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凶铃2-复活之路作者:铃木光司【前言】安藤满男梦见自己沉入深不见底的海中……突然间,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他随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从床上伸出手来拿起电话筒。「喂……」电话筒的另一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喂、喂……」安藤满男扬起声调催促对方回答,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话筒彼端传来一个既冷漠又低沉的女人声音。「拿到了没有?」一听到这个声音,安藤满男觉得自己彷佛被推入海底深渊一般。他回想起刚才梦见的情景──梦中他不小心被海浪卷走,一时之间失去方向感,掉入海底深处,任由波浪翻弄著……而且如同往常一般,他感觉到有一只小手在胫骨附近抚摸著。每回安藤梦到有关海洋的梦境时,一定会感觉到一只小手在他的脚底附近抚触,然后长得像有刺水母的五根手指头会在海底消失,他总是焦急地伸手去捞寻,却只留下几根柔细的头发,而那具小小的身体一直往海底深处沉落……话筒彼端的女人声音宛若梦中出现的柔细毛发一般,令人觉得有些厌恶。「碍…收到了。」安藤不耐烦地回答。他早在两、三天前就收到妻子签好名字、盖上印章的离婚协议书,一旦安藤签上名字、盖章之后,这张离婚协议书将立即生效。不过,他还没有这么做。「然后……」妻子有些倦怠地催促著,她希望能早点将七年的婚姻生活划上休止符。「然后怎么样?」「你签好名、盖上印章之后,再寄来给我。」安藤无言地摇摇头。他曾有好几次向妻子表明要重新开始的意愿,但妻子每次都会提出不可能实现的条件,去意甚坚,久而久之,安藤也开始对自己抛开自尊去恳求她的做法感到疲倦。「我知道,照你所说的去做就是了。」安藤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妻子一听,不禁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到底要怎样?」「怎样?我有说要怎么样吗?」安藤摸不著头绪地反问道。「就是你对我所做的事呀!」安藤紧握著手中的话筒,无奈地闭上双眼。(即使离婚了,她还是会每天早上打电话来责怪我同一件事情。)「我觉得很抱歉……」安藤嘴巴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他只是应付一下妻子,安抚她的心情。「是他长得不可爱吗?」「你在胡说些甚么!」「可是……」「不要问这些我完全听不懂的问题。」「那你为甚么会做出那种事情?」妻子声泪俱下地控诉著,彷佛即将陷入疯狂的状态。安藤很想立刻挂上电话,教她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不过基于补偿的心理,当下决定静静地忍受妻子的责骂,任由她发泄心中的怒气。「至少你也说些甚么嘛!」「要说甚么?在这一年又三个月的日子里,我们每天只是不停地谈论那件事,我想已经没有甚么可说的了。」「把孩子还给我!」妻子只顾著悲伤地喊叫,根本不去正视事情的对错。事实上,安藤也很希望上天能把儿子还给他们,但他知道光祈求上苍帮忙、请求神的怜悯也无法挽回儿子……为了要让妻子的心情稳定下来,他极力好言相劝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可以还给我的话……」安藤眼见妻子被过去的不幸包袱束缚住,无法迎接新生活的样子,不由得感到非常痛心。已经失去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如今他只能尽力规劝妻子好好经营两人的关系,计划未来的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安藤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而导致两人离婚,只要能让他们俩恢复往常那样的夫妻关系,不管任何事情他都愿意去做。然而妻子只是一味地把责任往安藤身上推,令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生活。「还给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安藤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气声。妻子经常自言自语地重复相同的话语,很明显已经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玻安藤曾经向她介绍一家朋友开的精神科医院,但这对妻子来说是多余的,因为她的父亲本身就是医院院长。「我要挂电话了。」「你一直都在逃避。」「我只是希望赶快把这一切忘掉,重新再来。」安藤知道对妻子说这些话根本无济于事,但他想不出究竟还能说些甚么。当他正要挂上话筒之际,话筒那端传来妻子的吼叫声:「把孝则还给我……」安藤挂断电话之后,妻子呼喊「孝则」的悲痛声音依然在他的房里萦绕不去。他不禁喃喃念道:「孝则,孝则……」安藤神情痛苦地躺在床上,以双手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他看看时钟,知道上班时间快到了,因此不能再这样下去。安藤为了不让电话再打进来,乾脆把电话线拔下来,然后打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流入室内。窗外传来停在附近电线杆上的乌鸦叫声,使得久未接触大自然事物的安藤感到十分惊讶。在他梦见一片漆黑的海底,以及听到妻子的吼叫声之后,能听到如此清脆的鸟叫声,心里不禁感到舒畅许多。这一天──星期六在秋日晴朗的天气里揭开序幕,尽管天气如此舒适,安藤的内心深处却涌起一股悲伤,不停地眨著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拿起卫生纸擤了擤鼻子,再度倒回床上,不料先前强忍住的泪水竟夺眶而出。他由一开始无声的掉眼泪,到后来变成哽咽、啜泣,然后一把抱住枕头,不断地呼唤著儿子的名字。这种突来的悲伤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纯粹是由于某种触媒所引起的。最近这两个礼拜以来,他都没有为死去的儿子流过眼泪。但即使流泪的间隔变长了,突然涌现心头的悲伤却一点也没有减少,而且这种情形或许会持续好几年吧!一想到这件事,安藤心中顿时萌生一股绝望的念头,并从夹在书本中间的信封里拿出儿子溺毙后所留下的几根毛发。那天安藤在海中寻找儿子时,戴在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不小心拽下几根儿子的头发,之后儿子的遗体没有浮上来,因此不能施行火葬;对安藤来说,这些毛发就等于是儿子的尸骨。安藤将这些毛发放在脸颊上,藉此回忆自己与儿子肌肤接触的感觉。他一闭上眼睛,儿子的脸庞登时浮现在脑海中。刷过牙之后,安藤裸露上半身站在镜子前面,他用手托起下颚,轻轻地左右转动著舌尖去触碰牙齿,感觉还有少许齿垢残留在牙齿上,下巴和脖子附近也有胡子残渣。他拿起剃刀在脖子处刮下几根胡子,一抬起下巴,从镜中看到颔下的苍白喉咙。安藤再度拿起剃刀,将刀锋对著喉咙,从脖子往胸部、肚子滑下去,一直到肚脐附近才停止,肌肤的表面浮出一条白线。此时,安藤将剃刀当作手术刀,想像正在解剖自己的肉体。他常常解剖尸体,很清楚胸腔内部的构造,里面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在两片粉红色肺部的伴随下不停地跳动;只要稍微集中意识,就可以听见胸腔里面传出一种很执拗的胸痛声。(我不知道那份悲伤附著在体内的哪个地方,如果是附著在心脏的话,我将会用这只手将那无尽的悔恨给挖出来!)他的手心不停地冒出汗水,手中的剃刀变得有些滑溜。安藤将剃刀放在洗脸台的架子上,然后将脸转向旁边,忽然看到喉咙右边有一道血痕。(这一定是刚才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皮肤了……)当刀片割到皮肤的那一瞬间,他理应会有刺痛的感觉;然而只看到皮肤上的伤痕,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安藤觉得自己最近对疼痛的感觉有些麻痹。起初,他有好几次一看到血就以为自己受伤了,但久而久之也不觉得有甚么稀奇。他一边用毛巾按著脖子,一边拿起手表来看。(现在已经八点半,该去上班了。)安藤现在只能将全副精神寄托在工作上,唯有埋首于工作时,他才能暂时从过去的记忆中跳脱出来。他身兼K大学医学院讲师和东京都监察医务院法医,只有在解剖遗体的时候,才能让他暂时忘却丧子之痛。虽然这种事情令人难以置信,但他的确只有在和尸体相处的时候,才能从爱子死亡的残酷事实中得到解脱。安藤走出玄关,在通过大楼的大厅时,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今天比平常晚了五分钟。)于是,他急急忙忙地赶往车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和盖章只要花五分钟,只要花五分钟就能切断我和妻子之间的依靠和牵绊……)从安藤住的公寓到学校途中会经过三个邮筒,他决定要将离婚协议书投进第一个邮筒里。【第一章解剖】今天轮到安藤解剖尸体,他正在监察医务院的办公室里翻阅待会儿要解剖的死者资料。十月中旬应该不是很容易出汗的季节,但是安藤很会流手汗,一天中要洗好几次手;他在比较现场状况的照片时,手心仍不停地出汗,已经到洗手间洗过好几次手。安藤将附在尸体检验调查书中的数张人造偏光板照片放在桌上,仔细看著其中一张照片,上头有一个体格魁伟的男子把头靠在床边,看不出他有其他的外伤;第二张照片则是头部向上,没有淤血,脖子也没有被捆绑的痕迹。接下来的任何一张照片中,完全找不到可以确定死因的伤痕。安藤心想这或许和犯罪无关,应该是死于非命或猝死……但是在法律上,不可能将死因不明的尸体送去火葬。照片中尸体的双手和双脚呈大字型张开,安藤非常了解这具尸体的生平,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会亲手解剖大学同学的遗体,况且对方在十二个小时之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高山龙司和安藤一起渡过六年医学院的时光,当时几乎所有的毕业生都将目标放在临床医生这个方向,安藤却选择法医学,因此被其他同学称为「怪物」。然而,作风更奇怪、完全脱离医学课程的是高山龙司。高山龙司在医学院以相当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又去念文学院的哲学系。他死亡时的头衔是文学院哲学系的讲师,专攻理论学,虽然和安藤隶属不同学部,但两人一样获得讲师的职位。高山龙司才三十二岁,比重考两次的安藤满男年轻两岁。安藤注视写著死亡时刻的记事栏,上面记载的时间是昨晚九点四十九分。「死亡时间还真正确呢!」安藤一边说,一边抬头看著担任解剖见证人的高个子警官。(龙司应该是一个人住在东中野的公寓,一个独自生活的单身男子被发现猝死在自己的房子里,而且死亡的时间竟然如此准确……)「是偶然被发现的。」高个子警官若无其事地回答之后,便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哦?是甚么样的偶然呢?」安藤出声问道。高个子警官转向另一位见证人──年轻检察官询问道:「高野舞小姐有来吧?」「嗯,刚刚在家属等候室那边有看到她。」「可以叫她过来吗?」「好的。」语毕,检察官随即走出办公室。接下来,高个子警官向安藤解释:「高野舞小姐并不是死者的家属,而是第一个发现死者尸体的女性,所以我们请她过来这里做见证,此外,她是仰慕高山讲师的女大学生,好像也是他的女朋友。如果您在看过调查书之后还有疑问的话,随时都可以提出来。」通常在行政解剖完成之后,警方就会将遗体交给死者家属,而高山龙司的母亲、兄嫂,以及发现死者的高野舞都在等候室等待。高野舞在年轻检察官的带领下进入办公室,在确认是她本人以后,安藤马上站起来说声:「要麻烦你一下。」高野舞今天穿著一件款式朴素的深橘色洋装,手里拿著一条白手帕,衬托出白皙的皮肤。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特质非常引人注目,无论是标致的鹅蛋脸、纤细的四肢或完美的五官、曲线,每一部份都是无懈可击。安藤彷佛看到她皮肤下的器官色泽和完整的骨骼,心头忽然涌现一股想要伸手去加以触摸的欲望。高个子警官为他们介绍彼此的姓名之后,高野舞在安藤的劝说下坐在椅子上,并将手放在一旁的桌上。安藤看著高野舞一脸灰白的模样,似乎有点贫血,于是问道:「你这好吧?」「没、没事。」高野舞将手帕压在额头上,在低下头之前稍微往床那边瞄了一眼,然后拿起警官为她倒的水饮用。等到情绪比较稳定之后,她才抬起头来,以虚弱到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音说:「对不起,请……」安藤见状,马上会意过来。他猜想高野舞可能刚好碰上经期,在过于劳累的情况下才会产生严重的贫血。「其实这名死者──高山龙司是我学生时代的朋友。」安藤为了让高野舞感觉自在一些,主动对她提起自己和高山龙司同是医科生的事情。闻言,高野舞原本下垂的眼睛突然往上一看。「老师和安藤先生是同学吗?」「嗯,是的。」高野舞备感亲切地眯起双眼,露出一副碰到老朋友的表情,然后又低下头来。「敬请指教。」(如果是老师的朋友,应该不会随便处理遗体……)安藤从高野舞脸上的表情变化,猜出她心中的期盼。事实上,不管解剖台上的尸体是不是安藤的朋友,他手中的手术刀都会以同样的俐落度进行解剖。这时,高个子警官插嘴说道:「高野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再将发现死者的情况跟医生说明一下?」警方特地请第一个发现死者的高野舞来这里,直接将昨晚九点五十分前后所发生的事情跟负责解剖的安藤说明清楚,说不定可以进一步确定高山龙司的死因。高野舞以低沉的音调向安藤述说经过情形,内容就和昨晚她向警察说的一样。「昨晚我洗完澡、把头发吹乾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当时我马上看一眼时钟……这是我的习惯,而且我可以从当时的时间猜到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以往都是我打电话给高山老师,老师很少打过来给我,而且时间大多不超过九点。因此,刚开始我没想到是老师打来的电话,拿起电话应了一声,马上就听到对方发出一 阵悲鸣声;我本来以为是恶作剧的电话,吓了一跳就把电话拿开了,但悲鸣声突然变成呻吟声,最后就没有声音了。我害怕得再度拿起话筒来听,想要知道究竟发生甚么事情。突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高山老师的脸,并意识到话筒彼端的悲鸣声很像是高山老师的声音……一想到这里,我马上拨电话给高山老师,但是电话一直占线,我这才确信刚才打电话来的一定是高山老师,而且他可能已经发生意外了。」「龙司在电话中没有说话吗?」安藤询问道。高野舞则静静地摇摇头回答:「嗯……没有说半句话,我只有听到悲鸣声。」安藤手里拿著一张纸记录著,又催促道:「然后呢?」「我只花了一个钟头转乘电车就到达老师的公寓,然后走进公寓,来到厨房,看到一张六叠(注:二叠相当于一张榻榻米大小)大的床上……」「房间的钥匙呢?」「老师他配了一付钥匙放在我这里。」高野舞有些害羞地说道。「房间是从里面反锁的吗?」「嗯,房间是锁著的。」安藤继续问道:「你进去房子里面,然后……」「我看到老师的头倒在床边缘,以仰睡的姿势张开双手双脚……」高野舞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只见她摇了摇头,试著回想当时的情景。其实安藤手里那几张照片所拍摄的内容,正是她所描述的景况。他把那些照片当成扇子,轻轻地著出汗的脸庞。「房里的摆设有没有甚么不一样的地方?」「这倒是没有,但是电话筒没有放回原位,『嘟嘟』声一直响著。」安藤将高山龙司的检验报告书和高野舞所说的话互相比较、参考,重新整理当时的情况。(龙司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体产生不同的变化,因此打电话向高野舞求救。可是,他为甚么不拨119呢?如果只是觉得胸部疼痛,那么应该有充份的时间可以打电话……就一般情况来看,应该会先打电话叫救护车才对。)「是谁打电话给119的?」「是我打的。」「从哪里打的?」「在高山老师的房间。」「在那之前,龙司没有打电话给119吧?」说完,安藤朝警官使一下眼色,只见警官轻轻地点头示意。安藤突然觉得高山龙司有可能因为恋人过于冷漠而决定自杀,他在喝下毒药之后,马上打电话给恋人,想藉此折磨她,于是在临终前留下痛苦的悲鸣声。不过,安藤在看过报告书之后,得知现场并未找到装毒品的容器,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高野舞跟龙司之间的关系,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很低。更何况,就算不是很了解男女之事的人,也能一眼就从高野舞的表情看出她很尊敬龙司,根本不可能让自己所爱的人走上自杀一途;从她那润湿的双眸来看,有的只是无尽的哀伤。每天早上,安藤已经很习惯看到镜中那个悲伤的自己,他知道心里的悲伤是无法伪装出来的。再者,一个负心女子根本没有胆量到监察医务院来领取解剖后的遗体,而且高山龙司那种有胆量的男子,不可能只因为被女朋友抛弃就想要自杀。(会不会是头部或心脏的原因?)安藤猜测会不会发生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是内出血的情况。这时,担任解剖助手的临床检查技师走进办公室,低声说道:「老师,一切都准备好了。」安藤一听,站起来说:「我过去一下。」等解剖完毕,所有事情就会水落石出。以安藤多年累积的经验来看,应该不至于查不出高山龙司的真正死因。秋日和煦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却依然驱不散走廊上黑暗、潮湿的气氛。安藤走在解剖室的廊上,脚下的橡皮靴发出吱吱的声响,前后还跟著临床检查师和两位刑警。至于其他人员,像是助手、记录者、摄影师,都已经先到解剖室做好准备工作了。一打开门,安藤立刻听到水管的流水声,助手已经站在解剖台的水槽旁边。这个水槽是用来洗涤工具,水龙头比一般的尺寸大,流出来的水流很大,而且是白色的。这间十坪大密室的地面有点积水,因此包括见证官在内,解剖室内的八个人全都穿上长筒靴。通常在解剖尸体的时候,水龙头是不会关的。高山龙司全身赤裸地躺在解剖台上,他的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左右,肚子周围堆满脂肪,肩部到胸部之间的肌肉发达,宛若山丘一般隆起。安藤慢慢举起高山龙司的右手,感觉不到任何力量,证明已经没有生命迹象。(没想到这只强而有力的男性手腕,此时竟像婴儿的手一样让我随意拨弄。)在大学时代的腕力比赛上,没有人是高山龙司的对手,同学们一将手放在桌上,马上就会被他扳倒。安藤往下腹部看去,只见高山龙司的性器官在茂密的阴毛中缩成一团,龟头的部份几乎被包皮覆盖住,其脆弱的模样刚好与他壮硕的肉体形成强烈的对比。(说不定龙司和高野舞之间并没有男女关系。)安藤看著高山龙司的性器官,心中顿时兴起这种奇妙、幼稚的想法。他拿起手术刀,首先从下巴的下方插进去,然后直直地切下,一直到下腹部才收势。距离高山龙司死亡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个钟头,尸体内部已经完全没有体温。安藤用器具把肋骨折断,并且一根根拿开,然后取出左右两边的肺脏,交给一旁的助手。高山龙司的肺脏呈现非常漂亮的粉红色。他在学生时代就是个顽固的禁烟主义者,出社会之后,应该也继续坚持这个原则吧!助手迅速地口述肺脏的重量和大小,记录官则谨慎地记录、拍下照片。高山龙司的心脏上覆盖了一层薄膜,由于光线反射的缘故,呈现出黄色和白色,重量有三百一十二公克,比一般人大一些;而心脏的重量通常是人体重量的○三六左右。从外表看来,这颗在十二个钟头前还在跳动的心脏有很多部份已经坏死;左侧脂肪膜上的动脉则由于血栓等原因,导致血液无法流到前面,心脏遂停止跳动,这是典型心肌梗塞的症状。从坏死的情况来研判,安藤可以推测死因是血管阻塞,尤其是在左冠状动脉分枝的正前方引起阻塞,致死率非常高。至于,究竟是甚么原因引起血管阻塞,则必须等到明天以后的检查工作告一段落才能确定。安藤非常有自信地向助手说明死因是──「因左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塞」。接著,他取下肝脏,并确认肾脏、脾脏和肠子其他器官是否异常,也检查胃的内容物,但是并没有特别的发现。正当他要切开头盖骨的时候,助手突然叫道:「老师,等一下!你看看喉咙的地方……」说完,助手伸手指著被切开的喉咙里面。安藤看了之后,发现咽头部位的粘膜已经溃疡,但由于范围不是很大,如果没有助手提醒,他也不会去注意到。(这应该和死因无关吧!还是先做个切片检查,等到化学检查结果出来就知道了。)紧接著,安藤在高山龙司的头部划下一刀,从后脑往额头把头皮剥开来,只见眼睛和嘴巴的部位覆盖著一些粗硬的毛,头皮里面则露出一层白色的东西。安藤拿开头盖骨,将整个白色的脑子取出来,上面布满无数的皱褶。当年高山龙司也是医学院的优异学生之一,他不但会说英、德、法语,还可以从一篇刚发表的论文中提出很多艰深的问题,有时甚至连老师都对他感到畏惧。但是,高山龙司愈往医学的深处钻研,反而愈将重心转移到纯数学的领域上面。那时他们班上很流行暗号游戏,每个人依照号码出题目,谁最早解出答案谁就赢,结果通常是高山龙司获胜。安藤总会故意出一些困难的暗号题目,但很快就被高山龙司解开了。而且每次一被高山龙司解题成功,安藤总觉得自己的心事被人家知道一般,不禁感到有些胆寒。除了安藤以外,其他学生都无法解答高山龙司的暗号题目,而安藤也只有一次成功地解读他所出的暗号题目。其实安藤那次之所以能够解出答案,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并不是运用逻辑理论思考的结果。当时,他在苦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偶然看到窗外卖花的看板,从看板上记载的电话号码得到灵感,因而联想到关键字串之谜。当时,安藤对高山龙司抱持近乎嫉妒的态度,他经常感觉自己受到龙司的支配,精神上备感压迫,在好几次暗号竞赛中丧失了自信心。如今安藤凝视高山龙司这个超乎常人的头脑,它在外观上和普通人脑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重量比平均值重一点。(龙司生前到底是如何运作这个脑子来思考呢?他对于纯粹数学有著浓厚的兴趣,如果能再存活十年的话,绝对会在这个领域展现一番傲人的成绩。)安藤对于龙司这项稀有才能,感到既憧憬又嫉妒。龙司大脑纵裂的沟痕很深,好像山峰一般,整个前头叶高高地耸立著。由于心肌梗塞导致心脏停止跳动,一切生理活动停止运作,呈现脑死状态,龙司的肉体目前正处在安藤的支配之下。安藤确定脑部没有异常,便将头盖骨放回原来的位。从他拿起手术刀之后,已经过了五十分钟,而一般解剖工作会在一个小时左右完成。大致检查完毕之后,安藤登时心念一转,将手伸进龙司已被掏空的下腹部内侧,用手描往里面探一探,接著取出两颗像鹌鹑蛋大小的小球。这两个睾丸的颜色呈灰色,正滑溜溜地滚动著。安藤不禁在心底问道:(龙司没有遗留下子孙就死去,他和失去一个三岁零四个月儿子的我比较,究竟哪一个比较悲哀?)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在心中提出回答──「我比较悲哀!」(至少龙司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去世的,不具有任何实质上的悲伤……)「悲伤」这种情绪往往会形成一种强烈的痛楚,彷佛拿著刀子在心口划下千万道伤痕,而这种痛处并不存在于龙司的人生中。拥有小孩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不过,失去这份喜悦的悲伤却是经过好几百年也无法抹灭掉的。安藤看著这两个没有达成任何任务的睾丸,心中不停地涌现复杂的思绪。接下来便是将尸体缝台,安藤先将旧报纸搓成圆形,塞在龙司已被掏空的胸、腹部,使它具有充实感,然后开始缝合。等到头部也缝合了,安藤再将龙司的遗体全部清洗乾净、穿上浴衣(注:和式睡衣)。(龙司,你瘦下来了。)龙司体内的内脏都被取出来,整个躯体看起来比解剖之前更瘦。(为甚么我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地在心中对著遗体说话?平常不会有这种情形发生碍…或许是遗体散发出一股让人想要述说的气氛,又或者是和龙司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缘故吧!)安藤准备将遗体入殓,旁边两位助手帮忙抬起尸体,这时他突然感到心中好像传出龙司的声音,而且肚脐部位传来奇妙的搔痒感觉,用手去抓也无法止痒。于是安藤走到棺木旁边,伸手去抚摸龙司的胸部和腹部,结果在他的腹部附近摸到一个小而坚硬的突起物。他轻轻地掀开浴衣,仔细地查看一下,发现在肚脐上方皮肤的接缝中,居然有一点点报纸截角露在外面。安藤在缝合尸体的时候非常谨慎,报纸截角之所以会露出来,是由于搬动遗体时,报纸伸展开来,因而从裂缝处露出来。报纸沾染上薄薄的血迹和脂肪,安藤将报纸上那层白色脂肪薄膜擦去,只见上面出现几个小小的印刷数字。他将脸靠过去,仔细读著报纸上面分成两行的六个数字──178136(这是股票栏版面上的数字吗?还是联络处的电话号码刚好排成两列?或者是电视栏G码的数字?不管是在哪一个新闻版面上,要找出只有六个数字并排的机率并不是那么高。)安藤一时之间想不出其中的关联性,只能暂时将这六个数字记在脑子里。接下来,他用戴著橡皮手套的指尖将露出来的报纸塞回肚子里,并且砰砰地打了几下,确认肚皮表面是否有鼓起来之后,再将浴衣拉拢。安藤不放心地再次用手抚摸著龙司浑圆的腹部,确定上面没有任何东西,才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突然间,他感到有股恶寒从背脊窜升上来,身体莫名地震动一下。安藤心生诧异地想拿下橡皮手套,在他举起手腕之际,手背却碰到解剖台上龙司的手肘,瞬间感到寒毛直竖。他顺手拿来一张脚凳垫在脚下,好奇地注视龙司的脸;龙司紧紧闭著双眼,睫毛好像准备要张开一般地眨动。旁边水龙头滚滚流下的水流声非常吵,解剖室里的每个人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只有安藤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这家伙真的死了吗?)安藤一边质疑龙司是否真的死亡,一边又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他怔怔地看著龙司的腹部,代替内脏被塞进腹部的报纸团似乎正在里面移动,腹部轻微地上下颤动著。(但是……为甚么其他助手及警官都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呢?)安藤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就在下一秒钟,他感觉到一阵尿意,同时好像听到龙司腹中的报纸传来摩擦的沙沙声响……然而他膀胱内的尿意几乎已经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了。解剖结束后,安藤往大冢的JR车站方向走去,打算去吃午餐。他好几次停下脚步回头张望,隐约感觉有些不安。安藤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何会有这种不安感,更不晓得原因出在哪里。到目前为止,他曾解剖过将近一千具的遗体,为甚么只有今天特别感到不安呢?他一向对解剖工作抱持谨慎、庄重的态度,像今天从腹部的缝合处露出报纸的情形从不曾发生过。(可能是因为那点细微的疏忽,才会引发这种不安感吧!不,不是那样的……)安藤来到经常光顾的中华料理餐厅,叫了一份今日特餐。现在时间是十二点五分,可是店里的客人和平常比起来少很多,除了安藤之外,只有柜台旁边的那张桌子坐著一位正在吃面的中年男子。那个中年男子戴著皮制登山帽,偶尔将视线投向安藤,令安藤觉得很不舒服。(他为甚么不把帽子脱下来,还一直盯著我这边看呢?)安藤此刻对这类细微的事情非常敏感,很想去探究其中所含的意义。从龙司肚子里跑出来的报纸上面印刷的六个数字浮现在安藤脑中,教他怎么甩都甩不开,始终在他眼前一闪一闪地浮现著。(有可能是电话号码吗?)就在这时,安藤注意到戴登山帽的男子背后放著一台粉红色电话机,他不禁想拿起电话筒,以这个号码打打看。安藤很清楚都内的电话号码并不是六个数字,不过话筒的另一端如果有人回答的话……「安藤吗?刚才你把我弄得痛死了,还把睾丸拔下来……」他的脑中响起龙司向他质问的声音。「让您久等了。」服务生声调平淡地说著,同时将中华盖饭附汤的套餐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