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第50届 - 夺取 - 真保裕一-18

“别那样,太丢份了,让人觉得你像个乡巴佬。”  “喂,那个大城,是哪个家伙?”  “一定在上边。”  我指指高两层的上边。坐在这儿,视野不够开阔,看不清上边的情形。  “哎哟——是您二位啊。可是好久不见了呀。”  一个浓妆艳抹连摇摆乐队都要甘拜下风的大姐风摆柳枝般地走了过来,是幸绪。不,在这儿应该叫“裕子”了。  “天啊,看你那张脸。”  阿宏夸张的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大惊状。幸绪给了他一脚,强行插到我俩中间坐下,声音低低地说道:  “谁喜欢把脸弄成这样啊。要是不施脂粉,给那帮家伙们认出来,不就全完了。”  她的眉毛也剃去了很多,拿眉笔描得又细又长。那一头长长的带着小卷的波浪,大概是假发吧。睫毛和腮部也都涂得很浓。跟平常那个假小子似的幸绪简直判若两人。化化妆就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看来还是做女人的好。  我立刻切入正题。  “那家伙在哪儿?”  “上边靠右的尽头。”  “同伴是谁?”  幸绪给了我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厕所呀,在、那、边。”  说着,就像一个熟练的导游一样,动作极其优雅地举起右手。她的意思是,不会装成上厕所的样子自己去看嘛。这么说,难道……  心脏嘭嘭直跳。我跟阿宏抢着站起身来。  “又不是女中学生,你们两个人一块去厕所不太怪了吗?”  幸绪扯住阿宏的袖子,拉他坐下了。  “那,我先去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离开了包厢。一边拿眼睛瞅着上边,一边就向入口处的厕所走去。  因为高低之差,尽头很难看清楚。于是我就像体检时量身高的小学生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地使劲踞起脚尖。那架大钢琴的后边,就是幸绪说的那个包厢了。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肥胖男人,手指缝里夹着根长长的烟,正楼着个女人笑着。是那家伙,绝对是我在帝都银行的大厅里见过的大城升。  但是,他的同伴只给我看了个背影。他梳个大背头,后边留得很长,都碰到套装领子了。要是再把脸往这边转一点的话……  突然,我的肩膀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  我的视线完全被上边吸引过去了,以至于都忘了看路了。好像是撞在了刚从厕所里出来的人身上了。  我慌忙收回视线,往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时,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动得异常剧烈起来。  那人顺了顺嘴,用手轻轻地弹了弹被我肩膀碰到的西装胸口。在他的手腕上,一副粗笨的金手镯闪闪发着庸俗不堪的光。  “长点眼睛,老兄。”  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但声音却又高又哑。才几天不见,他那一看便知存不住钱的小耳垂上,竟光闪闪地戴上了钻石耳环。  真是久违了呀。他正是东建兴业的佐竹伸也。  我差点一阵冲动想要扭住佐竹。但我终于咬紧牙根忍住了。顺便,也把我那句因条件反射差点冲口而出的“对不起”吞回到肚子里去了。  即便是我还依稀有以前的模样,但因为脸部做了整形手术,所以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不过,声音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佐竹也许刹那间不会记起我的声音,但不是有那么句谚语吗,野鸡不啼也不会挨打的。  “你不能眼睛看着前边走路吗?”  真不明白黑社会人物为什么都喜欢用关西方言。我刚要离开,佐竹一把按住了我的肩。  我向后一仰,后脑勺就撞在了这条窄道的墙上。佐竹又咣地给了我一下,意思是,怎么着,不服吗。虽然我也清楚他就是这种人,但我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差劲,简直是粗暴得没人性。  我轻轻用牙咬住嘴唇,抑制住瞪他一眼的冲动,装成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小工,慌里慌张地低下头,给这家伙让开了路。佐竹很满足地鼻孔朝天、洋洋得意地甩着双肩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混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冲着他的背影使劲伸了伸舌头。  假装上完了厕所,我慢慢地走回座位,边走边再一次观察起那间包厢。  这次多亏了佐竹那个宽大的背部,让我一眼就找准了位置。  果然,佐竹坐在了大城对面的座位上。五年没见,这家伙身份居然高到可以列席陪座了。  佐竹嘴巴张得赛过大喇叭,冲着旁边的大背头嘎嘎地大笑着。大背头看了他一眼。这样一来,他的侧脸让我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同时感觉到浑身的气力都涌上了肩头。我的耳边,又传来了润喉糖不停滚动的声音,和那仿佛是由地底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那个大背头,正是江波和彰,五年前任东建兴业金融公司西池袋支店的涉外部长。现在,由于恶绩颇多,已经荣任四谷总社副社长兼执行董事之职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坐上了东建兴业的第二把交椅了。  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喘粗气,回到了座位上。  阿宏什么也没问。只要看看我的脸,他应该很清楚大城在跟谁见面了。  我一把夺过幸绪手中的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兑了水的酒,希望能够借此来浇灭我胸中的那团怒火。  帝都银行的部长,东建兴业二把手的江波和彰以及和他如影随从的狗腿子佐竹伸也,很好,演员都出场了。  “好了……”  我这么说了一声就站起身子。  “哎哟,就走吗?”  幸绪动作熟练地偎依过来。连阿宏也歪了歪手中的杯子。  “还没喝完呢。”  “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做,你再多呆会儿吧,我先走了。”  说完,轻轻地挥了挥手,我就离开了包厢。  出了店门,坐电梯下到一楼。  根本用不着费力去找,我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要找的车。它就停在楼前禁止停车的路上。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透过茶色玻璃,可以看见一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的侧影。我慢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情形。  虽然已是深夜,但大街上还是有不少醉客,路上的出租车也川流不息。但是,没看见黑色的外国车,也见不着巡逻车,更没发现警察模样的人和这帮混蛋同伙模样的盛装的恶面孔。  我迈腿跨过护栏,来到车道上。一边从后面逼近奔驰,一边解下腰上的皮带,把它缠到拳头上,让金属扣正好卡在指甲附近。  我又往四周看了两眼,直到确认没人注意这边后,敲了敲奔驰的车窗。  “打扰一下。”  里边的侧影动了动,电动窗子无声地落了下来。司机是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年轻人,额头上的发际处拿刀剃得平平的。嘴里叼着烟,眯缝着眼睛盯着我。  “有什么事啊?”  我二话没说,照定他的脸就来了记直拳。  皮带扣正好碰到鼻子上,鲜血飞溅出来,在挡风玻璃上画了幅红艳艳的图画。而绘制这幅图画的主人,一个跟头滚到旁边去了。  干这些用了大概还不到一秒钟。我拉开车门,坐到司机座上,照着翻了白眼的年轻人的肚子来了狠命的一击,然后把他弄到旁边座位上,转动钥匙,发动了奔驰车。  我摸索着解下了年轻人的领带,用它擦净了玻璃上的血迹。要是带着这个,旧车店肯定不会给我出个好价钱的。造假钞所需的资金,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只要换个车牌,再伪造份车检证明,即便是知道这是辆偷来的车,买它的人肯定也是大有人在的。这又是奔驰车里最高级的车种了,应该能卖个五百万吧。  我边把奔驰车开得飞快,边想象着江波和佐竹出了店后发现爱车不见后的那副震惊万分的嘴脸,不由地笑出了声。  次日起,我们开始在工作间里制造黄瑞香原料纸浆了。首先,我们先烧了满满一大锅开水,用蒸汽慢慢地蒸黄瑞香枝子。  老头采用的方法是把它们煮软后,再剥去黑皮。但我翻阅文献收集到的资料表明,采用蒸汽蒸的方法,不会损及黄瑞香那种独特的浅黄色调以及粘度。而那种煮的方法更多地见于黑皮比黄瑞香更难剥落的葡蟠。  这样做,应该能够比以前更保留住黄瑞香那独特的色调,使其色彩更接近于真钞了。  黑皮哪怕只留下一点,也会使淡黄色调变得污浊。另外,在此阶段,树节部位如果有发黑的地方,也应除尽为妙。  其次,是叩解作业。  在纸浆工厂里,都使用叫做匀浆机的大型磨碎机。但是,我们的工作间里当然没有这么高级的机器了。所以,我们就用做菜时用的大型搅汁机来代替它,把开水和黄瑞香放进里面,搅得又细又碎。此时,千万不能忘记加人若干的亚硫酸钠,加进这东西,能够造出强度颇高的原料纸浆。  再其次,借助从公司仓库偷偷取来的分选线板,将纸浆纤维过箩。没搅碎的纤维,再放回搅汁机里重新搅碎。  普通纸在制造时,还需要经过一个漂白工程。但是,如果那么做了,好容易保留住的黄瑞香的色调就会失去,所以当然省掉了事。  由于一切都是手工作业,所以一天内可精心制作好的纸浆量就可想而知了。我在造纸厂里还有工作。幸绪呢,又得去学校上课,夜里还要去打那份工。而且,黄瑞香的砍伐作业还远远没有头呢。  要印制五亿元的假钞,如果把印刷和裁纸方面的失误都考虑进去的话,至少也需要六万张用纸。而且,纸也不能抄得跟纸币一般大,要知道,余白也是要费原料的。  一亿元的纸币的重量大约十公斤,粗略计算,需要制造的纸浆量应该是它的十倍,是一百公斤才好。  从一棵黄瑞香上取得的纤维量是有限的,虽然看上去还让人觉得有些份量,但一旦做成纤维,重量就少得惊人。这样一算,要想制造出一百公斤的原料纸浆,就必须把我们秘密栽培的黄瑞香都砍伐了。  除此以外,还需要另外一种主要原料,那就是马尼拉麻。  这东西,让幸绪在东京的时装店里买到了。  虽然它能有些什么用途,我一点儿都想象不出来,但用马尼拉麻编织成的麻袋,在原宿的一家时装店里出售,上面还缝上了店名。要说麻袋这东西从来都是用来装谷物或蔬菜的。但近来,很有一种古怪的观点,认为它是一种时髦。真不明白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在想什么。  麻袋的重量,一个大约二百克,为了保险起见,买了五十个,计十公斤。  把它们跟黄瑞香一样,都放进搅汁机里进行了叩解。然后,又将其如普通纸浆一样进行了漂白,又加入了假借公司开发部名义买来的亚硫酸氢盐溶液和甲酰硫磺酸,把麻袋上沽的染料和污渍全洗干净了。  根据老头的研究,若在里边再添加若干的木棉和稻草,提高不透明度的话,质地可以更加接近真钞。  我和阿宏两个人,第三次去砍黄瑞香回来,正在工作间里用大锅烧开水时,凹版印刷机的版台上搁着的手机响了。是幸绪。  “昨天你真是辛苦呀。”  “说什么呢。”  “别装糊涂了。在店门口对那个年轻司机又踢又打的武打场面肯定很精彩吧,连侍者都吓得慌忙跑去叫警察了。哎,老实交待,你到底卖了多少?”  真不愧是幸绪小姐,一下子就猜出是我抢去了江波的奔驰。  “那家黑店趁火打劫,只给了我四百五十万。”  “哇,这么多呀!那我干脆辞去那份工算了吧?”  “不行不行。裕子小姐,还有事请你做呢。”  “可是,大城和东建兴业的关系不都已经证实了吗。”  “你别抱怨了,就再忍耐几天吧,啊。还有,原料方面已经差不多弄齐了,接下来的油墨的调配还是得靠你了。”  幸绪以前跟老头一块儿试印假钞时,就曾调过一次油墨。五年前通过扫描仪进行色分解后得出的新的百分比,也全部记好笔记了。  “好的好的,那个就包在我身上了。啊——忘了最重要的事了,刚才风越寺来了个电话。”  “风越寺?”  老头的墓就在那儿。只是现在是半夜零点十五分,这个时间寺里怎么会打电话来呢。听到我的声音,阿宏也停止了搅拌,靠近过来。  “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是阿广的墓给人砸坏了。”  “是盗墓人干的吧。”  难道,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难道他们以为老头的墓里面,可能藏了什么跟假钞有关的情报。  但是,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在老头的墓刚建好时就干才对,何必要等到五年后的今天呢。  如果不是他们的话……  “因为墓地那边听着很乱,住持就过去看个究竟。结果发现有个男的在推倒墓碑,大吵大闹。那个墓,正好是阿广的。”  “喝醉了吗?”  “好像的确是喝醉了。他不仅把墓碑给砸碎了,好像还打算撬开墓穴呢。反正弄得乱七八糟的。”  “骨灰没事吧。’,  “嗯。因为他闹得太过份了,住持就叫来了警察,可是那个人什么都不打算交待,所以住持就打电话来问问我们有什么线索没有……”  事到如今还要毁掉老头坟墓,又不让人感到奇怪的人,就只有——他了。  没想到凌晨两点的警局里,竟然这般热闹。  听说是在车站前的繁华街上,同时发生了两起斗殴事件,一个是吃了饭不给钱,另一个则是客人喝醉了酒。警局一楼的窗口前,让被告、原告及其亲属们挤得是满满当当,其混乱程度,简直可以同交通高峰期的月台上的状况相媲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怒骂声,听上去现在仍然醉得不轻。  人群被使劲分开了,光井让一个年轻警官带着出现在我们面前。  看到我和幸绪,他那双凹陷得很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随后摇了摇头,好像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吧。  “这次多亏住持好心不再追究,你可别再这么干了。说是损坏别人财物,实际上早就构成犯罪了。你的地址我们也记录在案了,如果你不把坟墓复原的话,我们就会正式逮捕你,你可要记住了。听明白了吗。”  在这个便衣刑警模样的男子进行这一大串说教期间,光井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仿佛强忍着什么。  刑警和警官又简单地重复了几句,就赶忙返回岗位去了。  光井在窗前的一张还罩着塑料布的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摩挲了会儿胡子拉碴的脸,然后用一种让人觉得很没出息的声调说道:  “我没想到你会来保释我。”  “我也没想到那么虔诚地给老头扫墓的人,这次竟然会把墓给毁了。”  我低头看着坐在那儿的光井。他头上的白发,比起五年前,比起相隔五年重又见面的两周前,惊人地增多了。  “你可真有胆啊,冒着险就这么堂堂地出现在警察面前。”  “保释人是她,与我有关的记录压根儿就没留下。”  光井自嘲似地咧咧嘴。  “谢谢了,人活一世还是该有几个朋友啊。我这不就是被老伙伴的独生女给从局子里救出来了。”  光井古怪地笑起来,一会儿,笑声嘶哑起来,慢慢消失了,凹陷的双眼里,滴出了一滴眼泪。  光井像是要掩饰住它似的,把脸埋在胸前,不让我们看见。  幸绪问道:  “是不是给阿广扫墓的意义己经没了。”  光井喘了一大口气,鼻子抽嗒了一下。  “你们其实用不着可怜我,来保释我的。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我被关进局子里来,也没人会难过了,没人会了……”  “不是说扫墓有效了,身体已经好转了吗?”  “你们别言不由衷地可怜我了。……不,不对。看到出卖过你们的可恶的混蛋被彻底打垮了,你定是想嘲笑我吧。对一个自作自受的混帐家伙伸出手来拉上一把,你们心情一定很不错吧……别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接受你们的怜悯……别戏弄我了,别……”  光井呜咽着,用自己那双骨节突起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抓紧自己的膝盖。  我低头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幸绪也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片刻,光井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一双泪眼看着我们。  “别开玩笑了,年轻人。你这样心情是好了,可我怎么办呢?我能就这么默默地接受你的怜悯吗!”  光井紧咬着牙抬头看着我,低低地嘟峨了一句。  “喂。……买不买我的胳膊。”  “什么?”  “胳膊,我的胳膊。”  说着,握住自己的小臂给我看。  “可能已经烂掉了。不过,以前我可是干手配师出了名的。”  “手配师……?”  幸绪歪着脑袋看着我。  光井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摇了摇头,看看四周,声音放低了。  “可不是那种往施工现场送小工的活儿。从前哪,都把制定犯罪计划的行当叫做手配师。像抢劫珠宝行、诈骗等犯罪行动,都需要周密的计划与准备。冒的险越大,就越能显出咱的本事来。”  “那,是不是那台印刷机从香港……”  听了幸绪的话,光井使劲点了点头。  “小姐,你父亲负责印刷,阿铁——噢,不,水田那家伙负责雕刻原版。剩下的我,就专管所有备件的购买以及各种事前准备。”  “怪不得呢。你改行卖户籍恐怕也是发挥你原有的特长吧。”  负责搞到只有黑道上才能搞到的东西,这多半就是光井所说的手配师的工作吧。  光井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荧光灯。  “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我就这么跟阿铁似的死了,也没人会为我伤心流泪的。可是,那样的话,我不是太凄惨了吗……”  光井眨了眨深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不会小气到让你们也分我一份。反正我钱再多,也没地儿用了。……那是供品,是给那俩家伙的……那俩像孩子一样老做着一个梦的老伙伴的供品。喂,你们就让我参加吧。就让我在俩老家伙墓前再最后献上一束花吧。好吗,小哥?”  幸绪的视线移了过来,好像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默默地盯着光井。冒的险越大,就越需要周密的准备。能干这活的人的确很难得,可是……  我冲他说道: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认得你。”  “哧。他们会认得我现在的这副相貌吗?”  说着,光井抽了下鼻子,低声下气地笑了笑。的确,想想他以前的那副啤酒桶模样,跟现在真是判若两人了。  “我不能带你去工作间。”  “那是自然。我就是去了,又能干些什么。关于印刷和造纸,我简直连点皮毛都不懂。”  “要是被那些家伙察觉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把你出卖给他们了。”  “像我这半瓶子醋,谁会买呀。”  “然后我们就逃走。”  “是拿我当垫脚石吗。那倒不错啊。”  光井捏着下巴,翻着眼珠看着我。那眼神,看上去仿佛又恢复了五年前的神采。  “好了吧,这是适合我干的最后一样工作了。肯定阿铁也会很满意地欢迎我加入的。”  光井眯起他那满是褶子的眼睛,笑了。  “你看你,好容易添了个新伙伴,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呢?”  阿宏边拿勺子搅拌着放在大锅里的纸浆原料,边用袖口擦着汗,嘟嘟囔囔发着牢骚。  “这纸浆咱们必须造出一百公斤吧。人手再多都还嫌不够呢。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这儿来。”  连日的过度劳作,使得阿宏近几天的情绪颇有些不对劲儿。  我把手伸到锅里,查看了一下纸浆纤维的长度。  “行了,这些已经OK了。你就忍着点吧。光井大叔还有别的事要做呢。那才是最适合他干的工作呢。”  “搭戏台吧。”  阿宏绷着脸说道。  “你这不很明白嘛。到底是阿宏哪。”  “不过,到三月五日不是还有好长时间吗?现在不是应该先干这边的工作吗?”  “你听着,阿宏。”  我把胳膊肘支在大锅边上说道,  “如果最关键的戏台出了什么纸漏,那不一切都完了吗?是的,如果咱们有足够的时间的话,那计划的实行可以推迟到制造出完美的假钞以后。可是,这次咱们可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搭建个完美的戏台也是很重要的,这不是咱们几次开会反复商谈后达成的一致意见吗?”  “是是,我明白了,明白了。”  阿宏一巴掌打开我的胳膊肘,把大锅倾向旁边的水池子。刚完成的纸浆都被过滤到了笊篱中。  现在纸浆差不多已造出来八成左右了吧。但是,最关键的造纸,还有许多地方有待改良。  我打开用电烤箱改造而成的干燥机的盖,取出昨天做好的纸张试验品,总共有六张。我眯起眼摸了摸手感如何。  “怎么样?”  阿宏停下正在干活的手,问道。  我把试成品折成纸飞机,飞给了阿宏。这就代替我的回答了。  具有纸币所特有的那种平滑度和高粘度的纸,很遗憾,一张也没有。平滑度有了,粘度相对就差许多。粘度有了,纸又太厚。可能是高温软性研光的温度太低了吧。  黄瑞香、马尼拉麻、木棉、稻秸,还有其他的和纸原料。光纸浆的调配就有上百上千套之多。而且,填料、涂工剂的种类也丰富至极。虽然有五年前老头研究好的数据,可是那时还没考虑到要用高温软性这种处理方法,所以现在也就相当于从零开始干起了。  色调方面,回头添加些原料进去可能就差不多了。看来只有不停地调节纸浆和涂工剂的搭配量,使纸表质地最大限度地接近于真钞了。  我抓起一些刚完成的黄瑞香纸浆,把它放到天平秤的托盘上。为了增加不透明度,我又添加了百分之一的稻秸,并且减少了百分之三的马尼拉麻,以提高色调浓度。  用手工抄纸机抄纸时,浓度为百分之十的纸浆是最合适的了。所以就往烧杯里添加了九倍的水,轻轻地搅拌均匀。填料是碳酸钙。为了保证强度,有必要将填料降低到最低限。那就先减少百分之二十看看吧。  胶料剂是烷烯酮二聚物。配合着与填料的比率,用吡哌掺入。粘着剂是阳离子化淀粉。这东西同时具备纸力增强剂的功能,所以我就多用了百分之零点五。先拿它做了次石蕊试验,将PH值固定在七点五。确认,OK。消泡剂现在用太麻烦,就省掉了。  用手工抄纸机抄好的纸,面积为二百平方厘米。万元钞的厚度为九十五微米。每平方厘米的克数设定为零点七八克。  我又一次仔细地计量了一遍烧杯内原料的重量,把它们放进手工抄纸机内。  拿玻璃棒仔细地搅拌过,等原料散布均匀后,就按下排水钮。纸被抄流后留在了安装于筒子底部的络网上。卸下络网,把它夹在毛毡当中进行压缩脱水,再经过干燥机干燥之后,最后喷上涂工剂。  如果上妆过厚的话,就会影响黄瑞香那种独特的色感。所以顶多也就像微涂工纸一样,每平米上涂个五克左右吧。颜料是碳酸钙。这也是兼顾到填料所做出的选择。粘着剂使用聚乙烯乙醇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为了使颜料能薄薄地均匀散布开来,又添加了百分之零点七五的丙烯酸做分散剂用。印刷时,纸表偏碱性的话着色好且又干得快。所以,我又加人了百分之零点五的碱。  涂工机这种又高又大的东西,我们当然不能购入了。所以,我就把干燥好的黄瑞香纸铺到玻璃板上,用喷雾器把涂工剂溶液喷到纸的表面上。然后,用安有金属刮刀的刮水器,刮掉多余的涂工剂,并且还可以通过改变刮水器的压力,来调节涂工剂的厚度。说是压力,实际上是很简单的玩意儿。就是在刮刀上放上秤碗,利用刮水器自身的重量,来刮掉涂工剂。  二次干燥后,最后剩下的就是作为悬案的高温软性研光处理了。  在此之前的试成品,可能是表面温度过低的缘故吧,总得不到想象中的那种平滑感。于是我就把铸钢滚子——这么叫是为了好听,实际上只不过是打磨过的铁管子——的温度重新设定为二百三十度,让纸从滚子间过了三次,进行了加压处理。  “好了,看看这张如何。”  我把刚从滚子间吐出来的一张热腾腾的、刚出锅的试制品拿到手中。不知是否受了涂工剂的影响,那种浅黄色调多少少了一些。但是,表面的质地可比真钞毫不逊色。问题是手感和纸的强度。  “喂喂,怎么样。”  阿宏停下正在干活的手,朝我走了过来。我在他鼻子底下哗啦哗啦地挥着那张试验品。  “让我瞧瞧。”  阿宏像个相扑大力士似地劈手夺过去,闭上眼睛,仔细摩挲起来。  他的鼻翼一下子胀了起来。但是,眼刚一睁开就啧开了嘴。  “可惜呀!”  对,事实就是很可惜。表面的手感确实相当接近真钞了。只是,强度还有些不太够。再就是厚度虽然也有,但就是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可毕竟我们又朝着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粘度不够,看来是填料的问题吧。”  “不,咱们把黄瑞香的比例再加大一些可能就行了。要不,就试试别的法子,比方说增加些葡蟠或雁皮等和纸的原料。”  “可别,那样做恐怕浅黄色调会减得比现在还弱吧?”  “啊,对呀。”  “喂,还是填料吧。咱们把总量减少一些,加大替代增强剂的颜料的百分比吧。”  “还有,纸浆也重新调调看吧。”  一下子,我们干劲十足,终点就在眼前,我们要进行最后冲刺了。  刚拿了烧杯往手工抄纸机那边走,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液晶显示的符号是四方形。光井这么快就跟我们联络了。  “怎么样,大叔,估算得差不多了?”  “你用起人来也太狠了吧。我可是好久没这样四处跑腿了。”  光井在电话那头干巴巴地笑着。  虽然多少还能听出些昨夜那种沉重的感觉,但声音毕竟响亮多了。  “需要多少?”  “问题要看有没有合乎条件的正在出售。如果没有,那咱们就必须租上间写字楼了。那样的话,光保证金最低就需要二三百万。”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合乎条件正在出售的。’  “我可不是开玩笑,那就只有给阿铁扫上一百次墓,求他显灵保佑了。”  光井说着,又低声笑了起来。  “但是……阿铁那混蛋总能想出古怪点子。那家伙做骗子肯定比谁都做得好。”  “改装的费用大约多少?”  “招牌、柜台、制服再加上海报等备品,最低也要二百。要是过于节省,出现漏洞的话,那就都完了。”  “我明白。这些,我一点都不打算小气。”  “即使找到有合乎条件的正在出售,也需要四百二十到四百五十。另外,还有那东西的钱。”  “是六百吗。”  那上边已经投了将近五百万的资金了,还需要一百五十万。  “唉,差不多这个数吧。喂,你可以从公司里预支多少钱?”  “最多两个月的。”  “那就是四十多点了。裕子小姐拼命干活的话,每个月二十,三个月也就六十吧。”  “倒是大叔你那儿,就一点积蓄也没有吗。”  “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存款,都花到修理坟墓上去了。就算我自作自受该得报应吧,可那费用也太高了,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了。”  “那还缺五百了。”  “咱们四个人,一人借点高利贷,也不是凑不齐的。”  说实话,高利贷这东西我可再也不想沾手了。说到底,本来阿宏——不,那时还是雅人,就是因为从东建金融这个黑社会体系内的公司里借了高利贷,才逼得我们被迫染指造假钞,最终深陷其中,再也拔不出来了。  阿宏也在一边很嫌恶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光井试探地问道:  “哎,你没打算提前试用一下假钞吗?那样的话,还能同时筹措到资金呢。”  “接着警察也就找上门来了。这个还是免谈吧。”  “不这么做,那就只有低下头去借高利贷了啊。”  至少还需要筹措到五百万资金。一人一百二十五万的话,也不是借不来的。  “没办法了,大叔你就先尽可能地多借点吧。我也马上从公司里把工资预支出来。”  “我要收回上次说过的话,你还是分给我一份钱,至少让我还上高利贷和利息。”  “我们可跟你不同,不会做那么贪得无厌的事的。”  “那就拜托了,爷们。”  光井一阵格格地笑,挂断了电话。  从多摩川大堤上吹来的寒冷的夜风扑打在背上。  我抓住幸绪的手,把她拽到墙上。这五年增长的重量,沉甸甸地感应到我的手臂上。但是,当然,要是我照直说出来,天晓得她会有什么来言,所以我还是免开贱口了吧。  我俩跳进黑暗的院子里。时间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工厂楼的屋檐在黑夜里高低起伏成波浪状,仿佛要把夜空给切下来。旁边的制作楼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事实上,这是我们事隔五年,再次钻进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在我供职的本城造纸厂里,为了检验油墨的着色状况,也有扫描仪这东西。但是,它的解像度绝对达不到假钞的临时原版所要求的高度。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以前在保坂仁史时代工作过的“新东美术印刷”了。  所幸,新东美术印刷扎扎实实地度过了这五年。既没有衰落,也没有特别发展,现在仍顽强地经营着。到底是老头在五年前看中的公司。而且,经过我两个月前的预先调查,发现它的保安措施也跟五年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连钥匙都一样,以前的照样能用,真让我吃惊不小。这公司,也难怪连我这种现突击了几天印刷知识的人都能被雇用呢。托这个的福,我也省了不少麻烦,用不着再让保安员睡倒,去复制钥匙了。  我把头探出灌木从,四处张望了一下。幸绪赶紧抓住我的手。  “怎么了。小便吗?我早告诉你让你在多摩川大坝上解决了嘛。”  “混蛋,不是那回事。”  幸绪的巴掌啪地飞向我的额头。  “这样一来,我都觉得好像又回到五年前了。”  我也有同感。五年前的冬天,我们也是这样钻进新东美术印刷,用这儿的高解像度的扫描仪做的假钞的临时原版。幸绪还是中学生,我还只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乳臭未干的小鬼。还有,水田老头也跟我们在一起……。  但是,现在不同了。  “走吧。”  我挥去这些思念,出了灌木丛,向制作楼跑去。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并没有取得急剧的发展,但是它也进行了必要的设备投资,扫描仪也变成最新式的了。但是,我们依赖的解像度没有变化。还是最大的五百线。只要有这么个解像度,所有的印刷都不用愁了。当然,那是除了制造假钞的情况下。  幸绪开启了扫描仪,就像一个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中的钢琴家一样,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她确认了一遍依次变换的显示盘上的表示,用假嗓子窃窃地悲呼了一声。  “哇噢,我也老了呀。”  “不会用了吗?”  “不不,我是为这五年的飞速进步而吃惊。没想到操作这么简单了。”  唉,吓了我一跳。竹花印刷清理解散后,幸绪也跟扫描仪分开了。但是,据她说,一进大学她就去印刷公司打工,努力不让感觉变得迟钝。只是,那毕竟是镇里的小印刷公司,没有像样的扫描仪,自然没能磨炼出本领了。  “这样就花不了多少时间了——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呀?喂,快放上一万元钞票。”  “是,是。”  临时原版还跟五年前一样,正反两面合计十六块。正面是凹版二色,平版六色,凸版二色,反面是凹版一色、平版三色、凸版一色。以上这些都是单色的线画原版。另外,再加上一块虹印刷用的有网点底子的原版。  其中,关于凹版原版,由于细密线模糊了,我必须用针尖描摹了纸币,重新做成与真钞分毫不差的胶片原版,把它做成mask版,由纸钞直接做成刷版。剩下的,用扫描仪制成临时原版后,再使用照片制版技术,制成镀铬的印刷刷版。每一项作业都是五年前干过一次的。  虽然是最新式的扫描仪,要造十六块临时原版,也需要两个晚上。鉴于幸绪现在每天晚上都出去打工,有可能被她母亲注意到,所以我们就留了一周的空,分两次钻进了新东美术印刷。  第二天起,我就抓紧猫在公寓里,开始了描绘mask版的作业。造纸那边,就暂时委托给刚刚精制完原料纸浆的阿宏了。  要描绘的,是福泽谕吉肖像画背面的雉鸡图案。剩下的额面文字和蔓草图案,五百线的解像度足能应付得来。  我把一张真的一万元钞固定在摹写台上。  在上边放上原版用胶片,把三个角牢牢固定住了。之所以留出一角,是为了从那儿揭开胶片,亲眼确认一下描得怎么样。  我就像决斗前磨刀的武士那样,在磨刀石上磨着蚀刻针的针尖,把它磨得不能再尖了。  虽说是用针尖临摹本物,但那可是要把一毫米里十一根细密线再现出来,即使手指尖儿稍错个十微米,线也会轻易地就模糊了。必须屏住呼吸,用磨得最大限度的蚀刻针的针尖戳一样地把黑色油墨着上去。  又在弓形灯前边.安上了十六倍的放大镜。放在福泽谕吉肖像上边。这样所有的准备就做好了。  我做了三下深呼吸,慢慢地把蚀刻针拿在手中。  我也说不清,这五年里,我这样向福泽谕吉挑战了几次。每一次,这张福泽谕吉肖像都像阿尔卑斯山北的冰雪壁一样,拒绝了我,将我推向谷底。有时我确实感觉到,就差那么一步了。可是我始终达不到那一步。来到伸手可得的地方时稍一马虎,那一瞬间,山顶总是像海市蜃楼般的远去了。  听说雕刻这版的大藏省的雕刻家,名字叫押切胜造,是在这行干了四十年之久的老艺人了。雕刻敏锐、纤细且奔放。有的阴影,是通过线的强弱和密度差这两种技法的组合来表现的,小到一根极短的线,不,甚至是一个点的安置,都是经过了巧妙的计算。出色得真是堪称神技。真是傲于世界的手艺,真是一座高高耸立的高峰。对于挑战者来说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我调整了气息,止住呼吸。  边看着放大镜,边慎重地、慢慢地把蚀刻尖伸向福泽谕吉肖像的左瞳孔。纵一点四五毫米,横四点一毫米,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宇宙里,迈出了最初的一步。  如果中途一失足,失败了的话,就会一下子跌进无底的深渊。那样就得返回去,再从最初的一步迈起了。这是传说中的雕刻官——押切胜造和我之间的真刀实枪的胜负之争。而且,也是和“刻版铁手”之间的,他在五年前成功地将这个原样复制下来了。要超过他们一定很难很难。我也不至于厚脸皮到把这个作为目标,本来经验就根本无法跟他们比嘛。但是,我想追上他们,和他们并肩齐驱。不,我应该可以做到。我一定要做给他们瞧瞧。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经验还远远不足。但是,要说热情,决不比二人差。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右手指尖上。  不知为何,五年前中枪的左肩疼痛起来,这是全身的血液兴奋地在我体内奔跑的缘故吧。  一个点画上了。  确认一下其位置。随后,二遍三遍四遍地,几次找准下一个位置,直到满意为止。又轻轻地移动起针尖。  随着这次作业的进展,我越来越明白了老头眼看着瘦下去的理由,当神经绷紧到极限时,人会感觉不舒服,阵阵头晕袭来,胃也疼了,眼也花了,食欲也都没有了。老头——还有刻了这块原版的押切胜造都多大程度地承受了这种感觉啊。我现在也和这两位伟大的前辈共同拥有着同样的感觉。不管再苦再累,无疑我现在仍活着。我有这种切实的感受。我继续向着目标中的高峰挑战下去。  “喂,喂,你的描画工作还没有结束吗。”  五天没来公寓的阿宏,两脚“踢哒踢哒”地进了我住的里侧屋。  我慌忙把蚀刻针从胶片上拿开。  “混蛋!”  “什么?”  我朝着莫名其妙的阿宏,把那积蓄了几天的压力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什么也不是!是震动,震动。那么大块头,你也不注意一下走路方式,混蛋。针尖要是动弹哪怕十微米,这之前的辛劳就全报废了。你这个臭章鱼!”  “嘿嘿,镇静,镇静。”  阿宏一点也不在乎,他好像在抚摸一匹直喘粗气的马似的,嘭嘭地拍着我的肩。  “喂喂,你,进行到哪儿了?”  阿宏拿眼一瞟桌上,手不动了。  “才到这儿吗。”  自从开始干以来,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有十三天了。福泽谕吉的脸除了眼、鼻和头发的一部分以外,还像有多处残缺的拼图玩具似的一片空白。  阿宏仰天长喘了一口气。  “你都干什么了,喂。”  “这些我还是拼了命的。”  昨天上完夜班回来后,连个盹也没打就干开了。这三天的睡眠时间,大概也就五个小时吧。  “工作不能辞掉吗?”  “如果那样做了,就很难从公司里偷出材料来用了。”  造纸必须的药品,可不是在那些药店里就有卖的。虽然我捏造了个合适的公司名,已经从药品公司买来备下了,但我们也要考虑到万一中途不够了呢。在抄纸机全天二十四小时开动的本城造纸厂里,可不能像新东美术印刷那样,采取深夜潜入的方法。如果不是公司的职员,就不能在工厂里徘徊。  “可是,咱们该怎么办呢。要想造出五亿元,必须抄五万多张纸。这些纸还没有完成,而且加进黑白水印也要费工夫,它又不能简单地大量生产。连印刷,也需要十六块刷版,这样印一张钞票就得动十六次印刷机。一张张印的话,五万张总计要印八十万张。你想,造五亿到底要花多长时间啊。”  这道理不用阿宏说,我也明白。  限期是帝都银行被兼并的三月五日。我们必须在新年前完成全部的印刷。  把黑白水印抄入纸里,再快每张也要五分钟左右。即使制造了量化型手工抄纸机,因为是手工作业,纸张大的话,容易出现扭曲、皱摺等。顶多是B5大小的纸。那样的话,是三张纸币那么大。  即使一次可以抄三张,二十四小时只能生产出八百六十四张。采用流水作业,缩短时间,努努力一天能有一千张。即便这样,要生产五万张用纸,也需要五十天时间。再把印刷错误、裁纸错误考虑进去计算的话,光造纸就需要两个月。  印刷方面,由于平台印刷机的关系,不能同时印刷好几张纸。一定要老老实实地每张印十六次,五万张共计印刷八十万次。即使一天印完一种颜色,最低也要十六天。那之后的裁纸也要费时间。到三月五日这个期限,真是一点余暇都没有了。  我点着了喜利,吸了一口。  “不过,你放心吧,画满细线的眼鼻和头发已经完了。剩下的不会花太多时间了。”  “听着,良辅。”  阿宏突然表情严肃,把脸凑了过来。  “就差一点儿就结束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也是。啊,再有一点儿作业就结束了,终于从工作中解放出来了,这些念头开始出现的黄昏,事故出得最多。那是疏忽大意啊。疏忽大意是最大的敌人。”  “别学人家兼好法师说话了。”  “那是什么,新兴的志愿服务吗?”  大概听成了健康服务了吧。(在日语中,徒然草的作者兼好法师的名字中,兼好音同健康,法师音同奉仕,意即服务。)但即使不知道这位徒然草的作者,久经世事的人在亲身体验后也应牢牢记住这一教训。  “我这话可能有些矛盾,不过,你还是小心谨慎但还要快些把原版做成。纸那边,我会参照着记录,试试所有的调配组合的。饭也都由我来准备好。你就埋头作业吧。听好了。”  阿宏照着我的背咚地来了一下,大叫了一声“嘿,采购去了”就出了我的房间去了。  心情就像待人宰割的俎上之鱼。  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力了。我自己都认为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果。当然,稀世少有的雕刻师押切胜造的领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但是,总达到可以跟坏了手臂的“刻板铁手”并驾齐驱的地步了吧。我这么想。  幸绪吭吭地干咳了一声。阿宏煞有其事地慢慢地把放大镜拿在手里。  幸绪声音就像掷骰子前的女赌徒一样开口说道:  “那么,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两个人的脑袋就一点点向放在摹写台上的胶片原版上面移过去。在原版下面夹了张真钞。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掀起胶片,检查mask原版和真钞上的细密线是否有偏差。通过啪啦啪啦地掀上面的胶片,利用残像现象,可以确认细微部分。在大藏省印刷局,刚印好的纸币,在裁开前也是一张张用手掀着,用人眼进行确认作业的。  幸绪从摹写台上抬起头,和放下放大镜的阿宏,互递了个某种眼神。我就像听判决的被告一样在两个人面前正了正姿势。  我正在摆姿势时,竹花法官开始宣读判决文书了。  “实际试印刷之后再看吧。”  哎呀,判决是缓期执行。但是,这其实就相当于获得无罪了。  “这么一看,干得相当不错呀。”  真稀罕,连阿宏也对我用了褒奖之辞。但是,不出我所料,好脸就好了这么一小会儿。很快眉间就布满了皱纹,给我这副表情真不像话。  “只是,五年前尽管由这个做成了刷版,也只是进行了一次试印刷.结果还不知道呢。问题是这块版究竟能多大程度地忠实地表现出钞票的浓淡呢。”  说句实在话,这种不安我也不是没有。只是,印刷状况也会为油墨的粘性和纸的质量所左右。如果从那方面来补足欠缺的话,是不是就能克服呢。我是这么考虑的。  得到两人的基本认可后,当晚我就又开始毅然潜入新东美术印刷,这次目标不是扫描仪室,而是隔壁的制版室。虽说是五年后,但毕竟干过好几次了,所以几乎没迷糊。制版室的器材也只是换了换代,种类跟以前几乎完全相同。  必要制版,含事先印刷用的虹印刷,计十六块。不,其中,纸币号码用的凸版,只有一块可不行。如果五万张的纸币号码全一个样,那不就不打自招这是假币了吗。因此,有必要将那些阿拉伯字母和数字做出那么几种来。  制作刷版最需要注意的,是正反三块凸版。  用手工做成的胶片原版,说到底也只不过是mask版。线的粗细之差会如实地表现出来了,但是浓淡层次感则一点儿也没有。要先通过照片制版将其复制成黑白反拍的底片版。也就是说,只有本来应该雕刻到金属板上的线这一部分,反过来被做成突出出来呈白色的胶片。  再把它覆盖到真钞上,把凹版必要的线以外的色调全都用底片版盖起来。当然,这一作业必须要绝对小心、注意。底片版和纸币图案的偏差,连一微米都不允许有。要用放大镜进行放大,排除印相时的一切偏差,慢慢地花上时间使两者完全吻合。  通过以上作业,一万元真钞图案里,也只有用凹版印刷的线被拾取出来。  只是,真钞也是进行套印的,凹版底下也能着上胶片版的油墨。虽然凹版的油墨色调是浓,但地方不同,有的地方的底儿勉勉强强才能看得见。即使肉眼很难看见,照片制版已是把纸的颜色如实地拾取了。为此,有些部分的浓淡会比实际上更浓,这我们也考虑到了。  因此,我们就小心再小心,在mask版上又套上三色分解用的过滤器,去掉色调浓的洋红和青绿两种颜色,把万元真钞的浓淡制成涂底用的刷版。  通过以上步骤,纸币用版部分的层次感应该就可以用照相制版技术原样复制下来了。由正面二色,反面一色共二十三块mask制成底片版,再用这个印制纸币图案。  再其次的作业,跟普通的照相制版相同。经过印相、冲洗、腐蚀、镀铬这一系列工程,最终完成凹版的刷版。由于是多重印相,我担心肉眼看不见的细微部分会出现偏差。于是把作业重复了三次,制成了三种刷版。  腐蚀工程的数据,姑且就使用五年前的。回头再看看印刷效果,进行细致的最终调节,完成实战投入用的最终刷版就行了。  凸版刷版,像照相排版文字一样作了十种棒形数字刷版,十五种无规阿拉拍数字,共计二十五根。将其随机排列,印刷纸币号码。  为了制作包括虹印刷用的刷版在内,十五块加上二十五根刷版,又有必要六次潜入新东美术印刷了。  时间已经到了大街上开始响起圣诞歌的十二月十日了……  距离帝都银行因合并而面临的消失,还有两个半月了。我们集结到平冢的工作间,开始了第一次试印刷。  作为最大难关的造纸一环,也终于初见成效了。通过将高温软性平光温度提高到比一般要高的二百五十度,和提高从滚子底下通过的速度,得到了我们想要的纸的光滑感。由于纸面的光滑并非靠涂工剂得来,质地、厚度、色调等也依次开花结果,终于做出了手感相当接近真钞的纸来了。  当然,这只是我们这些没跟钞票打惯交道的人的感觉。但是,将它们掺杂到真钞中蒙上眼睛试着用手去触摸时,我、阿宏、幸绪,我们仨都没有一个人能百分之百地把假钞用纸挑出来。  只是,表面有些地方为保持平滑度涂上了若干涂工剂,色调印刷比真钞显得多少白一些。看来只有在实战投入用时,或是把黄瑞香的纸浆份量再增多些,或是添加些涂料,来表现出黄瑞香的那种独特的浅黄色调。  黑白水印方面,通过分开模子,二次抄写的方法,和黑水印部分使用添加了染料的纸浆方法,已经基本解决了层次感问题,虽然多费了些功夫。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使黑白之差更明显,让肖像画的轮廊更加鲜明。回头多经历几次试行错误,调整一下染料模子的凹凸,就能相当接近真钞了。我有这种感觉。  含有层次感丰富的黑白水印的用纸,就差一步了。平版、凹版、凸版,计十五块和二十五根的刷版,掺杂了铁粉的深凹版用的特殊油墨,配制的各种颜色的印刷用的油墨,这些准备都已齐全。  “终于要开始了。”  平台印刷机的周围,堆满了镀了铬的刷版和各种油墨。幸绪看着它们说道。她的两颊,极少见地涨得通红。  “真的啊。我觉得我俩好像刚刚才袭击了曙光银行的ATM。”  连阿宏也感慨颇深地低语着。  “我也有同感。”  五年零二个月前,为了偿还西岛雅人的借款,我决心造假钞。这五年零两个月真让人觉得既漫长又短暂。  如果跟差不多把整个人生都献给造假钞的老头和幸绪的父亲相比,我还只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但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热烈而兴奋地专注于干一件事。  现在,结果就要出来了。  幸绪打开油墨罐的盖子。狭小的工作间里,有机溶剂的气味立时弥漫开来。阿宏从堆积的刷版中挑出那块桔黄色油墨的刷版,我也拿过一张刚做好的假钞用纸。  印刷,首先是从构成水印周围圆形部分的颜色中彩度最淡的桔黄色开始。为了使水印和正反的印刷完全吻合,先把它的周围固定好是最快的了。其后我们准备夹入虹印刷,用胶版逐渐由彩度浅的开始进行底色的套印。  再之后就是用凹版描画额面文字、福泽谕吉和雉鸡了。最后是凸版的纸币号码和日银总裁印。大体就是这么个顺序。  幸绪一语不发地把油墨倒在着色部上。阿宏慢慢地把刷版放置在版台中央,动作轻得好像那是易碎品。两个人拧紧上下左右的螺栓,将版固定好。  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都屏息凝视着印刷机、刷版……还有,过一会儿就要印刷出来的假钞。  我冲两人点点头,慢慢地按下了版台。  用纸被从投递口吸了进去,刷版从着色部下面通了过去。油墨嘎吱嘎吱离开纸时的轻微的响声,在工作间里发出很大的回响。  用纸从送纸口吐了出来,桔黄色的底儿被印刷下来。留白,断条,一处也没有,色调也OK。水印位置也不错。只是,由于这是第一张,到处都有印刷斑点。这个,等油墨适应了着色滚子后,自然就会消失的。我们试印刷了五十张。  接下来是虹印刷用的底的印刷。  套印时,将一种通称“同宝”的置于版面外侧起对照作用的十字符号,慎重地与每一种颜色相搭配进行印刷。细微部分的微调整必须等看了实际印刷的效果之后再来进行。所以,无论如何纸都要浪费一些。  真想多印哪怕一张假钞。结合“同宝”的微调整,经过反复的失败,用去了好多纸。  粉、紫、青、绿、茶色等,底色就这样一色一色地套印着,慢慢地,纸币有那么点模样了。为了每次更换油墨时,颜色不至于混杂起来,我们都是把着色部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再进行套印。  现在换上掺入铁粉的特殊油墨,进行福泽谕吉肖像和额面文字的印刷。油墨的色调及它对于纸的着色状况都是最好的。阿宏高举着双手,好像是打完本垒打后的美国一流职业棒球队选手一样,在幸绪的头上来了个高触杀。  最后把阿拉伯字母和数字进行了适当地组合,来印刷纸币号码。暂且先换上了CZl43856B这个号码,连同红色的总裁印一起进行印刷。  印刷完后的纸从滚子里吐了出来。我像捧圣水一般双手把它接住。一下子,幸绪和阿宏的两颗脑袋也从两旁凑了过来。  落色、版的偏差、损伤等印刷错误都没有。水印周围的轮廓线正反两面也都一致。正中央是半透明的福泽谕吉肖像的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纸的厚度、手感、水印、印刷状态……外行人一眼看去,绝对都会认为这是张真真正正的万元钞票。阿宏从钱包里抽出张真的,把它放在假钞的旁边,看起来,无论哪儿都分毫不差。  我们的假钞完成了!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无论谁都沉默不语。平时话多的幸绪一句欢声也没有,就连爱叫嚷的阿宏也没有大叫出声,两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中的假钞。  现在,不管用什么语言,都无法表达我此时的心情。而且,不用费什么语言,这份心情也都会传递给阿宏和幸绪。在清新的油墨的气味中,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久久地盯着对方涨红的脸和刚刚印刷好的那张假钞。  “问题是,这个在银行职员面前究竟能否蒙混过关呢?”  最先恢复冷静的是幸绪。不论何时,女人总是先比男人回到现实中。  幸绪面朝着那杂堆在一起的四十三张钞票,把又小又丰满的屁股坐到版台上,盘起她那两条引以自豪的长腿。  “喂,良辅君。这,你打算怎么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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