真是非同寻常。况且那凛然的气概更使人惊倒。马场里当即轰动起来。要知道,被害者所乘坐的是秀吉的一匹坐骑。只因是秀吉的坐骑,别人对它都恭而敬之,而秀康却毫不留情地用血玷污了这坐骑的马鞍。倘使被人妄加猜测,认为是有意污辱秀吉的宝座,到时也就无法辩解了。可是,就连这一次,秀吉也没有生气。相反地,倒对这个养子的刚毅性格,赞扬了几句,也称赞了他的武艺。在骑马驰骋中砍杀敌人,这种事情似乎是谁都能做到的,可实际上却并不那么容易。而秀康这次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当时家康已经是丰臣家麾下的大名了,他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他身边的家臣说道:“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啊!”从此,家康对秀康的看法,明显地有了改变,他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认为秀康比起嗣子秀忠来,或许还强一些哩。但是事到如今,要让秀吉把秀康还给他,就有点难以开口了。他心里寻思道:“真可惜啊!”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的念头而已。从家康来说,别的事都好办,而唯独秀康这个人是他无法为之盘算的。总而言之,秀康这个年轻人,将来即便有出类拔萃的才干,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丰臣家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家康的儿子继承天下的,而生父德川的家里,既然已经有了秀忠这个继承人,那也就用不着秀康了。秀康这个人必将成为一个奇特的存在,他的才能越大,便越要浮在空中。就连秀吉也似乎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就在军马场事件发生的那一年,秀吉的亲生儿子鹤松已经出生,从丰臣家来说,已经没有必要拥有那么多养子了。更何况,作为人质的秀康也早巳失去他的政治效用。秀吉心里想:“要是有哪一家名门高第,能让他过继的话,那就……”他已经开始在考虑,把养子秀康送给人家的事了。几年之后,秀吉把同样是养子的金吾中纳言秀秋,送给了小早川家。现在,秀吉思考着的正是这样的事情。想不到就在军马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关东的名门结城氏主动向秀吉提亲。说起这结城氏,那可是早从镰仓时代起就是名门大户,不同于那种在战国时代兴起的暴发户式的大名。结城氏的当代家主名叫晴朝,这一年,即天正十八年(1590),正当秀吉攻打小田原城的北条氏时,晴朝前来朝见,从此成了丰臣家的下属。那时,晴朝为了加强与秀吉的联系,主动请求说:“敝人没有子息,敝人一死,结城家就将断绝烟火。恳请殿下为结城家指定一个继承人。”秀吉听了晴朝这种奇志,欣喜万分。他立刻想到了秀康,便回答晴朝说:“事情正巧,刚好有一位熟人。”这结城家,从镰仓时代以来,一直是有名的武将之家,今天仍是众所周知的名门大族。这次的小田原之战,家康也参加了。只要差人去叫一声,家康会立刻到来的。可是,秀吉从来不把家康当作家臣,而是待之以上宾之礼。这一次,也用了最高的礼节,为此,特地派了一名使者。这使者选的是一位在这种场合经常出面的人物,名叫黑田孝高,又名官兵卫和勘解由,委托他去从中斡旋。孝高来到家康的营盘之中,如此这般地传达了这门亲事。孝高说:“这对将军阁下是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啊!”此话一点不假。家康早巳从秀吉处接受密令,要他在这次征讨小田原的战役结束之后,调任关东八州的总督,封地共有二百五十万石。秀吉甚至还劝他务必把关东八州的首府设在江户。现在却说自己的亲生儿子秀康要继承结城家的家业,来当结城城的城主了。这结城的城堡位于关东的东北地方,是防止来自奥州的威胁的最重要的城寨。把秀康安置在这里,对于德川家的防卫,是没有比这更难能可贵的了。家康很兴奋地说:“啊哟哟,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