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二军师“大阪城之存亡,决定于小松山一战!“这是后藤又兵卫基次的主见,在共议军机大事时,因他力陈己见,京城内有人竟给他起个别名,称作:“小松山大人”。“德川有重兵三十万,丰臣仅仅十二万。”又兵卫一再坚持说,“如蹈关原野战之覆辙,胜利恐难指望。而况,骏河大将军德川家康,实乃自武家开基创业以来野战之高手。能够克敌制胜的,唯有这座小松山。”又兵卫用手指敲着地图,图上标着耸立在大和境内的平坦无奇的小山。由于指头不断地敲打,地图的这个部分终于破裂了“小松山!”又兵卫不知大声疾呼了多少次。他主张:调大军于小松山,然后一举歼灭入侵河内平原的敌军。因有地利可恃,可以稳操胜券。但我方则须源源不断投入兵力。“要准备浴血奋战小松山,只有此举才是上策,方能扭转右大臣(丰臣秀赖)的时运。”又兵卫反复强调说:“天下大势究竟如何而定,全在于这座充其量不过百米之高的小松山。“——咳,这是说的什么呀?丰臣秀赖的家臣们,面面相觑。上座是家臣长老大野治长,接着是大野道犬、渡边内藏允,内诗宫细川赖范、同森元隆,心腹亲信铃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浅井长房、三浦义世等,他们一个个不是京城内擅威作福的女官们的子弟,便是他们的亲朋故旧。这些人过分地仗恃所谓“嫡系”臣子的权势,十分蔑视后藤又兵卫、真田幸村、毛利胜永、长宗我部盛亲,明石全登等流浪出生的武士大将。其实,他们这些嫡系家臣,不过是一伙只知道纸上谈兵、梦中斗法的人。对于又兵卫的方略,他们不免面呈难色。“小松山!”丰臣家的领地有三处,即摄津、河内与和泉,年产六十五万余石粮食。他们破天荒头一遭知道,领地里还有这样一座山。从地图上看,它不是离大阪城有四十里之遥吗?城里称作太夫人的淀君,也常来出席军务会。她怕自己那个二十三岁的儿子秀赖会轻信浪人武士们的花言巧语而陷身于沙场绝境,所以特来‘‘垂帘听政”——加以监视。嫡系众臣少不得看着太夫人的脸色来商议军务。又兵卫目光尖利地望着秀赖的脸又说:“愚臣以为主公倘能驾幸小松山,全军将士必当士气大振,竞相争功,拼死拒敌。故此,小松山之役,必胜无疑……”秀赖一言不发。“主公尊意如何?”"……"秀赖是个大个子,身高六尺,皮肤白皙,容貌清秀。他不象死去的父亲秀吉,倒是秉承了织田和浅井母系这一脉血缘。自从娘胎落地,秀赖就由侍婢抚育,至今连个澡都不会洗。他只是在少年时期出过一次城,到住吉海滩去捡过贝壳。也许他生来并不算笨,但是母亲的溺爱,把他那一点点聪明也完全给窒息了。要说他的本事嘛,不过是会让女人生孩子罢了!秀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正襟端坐的母亲,华饰丽服紧裹着她白白胖胖的身子。太夫人启齿了。过去,人们称她为“绝代佳人”,可如今却变得臃肿难看了。她板着面孔招呼嫡系家臣的长老冶长:“总管大人。”太夫人从不直接对那些浪人部将讲话,即使她不把他们当成罪人来看,至少也把家臣露骨地分为两类,即嫡系亲信和流浪出身的武将。她深信这对维护全城的尊卑高下是极其重要的。“右大臣不能躬亲出战。小松山战事,还要从长计议。”并排坐着的嫡系众臣,顿时松了口气,面露舒心之色。距城四十里实在是太远了。现在,哪怕离开京城一步都是危险的,何苦非去冒这种险呢?更何况京城是古今罕见、亘古无匹的大阪城!其实,城廓已经不复存在了。城廓已在去年冬季一仗的和谈中,上了德川家康的当,全填平了。尽管城厢庞大,但是防御能力已经减半,成了一座徒有其表的城池。——不过,城还在。大阪城,仿佛是嫡系众家臣的命根子。为什么非要弃城跑到四十里之外的小松山呢?四十里路未免太远了。可是,就在这时,关东大统帅德川家康,以七十五岁的高龄已经离开他隐居的骏府,跨越了六百里河山,在元和元年四月十八日,进驻了京都。二四月里,军机大计依然争议不休。会上,真田幸村等人曾一度献策,主张出兵到京都和近江的濑田,积极迎击东军主力,但这一着也被大野冶长和治房两兄弟驳回了。提出坚守勿出方案的,是大野兄弟所信赖的小幡勘兵卫景宪。景宪本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名家将,后来假扮成流浪武士,被派到大阪城当密探。由于他“熟知家康惯用的战术”,受到丰臣家的重用。身为探子,家康给予他的使命就是竭力阻挠丰臣一方出城迎战。为此,景宪援引占今战例,历数固守城池的好处。他鼓吹“出战必亡”,使得嫡系众家臣个个生伯出城迎战。自然,在他们看来,又兵卫要在城外四十里远处决战的想法,“盖出于苹踪浪迹的武士之辈自暴自弃的策略。"(嫡系家臣将渡边内藏允语。)话虽如此,又兵卫在大阪城内却并非等闲之辈。在七个决战大军里,他被推为一军的大将,经常参与大野冶长主持商议的最高军务。无论是在两派家臣中,抑或是在中下级武士中,又兵卫都享有绝对的威望。又兵卫的侍从长泽九郎兵卫,是个嫡系出身的年轻武士,他象敬神那样尊敬又兵卫基次。后来,他在生平自传《长泽闻书》里这样写道:有一次,基次大人洗澡时,我和师兄曾走进去说:“我们帮大人擦擦澡吧。"他的身体十分健壮,看不出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然而使我们非常惊讶的,是他浑身上下累累的刀伤、箭伤和弹伤。他要我们数数看,于是我和师兄饶有兴致地数了起来,伤口竟达五十三处之多。——这,就是我的一生呢!他笑着说道。这么呵呵一笑,一个个老伤疤都颤动起来真是又奇怪又滑稽。我们觉得,正是这些伤疤意味着战神重来时,不由得潸然泪下。城里流传着这些伤疤的故事。一个个伤疤,如实地记录了又兵卫身经百战的戎马生涯。不过,他可不是那种令太夫人感到害怕的轻率寡信、刁钻无赖的流浪汉。又兵卫的举止得体,谈吐斯文,比那些在锦衣玉食的安乐窝中长大的嫡系家臣还来得温文尔雅。又兵卫常说:“军法,乃圣贤之法度也。平日之礼仪,当谦而恭之。为将者,务鲜欲寡求,善慈多德,武士之风范不可稍懈。事发一旦,即能统兵拒敌而不失毫发之机,此乃至关重要矣。“他在黑田家做过一军的统帅,与主人长政相处不来,终因一些区区小事发生了龃龉,于是他抛弃年俸一万六千石的高禄出走,成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过乞。可是,从又兵卫的为人行事却看不出他竟是一个曾经沧晦,命蹇时乖的人。又兵卫对待下属总是那么温良恭俭。去年,即庆长十九年秋,丰臣家接纳流浪武将,于是他应募进人大阪城。与他同时进城的还有长宗我部盛亲和真田幸村,他们虽然也是流浪武士,但过去都是诸侯或诸侯的后裔,手下的一班旧臣,得知他们进城的消息后,前来投奔的,有成百上千。然而,又兵卫是只身一人进城的。丰臣家先拨给他二干士兵,让他当了这队兵的将领。又兵卫别出心裁地教练手下的兵士,很快就把他们训练得象百年的嫡系臣子一般。在城里,一眼就能认出后藤又兵卫的军队。据说其他部队也自然地模仿起后藤军的样子,从部队的建制直到武器的长短。因而,他在城里是一个深孚众望的入。但是,人们对又兵卫感到棘手的就是”小松山“这件事。嫡系众臣全然鼓不起劲来,他们害怕又兵卫的长驱迎击主义。在最后一次军务会上,又兵卫尽管仍然痛切陈词,但主持会议的治长却截断了他的话:"又兵卫大人,主公面前,说话当自慎。”然后,他催促真田幸村道:“左卫门佐大人,请谈高见。”幸村是信州名将真田昌幸之子,他的实战经历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六岁那年随父在信州上田城与德川家康的派遣军作战;另一次是二十几岁时在关原之战的前锋战,即上田的攻守战中,协同父亲一起击退了德川军。但是,幸村有天赋的谋士之才,而且关原之战以后,他和父亲削发为僧,在高野山脉的九度山上隐居了十多年。在此期间,熟读日汉兵书,学习掌握了父亲的全部兵法。可以说,又兵卫是在沙场上熟谙韬略,而幸村却是在书斋里深通谋略的。前面提及的长泽九郎兵卫在回忆录中记载:“真田左卫门佐,年约四十四、五,额有一疤,长及二三寸,体甚矮小。”可以想见,他是个身短体瘦,目光深沉的人。据说在冬季会战前幸村进城时,连城里的平民百姓都煮了赤豆饭,连呼“请真田大人相助。”幸村的父亲昌幸是一代名将,他多谋善断,早在武家和庶民中名传遐迩。他儿子幸村的智谋就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秀赖也着实高兴得很,派家臣长老冶长前往平野口相迎,又派内侍官甲斐守速见为正使,去幸村的住所拜访,当场赐给他金元二百枚,银毫三万文。入城后不久,幸村就同又兵卫二人不和。那是在冬季会战前,内外城壕还都未填平,城廓和丰臣秀吉建城时一样雄伟坚固。幸村在城内一边巡视一边感叹不已:“不愧是丰臣秀吉的领地啊。”可是他发现城防有一个严重的弱点。城南玉造口一处城墙显得十分单薄,秀吉生前大概未曾发现。可是,从大阪的地势,道路的情况看,幸村认为,敌军攻城的主力必然集中于城南,应在那儿再构筑一道工事。也就是说,在城外再修筑一座外城。也巧,干涸的城壕外有座小山丘,幸村刚进城不久,便已成竹在胸,这就是后来著名的“真田丸”。其实,英雄所见略同。又兵卫早几天就发现了这个缺点,实地勘察了那座丘陵,决定在那儿修筑城外工事,并画出图样,在城里准备好木材,配备了民工。幸村自管自地在城里安排了民工备好料。一天,他来到现场,意外地看到一堆不知哪里来的木材。“查明是谁下令如此安排的?”他派自己的亲信家人海野去城里打听,这才得知征用劳力修建工事的后藤又兵卫。”后藤”当时,幸村并不那么看重又兵卫的才能,虽然他野战经验不多,可要论坚守城邑,倒很自负,因为他随同父亲在信州上田城打的那一仗,是古今少有的一次战例。又兵卫要干什么?他心中很是不悦。“给我搬走!”他命令说。又兵卫的临时工棚被拆除,木材也搬到远处去了。后来,又兵卫到现场一看,不由得一愣,他问这是谁干的,民工说:“是真田大人。”“这个黄口小儿!”又兵卫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城里人却添油加醋,说什么后藤大人和真田大人闹翻了,甚至还有人传说又兵卫扬言,真田这小子如有那种歹念,马上闯到他的行营,不惜与之一战,见个高低。城内十几万人中,女人有一万。士兵大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其中混有不少德川派来的奸细。要散步流言蜚语,这个城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大野治长吃了一惊。这位大藏卿局的女官之子,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这时,“真田大人要谋反”的流言又不胫而走。幸村的胞兄真田信幸是信州上田城的领主,领地年产十一万五千石粮。现是德川手下的一个诸侯,正在西伐军的军中。谣传说幸村为了与其暗通,才故意想把新工事筑在城外。这种谣传,终于使治长下决心解决这件事。他私下把后藤又兵卫叫来。又兵卫还以为治长是要听取军事上的意见,于是前往二丸,到治长府上去了。“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治长煞有介事地提起城里的谣传。他四十多岁年纪,才能平庸但一碰到这种人事瓜葛,倒确象个女官之子,异常热心。“你意下如何?”治长歪着头说,左眼带点斜视。又兵卫感到无聊之至,他说:“自古以来,城堡非外敌所克,而为内患所破的不乏其例。真田大人系出名门世家子弟,非见利忘义之徒。年逾四十,人品愈益高雅,乃心地豪爽之故。城内谣传,早有所闻。但真田大人的主张,在下深表赞同。也许真田大因有此谣传,故不固守于城内,而置身城外筑垒设防,拟舍身冲入敌阵厮杀。为此,鄙人已决定将该地让予真田大人,不再与其争夺职守。既然后藤欣然相让,则谣言不攻自破矣。”由真田来筑城的事,谁也不再怀疑了。幸村听说这件事是又兵卫的谦让,却没有来表示一点什么。又兵卫的幕僚们说:“来面谢致意一番,方是入主常情嘛!”又兵卫笑道:“我是播州一乡村武士之子,幼年丧父之后,浪迹江湖,故深谙人情世故极易感受他人情义。然而世家子弟则迥然而异,他们生来便以为‘万物皆备于我’。真田大人长在富贵之中,焉能将此事放于心上!”真田丸在十一月中,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竣工了。又兵卫和诸将应邀前往参观。城堡五十四丈见方,占地一万坪。城堡外设有寨栅,围绕寨栅有道无水深濠,濠内又打入二层木桩,寨栅每隔五、六尺就开六个枪眼,城楼之间筑起了了望楼,城楼内有无数条通道以便与各了望楼联系。一个月就建成了如此规模的城堡,又兵卫对幸村的指挥能力感到十分惊讶,城堡所具有的独创性也使他佩服。“原来并非寻常之辈。”从那时起,又兵卫开始对幸村肃然起敬。他想:“此人尚可与之一谈。”可是想到会战,又兵卫又非常自负。他认为,不可否认,幸村才能出众,但也不过是个继承家传兵法,只晓得固守城池的防卫战高手罢了,决非统率数万大军驰骋疆场的上将之才。真田丸竣工后不久,在城外的天满,会集十余万军马进行检阅,由后藤又兵卫督率。为此,真田幸村的家臣十分不满。——虽说又兵卫曾是黑田手下一武将,年俸万石粮,但充其量是个家臣而已,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我们大人反要听他的调遣,实在岂有此理。原土佐守长宗我部盛亲的家人,也口出怨言。然而,传言递语煞是作怪,会变得面目全非这些话语又传到后藤又兵卫的耳中时,已经变成“真田大人对此事心怀不满”了。‘‘切勿理睬!”又兵卫告诫自己的幕僚说。虽然如此,他却不同于幸村那些后世的崇拜者,对幸村没有什么景仰之情。又兵卫的这种感情,恐怕也是很自然的。冬季会战是以和谈结束的,丰臣家中了德川家康的奸计,将城濠填平,从此,大阪成了一座无险可据的城池,如同打碎了外壳的蝾螈。这次提出的“小松山”之战,则是夏季这场决战中的事了。三夏季会战前夕,军务会无休无止,几乎持续到开战的前一刻,可是,作战方略依然没有定论。会议陷入僵局,于是大野治长发问道:“真田大人有何见教?”会上意见有二种。嫡系诸将大多主张负固守城,而浪人诸将则坚持于城外决战,就这一点而论,幸村和又兵卫是一致的,只是对决战战场定在何处尚有分歧。又兵卫选择离城四十里地的小松山为战场,与此相反,幸村则提出,城南八里外的四天王寺一带最为适中。“那不行!”又兵卫表示反对。他说:“四天王寺一带因距城近,调兵遣将固然甚为方便,但战场地势开阔,大阪兵力不及东军三分之一,这是极其不利的,诚难免为浩浩荡荡的东军所吞没。”幸村反驳说:“不过,四天王寺的围墙、伽蓝,恰是一座很好的外城墙。”幸村这位战术家即使打野战也念念不忘运用城池战术。每个武将各有自己的战术特点,对幸村来说,利用城邑作战,可说是真田家的看家本领。这既是他的拿手,也是他的局限。“再说,”幸村又道:“大阪城与四天王寺,同处上町台的高地其间距离不足八里,如若上奏恳请,主帅(丰臣秃赖)出阵是大有希望的。”幸村是这样盘算的:去四十里远的地方,太夫人想必不会同意,但如果出城只有八里来地,秀赖出阵当不无可能。主公出阵,士气必振。又兵卫的想法也一样。但是,才四十里远的地方,秀赖为什么就不能去呢?“金缨帅旗飘荡在小松山……”这是又兵卫心里描绘的理想决战图。秃赖的父亲,已故的秀吉年轻时在战场上常常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征服中原后,又驱驰在小田原、奥州、四国、九州等地,大军所到之处,总能看到他的帅旗。然而他的下一代,竟然到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境地!幸村和又兵卫都是翘楚百年的军师,可是,临阵商议起兵之事,尚须考虑主帅出城能走几里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正是这个城市的宿命。索性假定王帅不上阵,制定作战方案倒更来得便当。这样的话,当会长驱直进,—鼓占领小松山。“冶长总管大人,”又兵卫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的方案,他打开一幅大地图,是特地让绘图师为这次会议画的。山脉,河流、村落、道路,分别用彩色标出,宛如从天上俯瞰大地一般,摄津、河内的地形一目了然。“哦——”又兵卫准备周到,使群臣惊讶不已。“这是一带群山。”又兵卫的手指南北画了一条直线。自北向南并排耸立着生驹,信贵、二上、葛城、金刚诸峰,好似一道屏风,将大和和问内隔成二个天地。“敌军主力来自大和。”当然,他们必须越过这道屏风。尽管有几处隘口可以过人,但是,可供大军通过的通道只有一条。面大和河又贯穿这条名叫“国分岭”的通道,敌军一定会沿着大和河而来。“国分”是这条通道上靠近河内的一个村名,古代曾是河内的首府。“言之有理。”有人赞许道。大军经过两山夹峙的隘口时,非得把队伍拉成条长蛇阵不可。又兵卫说:“能居高临下俯视这个隘口的便是小松山。将主力集中于小松山,即可将山下成单行缓缓而进的东军一一击溃。倘若令其进入河内的摄津大平原,则我方兵力势单力薄,将无能为力,”又兵卫抬起头来说:“其结果必败无疑。”“未必如此。”幸村说:“敌军是否从国分岭来尚不得而知,若是自北绕过生驹山麓前来进犯,小松山上的主力不仅无用武之处,大阪也如同一座空城,那才真是必败无疑。与其冒必败之险,毋宁将主力置于城郭附近的四天王寺,不论敌军来自何方,因离城不远,我军调遣自如,此实为万全之策。”治长的头脑混乱了,若沦耍权术机谋,他还多少有点能耐,至于杀伐征战之事,却是一窍不通。这种时候,平庸的政治家,办法只有一个。他不考虑哪个方案能够获胜,却一味想方设法如何息事宁人。他只能居中调和,来一个折中妥协。“那么,这样办如何?”他讨好似地,眼光在幸村和又兵卫脸上来回溜了几转。“怎么办?”“妙注意哟。”治长双手握成拳头,右拳放在地图上小松山的位置,“又兵卫大人在此,如何?”然后又把左拳放在四天王寺一处,“左卫门佐大人则在此。”他居然把主要决战战场分为两地,将为数不多的兵力,一分为二,分别由两人指挥。他以为这样一来,岂不皆大欢喜!“不愧是总管大人!”太夫人夸奖道,“诚为高见,可依此而行!右大臣意下如何?”“高见高见!”秀赖控制不了自己的大嗓门,尖声地嚷道。“主公已经准奏哩!”治长得意洋洋地看着两将。幸村和又兵卫两人茫然不知所措。双方谁都不满意这个折中方案。这么做只有动口突出各自方案中的缺点。小松山分兵五万。四天王寺口分兵五万。丰臣家要用这些兵力去抵挡三十万东军。让为数不多的部队,分兵拒敌,是兵法上的大忌!无异于让敌人去各个击破。军务会就此结束了。七位大将一个个踏着月影各回行营。半路上,曾在宇喜多家当过家臣长老的明石全登与正要回驻扎在八条口行营的长宗我部盛亲肩并肩地走着。他每走几步,就放声绝望地狂笑一阵。“真是愚蠢之至!”这位勇猛的老基督徒说。他笑的是:“城里有后藤和真田两位百年难遇的军师,无论大军由谁统帅,采用哪个方案,当不难击溃东军。然而,目今一城之主是太夫人和太夫人的乳母之子治长。后藤和真田两位军师,相争结果,所得方案竟如此愚不可及,全然不合兵法,这种方案是连聚众举事农夫亦不屑采用的。”新的编制如下:第一军后藤又兵卫率六千四百人,其中有薄田兼相、明石全登、山川贤信、井上定利、北川宣胜,山本公雄,稹岛重利。小仓行春诸将。第二军真田幸村率一万二个人,其中有毛利胜永、福岛正守、福岛正纲。渡边扎、大谷吉胤,长冈兴秋、宫田时定和监军伊木远雄。然而,秀赖并没有把这两支军马的绝对兵权授与后藤和真田,所有的部将都是“参谋”,凡事要经诸将共同商议方才有效,可以说这是一支联军。幸村第二军的行营设在四天王寺,又兵卫第一军的行营则设在距四天王寺十里多的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布阵完毕,已是元和元年的五月一日,几天后就要决战了。四这期间,德川家康正在京都的二条城。五月五日,他离开二条城,当天深夜在河内的星田(现在大阪府寝屋川市)布好阵势,这时,接到了密探的情报。密探名叫朝比奈左卫门,是由京都行政官板仓胜重事先派遣去的,现在大阪军·邮将通口雅兼的手下干事。根据密探的情报,后藤又兵卫已前去国分岭,正在部署,准备战斗。于是,家康决定调遣主力部队三万四千人对待后藤,并拟定进攻的阵容和行军序列。第一军由日向守水野胜成率四千人。第二军由美浓守本多忠政率五千人。第三军由下总守松平忠明率四千人。第四军由陆奥守伊达政宗率一万人。第五军由上总辅弼松平忠辉率一万零八百人。被提拔为先锋大将的水野胜成,是三河刈屋地方的人,出身微寒,年俸只有三万石粮。但他在家康的嫡系众臣中以骁勇善战闻名。家康把嫡系和旁系各诸侯都委派给他,授与他绝对兵权,并对他说:“诸将中,如有胆敢藐视你出身低微不服军令者,概不留情,当就地斩首。”后藤和真田充其量不过是联合部队的主持人,手上的兵权若有若无,相形之下,水野胜成应该说是得天独厚的了。水野胜成在奈良,会同家康配备给他的诸将商议军情。他们是丹后守崛直寄兄弟、式部少辅丹羽氏信、丰后守松仓重政、奥田三郎右卫门忠次、别所列砍郎、监军中山勘解由照守、村赖左马助重治。当时,真田幸村在四天王寺正殿,接连收到相同的情报:东军大队人马正从大和方向不断朝国分岭西进。“果不出又兵卫所料。”幸村是个谋士,他心里没有一点芥蒂,倒是为又兵卫庆幸。幸村也知道,此刻在后方城里谣传四起,对又兵卫很不利。太夫人左右的人说:“后藤大人莫非是奸细么?”这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无风起浪。一天晚上,京都相国寺僧人杨西堂,自称是家康的密使,到了又兵卫设在平原上的营帐。杨西堂对又兵卫说:“大将军有言,如阁下愿投东军,可将贵乡播州五十万石之领地加封阁下。”当然,又兵卫严辞拒绝了,并说:“大将军如此器重鄙人武艺,实为武士之荣光。请代为谢忱。”这样便将来使彬彬有礼地打发回去了。谣言由此而起。幸村还听说,这种诽谤会使又兵卫身败名裂。——难道又兵卫急欲战死疆场么?作为幸村,面对东军挺进国分岭的局面,必须重新制定作战方案。幸村认为,应同又兵卫协商,便于五月五日晚,和丰前守毛利胜永一起策马前往设在平原的后藤行营。幸村是五月一日抵达四天王寺阵地的,这期间,他在四天王寺营地无所事事,度过了宝贵的几天时光。现在终于开始行动,前去表示同意又兵卫的作战方案。在平原的阵前,三将正在计议。他们都是熟谙谋略、头脑清醒的宿将,一旦聚在一起,当即作出决断。采用又兵卫原来的方案,即:——今夜第一军先行出发,第二军殿后。——全军于道明寺会集。——黎明时越过国分岭,占据小松山,击溃敌前锋部队,伺机全军直捣家康和秀忠的大寨。“不胜感谢之至!”这几天又兵卫似乎苍老了许多。幸村是在庆长十九年秋天初次见到又兵卫的,自那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神情如此黯然。“不才尚未被人感谢过呢!”幸村故意大声地笑着说道。对又兵卫来说,当他们否决大野冶长的折中案的时候,幸村如若坚持自己的方案,也可以把又兵卫拉到四天王寺口去决战的,然而幸村没有这样做,他同意了又兵卫的方案。又兵卫是为此而致谢的。幸村和胜永两人,为了作好出发的准备,急忙告辞回营。又兵卫立即出发了,为在道明寺附近同幸村的各路人马会合,他特地放慢了行军速度。奈良的街道,路面狭窄。士兵排成两列,个个手里举着火把,二干八百人马,缓缓向东迤逦而行。夜色渐浓,天上的繁星,一颗颗都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雾霭沉沉,又兵卫丝毫没有发觉,这场迷雾对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影响。雾,越来越浓了。五东军先锋大将水野胜成已率军到达国分岭。河内平原,沉没在眼下的一片黑暗之中。“起雾了!”五十二岁的胜成自言自语道。他小时名叫国松,从少年时代起就跟随家康,连自己也算不清到底转战过多少个沙场。凭着这些年的经历,他知道,浓雾之日,两军对垒,凶多吉少。探子回来报告:“从平原到藤井寺长达十二里的大道上,可以看到火把在移动。”要是没有夜雾,从水野胜成站立的高地上,也能看见那队火把,但现在却看不见。胜成从堀直寄和丹羽氏信两支人马中抽调出若干枪炮手,命令他们朝火把方向进军,并让每人也拿上火把。协同作战的各部将嘲笑道:“日向大将(胜成)未免名过其实,岂有明火执仗,如此夜袭的蠢人!”可是,漫天大雾之中,没有照明,寸步难行!又兵卫到达了藤井寺,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此时正是寅时(早晨四点),天还没亮。“在此等侯真田大人。”又兵卫对幕僚们说。全军一齐熄灭了火把,顿时四周一片漆黑。由于后藤军一下子灭了灯火,胜成派出的一队枪炮手迷失了方向。又兵卫等待着。可是,看不到真田军到来的迹象。——糟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要亮了。天一亮,两千余人的小部队蠕动在一片开阔的河内平原上,会被数万东军吞啮殆尽的。“去道明寺!”队伍又出发了。道明寺是与真田约定会师的地点,计划在黎明前集合,天一亮就开战,可是,万一真田军不来,又兵卫他们就会变成一支孤军。又兵卫所焦虑的正是这一点。走了四里多路,不久便到达道明寺。但是真田军还没有到。派出探子去后面寻找,可是数里之内,看不到一兵一卒。“我们受骗了。”幕僚中有人说。真田幸村的哥哥现在东军,家康派来诱降的密使,多经他哥哥先到幸村处,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幸村为了破坏这次作战,故意不按时到达么?不过,在这种时刻,又兵卫不是个随意猜忌、头脑简单的将军。——幸村是位智谋之士啊。不错,但正因为他是一个谋士,所以尽管在紧要时刻同意了后藤的原来方案,但归根到底,他不过是照别人的方案行事。幸村未必肯去拼死。这从他的行军速度上也不难看出来。“如此人情!”连又兵卫也这样想了。其实,事情很简单,五月六日这一天浓雾弥漫,浓雾象在一口漆黑的大锅底游弋,使得一万二千名真田军从四天王寺出发后,虽拼命向东追赶后藤军,却进军迟缓。幸村本来是个冷静的人,这时也难得用高嗓门叱斥着部队。——倘若迟到,又兵卫难免一死。但是,这雾可真叫入万般无奈!又兵卫的不幸终于开始了。道明寺一带天色发白,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