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婆娑罗-6

秀吉凑到直家的耳边说:“请阁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爷的事,包在我身上了。”真是言行信果,说到做到,秀家在秀吉的身边长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了,宇喜多家的领地也比原先增加了。秀吉信守了在直家临终前所许下的诺言,其证据就是跪在他床前的秀家本身。要是秀家今天是自己一个人跪在养父面前,那么他一定会抓着养父病床上的被头,嚎啕痛哭,衷心祈求他平安无事的吧。然而,此刻秀家不便开口。按照规矩,这种场合应该由坐在上席的人应答的。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用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回答道:“请阁下尽管放心就是。”家康的话里充满了惆怅和凄切,同时带有一种令人十分可信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庄严的语气。听了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笑了一笑,并牵动了一下下巴,微微地点了下头。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里,秀吉死了。三秀吉死后的第二天,伏见城的政界就改变了面貌。家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估计到了关原决战的事,并在这一目标下行动起来。他满不在乎地破坏了秀吉遗书中规定的禁止事项,开始与各地的诸侯进行种种接触,以收揽人心。他无视法纪,私自与诸侯以及贵族家庭建立婚姻关系。这些事刺激了担任奉行之职的石田三成。从家康来说,他原来就是想激怒三成或前田利家,通过挑衅,让他们举兵反对他,然后自己出兵讨伐他们,从而实现改朝换代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家康制订了缜密的计划,然后大胆地采取了行动。丰臣家的大部分诸侯,看到家康的一连串活动所包藏的内在动机,都主动地去接近家康。这时候,宇喜多家发生了一场动乱。这场动乱和秀吉之死也是不无关系的。看来正如秀吉所指出的,秀家缺少政治活动的能力。特别是他对自己家里的事务知之甚少,和宇喜多家的重臣们,关系十分疏远。为了这个缘故,他起用了自己的亲信,任刑部之职的中村,让负责与故乡的重臣之间的政治联系,并对他很是宠用。这位刑部并非宇喜多家的老臣。他是加贺地方人。他原是豪姬身边一个仆人,是从加贺地方的前田利家家里来到宇喜多家的。早先担任前田家与大坂城宫廷之间的联络事务,长于社交。秀家心里想到:“次郎兵卫(指刑部)十分有用。”他觉得此人使用方便,得心应手,让他当了有关政治事务的联络员。所谓联络,是指担任往返于秀家与纪伊守长船之间的信使。长船是宇喜多家派驻大坂备前岛公馆的首席家老。在进行联络的过程中,刑部巴结上了长船,深得他的欢心,渐渐地,这位加贺人摆布起秀家和长船双方来了。没过多久,无论秀家,还是长船,没有他的介入,几乎变得无法沟通意思了。从而形成了一股以他为中心的强大的势力。这位刑部有点类似丰臣家的石田三成这个人物。秀家出自某种需要,给了这位刑部二干石领地,让他当了末席家老。“嘿,这暴发户倒要来对我们指手画脚啦!”宇喜多家里充满了这样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对刑部的这种厌恶之情,在秀家的家乡,尤为浓厚。大坂的公馆常常通知家乡的本家调拔所需的费用。接到通知,家乡的本家便只得筹集通知上要的那笔数目的钱款或谷米给大坂送去,本家完全处于一种任人摆布的地位。原来心情就不舒畅,再加上首席家老纪伊守长船原本就是个无德无望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欢玩弄权术,处理事务时,偏心很重。当地人对长船的怨恨早巳积得日久年深,甚至早在刑部列人家老之前,当地就有“杀长船以谢天下”的呼声了。这一点,秀家并非不知道。以前,在讨伐朝鲜的战争期间,有一个名叫冈越前的宇喜多家的老家臣,在军旅之中得了病,在釜山死了。此人早在秀家已故的父亲在世时,就在宇喜多家效力。这位老家臣临终之前,秀家到他病床边去探望,对他多年来辅佐自己的一片忠心表示慰劳,并问他道:“在这最后分手之际,不知你有什么忠告没有?”越前只说了一声“徒劳”,便闭上了嘴。这意思是说,说了也是白搭的。秀家再次希望他提时,越前说道:“唉,唉!即便我讲了,您也不会采纳的。”秀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提出来。这时越前才点了点头说道:“纪伊守长船是个大恶棍,老爷如果用这样的人,府上定会起乱子,恕我说句不吉利的话,最后定会弄得家破人亡的。”后来,冈越前死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秀家没有听他的话。因为不管怎么说,纪伊守长船乃是先父那时起就在宇喜多家侍候的老家臣。况且还谒见过秀吉,秀吉还赐过他羽柴的姓呢。性格善良的秀家,光凭这一点,就不愿意把这位老人从宇喜多家内事务的管理职位上撵下去。况且,在秀吉活着的时候,故乡的反长船派,也不敢对姓羽柴的长船公开采取敌对行动。然而,如今秀吉死了,这使他们活跃了起来。“太阁既死,长船的劫数已到。各人统帅自己的部队到京城去,找长船算帐去,以便把长船和暴发户中村刑部的首级统统扭下来!”正当故乡这船群情激奋的时候,纪伊守长船却突然病倒,在大坂的公馆里死了。原先大家都挺起劲,这么一来,故乡的反长船派就颇为失望。反对派中有人说:“有什么可失望的,中村刑部这小子还活着哪!”这时传来消息说,有一部分反对派为了讨伐刑部,已经带着洋枪从故乡出发了。刑部在大坂城得到了这个消息,便连夜坐船上伏见,上岸后直奔秀家那里。秀家不在公馆,在伏见城。刑部在公馆里左等右等还不见主人回来,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登上伏见城,在大老专用的厅室里拜谒了秀家。厅室的前面有一个庭院。庭院的水池畔,盛开着一片胡枝干花。秀家望着院子,头也不回地对刑部说:“刑部,那个你知道不?那是宫城野的胡枝子。”秀家十分喜爱胡枝干,在大坂的府邸和伏见的公馆里都栽种了各类品种的胡枝子花。所谓宫城野,是指从仙台东郊到海岸之间的一片原野。每到秋天,原野上开满了胡枝子、桔梗和木兰花,同时也栖息着许多金钟儿和金琵琶等。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和歌诗人们咏唱的名胜之地。听说,这庭院里的胡枝子是奥州的伊达政宗送给秀吉的。秀吉甚感惋惜的是,他没有参加征讨奥州的战役,未能亲眼看一看那名闻天下的宫城野。然而他曾想象过这原野上的景色,写过一首和歌,也背诵了几首有关的古诗。此刻,他脸朝着庭院,忽然诗兴大作,顺口吟唱起来:浮想如潮涌,心驰宫城野。繁花开似锦,秋虫唧唧鸣。秀家低吟浅唱,自我陶醉在诗的意境里。这时,一直低垂着头跪着的刑部再也忍不住了,开口说道:“在下诚惶诚恐向主公禀报……”说着便仰起头来,向秀家报告了家中发生骚乱的事。刑部觉得有必要给秀家一点刺激,便信口开河地说道:“前些日子所传病死的纪伊守长船老爷并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下毒药害死的。主公你猜那下毒的人是谁?”听到这里,秀家也不禁大吃一惊,便问到底是谁放的毒。刑部回答说,是故乡的首席家老宇喜多左京亮(秀家的叔父忠家之子,亦即后来的出羽守坂崎直盛)干的。秀家听了心里思付,这话可能有些道理,因为左京亮这个人,性格暴躁,遇事容易偏激,不善于深思熟虑,况且对人冷酷,因而他这样的人放毒杀人这类事情,说不定是会做得出来的。不过,左京亮住在乡下,这件事他怎么能做得了呢?再说,并没有什么证据。“刑郎,你可不要随便乱说啊!”“不,不,这可不是小人随便乱说。况且,听说左京亮这一帮人戴盔披甲,全副武装,现在正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沿山阳道,向大坂城奔来呢。”所说的左京亮一派,是以左京亮为首,包括肥后守户川、越前守冈(上面提到死在朝鲜的那位老家臣越前的儿子)、志摩守花房及花房助兵卫。这些人当中,除了助兵卫之外,都是食禄五万石以上的大户。要是发生骚乱的话,那么可能会发展成一场留驻京城的家老集团与故乡的家老集团之间的战争。这样的事态在其他诸侯家可是从未见过的。出乎意料之外,秀家却很乐观,他说道:“请和明石扫部好好商量一下。”明石扫部本名全登,传说是个很会打仗的人,长船死后,由他担任了驻大坂的首席家老。结果,这场骚乱发展成了事变。明石扫部曾居间调停,可是未能说服双方。首先,原来的长船派居守在伏见公馆里不出来,而故乡的反对派则进入了大坂,其间,经过了几场小规模的巷战之后,反对派占领了大坂的备前岛公馆,双方以淀川十三里为界,进入了武装对峙的状态。社会秩序开始乱起来了。要是秀吉活着的话,这样严重的事态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和秀家很要好的大名,官居刑部少辅的大谷吉继看不下去了。吉继对秀家建议道:“如果不碍事的话,我可以为你进行调解。”秀家正好对事态的发展感到束手无策,便决定托别的大名来帮忙收拾自己家里家里出的乱子。秀家恳托吉继道:“拜托,拜托,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务请老兄助我一臂之力。”说真的,有吉继出面帮忙,秀家感到松了口气。大谷吉继看来是靠得住的吧。吉继虽是敦贺地方五万石的小大名,然而从秀吉在世时起就担当丰臣家的行政事务,人们对他的办事手腕,评价颇高。此人是秀吉从小栽培、提拔而逐渐升上来的,为人爽直,会武艺,懂计谋,被认为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大名中的姣姣者。他患有癞病,面貌已遭破坏,总是用白布遮着脸,只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说几句题外话,且说这大谷吉继,在丰臣家的派阀之中,由于出生地和职务上的来往关系,和石田三成关系亲密。不过他并不象三成那样进行派系活动,而是持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吉继心里想:“要进行调解,得把江户内府给请出来才行。”家康乃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秀赖的代理人。他如今在伏见料理着各种行政事务。倘使由这位大名鼎鼎的家康出面调解的话,那么估计宇喜多家的家老们也会听从的吧。不过,家康身份太高了,不宜请他本人亲自出面介入一家大名的家老之间的纠纷。因此,吉继决定拉一个家康麾下的大名一起合作。德川麾下的大名中,首先当推神原康政。康政是早在德川家还只是三河地方的一个大名时起,就为德川家效劳的老家臣。他从家康拥有的关东二百五十万领地中分封到了上州馆林地方的十万石领地,官名从五位下式部大辅。想到这里,吉继便立即出门去拜访康政。康政听了来意,回答说:“要是用得着小弟之处,敝人很乐意协助。”他对吉继的计划大为赞成。后来,他们两人便分头奔走起来。他们把双方的代表叫到了伏见的神原公馆,进行调解,然而问题却还是不容易解决。但吉继没有灰心。吉继的想法是:“秀赖公的天下,还刚起步走”就了如此的乱子,如果听之任之,很有可能由此而延烧成一场燎原大火。后来,这两人在奔走调解的消息,传到了家康的耳朵里。“真想不到啊,居然连咱们家的小平太(对康政的俗称)也在奔走哪?”家康心里很不愉快。他早就巴不得出乱子了。这次宇喜多家的纠纷如能扩大成天下之乱,那么,到那时候就可以以“为了秀赖公”的名义,动员各地的大名,讨伐挑起纠纷的一方,继而利用这支讨伐军乘势一举建立幕府;否则就坐山观虎斗,坐等宇喜多家的两派势力两败俱伤,这也不坏。在家康看来,将来会向自己挑战的,估计是石田三成。三成充其量不过是个领地不到二十万石的大名,因此,他必将拉拢执政党的其他大名参加。他恐怕会请宇喜多秀家参加,让他担任这支部队的主力军吧。如果是为了秀赖公的话,秀家一定会踊跃加入的。对家康来说,秀家是个眼看将成为敌人的人物。秀家的家里正自行崩溃这件事,对家康是很有利的。然而居然会有这样的蠢货,特意为宇喜多家调解纠纷。神原康政具有三河地方人的质朴气质。尽管打过多次仗,是个久战沙场的武将,然而在参与天下的政治活动啦,观察政局的细微变化啦等方面,却是一个毫无能力的人。照家康通常的作法,这种场合,他可以教训康政几句。但是既然要教训他,那么家康就不能不讲明自己私下的意图和政治策略,而这在目前是不能不避开的。家康有一次和身边的人闲谈,突如其来地说了句:“真叫人难办哪!”他皱了皱眉头,又说道:“我讲的是小平太。你们想一想看,七之助不是早已上京来了吗?”所说的七之助是任主计头的平岩亲吉,他是家康属下的一个大名,管理着上州厩桥城,拥有三万三干石领地。按照家康制定的制度,他属下的在关东的大名们轮流上伏见城来。神原康政在伏见城的期限早巳过了,他本该和平岩轮换,赶快回自己的领地去。可是他为了调停宇喜多家的纠纷而东奔西走,一点也没有要离开伏见回封地去的意思。家康说:“这个人真是傻极了。看样子恐怕是为了得一点谢礼吧!”如果调解成功的话,那么宇喜多家将会拿出钱物酬谢调解人的。家康讲的是这件事。不,不用说,家康也并不认为康政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过,这样的场合,他不能不这么说。家康估计他的这些话,不久就会传人当事人康政的耳朵,康政准会气得要死,并立即动身回自己的封地去。只要这样,家康的目的就达到了。家康恐怕是位天生的善于使用计谋的人吧,即便他在调动、指挥自己的部下时,也常常采用这种含而不露的办法。甚至可以说,使用计谋已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种癖好了。果然不出所料。康政听了家康背后讲他的坏话,很是气愤。康政每次见到自己的朋友,都发家康的牢骚道:“难道他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在这以后,如家康所希望的那样,康政迅速地带着一批手下入,回关东去了。由于康政撒手不干了,调停失败了。靠吉继一个人没有办法说服那些脾气倔强的备前人,最后连吉继自己也撒手了。秀家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处理纠纷。占领了大坂的备前岛公馆的宇喜多左京亮等人,硬是来到伏见城,强迫秀家与他们举行谈判。他们要求道:“请老爷把中村刑部交给我们吧!”左京亮的言词虽然很客气,然而态度却很无礼,有点目中无人,大有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尽管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惜与之兵戎相见之势。日后,这位左京亮改称出羽守坂崎,当了家康的大名。后来他又发动了传说的千姬骚动,不仅如此,此人万事都要按自己的主张办,动辄闹事,最后自取灭亡,可以说是一个天生喜欢闹事的人。这种场合,尽管秀家有一点儿政治影响,但要圆满解决这一纠纷,定然是很困难的。秀家听了左京亮的话,生气了。“刑部也是我的家臣,要是我出卖他,把他交给你们,那我在武士之中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这事务请多多原谅。”秀家想用这些话来说服这位与自己同宗同族的疯子一般的家老。然而左京亮却越发气势汹汹,叫人无法对付。原来,这个雷神爷式的人物,那副尊容,也有点与众不同。油光锃亮的和尚头,一丝头发都没留。他发誓说:“在要求实现之前,坚决不留头发!”并且强制与他同党的人也这么做。第二天,左京亮又来了。不过,秀家这一天心情很好。中村刑部是爆发纠纷的起因,秀家找他详细谈了一谈,给了他一笔钱,于昨天夜里,暗暗地放他回加贺去了。秀家说:“刑部偷偷跑掉了。”左京亮不相信,双目紧盯着秀家,意思是说,你这是在撒谎吧。秀家面对他这种蛮横无礼的态度,实在有点难以忍受。但是此刻除了忍让之外,别无他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左京亮既然已把十个家老中的七个拉作自己的党羽,强迫秀家与他谈判,那么弄得不好,会被这家伙捣腾得家败人亡的。可以说,这时候,唯有容忍是秀家所具有的一点微弱的政治能力。“要是这么不相信我的话,你自己把这公馆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好了。倘若搜了而刑部不在,那么,这就是你的过错,那我就不能轻易饶你。”由于秀家说了这番话,这一天,左京亮一帮人只好退下去,回到了大坂城的备前岛公馆。但是秀家的手下有人内通左京亮,向大坂报告说,放走刑部的是秀家。左京亮得此消息后,怒发冲冠,扬言道:“好哇,老爷既然如此包庇刑部,那么,老爷就是我们的敌人!”随后他便在备前公馆的各处要津构筑了望台,设置鹿寨,夜里点起篝火,开始作打仗的准备。当然,如果再放任不管,听之任之的话,那么在丰臣政权首都的大坂,就会发生巷战。家康作为秀赖的代理行政官,对此也不能置若罔闻了,终于以大老的身份进行了调查,并对肇事人作了发落。本来,反叛主人的家老们,理所当然地要判处切腹自杀的。但是家康对他们从宽发落了。家康将他们“流放管制”,同时把他们叫到自己的公馆,让自己的下属对这些人说了这样一席话:“你们的心情,完全能理解。等将来有机会的时候,我再赦免你们”而且在管制期间,家康还差人送去了柴米汕油盐,接济他们。这些人都很感激家康,起誓效忠于他。被发配的有宇喜多左京亮、肥后守户川、志摩守花房和花房助兵卫。这几个人在日后的关原之战中都参加了家康一边。左京亮和肥后守成了大名,志摩守当上了有六干石封地的亲兵头目,助兵卫也成了家康手下的亲信幕僚。这样的发落,对宇喜多家的影响,远比上面所说的还要严重。由于这几个家老离去了,他们手下的仆人也走了一大批。宇喜多家能动员的兵力可以说是减少了三成左右。事隔多年之后,当家康回忆起这一事件时,曾追述往事道:“治部少辅这个人有点儿不正常……他还说,如果我是治部少辅的话,那就帮秀家出些点子,设法让宇喜多家的纠纷在内部解决,无论如何也不让它出现那么多犯人。这件事使宇喜多家的人员大减,结果,在关原战场上的战斗力也就相应地减弱了。而当时冶部少辅却未能有那样的预见。首先,他只把此事看作是别人家里的小纠纷,没什么关系,就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仅从这一点来看,冶部少辅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他缺少战略眼光。……四然而,家康的这番话里,是含有不少回忆往事的那种乐观情绪的。事实上,在关原战场上,家康有好几个瞬间尝到了几乎完全绝望的滋味。家康本想在关原之战发生之前就决定这场大会战的胜负的。他对参加西军的敌方的各大名,采用一切办法进行离间,怀柔等策反工作,从他们那里取得了从西军内部策应的保证。他甚至对西军的统帅毛利氏都做了工作,毛利氏部队的将领吉川广家,以及毛利家的家老福原广俊等人,曾答应从内部策应。家康甚至和他们订立了密约,他们保证在战场上不动一兵,不发一枪。当离开江户、奔赴战场的时候,家康是成竹在胸,感到稳操胜券的。其证据是:行军途中,甚至当小早川秀秋两次派来密使,要求为家康作内应时,他都用“小人之言不足信,别去理他”这话,竟然两次都没有加以理睬。东西两军的战争,是以西军攻打家康的部将所守卫的伏见城揭开序幕的。秀家被选为由四万西军组成的这支攻城部队的总司令。从秀家的官位之高和所拥有的军队人数之多来说,由他任司令一事,也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当年秀家的父亲直家临终之前,秀吉还姓羽柴的时候,曾经在他的病榻旁边,答应过说:“备前、美作自不必说,我一定把八郎培养成一员能够指挥大军在全日本驰骋的大将。”秀吉的这一句话,出于偶然的原因,竟实现了。“是吗?叫我来指挥啊!”秀家这么说着,欢喜得如天真的小孩似的。在这政治形势风云变幻的复杂时刻,唯有他没有任何政治方面顾虑,仅仅出于一种年轻人常有的正义感——为了已故的太阁之遗儿秀赖而战。石田三成是这次举兵反对家康的谋主,近来连与三成朝夕共事的几个奉行私下的活动,都不免叫人感到可疑,在这样的时刻,三成所完全可以信得过的,也唯有这位备前中纳言。石田三成曾经说过:“只有备前中纳言可以说实话,不必考虑策略和计谋。”这话的意思大概是,对秀家说话时,既可不必强调政治形势对我方有利,也不必许诺战争胜利后的利益。在托他做事时,只要坦率地告诉他事情的实际情形,他就会实实在在地帮你挑起担子来。况且,在西军方面,宇喜多部队的人数比其他部队多得多,再加上秀家麾下的备前兵打仗十分勇敢,因为憎恶胆怯,喜欢勇敢是主将秀家的脾气。由于上述缘故,这支人数一万七干人的宇喜多部队,看来将成为西军的主力兵团。秀家率领七十名将领和四万大军,作了种种部署之后,便开始了攻打伏见城的战斗。不多久便把城攻了下来。其后,秀家让部队在大坂休整,不久便经过伊势,进入美浓平原的大垣城,接着又乘着月色;冒雨行军,赶到关原盆地的预定战场,选择了隆起在盆地西部的、通称天满山的山麓作为阵地,把整个部队分成了五个梯队。秀家的大本营前面,树着一面红色帅旗。从山顶到山麓,到处插着宇喜多家的军旗,每一面旗帜都在白底上画有宇喜多家的家徽——一面圆形的大鼓。天色放亮的时候;布阵完毕了。没过多久,家康行动了。他从美浓平野的赤坂地方发兵,尾随于西军之后,经过日以继夜的急行军,于天亮时分,赶到了关原,摆开了共有八万兵力的阵势。但是,天气不允许开战。大雾弥天,咫尺难辨,无法识别敌方还是我方,东西两军各自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不得动弹。上午八点过后,朝雾开始消用散。与此同时,响起了第一声枪声。战斗是以由东军先锋福岛正则所率领的六干人的部队对西军的突击开始的。从正面接战的是宇喜多秀家的部队。双方一交手便立即变成了激战,福岛部队的先锋队受挫,溃退,终于被迫退却了数百米。正则大怒,他挥舞着银色帅旗,在前沿奔跑督战,企图挽回败势,然而还是无法挡住宇喜多部队的其势猛烈的反击。东军看到先锋队出现败色,都很慌张。加藤嘉明部队和筒井定次部队立即投入了战斗,试图突破宇喜多部队的侧面,然而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与福岛部队一起退了下去。秀家稳坐于放在山麓高地的折凳上,俯视着下面的战况。军队的作战指导由明石扫部全登担任,布置成五个梯队的部队分别由延原土佐、浮田太郎左卫门、长船吉兵卫、本多正重等人指挥,在这位特别喜欢勇猛的大将的麾下,将士们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敢精神战斗着。这可以说是一场孤军奋战。由于家康事前进行了策反工作,所以西军中有百分之七十的部队都按兵不动,不发一枪,紧贴在阵地上。只有余下的百分之三十在作战。这百分之三十的部队的主力是宇喜多的部队,除此之外,只有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继的两支部队。其他百分之七十的部队在一旁观战,犹如睡着了似的纹丝不动。看到西军部队有七成袖手旁观,家康起初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对方参战的是些什么部队?”家康命令派出探子,在雾霭迷蒙中查清了西军中参战的只有上述三支部队。在家康看来,三成缺少谋略,秀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大谷吉继虽说是个有些才智的人,然而职位低微,所指挥的部队,人数很少。再加上吉继身患癞病,皮肤已经溃烂得甚至无法穿戴铠甲上阵作战。但是随着云消雾散和时间的流逝,战况渐渐呈现出与家康早先的乐观估计相反的情况。由于西军的百分三十的部队拚死奋战,东军全线乱了阵脚,几乎连家康的命令都无法传达下去,出现了友军部队互不联系、各自为战的局面。家康有生以来恐怕还从未见过自己统率下的各部队竟然变如此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状况。不过,尽管多次进攻都遭失败,被敌人击退下来,然而在火线上吆喝兵丁,指挥作战的福岛正则,却从丰富的实战经验中深信:“这次定能取胜。”因为不断冲击自己部队的正面的宇喜多部队,尽管攻势凌厉,却不深入进击。如果福岛部队后退四五百米,他们便停止追击,生怕直追到盆地中央来,不敢给福岛部队以致命的打击。敌人的这种打法真叫人感到奇怪。然而,正则明白对方采用这种打法的原因。这是因为宇喜多部队没有友军作后盾。西军将领们都在周围的山头、山麓和道路两旁布下了阵地,可是并不打算支援宇喜多部队的进攻。“敌人只有一层,没有后援,大家不要害怕!”当正则发觉了敌人这种打法的原因之后,他这么大声喊着,给被对方打得乱逃乱窜的自己的兵士壮胆打气。在正则看来,宇喜多部队尽管凶猛异常,然而到头来将疲惫下去,最终会衰竭的。正则为了挽回颓势,进行了好几次反冲锋。因此从盆地四周的各山头的阵地上往下看,只见福岛家的山道旗和宇喜多家的鼓纹旗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战场上空,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时而呈现出犬牙交错的状态;忽而一方面追赶另一方,继而一方又被另一方所追。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不辨胜负。到上午十一点左右,西军的石田三成部队也打退了正面阵地上的东军部队的进攻,大谷部队有大规模地突人盆地中央之势,对此,东军各部都向盆地的中央靠拢,然而却只是白白地卷起了几股人马的漩涡而已,未能阻止住西军的推进。但是到正午十二点,战场的形势发生了逆转。这是因为在松尾山上布阵的小早川秀秋发动叛乱,命令他的一万五千人组成的部队从山上往下冲,突破了在山麓布阵的西军的大谷部队,把他的一字长蛇阵切成了数段,分割包围,并几乎把它全歼了。大谷吉继投刃自尽。这么一来,宇喜多部队被东军的过半数所包围,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秀家弄不清这是瞬间所发生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这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是金吾搞的?不可能是他吧!”秀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早从开战之前起,石田三成等西军首脑们就一直对金吾秀秋怀有疑虑,然而秀家却始终是乐观的,他无论对石田三成还是大谷吉继都这样说过:“秀秋叛变?那是不可能有的事。”秀家的理由是极其单纯的,正如他的为人一样。理由仅仅如此:“秀秋是太阁养子。”秀家的看法是,秀秋受过太阁的大恩。自己也是养子,我们是同一立场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即便其他人都背叛了秀赖,秀秋也根本不会起这样的歹心。我可以为他担保,金吾是根本不会背叛的。秀家只是一个劲儿地讲着这个意思,而且看来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一点。石田三成曾在背后议论秀家道:“这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事实上是,自举兵讨伐家康以来,关于政局的这样一种复杂情况,三成差不多一次也未曾和秀家商量过。但是,秀家通过正在使战场发生急剧变化的非常事态,懂得了人世的离奇。秀家,这位诗歌的爱好者,要是时世太平的话,也许已成了个第二、第三流水平的诗人,通过这件事,与其说他省悟到自己对政治感觉迟钝,莫如说他对秀秋的忘恩负义感到无比的愤怒。秀家喊道:“金吾这小子,不能饶了他!”现在可不是饶不饶的问题,眼下宇喜多部队被东军打得七零八落,几乎溃不成军了。而秀家此刻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不能饶了金吾。或者可以说,他已经为此而下定了死的决心。他从折凳上倏地站起身来,命令道:“给我牵马来!”他说要立即驱马杀入小早川的部队之中,找到金吾,与他决一死战。秀家大喊道:“天道不容啊!”只见他一脚踏着马镫,纵身一跃,便骑在马上。此时,明石扫部牵住了马缰,劝他说;“主公不宜这样!”扫部按照吃败仗时的惯例,想让主将秀家从战场上脱险。扫部向东北方望去,只见石田三成据守的屉尾山阵地也已陷落,刚才还在山头上迎风飘扬的“大吉大利”字样的帅旗已经不在,由此看来,石田三成也已逃之天天。扫部讲了这情况。这位年轻诗人回答道:“冶部少是冶部少,我是我。”秀家说:“冶部少也许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冶野心而发动这一场战争的,然而,我则是根据自己的信念到这里作战的。别的事,我不管它。我只是一心一意要遵照已故的太阁殿下的遗嘱,扶持秀赖公执掌天下,而作了全力以赴的努力。太阁的遗嘱也好,秀赖公的天下也好,全都败坏在金吾这忘恩负义之徒的手里了。我除了用这柄宝剑诛伏金吾这逆种之外,已无法贯彻自己的信念。”秀家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是扫部不听他的,动作敏捷地卷起帅旗,折断旗杆,接着命令秀家的亲兵们,叫他们保护着秀家赶紧离开战场。秀家被卫侍部队的一股人马推拥着向西边落荒而去。秀家战败之后,宇喜多家也随之而灭亡了。但是,在秀吉为了维护丰臣家而一手提拔的好几个养子当中,唯有这位秀家报答了养父秀吉对他的期望。在这之后的秀家的境遇,则是属于另外的主题了。战后他逃到了萨摩,偷偷地藏在岛津氏的公馆里,受他的庇护。后来,岛津氏投降了幕府,他的身份败露。岛津氏及其夫人的娘家——前田家一起向德川幕府恳求,请求饶他一命,为此,才幸免一死。他曾一度被送到骏河国,幽禁在该国的久能地方。家康大概是觉得“用不着杀了”。关原之战以后,石田三成和安国寺的和尚惠琼,以及小西行长等主谋,都被处了死刑,他们的首级被放在京都的河滩上示众。家康认为,秀家原来就没有被三成他们当作政治人物来看待。三成等人仅仅是看重他的侠义心肠和战斗力,才请他人伙的。诚然,在关原的主战场上,秀家曾起过那么大的作用,使东军多次陷入危险的境地。然而,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也就算了。现在的秀家,已经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了。后来,秀家又从久能发配到在江户城以南一百二十里之遥海面上的孤岛—八丈岛上。秀家在这个岛上足足住了四十年。他在岛上的生活始终十分贫苦。日常的工作就是编草席,然后把它换成食物,这样来勉强维持生活。“要是能吃一顿白米饭,就是死了也心甘。”这是他常说的一句口头禅。这话传到了江户。有一年,一艘便船来到八丈岛,给他带来了几草袋的大米。赠米的是他过去的家臣志摩守花房。此人在关原之战中参加了家康一方,现在在江户享受着荣华富贵呢。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对过去的主人有点负疚之感吧。秀家死于明历元年(1655)的冬天,终年八十四岁高龄。在这之前,秀赖也死了,家康也死了;德川幕府也已经到了第四代,即家纲将军这一代了。秀家,这个被流放的囚徒,关原战场上的失败者,却比胜利者中的任何人都活得长久。北政所黑百合花—朵那是天正十五年(1587)盛夏,侍女把写有上述文字的一张礼品清单呈到宁宁面前。送礼人在来信中写道:不日之内,臣将给阁下奉上此花。宁宁心里想道:“是真的吗?”她起初无法相信礼单上所写的是真的。百合花而居然是黑的,仅此一点就令人感到事情过于玄乎了。“怕是谁弄错了吧!”宁宁不仅心里想,也对侍女这样说了。她也和丈夫秀吉一样,不承认世上有稀奇占怪的事。宁宁,也写作祢祢。在她成了贵族之后也写作宁子。当时的贵族女子,名字中都有一个“子”字,例如建礼门院德子等。按照那个时代的惯例,关白的正室夫人称为北政所,为此,当她的丈夫秀吉升任关白的时候,世人便称呼她作北政所。那时,宫中的来往书信公文,则写作“丰臣吉子”。关于吉子两字的读音,看来连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定见,大概不过是因为“吉”字含有福星高照,可庆可贺之意,才选用了它吧。反正宁宁不管用什么文字来作名字,对于她的高贵的身份,丝毫也没有什么影响的。她不仅是“从一位“这个当时妇女所能达到的最高官位的保持者,而且也是丰臣家的家庭、后宫,以及侍女们的总指挥。呈献礼品清单的是佐佐成政。成政,原来是丰臣家的政敌。此人是自小在织田家长大的老家人。信长看重他武艺高强,作战勇敢,性格刚直,不断地提拔他,没多年工夫,他便升任为一员独当一面的将领了。信长进入晚年后,成政被分配到北陆探题的柴田胜家的麾下,身居主宰越中一国的要职。信长死后,当北陆的柴胜家与秀吉逐鹿中原的时候,成政当然参加胜家一方,抵抗秀吉。他这样作,并不单单是由于政治上的所属,而且也是因为他讨厌秀吉。在织田家旧日的将领中,象成政这样强烈地憎恶秀吉的人,实在不多。秀吉将北陆柴田胜家的反抗镇压下去之后,便领兵进入越中,降伏了成政。出人意料的是,秀吉竟饶了那么憎恶他的人一条命。世人对于秀吉的这种宽宏大量,甚感意外。而比谁都要感到意外的,不用说是成政自己。“不知为什么,我的一条命会得救啊!”对于象成政那么思想单纯、脾气刚烈的人来说,这样的疑问很可能是一个终生难解的迷了。秀吉当时所考虑的,主要不是什么成政个人的问题,而是如何平定天下的事。“秀吉胸怀宽大,连成政都没有杀。”如果这样的名声在天下传布开去,那么,听到这一消息的各国尚在抵抗的人,将会络绎不绝地自动打开城池,把弓箭扔在地上来投顺他的吧。秀吉希望产生这样的效果。为了扩大影响,他把越中一个郡封赠给了成政。仅仅这一点,就已经使世人瞠目结舌了。何况紧接着在征服九州之后,秀吉又把肥后五十余万石封地赐给了成政。肥后这地方被公认为日本土地最肥沃、物产最富饶的领地。“为什么会蒙受如此优厚的待遇呢?”成政苦思冥想,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使自己满意的答案:那是因为有宁宁。在归顺秀吉之后,有一段时期,成政曾在秀吉身边服侍过,陪他聊天。这时候,他也曾拜谒过宁宁,并给宁宁赠送过礼物。成政心里盘算着:“可不能怠慢了这个女的。”正因为他是一个曾经吃过败仗的人,因而可以说,在这方面,他比别人更为敏感。若论在丰臣家对人事最有发言权的人物,那可绝不是谋臣黑田如水,以及从创业时期起就一直辅佐秀吉的先锋大将蜂须贺正胜等人,而是这位北政所宁宁,这一点,成政也是一清二楚的。也有人说,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这两位将领,是宁宁一手栽培的。在长滨城的时候,他们还只是个小小勤务兵,宁宁看出他们颇有才干,老早就推荐给秀吉了。成政还听到过其他许多类似的故事。她这种知人善任的才能,也深得秀吉的信赖。秀吉一贯很器重她,对她的意见,从不等闲视之。如果追溯到秀吉还在使用藤吉郎这个名字时的往事,甚至可以说,丰臣家是秀吉和她联合经营起来的。宁宁不仅性格开朗,而且不摆架子,丝毫也没有专权弄势、作威作福之处。她唯一的癖好是喜欢评论丰臣家的各种人物,好对人事安排发表意见。这种癖好,就是在她被称为北政所之后,仍和草创时代一样,没有改变。而且,她对人物的品评,很少私心,又切中要害。在这方面,秀吉也很器重她,遇事常常和她商量。自然而然地,在她周围聚集了一批武将们,他们对位高势盛而又亲切随和的她十分仰慕。也许可以说,上面提到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以及宁宁的养父母家的浅野长政及其儿子浅野幸长,乃是这一武将集团中最早的成员了。佐佐成政觉得他自己的近乎奇迹般的荣升,抑或是由于北政所为他美言了几句之故;对丰臣家来说,这倒是很自然的事。“她为什么喜欢我这样的人呢?”这原因,尽管模糊模糊,不甚分明,但成政也是略有所悟的。宁宁对男子的评价标准,有明显的特点。她对于驰骋沙场的武将们要求宽,而对那些善长于宫廷社交的人物要求严。她喜欢男子的粗狂的性格和耿直的品质。即便由于他们的粗疏而招致失败,她也毋宁是倾向于把这种失败看成是他们的美德。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秀吉想要撤除两三名武士的职责,理由是认为他们粗疏、鲁莽。但是当宁宁听到这件事后,便在秀吉面前一再为他们说情,终于救了他们。以至于聚在她身边的武将们不久便给世人以这样一种印象:他们都是些能武不能文的人物。之所以这样,究其根源,恐怕也是和她这种性格爱好不无关系的吧。想到此,成政似乎明白了北政所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的男子怀有好感的原因。加之,成政与宁宁、秀吉同是尾张人,对于生在尾张的宁宁来说,在这方面,也是多少有些偏爱的。她对丰臣家的为数众多的近江人,常常态度冷淡;而对跟自己同乡的尾张人,则格外亲热。佐佐成政是尾张西春日井郡比良村人,看来仅凭这一条,就使宁宁产生了一种他并非外人的感情。成政想道:“对她的此种好意,得设法回礼啊!”在这种情况下,如能加强与这位喜欢参与人事的北政所的联系,那么对于成政这样一个封地在远离京城的边远地区的大名来说,乃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了。然而,该送什么礼物好呢,此事却叫成政颇伤脑筋。宁宁原是个物欲淡薄的人,加之处在如今这样的贵妇人地位,即使送她任何贵重的礼物,恐怕也不会使她特别欣喜的吧。成政苦思冥想,斟酌再三,终于想起了早先自己在那里当过诸侯的越中国的名山——立山上开着一种黑百合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为奇特的花了。即便在越中这个地方,知道有这种黑百合花的,也是凤毛麟角,为数甚少。只有家住黑部溪谷的猎户和崇拜立山上的神仙而在深山里修仙的行者当中,有少数人看到过这种花。成政一想到要馈赠黑百合花,便立即派人飞马驰往越中国,拜托曾作过自己部下的当地武士设法采集。尽管这是一种世上少见的奇花,不过既然托了当地的樵夫和猎户,也就不准到手了。没过多久,便采得了数株,将其栽入盛着泥土的木桶中,差人日夜兼程送往大坂。这花生于高寒山巅,不耐暑热,运送时,费了很大的周折。当黑百合花送到大坂公馆的时候,成政立刻从中取出一枝,插在一个绘有精致的镶金花卉的漆盒,送到了担任北政所秘书职务的老尼姑孝藏主跟前。孝藏主早就在翘首盼望这花的到来,这时便毫不耽搁地拿进北政所的居室,把它放在壁龛里。“这就是……”这就是那份礼单上写的黑百合花呀!北政所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伸长了脖颈看着这奇花出神。这花,与其说是黑色,严格地说是呈暗紫色。然而比起原先想象中的漆黑的花办来,在透过窗纸的光线的映照下,这自然的黑色反而更加显得庄重和典雅。过了一会儿,北政所便不断地扭动她那胖胖的身体,开始表达她的喜悦之情了。她大声说:“这个陆奥侍从老爷,可真能体贴人啊!”那时候,成政曾蒙秀吉赐姓羽柴,担任陆奥守,官居侍从。为此,世人通称他为“羽柴陆奥侍从”。“真是难能可贵呀!武士理当都应这样啊!”北政所声音哽噎地动情地说。北政所出生在织田家的一个下级武士家庭,刚毅之中又带有这种柔情的武士,可以说是符合她的美学观点的典型的武士形象。而秀吉所宠用的石田三成等等近江出身的官吏们如何呢?他们有成政这样的高尚情怀吗?北政所不禁暗暗地把他们作了比较,并越发看重这位成政了。北政所说:“真不愧是个连对部下苛刻的右大臣织田老爷都十分中意的人物!”从遥远的越中国,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备受辛苦,就为的是把这一枝黑百合花送到北政所面前,如此的用心,真叫人钦佩啊。在这无止境的豪华、奢侈的世俗之中,成政以一朵黑百合花表达了一种清寂而典雅的境界,而这不正是茶道所要求的理想境界吗?尽管他平素常说:“敝人对于茶道一窍不通。”“我想,世上还没有人知道有这种黑百合花吧。”她想,应该把这花朵展出一下。她命令手下人开始作准备,以便为这枝黑百合花举行一次茶会。她是茶会的主人,而茶会的实际事务,则请大坂界地方店号[贝鸟]的老板的年轻的妻子担当。这家[贝鸟]屋老板的妻子,就是干利休(茶道干家流的创始人)的女儿阿银,担任着北政所以及丰臣家其他妇女们的茶道师父。这次茶会获得成功,取得了好评。应邀出席茶会的宾客,净是丰臣家后宫中的贵妇人,不用说,没有一个男子参加。妇人们都对这开在高山雪岭上的神话般的花朵,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并异口同声地感谢说:“真是开了眼界啊!”后世的人对这次茶会添枝加叶,编造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淀姬登场。说是淀姬应邀以客人身份参加了茶会,然而由于她对黑百合花的事早已有所风闻,便不由心生一计,自己也派人飞马赶往越中国,命人采集黑百合花。佐佐成政离开之后,越中国没有再派大名,而是成了丰臣家的直辖领地。这直辖领地的统治权掌握在大坂的奉行们手里。这些奉行们正是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人,他们都是些以淀姬为后台的近江地方出身的文官。为此,在这件事上,一切都对她很有利。当托人采集的黑百合花尚未送到大坂之前,淀姬应邀参加了北政所举行的茶会。其他客人面对这一枝黑百合花,犹如发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似的,都显示出惊叹不已的神色,而唯独这位淀姬是个例外。只见她平静地看了一眼这朵花之后,只是轻描谈写地说了两句恭维话。她这种冷漠的态度,叫北政所甚是纳闷。令人觉得,此人要么生来就对事物感觉迟钝,要么她早巳见过这黑百合花,因而并不觉得新奇,两者必居其一。从那以后过了三天,事情的真相大白了。那一天,淀姬在她所住的公馆二之丸的长廊里,举行了摘花佛事,北政所也成了座上客。北政所带着孝藏主前往一看,只见三天前她那么以为了不起,甚至那般不惜兴师动众、劳命伤财地为之举行茶会展出的那种黑百合花,竟与败酱草等其他杂草一起,有的被塞在木桶里,有的被胡乱地插着。况且,不是什么一枝、二枝,而竟是二三十朵之多。这情景犹如在向人们说:“黑百合之类,并不是什么奇花!”它仿佛在嘲笑北政所的愚昧无知似的。谁能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呢。何况,她的耻辱已被公之于众了。事情已经关系到丰臣家的女掌权人的威望问题。北政所不仅憎恨淀姬,而且把这种憎恶一古脑儿转嫁到了呈献黑百合花、从而让她蒙受了耻辱的佐佐成政身上。没过多久,她便策动秀吉,让他从成政手里,收回了肥后国这块新封的领地,并最后制造了让成政在摄津国的尼崎地方剖腹自杀的结局。……以上,便是后人为这次茶会添加的故事。这故事,日后颇为世人所相信。然而这却很难说是事实。因为成政被没收了领地是在天正十五年(1587),那时淀姬刚刚成为秀吉的侧室,理所当然的,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势,能以如此周密、细致的谋划来对抗北政所。而且,佐佐成政的失足是由于别的事件和其他政治方面的原因,硬说是由于一枝黑百合花的缘故,未免过于幼稚可笑。但是,这故事却以夸张的手法,象征性地描述了一个事实:北政所和淀姬两人之间的闺阀之争,曾对丰臣家后来的政治和命运给予深刻的影响。从这一意义来说,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比这更生动而深刻的了。闲话打住,言归正传。且说这佐佐成政被秀吉赐死是在天正十六年闰五月。这么一来,肥后国没有了诸侯。成政死后,把肥后国赐给谁呢?这件事成了朝中谈论的话题。秀吉因是从织田家一员将领的身份,而在极短的时期内取得了天下的,因而他与日后的德川家康不同,在他的亲信将领之中,无论在才干、资历和出身等方面,能足以担任一国大名的人物为数很少。遇到这种场合,就不得不从他的直系武士中提拔了。“封给谁好呢?”秀吉不是那种沉思默想的人。即使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也会象唱歌似的,一边嘴里说着一边进行思考。听到秀吉这么说,宁宁——确切地应称之为北政所——立即插嘴说道:“虎之助正合适么!”虎之助乃是加藤清正的小名。这青年是秀吉的母亲阿仲(大政所)的亲戚,五六岁的时候,被他母亲领来,要求秀吉给抚养的。秀吉欣然同意了。后来,秀吉把他放在长滨城里,让他和家里人同吃一锅饭长大的。清正小的时候,宁宁还给他缝补过衣服,一年四季的穿着也都是宁宁费心照料的,甚至还因为过于顽皮而斥责、打骂过他呢。宁宁替清正操了这么多心,,也就自然而然地疼爱起他来。对她来说,没有比清正这孩子更招人喜爱的了。不久,清正当了小勤务兵,接着就以十五岁的小小年纪又被提升为拥有一百七十石封地的小大名,在贱之岳战役中立了一功之后,封地又增加到三干石。清正身高六尺有余。此人不仅在战场上勇猛无比,而且似乎还有点谋略,颇具将帅之才。从宁宁看来,清正的性格中最叫人喜爱的一点是,这位年轻人,如果丰臣家给他施以恩泽,那么日后他是定会报答的。秀吉一个人嘀咕道:“只是年纪还小啊!”他也并非反对宁宁的意见。他是说,把只主管过三干石领地的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一下子提拔成为大大名,是否合适。然而,从短期内取得了政权的丰臣家的实际情况来说,万事都得速成。因此秀吉说道:“行啊!”在决定封领地给清正之后,秀吉联想到自己的另外一项规模宏大的计划,从而使这次任命具有了深远的意义。这项计划便是将来攻打大明王朝。征服大明,这是秀吉在织田信长手下任将领时起,就抱有的一个理想。他很想在他的这一生中实现这一理想。信长在世的时候,秀吉有一次从姬路到安土城去朝见信长,这时他曾半开玩笑地说过:“到时候,请赐我九州,我愿领兵前往。”秀吉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九州,大概是因为从这里渡海到大明去很方便的缘故吧。况且肥后(熊本县)在九州之中,也是土地肥沃、物产富饶之处,比起日本国中的其他任何州来,能养更多的军队。再者,肥后人,自菊池氏以来,也以骁勇而著称。要是把这肥后国封给清正,会怎么样呢?在秀吉麾下的将领中,没有其他人比虎之助清正更适合于担任外征军的先锋大将的了。肥后雄厚的经济力量,足以承担那沉重的军事负担。如果清正这样的将领带领肥后兵出征,那么,不管大明的军队如何强大,也是能够轻而易举地予以粉碎的。秀吉说道:“给他半个肥后国吧!”虽然是半个肥后国,那也有二十五万石领地之多。从仅有三干石领地的清正目前的身份来说,这简直是一次叫人头晕目眩的荣升。清正听到封给他半们巴后国的消息,一方面感谢秀吉的大恩,同时以加倍的深情感谢北政所——也可以说是感谢养母对他的慈爱。在清正对北政所的感情中,常常有一种思慕之情,就如幼儿喜欢闻闻刚刚洗完澡的母亲的身体所散发出的香味。对于清正来说,道义上的主人是秀吉,而感情上的主人,也可以说是北政所吧。“肥后的另外一半二十四万石领地,决定给弥九郎,你们要和睦相处啊!”清正正叩拜在地上的时候,听到秀吉这么说,他登时感到无比的气愤。“竟是那开药铺出身的弥九郎这小子啊!”想到这里,清正没法理解秀吉的用意。清正信奉一种单纯的价值观念:所谓武士,有武功才有价值。在这一点上,和他的保护人北政所的价值观念毫无二致,正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同样的价值标准,所以北政所喜爱清正,清正也乐意和她亲近。然而,对清正来说,秀吉的用人却叫人难以捉摸。小西弥九郎行长是秀吉作为织田手下的一员将领、担任中国地方的行政长官时发现的人材。由于他足智多谋、善长外交,秀吉将他收作了自己的部下,担任下级的参谋军官,并让他出使过许多地方。后来,秀吉又把他的父亲——在界地方经营药材的商人小西寿德,以及他的哥哥小西如清也请来,叫他们充当秀吉的行政顾问,有时也让他们担任某一地方的行政长官,给以很大的重用。秀吉在夺取政权之后,由重用清正这样的善于野战攻城的军人,改为重用小西行长这样具有经济眼光的行政管理人材。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顺便交代一下,商人小西一族,过去在从界地方到大坂这带,生意颇为兴隆,然而,行长所在的小西家,在这小西一族之中,只是个中流人家,因而即便在商界之中,也还算不上名门。由于经营药材的关系,小西行长这一家,祖祖辈辈精通对朝鲜的贸易,行长也曾几次渡海去过朝鲜,;对朝鲜的山川地理和政治形势了如指掌,而且还通晓朝鲜语。行长的这些经历和能力,对秀吉具有很大的魅力。他打算将来让他担任对朝鲜的外交工作,而且有朝一日出兵征讨时,可让他与清正两人配合,共同挑起先锋大将这副担子。清正的骁勇,再加上行长的智谋和外交知识,两者要是能互相配合,那么征讨军就会如虎添翼了。但是,清正不理解这一点。“原来竟把半个肥后国封给了他呀!”清正仅仅以一种偏见来看待事物。他感叹世道之衰落,认为那种虽然没有什么武功,却会在府衙的铺席上对秀吉阿谀奉承、献媚取宠的武士,竟比有赫赫战功的人越来越受到重用。而且,这一批朝中派聚集在丰臣家政权的中枢,相互之间的团结也很紧密。才子石田三成当上了这一帮人的首领,统率着近江地方出身的一批官吏,小西行长也隶属于这一集团。“离开京城到边塞去后,会怎么样呢?”清正的心中不免涌出这样的忧虑。清正既然讨厌这批朝中派,而且对他们敬而远之,如果被这帮人在秀吉面前信口开河的诬告上几句,那么说不定他也会遭到跟佐佐成政同样的命运——赴任之后,被没收掉所封的领地,被命令剖腹自杀。当初,倘使成政与这批朝中派有交情的话,他们就会帮他在中央调解,说情,也许就不至于遭到那样的厄运吧。“不知夫人知道这事不?”清正以哀求似的口吻说道,“小的与那药材商关系不好,现在将一国五十万石领地一分为二,让我们两人各得一半,那就必然会发生纠纷,弄得两败俱伤,而且这卖药小子准会通过治部少辅,在殿下面前说小的坏说。”清正的请求是,到那时候,万望夫人可怜在下,救救我。他以一种小儿对母亲撒娇提要求的心情,说了上述这一番话。北政所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说:“我明白。”清正对前程的忧虑,她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可以说,他们两人有共同的忧虑,而且担忧的不仅仅是清正的前途。北政所本人也和清正一样,对于丰臣政权今天这种偏重朝臣的情况,暗暗地感到不满,对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这帮人没有好感。她对清正说:“你放心地去吧!”她的特点是:说话总是那么直截了当。听了北政所如此明确的表态,清正脸上的愁云消失,面容也变得开朗了。他匆匆地向北政所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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