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婆娑罗-9

即便在这种时候,小一郎也丝毫没有放弃对兄长的拘谨的态度,他叫人把病床整理了一番,又整顿了衣冠,在床边等待。秀吉一边不放心地打量着已经瘦小了一圈的小一郎的身体,一边问道:“已经能这样起床了吗?”这位弟弟一个劲儿地微笑着回答说:“看来难关已经过去了。”并不时地点点头。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极力为了不让秀吉担心。秀吉也觉察到这点,虽说今天是率师出征的良辰吉日,但是仍旧不由得落下了眼泪。看到哥哥这般光景,小一郎却慌了神,说道:“这可是不吉利的啊!”并连忙叫来了吉田神社的神宫,请他为哥哥念诵咒文,免去灾祸,祓除不祥。秀吉告辞离开的时候,小一郎一手搭在勤务兵的肩上,一直送到大门前。“真是一个能干的人哪!”秀吉回到乘轿之后,回想小一郎的生平,不禁再一次掉下了眼泪。可在这之后,小一郎的病情有了点转色。在小田原前线的秀吉也听到了这一消息,便立即给母亲大政所寄去一信,信中写道:欣闻大纳言息灾康复,儿喜甚幸甚。在京城恢复小康之后,小一郎回到他居住的大和郡山城去了,在那里养病。当秀吉打完小田原这一仗后不久,即这一年的十月前后起,小一郎的病情再度恶化。秀吉和大政所请各地神社,庙宇为他祈祷,然而却没有显著的效验。由于这缘故,致使大政所也因过度悲伤而病倒在床了。秀吉为了尽量使病中的母亲得到宽慰,决定为小一郎举行大规模的祈祷(虽说他自己是并不相信这类事的),并恳请朝廷,向神社寺院派出为小一郎祈求康复的御使。大概是认为,御使亲自登门祈求,神佛们多少会重视一点吧。共选派了九位御使,他们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从京城御所出发,分别到两贺茂、爱宕、鞍马、多贺、八幡宫离宫、石清水等各地著名的神社和寺院的神佛前,为小一郎祈求。然而小一郎的病情丝毫也未见好转。这一年的岁暮,秀吉身穿素服,从京城下郡山城,来到小一郎的床边探望。可这时的小一郎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牵动了几下,这大概算是对兄长的来访微笑致意的意思吧。秀吉把跪坐着的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秀吉动情地说:“快好起来吧,你要有个好歹,咱丰臣家的天下该怎么办呢?”这话叫小一郎感动得涕泪纵横了,泪水如地下的清泉似的不停地冒出来。小一郎也许觉得,秀吉的这一句话正是对他一生的评价吧。小一郎用难以听见的微弱的声音说:“那……那一天,哥哥……”秀吉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边。“你是……绳子的马镫……来的呀。”秀吉弄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还是回答他说:“是的,是的。”揣摩那意思,小一郎好象是在讲三十年前,秀吉第一次从清洲到中衬衣锦回乡时的事情。直到翌月二十三日,秀吉才省悟到大概是这么个意思。那时候,小一郎早已死去。讲这话的那一天,在小一郎的脑海里,或许曾清晰地浮现出三十年前兄弟俩第一次见面时故乡蔚蓝的天空吧。终年五十一岁。死后,兴福寺等奈良的寺庙和神社的人极力诋毁他道:“这是因为没有退还神佛原有的土地而遭的报应啊!”,有一个同是奈良的宗教贵族,《多闻院日记》一书的作者英俊,在这一年正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里写道:大纳言秀长大人死了。查其金银,计有金币五万六千枚,白银在两间四角见方的屋子里直堆到屋梁上,不计其数。这无限的财宝,如今已不能为物主所有。真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人啊!可鄙也可鄙!小一郎可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莫如说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可鄙的,恐怕倒是日记的作者这一类人吧。小一郎在世的时候,他们以种种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索取金银财宝。小一郎的葬礼,是在他去世之后的第六天,在郡山城举行的。众多的王公贵族和各方大名,云集郡山城参加了他的葬礼。据说,光是那些听到噩耗之后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百姓,就有二十万人。参加葬礼的各方大名无不感到,大纳言这一死,一直照射在丰臣家头顶上空的艳阳,已经开始迅速西斜了。事实上,从这一天算起,时隔九年之后,当关原之战的前夕,这个家族分裂的时候,大坂城里不少年长者以十分惋惜的口吻,私下悄悄地议论道:“倘使今天那位大纳言还在,就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啦!”骏河夫人当最小的妹妹阿旭成亲的时侯,长兄秀吉不在她的身旁。母亲阿仲对阿旭咕侬道:“你有个哥哥,比你大七岁。要是他如今在家里帮你干些地里的力气活,倒也能代替我们作父母的,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他……”秀吉是阿仲与亡夫弥右卫门所生之子。弥右卫门死后,阿仲改嫁,与竹阿弥结为夫妻。但她一直留意着竹阿弥对秀吉的态度,并为此操碎了心。幸好(也许不该这么说),这位秀吉不喜欢竹阿弥,早从少年时代起就离开家庭,远走他乡。出走之后,先是听说在别处靠贩卖针线度日;后来又听说给三河地方某个相声艺人当捧哏的,到处游荡;也曾卖身给一位经营陶瓷器的商人为奴,又曾加入过尾张地方江湖人一种结社的蜂须贺小六的帮会。总之,在下流社会辗转飘泊。妹妹阿旭是在秀吉回到尾张当上织田家的仆人之后不久结婚的。“听说他近来住在清洲织田老爷家的长工屋里哩。”虽说中村寨里传来这样的消息,可是仆人这样的位置,对于妹妹阿旭来说,却并不能有所依仗。“听人说秀吉近来改了名字,叫藤吉郎啦。”这消息刚传来不久,又听说被提升为下士,改姓木下了。这期间,秀吉本人当然也来过中村。他还到阿旭的婆家来了。“是这儿吗?这就是阿旭家啊!”藤吉郎自言自语地唠叨着走进门来。他先是礼貌周到地和阿旭的公公寒喧了一番,接着又几乎搂住了妹夫的肩膀,大声地说:“你好啊,你好!”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真是个咋咋呼呼的人!”阿旭对这位与自己并不亲近的长兄,只能这样看待他的为人。她是一个极其腼腆的人,即便是哥哥秀吉和她说话,她也会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要么默默地颔首点头,要么立刻摇头,二者必居其一,从来也不曾讲过一句完整的话。“俺还从来没有听见阿旭讲过话呢。”藤吉郎说。“你到底象谁啊!”她同能说会道的哥哥未免不同得太过分了,在长相上也是如此。阿旭幸而同藤吉郎那副奇相无缘,在兄弟姐妹中间,阿旭的眉目长得最为端正,肤色虽然因为干庄稼活晒黑了些,但底子是白净的。“从眼神看,不是和她的生父竹阿弥一个模样吗?”藤吉郎似乎很厌烦前几年去世的这位后爹,虽然他有此感觉,但从未说过:“你象竹阿弥啊。”然而,不管阿旭长相象谁,大概因为阿旭是他最小的妹妹的缘故吧,藤吉郎好象十分疼爱她。“早点生个儿子啊!”说着,藤吉郎用一种与其说是兄长,不如说一般男子汉那种带着下流、贪婪的眼光打量着这位小个子妹妹的腰肢。阿旭虽然长得矮小,但全身体态匀称,丰满。腰部尤为妩媚,宛若饱含着果汁似的水灵娇嫩。“把这么丰满、娇艳的肉体给了她丈夫,却不生孩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藤吉郎不禁暗暗这样想。藤吉郎作为织田信长麾下的一员中级将领担任墨股城寨首领的时候,不是二十八是二十九。这时他才把住在中村的母亲阿仲和其他亲属接到城里,款待了几天。墨股是一座野战用的城寨,建筑都极简陋,房屋净是用那些带皮的全根圆木构筑的,即使如此,在一个中村的小老百姓家的媳妇阿旭眼里,却仿佛金楼玉殿二般。中村来的这批客人走后,妻子宁宁笑着对藤吉郎说:“瞧那旭姑的老实劲儿!”这位比嫂子年长几岁的小姑,在墨股小住的几天里,万事都只是微微一笑,从没有讲过一言半语。“说不定是个傻瓜吧!”宁宁这么想着,便对丈夫说了。藤吉郎却说:“哪里,她是因为腼腆啊!”由于她是自己的同胞骨肉,所以他这样地辩护。不过藤吉郎却对阿旭的男人比对她本人更为关注。大概叫源助或嘉助吧。“提拔他当个武士吧。”藤吉郎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他想,既然自己好歹也算个枪炮队的小头目,那么,也该把自己的家属和亲戚叫到跟前,让他们充当自己的家臣团的骨干。倘使他原本出身在武士或者这一带的地方武士家庭,那自然有一批祖祖辈辈为自己家效力的仆人,也有一批宗亲。那么,按照这个谱系,可以不费吹灰主力就能组成一支坚强有力的家臣队伍。然而对于流浪者出身的藤吉郎来说,就不得不心急火燎地环顾自己的周围,从中挑选武士了。因此,他从妻子宁宁的娘家那边,起用了她的表弟浅野长政(艺州地方的豪门浅野家的家祖),和宁宁的叔父杉原七郎左卫门家次(后来的福知山城主),把他俩分别安插在墨股城寨的重要岗位上。另外,藤吉郎又从自己亲属中叫来了他的弟弟小一郎,正准备加以教育和培养。然而这还不够,“阿旭的男人怎么样,要能用,也想用啊。”藤吉郎满心期待着。·“可此人真是个废物。”藤吉郎借这次在墨股接待他们的机会,仔细地观察了他,看来这个人是一点也派不上了用场。他虽然也长着人的五官,可脑袋却与牛马无异,然而又没有牛马那样大的力气。他的眼神老是呆呆的,没有一点神气。武士最要紧的是才干。可这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到底是个种地人哪!”藤吉郎心里这样想。他对这位妹夫越失望就越怜悯阿旭。要是她男人哪怕能记个帐呢,也好让他当个库房总管,管管出纳,或者当个货物驮运队的领班,如果连这些活都干不了,那阿旭也就只好一辈子跟着她男人在地里爬啦。藤吉郎对阿旭的男人深感失望,但他天生就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于是他还是用了试探的口气对妹夫说:“怎么样?改姓木下吧!”这话的意思是:我想把你算作我的同族哩。同时也想间间他想不想当个武士。不料阿旭的男人却面带冷笑,不,也许生就了这么一副长相,摇了摇头,冷冰冰地说:“我这就很好。”藤吉郎又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当武士啊?”这回他回答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家里还有祖父母和父母亲在,也有祖宗牌位。”这意思大概是说,他虽是穷苦的庄稼汉,可也有自己独立的家庭,不能轻易地随老婆的娘家改姓。如果真是这意思的话,那么这位看来一无可取之处的汉子,倒也有他自己的自尊心呢!“随你的便吧。”藤吉郎心里这样想。他很生气,便把这件事扔下不管了,从那以后的十多年里,秀吉一直驰骋沙场。这期间,织田家的势力有了很大的发展,秀吉的地位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织田信长灭了近江的浅井氏、越前的朝仓氏之后,他第一次分封给自己军一级部队司令官们以领地。他把越前赐给了柴田胜家,南近江给了明智光秀,北近江给了秀吉。秀吉在琵琶湖畔的长滨建造了作为自己根据地的居城,从此他开始有了拥有一座城池的身份。他的封地为二十万石,应该说,他已经是一个新兴贵族了。“总不能老让阿旭过那样的日子而不管她呀!”藤吉郎心里想。这也是出自对阿旭的怜悯。目下不仅弟弟小一郎,就连母亲和姐姐也都接来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再说还有一个面子的问题。一个拥有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难道能让他的妹妹一辈子在尾张国中村寨当贫苦农家的媳妇吗?“伯耆公,你给想个办法!”秀吉命令道。这位被秀吉夸张地称作伯耆公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宁宁的叔父杉原七郎左卫门家次。由于此人缺少当武士的才干,秀吉就让他当了个羽柴家(秀吉自从就封长滨以来已改姓羽柴)的家宰。于是,这位伯耆公便立即从长滨起程,奔赴尾张国,见到了阿旭的男人,对他说道:“感恩戴德吧,我家老爷要提拔你当武士啦。”可是出乎意外,阿旭的男人听了这话,竟然脸色阴沉的一声也不吭。当伯耆提高了嗓门又问他“怎么样?”时,他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想当。”“为什么?”伯耆公差不多是半吼着说。可这位庄稼人讲不出什么理由。反正他不愿意搬家。变换环境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伯耆公连劝带哄,好说歹说,最后总算使他同意迁到长滨去住。伯耆公早就在长滨城里为阿旭夫妇准备了一幢公馆,让他们到长滨后尽可过悠闲的生活。不过,既然当了武士,就少不得要用一个象样的姓。这姓,伯耆公也早为他们准备好了,叫作佐治。早先这佐治家,原也是镰仓时代以来这尾张国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至今在尾张国的刘地村里,还残留有这佐治氏的城址。如今,佐治氏虽早巳没有了势力,然而在织田信长的家臣里,至今仍有不少人取用这个姓。这些人里面有当神官的,杉原伯耆特别恳请颁赐给这个姓,然后才到中村来的。家徽是一把军扇。伯耆也早为他准备了一身有这军扇家徽的武士服装。总之,阿旭的男人终于当了武士。他就叫佐治日向。然而,在长滨城里的这种悠闲舒适的公馆生活,对他大概是很不适应吧。佐治日向在迁来之后,虽也曾一度发胖,但是不久就消瘦下去,而且瘦得比来时不厉害,最后竟象在烈日烤晒变黄了的一片青菜叶子那样,终于枯萎而死了。从中村一起迁居来的他的父母,也在他的前后相继去世。于是好容易上升为武士的佐治家,终于断了香火。阿旭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娘家——羽柴家来。二羽柴家的家臣和长滨城里的百姓们都把孀居的阿旭称作旭小姐。虽然人称小姐,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皱纹已经无法用脂粉掩盖,年纪也三十出头,早已失去了与小姐这一称呼相应的风采了。况且丈夫的死大概对她是一个颇大的打击,她的脸色总是阴沉沉的,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更老些。“她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就连秀吉这样一眼能看透别人心底的人,竟也摸不透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现在想什么。最后决定还是帮她找一个新的丈夫。他从家臣中物色了一下,知道有一个名叫副田甚兵卫的死了妻子,现在是个鳏夫。伯耆公体察秀吉的意思,这回又是他出面谈这门亲事。副田甚兵卫原本不是羽柴家的臣仆,从前他是织田信长手下的一名亲兵,被派在秀吉手下工作。自从秀吉就封长滨以来,他成了羽柴家的亲信。“此人并无多大能耐。”秀吉对他这一点并不满意。作为武士来说他是极其平庸之辈,他毕竟没有将来能当一城之主的才干。唯—吸引人的一点是,说起尾张国的副田家,那是爱知郡的一家名门望族。秀吉要求于他的就在于血统的高贵。要说副田氏这样的品级就算高贵那也未免可笑。不过从秀吉此时的地位来说,有这样的品级可以说满够高贵的了。只是这位副田甚兵卫本人对这桩婚事反应冷淡。“这件事叫我为难。”副田甚兵卫断然地对伯耆公说。他的理由是,自己没有能耐,别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倘使自己将来多少得以建功立业,别人会认为这不是我副田甚兵卫立了功劳所致,而是靠了老婆才得以荣升。这是一个男子汉所无法忍受的耻辱。为此,这桩婚事,就当我没有听说过吧。“出乎意外,这倒是一个颇有骨气的人嘛。”听了伯耆公的报告,秀吉思想上改变了对甚兵卫的看法。他想,真不愧爱知郡的名门之后,很有堂堂男子汉应有的那股子倔强劲儿,不过就此放弃这门亲事不免有点可惜,便对伯耆公说道:“怎么样,你再去劝他一下吧!”这么一来就成了上峰的意思了。伯耆公原原本本对副田甚兵卫传达了秀吉的话。到这个地步,甚兵卫也就不好不答应了。娶过来之后,甚兵卫发现再没有象她这样奇妙的女人。由于她不是武士家庭出身,不懂那套烦琐的规矩。举例来说,武士家庭,一年四季要举行许多仪式,例如每逢八朔日和嘉祥日,家里应举行什么仪式,自己该怎么打扮,使丈夫有一副什么仪容,这些她都不懂。她不单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甚至没有能力监管副田家的一大群仆人。不过,这些武家主妇的分内事,已由她出嫁时带来的一位老年女仆代管。具体事务则由这位女仆差使下面的那些侍女去做。为此,羽柴家特地给了阿旭一笔叫作梳妆费的俸禄。阿旭整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内客厅里,就如木头人一般。大概是秀吉的指令吧,她身边跟随着两位师傅,一位负责教她和歌,一位指导书法。但是阿旭对于这些,看来也都没有兴趣。这个女人,似乎不单单在肉体上,而且连精神上也失去了活泼劲儿。“她简直一点也不懂按哪里,怎么按,就出什么声音!”开头,副田甚兵卫觉得这个女人仿佛象一个妖怪似的。但是既然从今以后要一起生活到老,那么一些该对她说的话也就不能不说。结婚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甚兵卫打定主意对她说道:“能不能再活泼一点啊!”甚兵卫告诉她:心里难过就哭,高兴了就笑,举止动作尽可以更活跃一点嘛。可是阿旭却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当晚,在卧室里,甚兵卫又讲了一遍,并且和颜悦色地再次问道:“怎么样啊?"在那个时代的武士里,象甚兵卫这样能对女人的心情体贴人微的男人,真可谓凤毛麟角,为数极少。看来他的这种亲切的态度顿时解开了阿旭心灵深处的疙瘩。她突然象喊叫以地说道:“我觉得很难受!”她的声音之大,几乎让甚兵卫吓了一跳。她象在抽搐着身子。仔细一瞧,甚兵卫发现她正紧张地咬着牙关,似乎在哭泣。甚兵卫低声细气地问她道:“难受什么呀?”谁知这么一问,竟象决堤的河水似的,阿旭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原来这个女人竟是这样子哭的啊!”这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哭声,她象重回到孩童时代一般。甚兵卫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声仿佛使他听得人了迷似的。他想,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活生生女人的声音啊。他对妻子说:到天亮还有足够的时间,你想哭就哭吧,想说什么就说吧,可不要把我当外人哪!”于是,阿旭以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了。令人吃惊的是,她竟说来到夫家以后,精神过于紧张,这使她感到难受。“噢,是这样!”甚兵卫觉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从五位下筑前守,一个有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副田家当初充织田将军部下时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从二十万石的大名家来到二百石的臣仆家里,竟然会神经紧张,弄得几乎要精神失常,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儿啊。不过,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来出生在尾张的一家最低层的贫苦农民家里。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让她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阿旭也会过得舒舒服服的。谁知,她的异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个与阿旭毫无关系的天地里,奇迹般地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如今已是织田将军麾下的一名诸侯,一个天底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的人物。于是,阿旭的命运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变了。自从她搬到长滨来住以后,她已是诸侯宝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后,阿旭与亲生母亲一起,在长滨城里住了一年,身边有一大群侍女服侍着。这一切,对她来说,犹如做梦一般。侍女们都出生在尾张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们从小所受的教养也好,经历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会象她们使用的室町习尚的武家用话,她本来不爱说话,因此就动口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卫的婚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来的,说是她必须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愿意不愿意,哥哥秀吉一手包办了这门婚事。他对阿旭说:“副田家大小也是个名门望族,得赶紧学一点礼仪和武家的规矩。”他派了一位从前曾经在近江的一家大户人家——京极家当过侍女的老女仆去教她。然而,这些礼节、规矩是何等烦琐啊!比方说,当妻子与丈夫同在一个房间里时,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须跪着倒退到隔壁的房里去擤,而且规定得分三个阶段:从怀里掏出白纸按着鼻子之后,始而轻轻一擤,继则稍用力气,再则如第一次那样轻轻一擤。每件事都有种种规矩。当初她在尾张乡下各地的时候,农民家里哪来什么白纸,擤鼻涕都是用手捏着一甩完事。想想过去,看看现在,阿旭的境遇该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她说,自从来到副田家以后,这种精神上的紧张变得更加厉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身血液的运行停止了还是怎么的,舌根也不听使唤,举止动作也不能按老女仆教她的那一套规矩做到。为此,她只好从早到晚默默地枯坐着捱日子。“这是一个好女人!”听了阿旭的诉说,甚兵卫恍然大悟,重新打量着身子略微有点胖的妻子。她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如此拘谨,就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五位下筑前守之妹似的。“我全明白了。不过也没有办法。”甚兵卫没有笑,他用更加轻柔而又尽可能严肃的语调对妻子这样说。并且告诉她,所谓礼貌和规矩,如果总是担心着怕出丑,那就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丑,不怕差错,行动自然,举止大方,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改正,这才是关键所在。我以后也给你指点指点。你可以跟我当一个蹩脚弟子,不必想当一名高足。“我来培养你。”甚兵卫对妻子这么说。他的这番话,并不是为了宽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热情,真心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在礼仪和教养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从那以后,每当甚兵卫留在家里的时候,总是留意这件事,指点阿旭。然而阿旭毕竟不年轻了,加上过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个寒暑是作为一个农家妇女而度过的,事到如今,还想把她改造成别样的女人,这是比将野生动物驯育成家畜更为困难的事。然而甚兵卫却对此怀有一股热情。另一方面,奉职公门的甚兵卫也没有立下什么功勋,除了婚后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别的就无可谈论了。既然羽柴家还只是指挥着一个军团,那么也就只能如此了。举例来说,拥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够率领一批家臣和军团拨给他的一批步兵,担任一个作战单位的队长,不单打仗勇敢,而且会用计谋。倘若没有这样的才干,把甚兵卫的封地扩大到一千石,那就不仅关系到家臣的士气,而且会影响整个军团在战场上的活动。在这个问题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给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等战乱平定之后,也给他一座城池。”秀吉曾对阿旭作过如此的允诺。这大概是因为,等时世太平以后,即使给无能的人以高宫厚禄,那也是无关大局的。在这以后,又过了五年,秀吉奉织田信长之命,任征讨中国地方的司令。当他从近江发兵到达播州(现在的兵库县)的时候,秀吉把甚兵卫从战斗队伍中抽了出来,让他留守长滨,负责自己领地的民政工作。也许对于甚兵卫这倒是比较合适的任命。那时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虽说俸额只有这么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却远远超过俸禄收入的水平。因为阿旭自己还有一份国库领得的禄米。靠了这份禄米,阿旭足以过小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说,甚兵卫也沾了她的光。近来,甚兵卫多病,已经不能再上战场与敌人厮杀了。他常常发烧。一发烧就得卧床十天半月。可这种时候,阿旭就如回到了水中的鱼儿一样非常活泼,尽心竭力地服侍丈夫。甚兵卫暗暗地想:“生了病叫她看护起来,恐怕没有比她更周到的女人啦。”阿旭至今没有脱掉土气,作为一个武士的妻室,很不够格。然而在护理病人时,由于可以不受室町习尚那套繁文缛礼的束缚,所以她反倒觉得自己获得了解放,可以尽情地贡献自己的力量了。可是,没有孩子。这件事也叫甚兵卫很为难。既然大体上可以确定阿旭不能生育,那么,照通常的规矩,他必须找个合适的女人来侍候,用这办法产生嗣子,使副田家不至于断了香火。这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这甚至是一件比实际的必要更美的事。可是甚兵卫娶的不是别人,而是秀吉的妹妹。为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你觉得怎么办好?”甚兵卫利用教阿旭武家规矩的机会,曾经委婉地间过她的看法。甚兵卫说,一个真正的武门之家,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持家名和祭祀不绝。如果没有嗣息,按照惯例,正室应该挑选一名自己中意的侍女,叫她去侍候丈夫。大概阿旭早就担心着这件事的缘故吧,当甚兵卫讲到这里时,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哭倒在地了。和过去一样,她尽管没有明白地讲出自己的想法,但她的这种童女般的失声痛哭,表明她是坚决反对这样做的。“还是不行吗?”在这件事上,似乎连甚兵卫都没法开导她。甚兵卫想,看她总不肯答应,不是因为女人固有的嫉妒心理,仍然是由于她不是武家出身之故。倘使她是武士人家出身的女人,那么她从小就受到了要克制嫉妒心的家庭教育,自然懂得传宗接代的重要性。“到底是个农家姑娘啊!”到这种时候,甚兵卫是不能不这样想的,还有一点,她比普通的农家姑娘难办的是她的哥哥是甚兵卫的主人,身居筑前守的高位,因此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蛮干。阿旭哭得象个泪人似的,只说了这么一句:“俺哥哥也没有孩子。”甚兵卫心里想:你说什么呀,情况可不同啊。所谓羽柴家,不过是从织田信长家的世袭重臣丹羽长秀的姓名中取了一个“羽”字,又从柴田胜家的姓名取了个“柴”字,把它们缀合而成的姓。你们是既非世家又无门第的贫寒人家嘛。可是我副田家虽小毕竟是个名门,远在镰仓时代就已经有了,家谱要比信长将军的织田家还显赫得多呢。按你娘家羽柴家的那一套来考虑,那怎么行呢?然而,这一番话即使对她讲了也没用。甚兵卫因此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天正十年(1582)六月一日,织田信长因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袭击在京都的本能寺自杀。事迹之后,光秀企图占领织田家的根据地近江,于同月五日派其郎将明智光春率一支人马攻打安土城。安土城里担任留守的将领是织田信长的部下蒲生贤秀,由于兵力不足,在明智的军队攻城之前就丢下城池,护送着信长的侧室二十人,侍女数百人,退到自己的根据地——同属近江国的蒲生郡日野地方。安土城的北邻是织田家的重臣丹羽长秀的居住城池佐和山,但这里也只有少数人马留守,因而也弃城而逃。再向北是秀吉的长滨城。羽柴家的兵马当时全在山阳道,不在长滨。城里只留有少数守城的士兵和秀吉的家族。但是,这里有早已担任文官职务的副田甚兵卫。一开始甚兵卫就嚷嚷起来:“打一场长滨城保卫战吧!”秀吉的妻子宁宁对于这个人如此惊慌挫措,十分不满。就说打一场保卫战吧,可是城里勉强算得上武士的还不到十人。就连这么几个人也早巳对织田家的前途不抱希望,更无心思在甚兵卫的指挥下作战,都偷偷地携带着妻子儿女逃往美浓、尾张地方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又用什么和怎样打这场保卫战呢?第二天,甚兵卫又改变了先前的主张,提出要逃到尾张去,可他又讲不出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是吵吵嚷嚷地骂人,毫无作为。“在打仗上到底是个无用之人”宁宁早对甚兵卫感到不满,便对他说:“由我来下命令,你不要多嘴。”长滨城的东方,遗留着一座野战用的城堡,是从前秀吉攻打小谷时构筑的。这是一座山城,用来防御敌人的进攻,远比长滨城叫人放心。宁宁决定退守该城,便守护着婆婆和小姑转移。撤退的时候,甚兵卫也是一点不起作用。他既没有去主持押运财物的工作,更没有将此事对城内和近乡的百姓布告周知。这件事,日后显著地损害了秀吉对他的感情。如果甚兵卫是个聪明人,哪怕是派一飞骑向山阳道的秀吉帐中禀报一声:“合家平安无事。”只要如此一报,那末秀吉就会大为放心,可以无所挂牵地专心致志于对明智光秀的讨伐战争。“甚兵卫这个人凭什么吃俸禄呢?”这个问题,当秀吉从备中掉转兵马,从姬路向尼崎前进,马不停蹄地翻过重重大山的时候,他在马上不知曾经想过多少次。秀吉虽不是信长那种对于部下的无能毫不宽容的人,但是,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心里十分焦急。他甚至想,甚兵卫的这种失措是不可宽恕的。三南山城郊的一仗剿灭了明智光秀的秀吉继续向北进兵。在北陆地方又打败了柴田胜家,从而奠定了织田政权继承人的地位。但信长的次子织田信雄却认为这不是继承而是篡夺。从这一立场出发,他在尾张国举兵抗战,同时呼吁东海国的德川家康支援,并与他取得了联系。天正十二年,双方在小牧、长久手进行会战。当时秀吉已拿下京城,以大坂为根据地,其势力范围已达二十四国,领地的面积已超过六百二十万石,版图比原来的织田政权还大。与此相比较,织田信雄只有一百零七万石,德川家康是一百三十八万石,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但是秀吉对于家康的才干以及他部下将领的勇猛善战,评价很高。他认为在这场大会战中必须谨慎行事。甚至可以说秀吉是过于谨慎了。他从能够动员的十五万人中,把可以抽调的兵力全都抽出来投入了美浓、尾张平原的大会战中。但是秀吉告诫全军,不让他们首先出击,而是要他们到处构筑野战城堡,建立了一条占地广大的要塞线,采用以阵地对峙的作战方式。家康也一样。由于双方都凭借精心构筑的阵地据守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谁先动手谁就要吃亏。两军于三月开战。四月,秀吉的一支部队轻率地采取了行动。他们想长驱直入,一举奔袭家康的根据地三河。在秘密行军途中被家康发觉,受到他的主力部队的攻击而溃逃。家康在这一局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自那以后,他据守在阵地里按兵不动。不管秀吉如何挑战,他都不出来应战。他想尽力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在一场局部战争中打败了秀吉。秀吉着急起来了。他希望和家康决一死战,通过决战而一举歼灭家康。然而家康却如蝾螺闭上了盖子似的不应战。他只想保持这一次胜利的记录,在继续保持这记录的过程中等待事态的好转。秀吉看到家康不肯应战,便决定以他最拿手的本领——外交手腕来打破这一僵局。他先是引诱了家康的盟友织田信雄,对他进行笼络。信雄为利益所诱,瞒着盟友家康单独与秀吉讲和。于是,家康也为了保全实力而撤离了战场,回到了自己的国土。秀吉接着派使者到家康那里,提议讲和。家康也看到天下归秀吉所有已是大势所趋,便接受提议。尽管他是局部战争的胜利者,然而在形式上却不得不居于失败者的立场,给秀吉送去人质。当然,秀吉照顾家康的处境,表面上不说是人质:“鄙人愿收足下一位公子为养子。”不管实质如何,把这说成收为养子,就给了家康很大的面子。家康答应了秀吉的要求,决定将次子于义丸给他,便派家臣石川数正护送到大坂。秀吉在大坂城接见于义丸之后,举行了收认他为养子的仪式,并立即为他举行了戴冠礼。秀吉赐了他一个“秀”字,取名羽柴秀康,从此成了羽柴家的一个成员。此人便是日后的结城秀康。然而家康却始终不肯从胜利者的宝座上下来,他足不出他的根据地东海一步。按照常理,家康应该走出城去,上京都、大坂会见秀吉。可是这么一来,他就俨然是一个臣服的人了,然而家康没有这样做。这是他的政治策略。只要他据守东海,那他与秀吉就是对等的,虽然把次子于义丸送给秀吉,只不过是德川家与羽柴家结成了亲戚而已。对于家康的这种态度,秀吉感到十分棘手。这是理所当然。因为只要家康据守东海五国(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信浓),那么四国、九州、关东、东北各路的豪强就会与家康联系,继续抵抗秀吉的政权,况且从眼前来说,秀吉即或想派兵征讨四国,只要背后有家康在,就无法动用大军。诚然,如果秀吉动用手下的十五万人马的大军团对东海地方发动一场讨伐战争,那迟早会消灭家康,但那要花费很长的岁月。这期间,要是天下大乱,刚建立不久的秀吉政权就会垮台。他必须在短期内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因此,他认为与其发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莫如选择能够迅速取得进展的外交途径。他要用外交手腕设法把家康弄到手中。也就是说,要让家康成为自己的仆从。具体地说就是让家康上京一次。只要家康上京谒见秀吉,只要以这种形式两人见上一面,那么两人之间就成了主从关系了。“不能想个法子叫他上京来一次吗?”秀吉早就认为,当今天下英雄中,除了信长之外,唯有家康是可畏的。这次与他打了交道才明白,这是一个比预料更加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上当受骗,也不怕威胁恐吓。诚然,秀吉已经得到了人质,可是从家康政治上一贯果断来说,他早已把于义丸弃之不顾了。如果他对为质的次子有所眷恋,他可能会来京朝见的,然而至今却不见动静。人质之计,未能奏效。形势的需要迫使秀吉作出决断。在形势的需要面前不惜采取任何飞跃性的行动,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觉得,要家康答应当他的仆从,就是自己跪在他面前吻一下他的脚,也是未尝不可的。出自这种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小姐的问题。在这个关头,秀吉对他的弟弟秀长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小一郎,请你帮一下忙!”现在,他不得不让他的家人作出牺牲了。“要是你说个不字,那么统一的大业就无望了,刚建立起来的羽柴家的天下就会土崩瓦解,羽柴家的势力会灰飞烟灭,咱们全家人都要死去。这么关系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应啦。你说你能答应吗?。他要托弟弟办的事是:让旭小姐与丈夫离婚,再把她嫁给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为妻兄与妹夫的关系,借此把家康纳入秀吉政权的属下。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可是母亲阿仲——现在的大政所会答应吗?恐怕她不会允许让女儿遭此不幸吧。那就说服她。要说服母亲,与其秀吉亲自出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长充当说客为好,因为比起秀吉来母亲更喜欢秀长。再说,阿旭是秀吉的异父同母妹妹。他这个哥哥一半是情理上的,与其由他出面,不如让与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长去讲,事情会顺利些。于是,秀吉对弟弟说道:“对阿旭的说服工作,也顺便托你啦。”秀长听完哥哥的话,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自古到今,哪有这等怪事呢?阿旭明明有她的丈夫,夫妻关系也说得过去,他们正平平稳稳、无风无浪地过日子,现在却突人其来地要去拆散他们夫妇关系,拆散之后还要让阿旭马上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在这个国家的夫妻关系史上,恐怕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吧。秀长几乎是惊叫着说:“这件事我难于从命。”“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回答我的。”说完,秀吉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秀吉是一个经常笑的人,可是当他感情激动时,却随时都会哭。这时他一边大声哭着,一边连珠炮似地数说着不得不如此做的必要性和原因;一边数说一边大声地哭着。看到哥哥哭成这个样子,秀长不作声了。最后他只好答应了哥哥的要求。“可是,你打算对副田甚兵卫怎么安排呢?”“我将尽我的可能帮助他。我打算提升他为诸侯,赐给他五万石封地。”让人家出卖老婆去当诸侯吗?当时秀长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在这方面,秀长是过于老实了。此刻,他只是想,既然上边如此安排,甚兵卫这一头总可以解决的。所以,他再也没有住深处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卫来,更难办的是他的母亲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说服她们呢?“秀长先找到母亲讲了。果然不出所料,阿仲气得差点发疯,他对秀长说:“小一郎,你给我好好听着!那猴崽子从小时候起就净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愿意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哩。那猴崽子当上武士,才叫我不能不住在这公馆里啊。要现在还住在尾张中村那月光都能从屋顶漏进来的家里,就不会有这等倒楣事儿。”秀长连劝带哄,最后好歹总算让母亲答应了。下一步是要说服妹妹。秀长把阿旭叫到了大坂城,和阿旭的大姐一起劝说她,并对阿旭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甚兵卫也早已答应啦。”这一句话,使阿旭的手脚都凉了。她当场倒了下去,有好一阵子断了气的一般。医生使她苏醒了过来。被甚兵卫遗弃了这件事,看来远比要她重新结婚的打击大。醒来以后,阿旭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当秀长最后反复问她去不去滨松时,她才茫然地点了一下头。副田甚兵卫当时担任着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辖领地的地方长官。当秀长找阿旭谈话的时候,甚兵卫也被大坂的杉原伯耆叫到他的公馆里。两人相对坐定之后,伯耆开门见山地讲了要他和阿旭离婚的事情,最后说:“这是上峰的旨意。”甚兵卫听了火冒三丈,伸手握住了短剑。“甚兵卫,你要干什么?”大概伯耆早就料到的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伯耆用脚一蹬铺座,就势迅速地抽身躲到了一边。于是,他和甚兵卫之间就有一段间隔。刚才伫立在两旁的杉原家的十来名家丁立即插到两人中间,一下子把他们两人隔开了。“你、你们想杀我?”甚兵卫好象异常惊慌。这时,他并没有觉察到是自己把手放在剑上的无意识动作,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这时他只是害怕别人要杀害他。“哈哈,误会,这是误会!”杉原家的一名老仆,故意用一种十分轻松愉快的声音,满脸堆笑地出来打圆场。接着他又说道:“您的手做了个危险动作,因此我们这才插了进来。先请你把手……”说着他敏捷地举手,指了指甚兵卫的右手,直到这时,甚兵卫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握在短剑的剑柄上呢。“……我,不做什么……”甚兵卫无力地垂下了右手。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手握剑柄,是想抽剑切腹自尽呢,还是想一刀斩了伯耆?然而,恐怕两者都不是的。看来仅仅是由于感到奇耻大辱以及命运对自己的无情捉弄,使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心,一霎时,他失去了理智,无意识地把右手放到了短剑上。他并没有杀死伯耆的勇气。纵然杀了伯耆,恐怕也于事无补。“我,不做什么。”甚兵卫又重复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杀,也得杀秀吉,可是一个统率二百几十个大名,拥有六十余州的人,如何杀得了呢?“我拒绝!”过了一阵子,甚兵卫喊叫着说。除了拒绝之外,他无法保全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话虽如此,他并不是说拒绝自己的妻子阿旭被人抢去。这件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洪水和地震不可抗拒一样。他是说:他可以拒绝答应的代价,即当一个有五万石封地的诸侯,这是他甚兵卫的自由,他拒绝这样做。“我拒绝。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混蛋,靠出卖自己的老婆,去当五万石的诸侯呢?”甚兵卫叫喊着说。“不用代价。请你们无偿地拿去好了。请如实禀报老爷,就说这是我甚兵卫说的。千万别忘了!”甚兵卫说着便站起身来向门口奔去,在门口又转过身来,向着昏暗的屋里重复地喊着:“不用代价。我给他就是。伯耆公,请如实转告老爷。这句话,务请转告,否则,我甚兵卫无脸见人,无地自容,连弥陀佛和弥勒佛也难以救我。请务必将这句话转告老爷……说完,他跳下台阶。当他要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再一次回过头来,张口又要喊什么。人们不由得觉得此人大概有点神经错乱了吧。“他说不定会羞得切腹自杀吧。”门里边的人都这样想。连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卫也曾想到过自杀。但回到住处之后,他才明白自杀是愚蠢的。再没有比这种时候切腹更无聊的事了。这只会使世人议论纷纷,我是因为受屈辱之后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来夸耀自己的最高手段,应该激昂慷慨,但是如果在这种场合偷偷地自杀了,可能只博得旁人微末的同情而已。他想,与其切腹自杀,倒不如活下来辞宫回乡的好。对,应该不辞而别。采用抛弃主人一走了事的形式,这样,世人或许会认为,这是对主家的无声抗议和批判。按惯例,不辞而别乃是对主家的一种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问罪的,但是对手既然是朝廷,那就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到那时候,可就凭着一垛住宅的高墙坚决抵抗,直到战死为止。除此之外,无法洗刷这样的奇耻大辱。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卫就离开了住所,逃出了大坂城。路上,顺便去近江的公馆收拾了一下,便径直返回故乡尾张,在爱知郡乌森他的领地内的一所寺院里,落发为僧,取号隐斋,就此隐居下来。当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讨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这件事办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当他确实弄清甚兵卫已经出走之后,便进入大坂的宫城内拜谒秀吉,禀报了结果,并且说,甚兵卫回尾张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隐退,他曾向我表白过这一心愿。如此这般地一番掩饰之后,才神秘地请示道:“不知能否恩准。”不用说,秀吉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杉原所说这番话背后隐藏的事实。但是,这种时候,如果兴师动众,派人前去问罪,那只会对朝廷不利。“好吧!。秀吉照准了杉原的请求。他还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谋划:必须立即遣使去滨松,说服家康,让他答应娶阿旭。“此事谢口何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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