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医太太」点点头,抬头仰望白木兰。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喃:——开得真漂亮呀。怎么以前好像没看过这棵树呢?「牙医太太」回应:——哦,可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呀。直到看见了才知道。说完轻轻点头致意,大剌剌走向空地那头。日前因为长满犬雁足没发现,原来里面有个小祠堂。「牙医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某样东西,恭谨地供奉在祠堂前,看来好像是油豆腐,应该是经常在牙科诊所楼下油炸的产品吧。所以说,那是一座稻荷祠堂(注59)喽?我记得狗和狐狸关系一向很不好呀。「牙医太太」发现我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便说:——这是有缘故的。当我还是只货真价实的家犬时,是不能进入这祠堂所在的庭院的。应该说是立场对调吧,这里变得如此荒芜后,既然已无人前来参拜或照管,说起来,跟这户人家有关系的如今就只剩下我,尽管狐仙不喜欢,我依然有样学样,模仿印象中以前主人的做法,双手合十膜拜,没想到此时竟听见狐仙说:啊,厌谢你能来,过去种种且付诸流水吧。于是我就准备这些……她手指着油豆腐,然后一脸正经地望着我:——如果你有想问的事可以直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所谓狐狸上身,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等下次有机会,因为现在我赶着要去上班呢。啊,说的也是。「牙医太太」点头致意后,我再度经过冠木门来到马路,往植物园前进。说到「想问的事」。同样的话,之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对了。是餐厅的千代小姐,在我的梦中,她也说过「有什么想问的事」。脑海中像是突然蒙上一片乌云,有些茫然。我拨开乌云,心想无论如何至少都该弄清楚一件事才行。啊!对了。我停下脚步。就是这双女用草履呀。早知道,光问她这件事也好,毕竟整件事都很莫名其妙,使用平常的对应方式就无法恢复平常。偏偏植物园已然在眼前,只好下次再试试看了。一进办公室先换上工作服,找了一下威灵顿靴,果然没看见。因为看到黑木,便问他知不道我的威灵顿靴在哪里。——没有呐。那双鞋你不是很宝贝的吗?不见了吗?——看来我得好好找一找。——你还真珍惜它。他在说些什么?昨天与今天我跟黑木说话都完全对不上。不对,不只是黑木,仔细想想,包含房东、牙医、牙医「太太」,每个见到的人我都不大能沟通,就好像梦境中的人物一样。也许其他人本来就是那样,我可以硬用这种理由让自己接受,但黑木不一样。他做事一向有条有理,看来连这家伙也开始不对劲了。自从我跌落树洞以来,凡事都变得很奇怪。正当我心中认定这是非常严重的情况,搞不好严重到无法找人商量的地步也说不定时,黑木说:——哦,对了。今天一早神社住持神情非常严肃地跑来说,必须举办数十年一度的大祭典。——大祭典?——好像是吧。因为那个奇妙的哭声还在持续,看来前几天做的清净法事不是很有效用。——那这回难道要抬出神轿吗?——不知道。原则上不强迫职员,只要有空的人出席即可。不过你一定得参加才行。——为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是神社住持要求的吗?——这种事很重要吗?重点是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达成,不是吗?可别依赖狐仙的力量,不然小心后果可怕!黑木说完不等我回应就走了出去。什么狐仙的力量,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越来越牛头不对马嘴了。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被人丢在一旁没人理的小孩一样。之后我去了「隐江」,窥探了一下树洞,别说威灵顿靴了,什么东西都看不到。而且还感受到一股风从里面吹出来,顿时背脊一阵寒毛直竖,吓得我赶紧离去。接着埋首桌前,思考该向园艺店订购哪些草木、可能仰赖民间支援的水草等,绞尽脑汁设计「隐江」最后的蓝图。中午过后,趁牙科诊所还没关门,连忙离开了植物园。——今天要替右后方有覆盖物的齿列取齿模。牙医说着要我张开嘴巴,开始除去问题牙齿上的暂时固定物。——好了,请漱口。说完然后转头面向牙医「太太」交代:——那就开始取齿模吧!说完便先退到后面。牙医「太太」将有如未凝固石膏的冰凉物体压在我的牙齿上。——请暂时先不要动,很快就会凝固的。之后她就走出了诊疗室,身边没有任何人。我想吞口水,却很担心此时如果轻举妄动,这块「石膏」状的东西会卡在喉咙里,让自己陷入无法挽回的苦恼深渊。感觉口水已经积在喉头快满出来了,好想吞口水,简直快窒息了。只好不停告诉自己:保持平静、镇定点,总之尽量专心用鼻子呼吸。没想到喉咙被塞住竟是如此地恐怖。照理说应该可能几分钟就能完成,感觉上像是过了一小时之久。反正时间长得非比寻常,牙医「太太」慌张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就是明证。她果然忘了正在帮我取齿模的事情,到底跑去哪了?说不定是到楼下豆腐店买供奉狐仙用的油豆腐……怎么又是狐仙!啊,我想到了,该不会黑木刚才说的就是这个狐仙?我的脑袋有些混乱,此时牙医「太太」变成狗脚的手伸到我眼前:——好了,我要拿下来了……哎呀!「石膏」牢牢黏住了,完全拔不下来。我在心中嘀咕:看吧,时间太久了。——不好意思了。牙医「太太」用起子抵住我的下巴,试图用力取下「石膏」块。好大的压力呀,正觉得拔出来了,却听到牙医「太太」响彻诊疗室的惊叫声:——哇……呀!这次取模的牙齿旁有两颗牙齿的固定物已经松动,没想到此时竟黏着在「石膏」齿模上。狗脸的牙医「太太」瞬间一脸愧疚地看着我,诊疗室的午后顿时充斥着沉默。其实对我来说,倒有种出乎意外的舒畅与痛快。——还好没把牙齿给拔起来了。牙医「太太」诚惶诚恐地辩解。——没关系啦,反正松动的感觉很不舒服。我露出微笑表示不在意,牙医「太太」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时牙医进来了,一看到妻子的狗脸便责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这个……「牙医太太」呈上「石膏」齿模。——哦!牙医的眉头皱在一起。——这下终于得直接面对那里了。啊,真是糟糕。牙医望进我的口腔,言下之意似乎希望最好能够不必面对。——你想看吗?牙医问。——嗯,想。当然想看,而且非常想看。牙医将手镜交给我,并说:——其实还能用的。语气显得很遗憾。——不过,也可以说这下省了去除的工夫。几乎变成黑色,与其说是牙齿,看起来倒像是牙齿的残骸。——好像战壕一样。我不禁低语说出感想。——形容得很好嘛!说完后他呵呵一笑,接着又再检查一次说:——嗯……我想只能拔掉了,你觉得呢?就算问我意见,我也无法回答呀。不得已只好说:——如果那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也只能那么做了,不是吗?——嗯。有听说过齿槽脓漏吗?——有。多少听说过这病名。——就是牙齿和牙龈之间会流出脓汁的病。不处理的话,最严重时牙齿会动摇脱落。——自然而然地。我茫然地回应,因为想起了那棵糙叶树。小时候曾经看过糙叶树在黑暗中摇动的样子。——没错,自然而然地。牙医点头说:——本来像你的齿质这么差,照理说是不大容易罹患脓漏症的。——但我还是罹患了。——还好不是很严重。年轻时不注意,到了中年牙龈生命力变弱才第一次发觉。必须做好保养才行。——保养?——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卫生。就跟心一样,平常很难看到、闻到口腔内部。这样想来,上天其实是给了你一个好机会呀。约好数天后拔牙,我离开了牙科诊所,没想到会花这么久的时间,连忙加快脚步赶往大马路上的市电车站牌,因为要向拥有郊区池沼的农家请求提供几种植物。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但现在赶去应该可以在天黑前谈妥事情吧。时间正巧赶上电车,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看见家家户户庭院里柿子已经转红。季节如此明显已是秋季,那棵白木兰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变成那个样?开错一两朵花倒也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居然开满一树繁花。妻子千代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我。她是邻村远亲家的女儿,嫁到这个没人可以说体己话的土地,或许是因为不安吧,有时会陷入沉思,泪眼迷蒙。我心想她大概还有些稚气未脱,一旦生出小孩可忙,心情也会跟着舒坦吧,所以就没有细问。她就算露出笑容,也难掩落寞神情。由于她说想养狗,我便请老家的父母来访之际顺便带一只小狗来。因为狗跟小黑有血缘关系,尽管不是很白,还是取名为小白。小自立刻就跟千代亲近了起来。千代也很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她说之所以答应与我的婚事,就是因为看上了我的职业。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晴天,她一边为种在沿廊边的晚香玉洒水时一边告诉我的。由于她难得半开玩笑说话,我不禁恶作剧反问:「所以你喜欢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职业喽。」她听了好半晌不说话,真是不够成熟。只见千代神情越来越不对劲,之后就默默哭了。我在心中纳闷:这种事也值得哭吗?当场呆住。如今回想,当初应该出声关怀一下才对。当时空气中也飘着晚香玉的香气。对了,我几乎都忘了,晚香玉是妻子千代喜欢的花。坐在车里摇晃约半个小时,一面回忆那些过往,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的站脚,走下电车。秋天的凉意交织在郊外清新的空气中,令人忍不住想深呼吸。然后我一手拿着地图开始找路,突然发现前面几十公尺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是房东。单眼皮眯眯眼配上凸出的下巴,加上身体前倾的走路姿态,充满了只有房东才能酝酿出来的独创味道。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正要喊她又犹豫了。房东像是已长年习惯这里的道路,快步疾走前进。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原来这就是「周四房东的外出」呀?房东走进了竹丛里的道路,我不由得追在她后面。其实我无意当侦探,只是想找个机会打声招呼。而且确认过地图后,自己也没有走错路,要拜访的农家就在竹丛的另一头。一踏入孟宗竹林,就像来到不同的世界。风吹打着竹枝,到处沙沙作响。不久之后看见外面搭着网代垣(注60)、构造简单的人家,房东走进庭院,连一声招呼也没便打开玄关门进入,显得熟门熟路。从外面可以稍微看见该户人家的沿廊和起居室状况。透过雪见障子(注61)下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有人躺在被窝中,大概是病人吧。突然间:——请问……我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头一看,站着一名脸色黝深如红铜的农人。——您该不会是植物园的人吧?说话的方式跟他的外貌很不搭,显得有些柔弱。我回答是之后,立刻想到恐怕这里就是我要拜访的农家。——莫非您就是小林先生?男人点头说:——真是凑巧。男人似乎刚忙完农事回家。他的眼尾有着深深的皱纹。我们一起进入他家。前院里有鸡只昂首阔步,是间令人怀想旧日的静谧农家。进屋后,经过有地炉的杨榻米房间,我被领进后面的起居室。等了一会儿,洗去农忙汗水的小林先生才出来。——请问有何贵干?我开门见山表示:因为设计水生植物园所需,正在搜集几种适合周边环境的日本原生植物,能否请您提供家中池沼里的一些植物呢?由于事前已经写过信了,对方似乎已经明白我的来意,很爽快地应允。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但我仍然十分高兴,尽管对方没问,依然长篇大论描述我想完成的水生植物园样貌,此时,发觉对方脸上露出疲态,我改变话题说:——对了,刚刚我们相遇处的那户人家……——哦,那户人家怎么了吗?小林先生因为从毫无兴趣的话题中解脱,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芒。——因为感觉好像有认识的人走了进去。请问那户人家是……——从以前起那里就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别墅。最近常常好像有什么聚会,来了许多人。前不久好像还有个负伤军人,我是听进出那屋子的女人说的。那个负伤军人,会是房东的亲戚吗?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房东的日常生活似乎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了下来,看来差不多该走了。道谢后告辞,在前院看见跟她丈夫一样晒得红通通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婴儿。突然感觉胸口像被辗轧过一样,赶紧转身踏上归途。妻子千代过世后,我搬离了两人同住过的家。因为无法把狗带走,原打算送回老家,结果房东答应收留。因为即将搬去的新家是房东已经退休的父母所有,也是基于一番好意吧。搬家当天,连日来的雨水贮满了白木兰移除后留下的洞。当初说要改种别的树的,结果千代生前始终没有种植,只是时不时站在洞口前凝望发呆。搬家那天小白也站在洞口前眼神哀伤地看着我离去。隔天和房东碰面时,心想不提似乎显得很不自然,就说出了昨天偶然见到的经过。——是吗?那里是远亲的房子,以前曾去学习弹唱长呗(注62),不过自从师傅生病后就疏于连络。刚好我认识的人在那里疗养,所以前去探望。既然看到了我,打声招呼也无妨呀。言下之意好像是说没有必要逃避躲藏。话虽没错,我却无言以对。——不过你的脚会自然走去那里也是合理的,因为你现在穿的那双鞋就是属于在那里疗养的人。我不懂为什么合理,不过很高兴获知此一资讯。原来那个卧病在床的人是鞋子的主人。——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才问完,房东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没什么好说的。说完便走出房间。这怎么回事?好像我做了很无礼的举动,感觉很难堪。对了,鞋子。我在办公室里到处翻找,还是没看到威灵顿靴的踪影。跌落洞穴瞬间消失的记忆也没能水落石出。甚至也没有勇气问同事们:「其实我觉得自己好像跌进过洞穴,但不知后来情形如何?」我本来就不擅长社交。虽然偶尔会主动说话,但感觉就是不对劲。再加上深更半夜听到声音却不见实体,担心脑中可能产生不测。自己的不安应该自己管理好,连累外人跟着起担心是不对的。简单来说,我这人就是不希望让别人看到我的弱点。所幸之后就再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几天后,我去牙科诊所拔牙。准备打麻醉针时,我听见有人说可卡因、奴佛卡因,感觉以前也在哪里听过,正当此时,那声音又说:「一般麻醉用的是奴佛卡因,但这一次时间比较久,所以就用可卡因。」因为不是我的专业,我不知道两者有何不同,只能默默地张开嘴巴。——请忍耐一下。怎么了,马上就好了。针刺入和挤压的痛楚比想像要久。渐渐地那附近的感觉消失了。尽管显露在表面如战壕的部分不多,不对,正是因为那样,才更增添拔牙的辛苦。由于我闭上了眼睛,所以不清楚详情,只觉得又是起子、又是钳子、又是槌子的,几乎木匠会用的工具都拿出来了,而过程的声响像是远方的潮汐。身体随着晃动,感觉很舒服,意识也逐渐飘向远处,朦胧到最后的意识却又鲜明得惊人,把遗忘的远方给拉到跟前。我曾经催促妻子千代说:「快点决定要种什么树,庭院空着一个洞,会让访客感到不安,我晚上也会觉得很危险。」其实我很快便干脆决定种柿子树之类的也可以,问题是当初我不顾千代不愿强行移走白木兰树,有所愧疚,而且是千代自己跟准备回填的业者说暂时先将洞保留原状,以便考虑要种什么。我会急着催她也是很自然的,不料千代却一脸正经地表示:「我不种树了,倒是请在我死后,将我埋在那个洞穴里。」当时我没有搭理,只说:说什么蠢话!如今回想,她大概是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吧?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任凭牙医处置时,诸多情景掠过脑海中,那是许多已经忘却的旧事。千代过世时,我甚至没有想起她说过要埋在洞穴里的事。毕竟不知何时得搬出去,我如何能在租来的房子庭院里建造坟墓呢?顺利拔完牙后,牙医让神情依然呆滞的我咬着脱脂棉花,交代:「回家后,等到不再流血再拿掉。」外面下起了雨,水银灯照到的范围内可看见如雾的雨。接下来天气将越来越冷吧?回到住处,小心翼翼检查,看来已经不再流血了。轻轻用舌尖触碰牙洞,感觉牙洞异常地大,也柔软得毫无防备,还有类似海水的咸腥味。不知从何时起,我又身陷在那个黑暗的洞穴中,身体无法动弹。难以明确指出是哪里的脏器产生如痉挛收缩般的疼痛,又像是身体内侧的黏膜发出破裂声响,从内向外逐渐干涸刺痛。有种活生生从身体内部开始沙漠化的恐惧,我很想大声求救却发不出声音。喉咙从里到外已完全枯干,硬要出声,反而刺激头脑产生如火烧般的剧痛,感觉就像是落雷在体内到处乱窜。这时候突然有一滴甘露从某人的手中落入我的口中。正当我想:「啊,千代,你找到我了吗?」此时,灵魂就像是出窍般飞上天花板看着自己的身影。我躺在一个陌生室内的被窝里,仿佛死了一样。我知道那是自己,但其实心情上很不自然,也不大肯定。不确定那种自我的感觉是来自何处,只知道应该是来自体内某处——大概是头脑还是胸口吧,或许是丹田也说不定。如果说能够逐渐远离体内,名副其实「漂浮在半空中」观察物体——而且还是自己的身体——是一种超自然现象的话,要是连肉体都具备,相信聼了会更让人晕倒。那个好端端躺着的我的身体旁边,看护的人正在用沾水的棉花棒濡湿我的嘴唇。我想看清楚那个女人是谁,偏偏我没有肉体也就没有眼球。想用习惯的方法定睛却找不到施力点,连如何锁定焦点也茫然无措,只能在半空中干着急。就在这时我醒来了。难怪梦中会那么痛苦,因为牙齿拔去后留下的洞疼痛难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脸颊,肿得像是鳗鱼鳃的脸颊还微微发热。同样用手抚摸另一边的脸颊,两者差异大得吓人。对了,止痛药,我忘了吃。仿佛攀住救命绳索,赶紧翻出药袋,好不容易找到,先服下一剂暂且忍耐,等待疼痛缓解。可是不管我等多久,药效似乎都不起作用。偏偏牙科诊所今天休息。所谓痛得天昏地暗,就是指这回事吧?痛苦之中我没来由地想起隐江的湿地放着没人照管。必须让水流动才行。一如神谕般,脑海中闪过此一念头。有人说发烧疼痛会使得牙齿浮动,如今我痛到几乎以为自己漂浮在半空中,真不知道那种不合时宜的恐怖想法是打哪来的,偏偏我又心惊胆战不敢即刻打消该念头。——就是说嘛,你应该有事情要去完成吧?同时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我知道。我必须建设隐江才行。必须引水流进入湿地。咦?慢点!我不是计划将那片湿地从沉水植物区域到芦苇原都设成死水区吗?——那样会造成淤塞。天啊,那声音想到什么就直接反驳我,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声音令人感觉有多不舒服。——有些植物还是能在停滞的水中生长。我很想反呛回去,但因为太过疼痛,说到一半便夹杂着哭声,当场失态。那声音像是突然确信自己占有优势,说:——那是另外一回事,请先想清楚你自己的立场。说完后便沉默不语。我非常不安,觉得所有事物都被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控制住,再加上这难以置信的痛楚推波助澜,尽管离上班时间还早,我还是蹒跚地起床下楼准备前往f植物园。我穿上鞋子,打开门锁,走到外面。虽说是早晨,天色仍有些暗,寒气无情地刺痛身上肌肤,但我早已全身又疼痛又发热,根本不当成问题。不对,应该说浑身都是问题。鞋子擅自往左边方向移动,我没有余力跟脚上的鞋子争。因为每踏出一步,就感到头痛欲裂。一阵阵脉动的痛楚随热度窜升到头顶,然后又从脑门直接贯穿我的身体中心,跟从下巴绕往颈椎的另一道疼痛相互起共鸣。简直是酷刑,好想赶快抵达隐江。一心求快却脚步蹒跚,实在恨得我「牙痒痒」,而我现在牙齿的状态远远超越了「牙痒」,完全无可奈何。好想当场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好不容易靠着常识认知控制住情绪,问题是能持续多久?终于看到那处长满犬雁足和日前白木兰花盛开的民宅废墟。天色微暗而逐渐亮自的大气中,矗立在冠木门里的那棵大树却不是白木兰。疼痛压迫眼眶周围,在平常状态下是无法睁开眼睛的。一路走来只能半眯着眼勉强维持可以辨识路况的程度,但此时我则是撑着睁开眼皮凝望那棵大树,看来树身比白木兰要高大许多,不过叶片较小也较茂盛。我跨过冠木门的门槛进入庭院,一眼就看到异样贲起的板根。抬头仰望,奇怪,当初怎么会看错呢?这明明就是盘根在老家门口的那棵糙叶树嘛。一霎时常识认知的线应声而断,我趴倒在糙叶树根上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身体就像蛞蝓般溶解。哭到一半发现这状况,我反而觉得是种解脱,甚至有种回到母亲怀里的安心感,心情变得很平静。回过神时,我站在水边。对了,我是来建设隐江的,顿时感觉意兴风发,我得好好建设隐江才行。如今牙痛已经转化成浑身挤压的痛。疼痛的面向也从原有的尖锐刺痛,缓和减轻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正当我想要起身时才惊觉,我的身体变小了。仔细一看身上套的是绵绒睡袍系上兵儿带(注63)。我猜测身上会感受到挤压的痛苦是因为自己勉强塞进这个身体的缘故。既然整个人都变小了,力气也不可能太大,但眼前必须先达成目的才行。担心打湿后更难处理,我便先脱下睡袍才跳入水中。水温还好,就像晚春的和煦天候。担心妨碍水流,我捡起那些大小树枝堆在岸边,然后游到连身体都无法直立的地方,用力拔除马藻(注64)、线叶藻(注65)。喂,慢点,还是不要全都清除掉比较好吧?啊,那是茭白,留下来好了,脑海里的意见纷杂。然而我却开始怀疑「隐江」里有水这么深的地方吗?爬上岸边环顾四周,还以为身处隐江,但似乎不然。慢点,或许是隐江也说不定。前面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时之间以为是熊,赶紧摆出防备姿势,可是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熊出没,结果走出来的是上次偶遇的神社住持。——哎呀,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神社住持眯着眼睛问我。——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我直接反问。——f植物园呀。神社住持骄傲地回答。——果然是,可是怎么跟我所知道的f植物园有些不大一样?——那是因为植物随季节转换也会有些不同的关系吧。——话是没错,毕竟植物也是生物。——没错。f乡是个起伏很大的土地,忽上忽下转来转去的,很容易就会搞不清楚哪里有什么样貌。你应该是被搞糊涂了,踏进此一样貌的植物园吧?神社住持的语气显得无所谓,而且用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我。为了阻挡他的视线,我问:——虽然我觉得莫名其妙,可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我很严肃地提出质问,看起来却像是理平头的小孩子嘟着嘴巴在抗议。——那是因为我就住在这里呀。这么说来,在这块政府拨下来的土地后面,也就是无人照管的茂密森林深处,的确是有几间小屋人家。或许这位神社住持就住在那里吧。如果是的话,买个东西都得走很远的路,还真是辛苦呀。神社住持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了能把这块湿地变作河川加以利用,我来这里疏通水路。神社住持盘起双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只靠一个人的话,可会非常辛苦。——当然,不过以后会连络业者……——业者?神社住持一副不想继续说下去的样子,立刻改变话题说:——我来帮你吧。这真令人意外,我重新看着神社住持。虽然很难用瘦来形容,但也不是胖到没有节制,尽管给人油光满面的印象,但身体说不定具备瞬间爆发力,至少比起小孩身躯的我要有力气得多吧。——那就麻烦你了。——好的。首先得先确认水流的方向。神社住持说完便带头往前走。——这里原来到底是什么呢?——「原来是什么」,是什么意思?神社住持头也不回地反问。——因为我听过各种说法,有的说原来是大河的一部分,或是池塘,也有说是涌泉。——原来如此。神社住持煞有介事地捻着好像鲸鱼的胡须。因为从背影看不见,我只能用猜的。——或许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干涸的河流吧。因此,你说要重新恢复水流,这计划也不是不可能达成。因为地形本来就是那个样子。问题是呢……神社住持指着从湿地延伸过去的洼地那边说。那儿别说是水草了,早已被车前草、虎杖(注66)、艾草等繁殖力很强的杂草覆盖住。一想到要将它们全部拔除,心头就一阵寒。默默拔草之际,脑海中自然浮现许多回忆。我要帮佣的千代帮我剪脚趾甲,那时千代刚来家里不久,还不是很习惯吧,因为剪得太深,痛得我抽噎啜泣。结果千代苦着脸、滴落大颗泪珠,在一旁不停安慰说「好可怜、好可怜」,甚至泪流不止到咳起嗽来,反倒把我吓得忘了哭泣。千代并没有要求我保密,但我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连母亲也不说,一如让她帮我掏耳屎时也有类似的感觉。或许是变成小孩身体吧,居然想起早已遗忘藏放宝贝物品的秘密地点。门前糙叶树的板根下有个树洞,由于板根覆盖在岸边,除非体重轻的小孩,否则无人可以抵达。虽然我没什么东西需要藏起来不被父母朋友们看到,但能有个自己的藏匿之处却也感到莫名喜悦。知道该地点的除了我就只有千代。大概是因为幼小心灵很想回报千代对自己无怨无悔的奉献吧,但要拿出相对价值的回报,除了慎重其事地告诉她自己的重要秘密外,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了。我一边专心除草——其实回想起如此多的陈年旧事,应该不能说是专心吧——突然间想到一件事,便停下手朝同样在斜前方除草的神社住持问:——如果要造水路,不是应该用锄头或其他工具从根部铲除杂草比较快吗?神社住持也猛然停下手,稍微顿住后才说:——你说的对。同时站了起来。——可是我们都已经进行到这里了。听他这么说我也跟着起身,并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开辟出一条蜿蜒的路。——今天就先做到这里吧,毕竟天色也开始暗了。神社住持说完,直接踏上之前的来时路回去,我根本来不及道谢,只是茫然地望着周遭,心想:明明刚刚才天亮,怎么一天不知不觉就过了,看来除草的作业进行得很顺利。微明的天光逐渐化为夜色,我重新穿上褪去的绵绒睡袍。尽管神社住持打包票说这里是f植物园,但实在跟我认知的大不相同,在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情况下,我决定先爬上小丘再说,结果明星餐厅竟然在上面。我连怀疑的力气都没有,而是遇到救星般推门而入。女服务生千代笑容满面地站在入口迎接。——嗨,好久不见。打完招呼后,一时之间想:「自己这副样子说出这种台词不会很怪吗?」感到有些慌乱。首先,千代能否认出这样的我?可是慢点,这么说来,为什么那位神社住持立刻就能认出我来?不对,他真的有认出我吗?我完全搞糊涂了。——是呀,自从上次在植物园见过以来。——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