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婆娑罗-2

按原计划,这里该是夜晚,戏还不该拉幕开场。可是幕拉开了。演戏的准备还没有就绪。被大雾濡湿的二千多名后藤军将士,伫立在河内平原这广阔的舞台上。可是,大雾虽给夜晚带来了不祥之兆,一到天明,反转祸为福了。因为大雾正浓,东军发现不了后藤军。“将士们,大丈夫光荣战死疆场,当在今日!”又兵卫命令道。他在石川河西岸遍插旌旗,摆好阵势。陟过石川河浅滩,对面就是小松山。应该先行占领。因为有雾,看不清对岸的敌军。又兵卫为了解敌人如何布阵和人数多寡,组织小股枪炮队,先去小松山“哨探”。!所谓“哨探”,实际上是火力侦察,向人数不明的敌阵射击,然后根据回射的枪声、数量和位置,即可判断敌情的大概。透过浓雾,传来双方对射的枪声,又兵卫依稀揣摸出敌阵的情景。一夜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小松山上无敌军。”东军的水野胜成之所以忽略这座如此重要的山,是因为他不明地理情况。水野帐下的一班将领,在各处随意布下阵势,就地休息,以恢复一夜行军的疲劳,唯独小松山除外。又兵卫命撤去石川河阵地,涉过浅滩,全军抢占了小松山,俯视山下的敌军。日高雾散,山下东军狼狈不堪。他们抬头看到,渐渐散尽的薄雾里,有无数旌旗招展。“攻下此山!”水野胜成命令道。不等点派,帐下的将领们都争先涌到山脚下,真是“兵多无谋”。对阵双方兵力相差悬殊的时候,人少的一方须变换战术,而人多的一方,只要一个劲地猛冲就行了。松仓重政和奥田忠次两军打头阵,先从正面登山。后藤军的部将山田外记,片山助兵卫轻而易举击溃了成群爬上来的东军,先是击毙了敌将奥田忠次,此外,东军里枉送首级的著名武士还有:高田九郎次郎、今高物右卫门、井关久兵卫,冈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卫、井上四郎兵卫、下野道仁、阿波仁兵卫。东军的先锋部队溃败下去,后来成为岛原领主的松仓重政,当时如同从山崖上滚下去似地大败而逃。山顶上的又兵卫立即下令吹响螺号,命前锋山田和片山两将追杀敌人,向国分岭隘口快速推进。那儿就是水野胜成的大寨。胜成慌了。冲杀过来的后藤军不过二三百人,却是个个拼死力战,加上道路狭窄,南面是山,北面有大和河的悬崖,如投入全部兵力则施展不开。双方都成一列纵队,一人一骑地交锋。况且,又兵卫就在头顶上督战。山上又兵卫军号角齐鸣,鼓声震地。然而,又兵卫的前锋部队终于精疲力竭了。胜成不断投入生力军,开始反攻。又兵卫在山上当即派出中军替换前锋,又将东军赶出几十丈远。“真田怎么不来?,,又兵卫明知埋怨也无济于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大声嚷道。要是现在有真田那一万二千人的援兵,就可把后备兵力陆续投入战场,替换疲劳的将士,同时在山上布好猛烈的火力射击敌阵,那么东军势必溃散而逃。这时,又兵卫在山上坐在折凳上,脸色显得格外明朗。“不是应验了么?”这指的是他原来的方案。要是真田军照他的方案准时到达的话,胜利是会实现的。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战术的正确。“这样也可差强人意了。”丰臣家是注定要灭亡的,又兵卫和他的下属浪人将士只要能够在这儿响当当地结束自己地道的武士的一生也就可以了。时间在推移。又兵卫的兵士们疲惫不堪,却仍在混战之中来回冲杀搏斗。东军方面,不光是水野的第一军,本多忠政的第二军五千人,伊达政宗的第四军一万人都已陆续到达战场。又兵卫看到,时机已到,便踢倒折凳站起身来,只带了三十骑护身随从,冲下山去。他紧拉缰绳正要跃下山路的一刹那,子弹打中了胸膛。可是,又兵卫并没有落马。他的将士金马平右卫门大吃一惊,策马赶来,又兵卫在马上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平卫,速将我的头颅砍下,切莫让敌人缴获。”说着,便倒伏在马鞍上,他已经死了。又兵卫望眼欲穿、所期待的真田幸村的第二军,终于在中午之前到达藤井寺村口,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七个小时。他是从半夜丑时从四天王寺口出发的,因此,行军速度是每走八里要花去将近三个时辰。象幸村这样素来用兵神速的武将,竟会迟缓得如此令人吃惊,恐怕不能说仅仅是浓雾的缘故吧。虽说和又兵卫已经约好,但幸村大概中途又转念想保存自己的兵力。一万二千名真田军是大阪方面最大的机动兵力,要是按照后藤方案让这支人马轻易地消耗在国分岭的隘口上,那么幸村自己也就失去最壮烈的殒身之地了。“又兵卫当于又兵卫的殒身之地死去。”幸衬一定是这样想的。这倒并非他没有人情,象又兵卫那样的军事家就应该让他死在他最喜爱最合适的战场上这样的军事家也想在自己所认为运筹得当的地方殒身。他准是那么想的。幸村特意赶到藤井寺村,却只与东军发生了几次小冲突就立刻退兵了。第二天,五月七日,他在自己战略中最理想的决战场——城外四天王寺高地与十八万东军激战,曾几次击退敌军,有一次还冲入家康的营寨。在以少胜多的野战中,可以说他指挥的是一个很理想的战例。下午,幸村从四天王寺西门往东退却的时候,在安居天神寺院内被越前兵西尾仁左卫门砍掉了首级。翌日,大阪城陷落了。秀赖终究没有走出城门一步。杀生关白一在尾张国知多半岛的根部,有个叫做大高的村庄。村子里有一些松树和杉树。长得苍劲而古朴。听说,从前这里曾经是面对鸣海海滩的渔村。但是由于战国中期织田家常在这一带围海造田,致使这村庄如今离开海边已经相当远了。然而即便是现在,当人们站在村子里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过松树桠权间的缝隙,看到湛蓝的伊势海翻滚的波涛。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村庄。可出入意外的是,村子的守护神却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规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里。由此看来,这村庄从相当远古的时候起就已经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姊子”——顾名思义,这里祭祀的是上古时代曾在这一带生活过的一位姑娘。她叫宫箦媛,是古时候当地一位名叫稻种的酋长的妹妹。她和从大和地方来这里征伐东夷的日本武尊结了亲。两人之间大概有过几夜的衾枕之欢吧。只因为和古代英雄有过这么一点因缘,这位姑娘的大名载入了《古事记》,当地人还在林木深处为她建造了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们从遥远的年代起就一直对她顶礼膜拜。人是靠因缘而生存的。如果人只是孤单单一个人生活,那他完全和兽类无异。只有当他生活在因缘——亦即与他人的关系里时,一个生物的人才具备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的资格。这大概是佛教徒们所发现的人世的奥秘吧。宫箦暖姑娘的奇异遭遇,和我们下面要讲的故事有一点象征性的关系。战国时候,在这大高衬里,住着一个四肢瘦小的农夫。他叫弥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种别人的一点田地过活。弥助无甚本领,相貌也长得丑陋。妻子早死,此时,他正要物色一个可以续弦的女人。在这一带村子里,时常有穿村走巷的货郎来往。这些货郎,就如传播花粉的风一般,所到之处,常为人介绍对象、撮合亲事。其中有一个货郎出来担当月下老人,他对弥助说道:“中村寨里,有一个女人,正好与你门当户对,虽是个寡妇,幸好并没有子女,你看怎么样?”就这样,这门亲事成功了。女人叫阿友,长得很丑。弥助颇为失望。然而就是这位阿友,日后竟成了全日本无人不知的贵妇人——端龙院日秀。这自然是弥助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象弥助这样阶层的人结婚,是谈不上举行什么仪式的。无非是在门口燃起一堆篝火,请几个亲戚和近邻,喝几口象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来宾们都回去之后,阿友双膝跪在房里的地板上,用一种与她的长相很不相称的娇滴滴的声调,对弥助说道:“妾无家可归,望夫君永远爱怜!”“这下可捡到便宜了!”弥助听到这女人娇滴滴的声音,看到她那温顺的态度,心里这样想道。不错,阿友就等于没有娘家。据阿友说,母亲生了她和弟弟之后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穷途末路,无以为生,便招了邻家的男人竹阿弥为婿,重新结了婚。不久以前,又为竹阿弥生了一子。后父竹阿弥生性粗暴,为此,她的一个胞弟被迫弃家出走。她对生养了自己的娘家没有感情。听了女人的这番诉说,弥助开口道:“这于俺反倒更好。”要是讨了个老是恋着娘家的媳妇,那该是男人的不幸。于是,他又对妻子说:“快快扎下根来,就把俺这村当作生你养你的地方吧。万事全靠因缘哪。”弥助说:“万事全靠因缘。”然而他哪里知道,一个奇妙的因缘早巳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它在弥助夫妇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长,而且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势头伸展着。此人就是弥助媳妇的弟弟,小名猴子。顺便说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阁的身世》的书。口述者是中村寨的里正、稻熊助右卫门的女儿,她是这姐弟二人青梅竹马的朋友。晚年,她向养子土屋贞知讲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里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并令他记录下来。该书一开头就用简洁的笔触介绍了这位阿友的弟弟:幼名猴子,改称藤吉郎,后为筑前守。继而写道:信长公赐其羽柴姓,故号羽柴筑前守。后任关白,蒙天子赐丰臣姓。……大阁姐生于同地,号瑞龙院。此姐弟二人为同父同母所生。内弟秃吉的飞黄腾达,完全改变了大高衬农夫弥助的生活境遇,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他连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境遇的突变而惊讶,妻弟秀吉说了句:“弥助兄,你当个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张国的犬山拥有十万石封地的诸侯。然而弥助毕竟是个农民,他没有当大名的信心,只得恳求秀吉,允许他不去尾张,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属管辖之下,他自己则领着俸禄,住在大坂城里,过着清闲的日子。“如今我这身子早已不属于我了。”弥助茫然地这样想。他被加上“三好”这个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术戏一般。秀吉出身低微,为此他总要给他的亲族的身份尽力粉饰一番,哪怕是虚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门望族,一度曾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人家。如今这家族早巳没落,只留下一个号称笑岩人道的老人,还在人世苟且偷生。这老人原名三好康长,极盛时曾当过山城守,威震摄河泉三州,后被织田信长所驱逐。现在,他将自己的老残之躯寄靠于秀吉。秀吉也待以诸侯之礼,让他当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对这位笑岩入道说:“人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当然不能不听从。于是他就把弥助夫妇认作了自己名义上的养子和养女。不仅他们夫妇,连他们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孙子。并让其中一个叫次兵卫的,作了三好家的后嗣,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袭名字孙七郎,称作:“三好孙七郎秀次”。这便是日后任关白要职的秀次其人。总之,秀次的父母弥助夫妇,并没有为自己的前程作过任何努力。这一家贵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缘”。孙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着这奇运带来的恩泽。虽说如此,不过,孙七郎和他的父母毕竟不同,他多少作过一点点努力。确切地说,这努力还不止是“一点点”。二列七郎秀次在举行过成人仪式之后,就在河内领得了二万石的封地。后来,他在舅舅秀吉的带领下,从十四五岁起就从军出征。不消说,他从一开始就担任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十六岁那年参加了征讨伊势地方的泷川一益的战争。“好好努力,干得好,将来有你的好处啊!”舅舅秀吉每每这样说。所谓“好处”,大概是指当秀吉的接班人吧。这敢情是恰当不过的。因为这位孙七郎,乃是世界上最最纯真地继承了秀吉血统的人。虽说孙七郎的二弟小吉(秀胜)也一样,但是这位二弟智力稍差,而且生下来就是个独眼龙。三弟还是个孩童(此人后来名叫秀俊),而且早巳被秀吉的异父同母的弟弟秀长领去作了养子,所以已经不能算在内了。总之,和秀吉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只有他姐姐阿友所生的这三个。“这位少爷将来要当统帅。”这一点,秀吉军中的各位将领也都看到了。自然一些谙于世故的将领们就把到七郎作为秀吉的代表来对待。只有福岛正则,把这事当作笑柄,公然对孙七郎抱着轻蔑的态度。福岛正则是秀吉为数不多的亲戚之一。他原名市松正则,是尾张国清洲地方一个箍桶匠的儿子。因与秀吉的亡父有着血缘关系,从小就养在羽柴家里,充当小勤务兵,在贱之岳战役中立过功,现在当了头领,统率着三队人马。正则原本就是个锋芒外露的人,被人认为有些狂妄之处,加上那种自认是秀吉的至亲的观念过于强烈,致使他只会用一种嫉妒的目光看待孙七郎,并旁若无人地对秀次评论道:“这小子充其量只有翻土块的本领。”意思是说,这是块当农民的料子。当有人称孙七郎为“公子”时,正则咧着嘴哈哈大笑。他到处散布说:“那小子也算公子?不错,穿戴的倒是公子的衣衫,可那是绣花枕头,徒有其表。这种人就是当个骡马运输队的赶脚的,恐怕也难以胜任。”背后讲的这些坏话,虽然没有传进孙七郎的耳朵,但他感到私下里似乎有这样的议论。他自然而然地摆起架子来,到头来甚至对辅佐他的老将们也礼仪不恭,态度傲慢起来。这时他才十六岁。然而,在作战方面,因有辅佐他的各位将领一手包揽了军务,虽无大功,倒也没有大错。这个年轻人有过—次左右战局,确切地说是左右历史的重大行动,那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年,他十七岁的时候。那一仗后来被人称为小牧、长久手之战。时间是在秀吉控制了日本中部的二十四国之后。秀吉为了以此势力征服盘踞在东海方面的德川家康,亲自率领大军开进了尾张。家康也不示弱,他出动了故国三河的全部兵力,在尾张摆开阵势,和差不多三倍于己的秀吉的军队相对峙。参战的双方互相窥伺着对方的虚实,虎视眈眈而又都按兵不动。双方都构筑了坚固的野战阵地,战线处于胶着状态。在这种场合,谁如果轻举妄动,谁恐怕就会吃亏。双方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势,如果敌人胆敢动手,就立即予以打击。秀吉慎之又慎。然而这时却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来向他献计。他们是池田胜入和他的儿子池田辉政。池田胜入是早先秀吉在织田信长手下时的老同事。对于在短期内取得了天下的秀吉来说,这是一位不愿得罪的人物。池田胜入邀功心切。他献计说,家康的老窠三河空虚,可以马上组织一支游击部队,秘密行军,偷偷地绕过家康的防线,然后长驱直入奔袭三河。这样,家康定会惊慌失措,抛弃前线,调兵回救老窠。请允许我担任这支游击部队的先锋。秀吉没有同意。因为如果这事被家康发觉,必定会招致失败,给全军带来影响。第二天,胜人又向秀吉提出恳求。秀吉为了不使胜人离心离德,终于答应了他。只是向他详细交代了应该注意的事项。一支游击部队很快组成。先锋是池田胜人,中军由森长可和堀秀政担任。所选的将领都是从织田时代起就以猛将著称的人物。担任殿后的是三好孙七郎秀次,他同时兼任整个游击部队的大将。他们这支总共二万人的部队,于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六日深夜,从尾张乐田的阵地出发了。行军第一天,部队偷偷地翻过物狂坡,通过了家康阵地的前方,行动顺利,没有被对方发觉。直到第二天,四月七日,在太阳开始西斜之后,家康才得到情报。那是早先家康安插在秀吉军中一个伊贺地方人名叫服部平六的密探,溜回家康阵地紧急报告的。得到秀吉的一队人马已经出动的消息时,家康欣喜若狂。太阳落山之后,家康开始了行动。他的办法是:用一支部队,以同样的秘密行军,尾随敌人的游击部队。家康成功地从小牧的大本营悄悄地抽调了九千人马,以全速的夜行军追了上去。夜深的时候,发现了敌人的后卫部队。“敌方担任殿后的将领是谁?”“三好孙七郎。”一个下人回答说。这是家康第一次直接和秀次这个人打交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家康又问一个熟知敌情的人。那个人回答说,他是秀吉的一个养子,今年十七岁。并且说,这位少年将军所用的武具,珍奇得叫人有点不可思议。孙七郎秀次是个搜集迷,喜欢搜集是他毕生的嗜好之一。近来他正在热心搜集有名武将的武具。举个例子来说,他所用的作为大将徽记的马标,是一面金色的大旗。这物件,原为越前北庄战死的织田信长手下首屈一指的勇将柴田胜家所有。他戴的头盔是一顶仿照中国的头盔制作的唐冠,此物本是美浓地方出身的武将、现在秀吉手下任备中守的日根野弘就的武具,孙七郎死乞白赖地一再向物主索取,才勉强弄到手的。那件用鸟毛制作的披肩,则是木村常陆介的物品。木村是一位近江地方出身的豪杰,现在秀吉军中任职。这披肩本是木村的常用之物,架不住孙七郎苦苦请求,才不得不忍痛割爱。这真可以说是集当代英雄豪杰的战场装束于一身。“这人真有点怪!”家康歪了一下头,以略带迷惑的神情说道。家康不由得暗暗发笑。对家康来说,最想知道的是有关敌将强弱的情况。先锋池田胜人,是一员天下闻名的虎将。中军堀秃政,身经百战,武艺高强。森长可原是美浓国斋藤家的旧臣,号武藏守,后来跟随织田信长南征北战,纵横驰骋,得了个“鬼武藏”的诨号。另外,由于他的胞弟兰九和力丸在京都本能寺为卫护织田信长奋勇抵抗、以身殉主,为此,他们这一家在世上很有名望。要使奇袭获得成功,必须打击敌人的薄弱环节。而上面三人作为打击对象都过于强大。家康听说孙七郎的装束颇为珍奇,便说道:“此人定是个弱将。”据家康看来,这位秀吉的亲属,似乎是想用这些表面的装束来掩饰自己的胆怯和无能:形成这样的看法之后,家康便把攻击的重点放在孙七郎率领的后卫部队上,方法是先围起来然后再打;孙七郎的后卫部队就在白山林夜营。这是一处山坡地,东边高西边低,只有山谷的底部有一条南北向的通路,道路的两边长满了郁郁苍苍的树林。从这地形来看,恐怕只能够说.孙七郎完全是为了让敌人袭击才在这儿宿营的。而且连发动攻击的家康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敌方好象连步哨都没有派,高处也没有设置了望哨。这就成了一场轻而易举的战斗。家康下达了全歼敌人的命令。趁着沉沉夜色,他让九千人马全都潜伏进山林深处,把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等待攻击的时机。东方发白,孙七郎的部队起身了。但是仍然没有发现被围。他们吵吵嚷嚷地说着话,一边在用早饭。就在这时候,家康的部队发起了全力以赴的猛攻。这已经不是打仗而是一场屠杀了。大部份士兵扔下手中的饭碗,连马都来不及牵,便只身仓皇逃命。孙七郎见此情景,早忘了自己是员大将,只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猎场上一只被人围措的走兽。他正想奔到马旁边去牵马逃跑,忽见从树林子里冲出几个德川家康的士兵,便赶紧掉转了方向。他漫无目标地在那一带徒步乱跑。这期间他只下过一道命令。他连声呼喊:“把久兵卫给我叫来,把久兵卫给我叫来。”久兵卫是这支后卫部队的先锋队队长田中吉政。吉政是近江人,行伍出身,在好几位将军手下任过职,后为秀吉所赏识,现任孙七郎部队的队将,颇有一点名气。在这场混乱之中,唯有他所率领的一队人马没有渍逃,正在原地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以挡住敌人的进攻。“到底什么事情啊?”吉政感到迷惑不解,一边从防线上撤了下来,回到孙七郎身边。这时,孙七郎对他喊道:“快去向胜人和武藏告急,叫他们来救援!”听了这话,吉政可傻了眼了。大将身边明明有担任传令任务的令兵,怎么能把正在第一线抵抗敌军的先锋队队长叫回来,让他去传令呢?而且,这道命令也下得不对。目前这场混乱,完全应该由后卫部队来制止,派人去叫远在数里之外的先锋部队,即便他们赶来救援,也必将自投罗网,再次成为敌人的饵食,在这狭长的山谷里被敌人各个击破。由于上述三方面的原因,吉政拒绝执行孙七郎的命令。然而孙七郎却象发了疯似狂叫道:“你连我主将的命令也不听吗?我斩了你!”为此,吉政不得不单人匹马前去传令。吉政快马加鞭,猛赶了一个小时光景,终于赶上了堀秀政,向他报告了殿军总崩溃的情况。谁知堀秀玫当着众人之面,对他破口大骂:“久兵卫,你不是传令兵,而是三好将军手下身负重任的将领啊!我看你准是贪生怕死才逃跑出来的吧!”吉政被骂得面红耳赤,悻悻地从堀秀政面前离去。他一边离开战场一边心里盘算道:“这位三好将军将来不会有多大出息。”吉政看透了孙七郎,打完仗便离开了他,当了浪人。这里附带交代一下。这位吉政后来经同乡石田三成介绍,成了秀吉的直属部下。秀吉对他的才干颇为赏识,赐给他十万石封地。在日后的关原之战中,吉政部在家康一边。战争结束后,家康在筑后的柳川地方给了他三十多万石的封地。吉政去传令之后,孙七郎的部队已经溃不成军,所有的人都在徒步奔跑着逃命。孙七郎也不例外。他一边逃跑一边在动着脑筋。唐冠的头盔,金色大旗的马标,鸟毛做的披肩,这些英雄豪杰的标志,全被他扔掉了。他只身奔跑着。这么一来,敌人会把他看成一名普通的士兵。这当儿,可儿才藏一边把插在胄甲上的印有剪竹图案的小旗稍稍向旁边倒了一下,一边扬起鞭子催打着他的千里驹,从孙七郎面前悠然逃去。可儿是美浓人,善使一杆长枪,枪术高超,没有人抵得过他。秀吉为了培训孙七郎,特意在他身边配置了不少象可儿这样能征善战的武将。可儿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人物,就连逃跑也显得十分熟练。“才藏,才藏!”孙七郎一边紧追不放,一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从孙七郎来说,现在用不着可儿,要的只是他骑的那匹千里驹。“把马借我用一下!”听孙七郎这么说,可儿回过头来瞪了孙七郎一眼,随即回答道:“下雨天要借伞吗?”说完便扬长而去。这是一句抱怨的话,意思是说:天下雨要用伞,退却时得用马,怎么好随便借人呢?可儿才藏早先是美浓的斋藤手下的人,后来到尾张投奔了织田信长,是位久经战阵的武将。他目睹此种愚不可及的溃败情景,想必是看透了自己的主人将来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吧。事实上,此人后来辞官还乡,成了福岛正则的部下。就在这时,孙七郎手下的队将之一木下利直跳下马来,把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孙七郎。他自己则徒步站定,并把作为徽记插在胄甲上的那面小旗拔下来插在地上,迎战蜂拥而上的敌人,终于战死。他那担任周防守的弟弟木下利匡,为了支援他,也同样的徒步战死。孙七郎骑上马后,连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此,连木下兄弟牺牲的事他都不知道。后卫部队的溃败立即波及到了前队。这支游击部队的先锋队队长池田胜人和他的儿子池田之助同时战死。人称名将的森长可也陷入敌人的重围,被敌人用火枪打中,落马身亡。总之,这支游击部队可说是全军覆灭了。长久手之战失败以后,秀吉用外交手段孤立家康,继而又和家康和谈,终于使他臣服,当了丰臣家的诸侯。但是对家康来说,这次战役的胜利,是他个人历史上最光彩的一页,成为他威望的象征。也正因为如此,秀吉始终对他彬彬有礼,秀吉死后他成了众望所归的人。如果孙七郎不打败仗,而是秀吉取胜,家康战败并且阵亡的话,那么秀吉的祸根早在这时就消除了。这一点,秀吉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然而孙七郎却并不明白这些道理。他逃回之后就差人去见秀吉,说是:“请另外派一个将领。”孙七郎认为。木下兄弟死了,需要有人取代他们的职务,希望秀吉从身边的武将中调入给他。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要人。他要那位武勇双全、名传遐迩的池田监物。那口气就象是换一件什么物品似的。“你是人吗?”秀吉首先对孙七郎派来转告口信的使者一柳市助(日后担任伊豆守)大发雷霆。他甚至说:“我先斩了你,再叫孙七郎切腹自杀。”眼看着木下兄弟战死而不救,自己一个人光着脚从战场逃回来,甚至连名将森长可和池田胜人父子都因此而战死。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居然还恬不知耻,刚逃回阵地就说要换人,这到底长的是颗什么心啊!“那小子果然是个傻瓜吗?”孙七郎是傻瓜这件事,比起这次战败,更使秀吉心情暗淡。秀吉很早以来就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准备托付自己事业的亲属,都是这样一些低能儿呢?他的有限的几个亲属,除了弟弟秀长之外,不是智力低下,就是生性顽劣。再看看妻子方面的亲戚,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也没有什么象样的人材。原来以为孙七郎总还可以,曾对他抱着某种期望。现在看来,对他的才干是不好抱什么指望了。而从他那种残忍的性格,草率的行动来看,纵使让他接了自己的班,恐怕世人也不会跟着他走。秀吉完全懂得,如果没有人跟着,权力的宝座就连一天也难于保住。然而对于秀吉来说,他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想方设法,把这个年轻人培养成一个具有一般人的情操和心境的人,把他塑造成一个勉勉强强受人敬慕的接班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真是没有办法。”战争结束之前,秀吉一直把这件事压下来,没有处理。战事告个段落之后,有一天秀吉突然把秘书叫来,让他准备好纸笔,好象孙七郎那张毛孔粗大的可憎面孔就在眼前似的,用一种训斥的声调开始口述。这封信一开始就进入本题,字里行间充满了“你这个东西”的斥骂声。你平日仗着是我秀吉的外甥,待人接物甚是粗鲁无礼。简直是岂有此理。你打错了算盘。相反,你应当有这样的决心,让别人提起你就喷啧称赞,觉得你真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从今以后决不再宽恕你。有时候我甚至想处你死刑。但我对你产生了怜悯之心,才决定给你写这封信。如果你今后能够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我仍当极力栽培提拔你。就拿这一仗来说,我派木下兄弟助你,而你却对他们见死不救。对此,你原该深感内疚。不料你竟无动于衷。反而派一柳市助前来讨池田监物。在别人面前你本该爱惜自己的面子.然而想不到你竟叫他向我另外要人。你的传信人也是个十足的蠢货。我一时曾想一刀斩了他。总之,你今后要深明事理,如能学好,让人称赞你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就比什么都使我满意。只要你能改弦易辙,哪一国都可以给你。但是,如果仍象现在这样不明事理、蠢笨无知,纵然我这次饶了你一命,将来仍要严惩,因为这关系到我的面子。我秀吉并不喜欢杀人,但象现在这样派你去别国当诸侯,那更会给我丢脸。到时我不用别人,要亲自斩你。这是一封名副其实的训斥信,同一件事,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在这封信的第五段里,秀吉用了“你颇灵巧而自作聪明”这句话来评论孙七郎的性格。如果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少爷,被人说成“颇灵巧而自作聪明”是准会生气的。然而从秀吉看来,话说到这个程度,那已经是对孙七郎的最高限度的赞美之辞了。这封信接着写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赏识你,原本打算让你代替我的职位。可象你目前这副德行,是根本不行的。我甚至暗自思付,这兴许是老天不让我秀吉留名后世,要我断绝香烟。我为此而深感惆怅。就这样,这封信反复致力于训斥这个主题。但是孙七郎却对信的用意不甚明白。他读完来信之后,当即对来人说道:“是说我武艺不高,胆小怕死吗?”在座的是两个信使,一个叫宫部善祥房,一个叫蜂须贺彦右卫门(原名蜂须贺小六)。孙七郎的肤浅而粗疏的理解能力,使他们两人目瞪口呆。他们沉默片刻之后,开口说道:“不,不是这样。”两个信使仔细地向列七郎说明了秀吉的真意。“我知道。”孙七郎大声地说。读懂这等程度的信件的水平,这个青年人还是有的。然而有一点孙七郎无法理解,那就是秀吉为什么发怒。孙七郎想,尽管信中有四五处讲到了有关精神的事,但真意恐怕是责备他武艺不高和胆小怕死。准是如此。如果是这样,那么秀吉对我孙七郎显然是估计过低了,是看错了。这真是没有想到啊!“我本来就是个勇猛的人嘛。”孙七郎早就有这样的信念。更确切地说,他早就形成了一种习惯,相信自己是勇猛的。象念经一般再三重复而形成的信念,给他的心灵包上了一层薄膜。正是靠了这层薄膜的支撑,孙七郎才敢于骑在马上充当一军的大将的。这时,孙七郎心中在暗暗思忖:“秀吉不知道我勇猛。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只打了一次败仗,不应该受到如此的责难。”但是他毕竟不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小声地问两个信使道:“我今后究竟该怎么办呢?”孙七郎想,两个来人都是老于世故的人物,他们准会知道这怎样才能平息秀吉的怒气,使他改变对自己的看法。“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啊。我们觉得,从今以后,你的一举一动,还是按你左右的老将们的吩咐去做为好。”两个信使这样对孙七郎说。三秀地给列七郎派了四位辅佐他的老将,他们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内一丰。这四人全是诸侯,是秀吉早在织田信长麾下任军官时起就栽培提拔起来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秀吉的着意安排,这些老将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性情温和,学识渊博,饱经风霜而善于处世。他们开口就是:“凡事须冷静沉着,切不可锋芒毕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这些话差不多成了他们的口头禅。老将们用这些话象操纵木偶人似的操纵着孙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则又百般推崇孙七郎,说道:“他很聪明。”他们把自己的谋划说成是孙七郎的主意,极力想让秀吉改变对孙七郎的看法。起先,秀吉并不轻易相信。但是后来,看孙七郎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也就觉得:“倒也是的。年纪大了,人会改变的啊。”有一次,秀吉还曾对左右的人说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从前也是这样的。”他还说过:“前田利家在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浪荡子。可是如今却成了一个稳重而诚实的人,和从前的又左判若两人。一条令人讨厌的毛虫变成了一只招人喜爱的蝴蝶。孙七郎这小子总不会永远是条毛虫吧。”秀吉对于孙七郎这位近亲,真是无汁可施。由于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抛弃也无法抛弃。不得已,于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孙七郎为征讨纪州的大军的副将,尽管他当时只是个十八岁的青年。幸好,这次孙七郎并无大过。紧接着,在同一年,秀吉又让他参加了讨伐四国的战争,同样让他担任了部队的副将。这次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经过这两次战争,秀吉终于拿定了主意。在这一年的闰八月,秀吉允许孙七郎使用羽柴姓,并将近江国封赠给他。同年,秀吉升任关白。与此同时,他奏请朝廷,让只有十八岁的孙七郎担任了从四位下右近卫中将。一个出身卑微的青年农夫,一跃而成了朝廷的命臣,这是旷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岁的孙七郎当上了参议。参议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为孙七郎的平步青云感到恐惧。此人就是孙七郎的生身父亲,世人称之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弥助。弥助在京城里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孙七郎,对他说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别违反了天意啊!”弥助用尾张农民的土话,反复念叨这个意思,而且越说越激昂。也不知弥助是从哪儿听来的,他说,从前有句话,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还说:“自古以来,没有大的才干而飞黄腾达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留神老天爷发怒,可别违反了它的意志。”他说:“由于过快的荣升,会使你的人品和能力与高位不相称,最后甚至连人伦道德也会丧失殆尽。”他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对儿子说:“你可得留神啊!”“我怎么个留神法?”孙七郎一看见自己的父亲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当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贱似的。他的父亲长就一副种地人的相貌,这是怎么装饰也改变不了的。他的脸上总是显出一种软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神情。听了父亲的一席话,孙七郎却说道:“我武艺高强。我的地位与我的才干相当。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气呢?”“不,不,你错了。”弥助说。然而面对已经身居朝廷参议这样高位的列七郎的恶狠狠的眼光,弥助没有勇气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着头。弥助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懂得:孙七郎只不过是一具木偶而已,他决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而仅仅是被人用来继承丰臣政权的一件工具。弥助自己就是一个明证。他从尾张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来,自己的三个儿子都被别人弄去。为了光耀丰臣家的门庭,弥助自己也被人为地粉饰了一番。他改名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里的乡亲们正在背地里怎么议沦他呢!“爹,你以后别来了。”孙七郎已经忍无可忍,尽管觉得有点不忍心,但他还是这么对父亲说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参与朝政的贵族了。而且得与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讨厌的公卿们相周旋。可他的这位父亲却总是这么一副贫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张乡下度过的那一段穷苦生涯。而且每次来总要唠唠叨叨地教训他。这样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奋、干劲十足呢?这不是故意和他为难吗?然而,养父秀吉却完全两样。为了让孙七郎步步高升,秀吉为他填写了一项又一项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夺目的履历。二十岁那年,孙七郎跟随秀吉出兵征讨九州。在老将们的辅佐下,这次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从三位权中纳言。接着又在这之后的第二个月,晋升为从二位。这种晋升的速度,更是一个例外。“照这样一直升上去,来年可望当上大纳言啦。”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见风使舵,对孙七郎奉承了这么一句,想以此博得这位有希望成为丰臣家的后继人的欢心。前田原是僧侣,现在担任丰臣家对宫廷的联络事宜。然而,由于晋升得过于迅速和频繁,孙七郎早已感到迟钝了,听了玄以的话,他竟无动于衷,只是应和着说:“噢,明年当大纳言啊。”显得并不特别高兴的样子。看到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这个傻瓜!”尽管玄以没有露于声色,但因为他是负责指导孙七郎礼仪的教师,因而没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孙七郎的了。在玄以看来,孙七郎近乎是个白痴。玄以心里想,恐怕你还不明白大纳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对孙七郎说道:“所谓大纳言,乃是连藤原公卿、连姊小路、飞鸟井这样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当上的大官。总之,那是仅次于内大臣的官职啊!”听了这番说明,孙七郎才喜形于色,一边着急地间道:“是吗?这么说,明年就能当上这大纳言了吗?”但是没有想到,第二年竟发生了变故。确切地说,这也许不应该说是“变故”。对于丰臣政权来说,这是一桩出入意料的大喜事。因为秀吉的侧室浅井氏生了一个男孩。秀吉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这一点上,他几乎绝望了。而现在却有了一个男孩,对秀吉来说,哪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呢!新生的男孩取名“舍儿”,按照民间的习俗,这名字能够保证孩子长寿。总而言之,秀吉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诸侯为了逢迎秀吉,耗费了倾城的钱财,赠送了大量的贺礼。甚至连天子也给丰臣家的这位新的继承入赠送了华贵的襁褓。为了天子送的这件礼品,办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阵子。这么一来,孙七郎这个人物,突然之间被人们遗忘了。“大纳言……”孙七郎心里本来暗暗期待着这一年能当上大纳言,然而秀吉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秀吉和丰臣家的官僚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直截了当而又非常富于实际意义的想法:如果把孙七郎的官爵提得过高,就会对这个新生婴儿的前途不利。不过,孙七郎在军中所担任的重要职务,还是一如既往。在舍儿诞生后的第二年所进行的讨伐小田原的军事行动中,孙七郎仍然没有失去副将的位置。这次战役结束之后,秀吉虽然没有把已从接班人的宝座上跌落下来的孙七郎提升为公卿,但是却给了他对于大名来说最最实惠的犒劳。孙七郎的封地一跃而猛增到一百万石,他成了故乡尾张国以及伊势的诸侯。“这下该高兴了吧。”秀吉对他说。孙七郎却不知道该如何高兴才好。“好好干啊!”秀吉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他说。只是少说了一句多年来听惯了的老话:“好好干吧,将来让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话来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孙七郎心想:“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给这个年轻人闲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后,孙七郎又继续参加了讨伐奥州的战争。凯旋归来,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出兵奥州,去镇压九户地方的叛乱。这一次秀吉没有去。孙七郎第一次当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对这个年轻人的实力还是不放心,便让德川家康同行,担任讨伐军事实上的总司令。这时,家康刚好已官居大纳言。仅仅为了平衡孙七郎和家康的宫爵这一点原因,临出发时,这个年轻人被任命为权大纳言。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无暇欢庆一番,就立即踏上了征途,转战奥州各地。平定了叛乱之后,孙七郎于同年十月胜利返回大坂。孙七郎登上大坂城朝见秀吉,秀吉照例对他讲了一番慰劳的话。使孙七郎深感惊讶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种洪钟般的声音(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身体健康的象征)已经完全消失了,语气很消沉。从大厅的座位高处传来的秀吉的说话声,孙七郎几乎听不见。同时,昔日笑语声喧、充满生气、甚至令人觉得过于嘈杂的整个大厅里,今天却象寺庙的大殿那样,寂静无声。孙七郎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已经听人说过,因而知道这是由于秀吉的嫡子、小名叫舍儿的鹤松,已于两个多月前病死了的缘故。四鹤松病死后,孙七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丰臣家的这位年轻人的命运,真是瞬息万变。鹤松刚死三个月,秀吉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这位年轻人面前。他们向孙七郎传达了秀吉的决定:他已正式成为丰臣家的继承人。由于鹤松的丧期未满,不便公开设宴欢庆。但是到孙七郎的邸宅来暗暗向他说些祝贺的话的诸侯,则是络绎不绝。这些达官贵人,三个月前曾在设于如心寺的灵堂里,为鹤松之死而痛不欲生,都争先恐后地当着秀吉的面,剪下发髻,以表示对死者的忠贞。这一年的十二月,由丰臣家出面奏请朝廷,任命孙七郎为内大臣。从这一天算起,仅仅过了二十四天之后,孙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变了。他当上了关白。秀吉把自己的关白之职禅让给了他。秀吉辞去了宫廷的现役职务,住在大坂城里,从此以后称作太阁。孙七郎则称为关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华的官邸聚乐第,和里面的一应摆设,全都赐给了孙七郎。从此,列七郎住在京城里,被人尊称为殿下。“叫殿下吗?”自己如今所处的地位有何等尊贵,起初,孙七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因而也完全不感到惊讶。后来,别人渐渐地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所谓关白,那是宫廷里的头等职位,人臣中至高无上的职位。诚然,当今天下的统治权,依然掌握在太阁手里。然而,在朝廷里,孙七郎则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乐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尊贵。聚乐第东临大宫神社,西靠净神寺,北面是一条,南面是下长者町,占地面积十分广大。四周有护城河、围墙和岗楼;院内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飞瀑;楼堂馆舍,杂然其中。城墙外住着百来家诸侯,一幢幢金碧辉煌的公馆鳞次栉比。这聚乐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孙七郎成为这所邸宅的主人时,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位。孙七郎心里想:“我已经具有这么高的身份啦。”对列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许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象操纵木偶似的,用约法几章,把孙七郎的生活管束起来,丝毫也不许他疏忽大意。这约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给刊七郎的一封信。秀吉并让孙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愿意遵守约法的决心书。这约法的第一条是严整军备,第二条为赏罚公平,第三条:尊重朝廷,第四条:爱护士卒。(奇怪,第五条咋没了?)约法的内容都很具体而琐碎,极力避开使用抽象的语言,就如同教一个幼童使用筷子那样。例如,第五条的内容,乃是秀吉最为关切的。在秀吉看来,要是他的政权的后继人仅仅是个白痴,那倒干脆好办。难办的是,孙七郎的性欲非同寻常,似乎有点没有节制。大概只有在这一点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秀吉在讲到这一条时,用了“不要学我”这样的话。秀吉给到七郎的信,一开头就写道:“茶道、狩猎、女人诸事,切勿过于热中,勿学秀吉。”“唯茶道可作消遣,可不时举行,亦可招待他人。至于女人,可在邸宅内安置使女(指妾)五至十人左右。应以此数为限度。不得在邸宅之外沾花惹柳,淫乱放荡。”对于秀吉来信规定的约法五章,孙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纸,写了一纸誓文。文中对梵天帝释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的诸种神佛发誓,表示决不违反规定,如若违反,则“今世要蒙受天下各种苦难,死后要堕入十八层地狱”。这些不过是赌咒发誓时常用的老套子话。“把这张誓文给我保存好。”秀吉把关白秀次差人从京城送来的誓文,交给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从那时起,仅仅过了一年零九个月,秀吉就对把继承权给了养子孙七郎一呈深悔不已。他不能不后悔。因为通称淀夫人的侧室浅井氏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拾儿”。孙七郎得到秀吉的亲生儿子出生的消息时,也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安。按理说,他应该主动归还自己作为丰臣家后嗣的权利,并主动取消自己的养子身份。他本该认识到,既然自己不过是一尊有着继承权的木偶,那么,由于秀吉有了亲生儿子,他作为养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巳云消雾散了。如果是升任关白之前的孙七郎,他的脑海里或许会掠过这样的念头。而现在他却不这样想。孙七郎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与其说他变了,不如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从木偶变成了人更确切些。从十八岁起,孙七郎的地位和官职直线上升,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实际上,信信仅是木偶戏里的一尊被人不断更衣打扮、粉墨登场的木偶而已,自己则记不起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只需让他那瘦骨嶙峋的肉体维持呼吸、饮食和排泄,军务自有人帮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为他提升。孙七郎有每天大便两次的习惯。在讨伐奥州的征战途中,他每到一处宿营地,总要随地拉大便两次。这么一路上拉过去,一直拉到了津轻。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奥州,班师回朝。古往今来,恐怕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省心的远征将军吧。况且,秀吉告诫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长久手之战中,孙七郎大败而归。那时秀吉给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内容的训诫信。自那以后直至孙七郎升任关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在这五年里,这封训诫信,扰如一道紧箍咒一般,一直严严地管东着孙七郎。这自然不是靠孙七郎的自觉遵守,而是他身边的老将崛尾,中村、宫部、山内等四位大名对他的强制。但是,在孙七郎升任关白之后,这几个老将都离开了孙七郎,回到了他们设在大坂的将军府中。而有一个名叫木村常陆介的人,从大坂上京,担任了关白府衙内的总管,取代了原来的大名们。身边人事的大变动,使孙七郎获得了解放。木村常陆介与其说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武将,不如说是一个文官色彩浓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与同乡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后来的丰臣家,一直负责掌管行政事务。但后来被秀吉疏远,所得功名富贵,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他常常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曦嘘叹息。孙七郎升任关白,常陆介觉得此乃天赐良机,便恳请秀吉,让他当了关白宫邸的总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这一代已无法发迹,那么,还是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吧。一旦秀吉归天,秀次成为第二代掌权人,那时我常陆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为执掌天下实权的人了。不用说,常陆介对刹七郎的爱好和脾性,采取宽大放纵的方针。常陆介走马上任那天,甚至对孙七郎说道:“殿下已身居关白,尽可自由行事。”对于孙七郎来说,他可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动听的语言。“是吗?”孙七郎说。尽管他感到常陆介的话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于长时期养成了习性,他仍然小心谨慎、踌躇不前,但常陆介却满有把握似地对孙七郎说:“大坂方面,由我来设法对付,你尽管自由自在地行事。”常陆介想尽量迎合孙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孙七郎的欢心,与此同时,这个手段高明颇有才干的总管,千方百计让孙七郎成为一个合乎时势、受人爱戴的人物。常陆介想出了一个奇特的办法。这就是通过宣传,把刮七郎描绘成一个爱好学问的人,给他戴上一顶学问的保护者和奖掖人的桂乱。在这个战国时代,那些始终在征战杀伐中过着戎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们,对于什么学问之类,是根本不关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听人讲释《论语》。听了之后,甚至还觉得很稀奇地劝加藤清正说:“世上竟有这么有趣的学问!主计头(注:加藤清正的宫职),你也听听嘛。”秀吉对于学问也是毫不关心的。有一天,他见秘书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该怎么写,正在发愁,便说道:“啊呀,你写个‘大’字(日语里,“醍”和“大”这两个字读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吗?”那时节,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庙里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强保持了一点具有学术气息的文化传统。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对于绘画还略有兴趣,而对学问之类,则是不闻不问的。这可以说是丰臣政权的一个显著特征。而常陆介则想把秀次树立为学问的保护者。通过这种办法,使世人对秀次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是与其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导者。常陆介责成西堂和尚,一位负责文教事务的官员,去推进这一大树秀次威信的计划。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东福寺里一个颇有学识的和尚,年纪虽然还轻,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庙中,已小有名气。西堂为秀次一手经办了各种有关学术和文艺方面的活动。邀请五大寺庙的名僧在聚乐第举行诗会,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他还借用秀次的命令,从全国各地广泛收集珍本、孤本书籍,并让下野足利学校和《金泽文库》捐献藏书。他把收集来的各种书籍汇总到京城里,存放在相国寺内,以供世人阅览。与此同时,西堂还把那些千方百计地收集到的《日本记》、《日本后纪》,《续日本纪》、《续日本后纪》《文德实录》、《三代实录》、《实事记》、《百练抄》、《女院号》,《类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义献给了天皇。另外,还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们抄写《源氏物语》。开始时,朝臣们私下议论道:“这小子不学无术。”大家都对秀次避之唯恐不远。但是后来看到上述这番举动,也有人随之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不过,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厌恶秀次,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例如藤原惺窝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请他,他都托辞不去,始终不肯登门拜谒。惺窝私下对他的好朋友说:“这是糟蹋学问啊!”看来,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盗名、笼络人心的意图。惺窝还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过这样的预言:“秀次这个人恐怕不长。”惺窝估计到,太阁已经有了嫡子,而秀次却还老着面皮赖在聚乐第里,一点也没有想辞职或引退的意思。这样,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只是惺窝,京城里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只有秀次官邸的总管木村常陆介,却极力为秀次编造理由,叫他稳住。他对秀次说道:“在太阁殿下让你退还关白职务之前,你尽可不必客气。本来,关白的职务与大名不同。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随意辞退,就会违反太阁殿下要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条训令。你可千万不要那样做。”听了这话,秀次觉得很有道理。而实际上,常陆介是因为担心,万一现在秀次辞去关白之职,他自己的地位就会一落干丈。自然,常陆介并无恶意。他一心想让秀次成为一个对各种事情都充满信心的人,极力想把他教育成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事实上,从这时候起秀次已经开始变了。他早巳不是从前那个心地狭窄、谨小慎微的孙七郎了。“我是个武人。”孙七郎口口声声这样说。不仅这样说,而且开始极力炫耀自己是个武将。在宫廷里与其他人的交往中,这个不学无术的人,除了大肆显示自己是武将而不是公卿之外,无法掩盖他的无知和懦弱。然而,他却始终敏锐地感觉到,真正的武将——他自己的手下人和丰臣家的诸侯,并没有把他当作一员武将。·“总有一天,我要让世人领略我的武艺。”孙七郎暗暗地这样寻思。孙七郎这种不愿意示弱的好胜心,起初以一种极其稳妥而谨慎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就是举行个人与个人的击剑比赛。当时,击剑技术刚流行不久。在三条大桥上张贴告示,招募那些云游江湖的剑客,让他们在聚乐第比赛技击。顺便提一下,秀吉不相信剑术,不喜欢剑客。他从来不肯聘募那些自称精通剑术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军队里设置什么传授剑术的教官。他甚至从来不曾对观看这种比赛表示过兴趣。而秀次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让聚乐第成为推广和传播剑术的中心。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比赛出乎意料地有兴趣。因为比赛时要流血、要死人。孙七郎认为,不流血的比赛是平淡无味的。为此,他终于布告天下:比赛时所持兵器,须是真剑真枪。刹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观赏这种两个剑客殊死搏斗的场面。女人们看到如此残酷的情景,吓得有的大声惊叫,有的当场昏倒。这使秀次的自尊,埘到了很大的满足。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15
正序
倒序
战国婆娑罗
战国婆娑罗-2
战国婆娑罗-3
战国婆娑罗-4
战国婆娑罗-5
战国婆娑罗-6
战国婆娑罗-7
战国婆娑罗-8
战国婆娑罗-9
战国婆娑罗-10
战国婆娑罗-11
战国婆娑罗-12
战国婆娑罗-13
战国婆娑罗-14
战国婆娑罗-15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战国婆娑罗
战国婆娑罗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