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第50届 - 夺取 - 真保裕一-15

这是一次同时多发性的假钞事件,据说都是在周日下午两点前后开始使用的。当日起,全国各地的自动售货机和兑换机全部中止使用万元钞票。  根据警方的鉴定结果,假钞仍为电脑印刷而成。虽然主要嫌疑犯已被捕,但手法完全相同的假钞案件却又发生了。尽管使用打印机的机种与半年前所用的不同,但手法却完全相同,所以不可能是模仿犯罪。而且,从同时多发性的情况来看,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的犯罪。  只是,由于这次罪犯不是在安装有监视录像机的银行里进行的兑换,所以对于作案者的身影完全没能留下。  于是,上次假钞事件时风闻为幕后人士的黑社会成了这次彻底搜查的对象。  但是,事发三年后的今天,罪犯仍未有着落。在头一次假钞事件中被捕的西岛,审判结束后,正在服刑期间。他绝对不可能再造出大量的假钞。那么,谁才是真正的罪犯呢。事发半年后,在大坂有数名欲使用假钞的黑社会成员被捕。  据关西某黑社会有关人员传言,关东某组织曾卖给当地黑社会大量假钞。据说警方一个时期也对此进行了调查,但至今仍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此外,警方还未有任何消息发布。  假如说假钞的制造者和使用者是两码事的话,那无论逮捕多少兑换假钞的罪犯,对假钞制造者都不会有任何伤害。据说,这在海外发生的假钞事件中屡见不鲜。人们都说在日本犯罪正逐渐欧美化,假钞案件自然也不例外。  时光飞逝,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警视厅里设置的搜查本部也缩小了,慢慢地有传言说现在已经变成了无头案。自从那次大宗假钞事件以来,再没发生过相同手法的假钞案件。自动售货机业界内,也对验钞机进行了改进,某有关人士曾拍着胸向记者保证,当时的假钞,绝对不可能再使用了。  但是,假使有一天真的造出了跟真钞一般无二的完美的假钞来的话,那就不能再说是什么假钞了。如果没有人注意到的话,那假钞就会作为真钞在市场上流通了。你我这些使用者又如何能去调查谁是制造者呢?到那时,你又怎么敢断言,在你手中的万元钞票就不是假钞呢?  那件历史空前的假钞案至今已经过去三年了,有谁敢断言他们没有开始下一步行动呢?  那个假钞犯,他现在在哪儿,正在干着什么呢?”  第三部 鹤见良辅篇  监狱的高墙,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所监狱,因三亿元事件而大大地出名。拐过旁边的大路,我把租来的法米利车停在看得见后门的地方。这条路,每当有闻名的老大出狱时,常常排满了黑色的高级轿车。不过,今天却是静悄悄的。  时间刚到七点。比起我从律师那里问来的时间还早一点儿。  我从牛仔夹克口袋里摸出喜利烟,点着了火,把座位轻轻地放低了。  视线紧紧盯在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大门上。  那家伙.在那里面,是怎样渡过的这五年呢。想到这儿,我的心就像被火烤般的疼痛。唉,那以后五年都已过去了。  十分钟前,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前。  从里面下来个五十岁左右的瘦瘦的男子。他让出租车等在门口,边不停地看着手表,边走进门里去了。那身影,我已经在法院门前见过好多次了,所以我绝对不会认错,他就是律师。  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人下车来。应该跟他母亲联络过了,看来她还是不准备来接他了。所以我把他出狱后的一切事情都拜托给律师,还是做对了。虽说是假释,但好容易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了,却没人来接,那家伙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到时间了。  我熄灭烟,等待着。过了不到三分钟,门终于半开了。从里边,先走出了律师,在他后边,一个留小平头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就像十年前第一次在新宿的游戏中心碰到他时那样,卑屈似的弓着腰。  雅人在门前又转回头看了眼监狱。然后,就像在找什么人似的四下里张望着。这家伙可能是盼望着见到他那在他还是个小学生时,就丢下他跟一个男人私奔了的母亲吧。被逮捕已经五年了。从他被判刑后到现在,四年已经过去了。在这期间,据说无论怎么审问他,这家伙一次也没有供出我的名字。  因为隔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透过他那件一看就很廉价的牛仔夹克,看得出他瘦多了。多亏律师多方周旋,为他安排好了新的住处和新的工作。是川崎的一家工厂,还是干他的老本行——钣金工。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再做的了。  律师拍了拍他的肩,雅人坐进了出租车。  我把座位放得更加低了一些,轻轻地躺倒身子。雅人乘坐的出租车从我旁边飞驰而过。雅人把我的刑期也包了,现在他终于踏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座位上抬起身,扭过头去,紧紧盯着后车窗。  出租车浴着朝阳,沿着高墙驶去。一瞬间,我好像看见雅人回头看了一眼,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出租车拐了个弯,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又叼上一支喜利,调整了一下呼吸,放回座位,发动了引擎,一踩油门,向着与重返自由王国的雅人相反的方向驶去。  路上因为碰上交通堵塞,到达池袋时都已十一点多了。流氓们总是下午才行动的,所以这还早了点呢。  我像往常一样把法米利车停在后巷里,踩着发着霉味的楼梯,走上了公寓的四楼。  开了锁,走进我那只有五个半榻榻米的一室里。  不瞒您说,房间里可真是煞风景。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迷你式组合立体声唱机改装成的接收装置,窗前是一架八十倍的望远镜。东西,就这么些。  进了屋子,我像往常那样,首先打开了增幅器开关。立刻,伴着些杂音,扬声器里传来了那边的动静。右边的扬声器里,也许是时间还早吧,好像只有留守的年轻人在,只听见沙发弹簧吱吱呀呀的响声以及翻杂志什么的声音;左边的扬声器里,大概那边在准备午饭吧,电视广告的背后,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有人在水池里洗东西的声音。  我把水壶里装上水,放到炉灶上,然后坐到窗边的床上,从望远镜里看着这半年来始终瞄准的那个地方。那是在我住的公寓后面一个街区的杂居楼三楼的一个窗子。在这五年里,那帮家伙们的事务所大了足有三倍。窗玻璃虽然打了磨砂,但在太阳高照的正午时分,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里边的情形还是隐隐约约能看得清的。在屋子靠里的沙发上,一个男人正躺在那儿看着杂志。  另一间屋子的窗户,从这儿看不见。但是,我可没兴趣偷看流氓们的私生活。只要能收集到最起码的情报,我就心满意足了。  吃了个大碗面权当午饭了。我就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了。时而倾听着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时而看看望远镜镜头,时而在床上躺一会儿。即使什么情况也没有,我也丝毫不会厌倦。我是为了什么过来的这五年呢。只要想想今天在监狱门前目送雅人这事,不论是多么无聊透顶,我都会忍耐的。  右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电话铃声。听那声音就知道不是手机。我站起身,抬起了增幅器的开关,切换到电话线上。  “是我。”  这个低音是江波的。望远镜镜头里,年轻人像被谁瑞了一脚似的跳了起来。  “您早。”  “老大有电话来吗?”  “不,还没有。”  “那就等着。上次那批货收上来了吗?”  “没,我还……”  “那你还在那儿悠哉乐哉地守着电话。跟阿竹打声招呼就行了嘛。”  “是,我马上照您的盼咐做。”  “叫上几个弟兄一块去。”  “啊,对了,‘大成’先生打来电话……”  “什么时候?”  “是,十点左右―”  “混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可是,大哥您不是在睡觉……”  “不要解释了。你快点办事去,五分钟后还在那儿磨磨蹭蹭的,看我怎么修理你。听明白了吗?”  有几个词我听不太明白,不过大体意思都知道了。从江波的态度来看,这个叫“大成”的人一定来头不小。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好容易总算有个大人物出现了。  我把“大成”这个名字记到笔记本里,又拿过放在桌上的帝都银行职员名册,从开头一页页地翻了起来。  有了。  找到这个名字了。  大城升,五十一岁,现任总行第二营业部部长。我又把手伸向桌子,拿过五年前的职员名册,上面写着池袋支行代理行长大城升。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池袋正位于东建兴业势力范围的正中心,而曾经担任过代理行长的人物,现在仍跟江波保持着联系。  可能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了。  从我在这间公寓里度周末到现在,已过去一年多了,好容易才有了这种确切的感觉。今天我是为了去看雅人出狱,没有上班,是顺道来的这里。我完全没有想到,第一颗果实竟然是在这么个日子里结出来的。也许,这次不会再扑空了,我有这种预感。五年前在池袋支行工作的人,现在仍跟东建兴业保持着联系。这回一定没错了。我打心底里感谢雅人。  终于找到了。  好不容易要探出帝都银行的黑幕了。  我啪地用拳头击了下手掌,从床上跳了下来。这时,又传来了电话铃声,这次是从左边的扬声器里传来的。听那响声,是那家伙总也不离手的手机。我走近增幅器,放大了音量。  “喂,”  电视的音量变小了。男人没有报名,谨慎地接着电话。我的窃听器还没能安到手机上,所以,很遗憾,听不到对方说的话。  “……对,我这儿什么时候都可以……好的,三包就够了吗?”  听他那口气,毫无疑问,这是业务电话,又有人要货了。  “不行不行,很对不起,您再是长户先生介绍来的也不行。……对,我个人认为价钱不能再低了,对。……那么,今天五点在上野……对,还是那个喷水池旁。那么,我就在那儿等您了。”  那男人竖起茄克衫领子,看了看四周,慢慢地过了人行道。  刚过下午五点,上野公园里也就有那么三三两两的人。男人好像散步似的极悠闲地走在华灯初上的人行道上。只有一双眼睛始终警惕地看着四周,大概这一带正是警察的巡查地域吧。  我放下根本没有拨过号的话筒,打开门,出了电话亭。眼睛盯着啥也没写的记事本,慢慢地跟在男人后面。间隔距离是三十米。人行道上来往的人很少,再离得近了,恐怕会有危险。  通过我前段时间的调查,这个家伙的资料我大体已经掌握了。饭田龙男,二十四岁,是东建兴业一手培养起来卖货的。虽说也是帮内一员,但也许是由于工作性质上的关系,表面上很少出入事务所。这家伙经常对自己的那些女人说,一旦自己在工作上干出点成绩,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式职员,而且地位也不会低的。尽管目前他还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可他身边的女人可真是不少。他在帮里的地位或工作量,跟他的情人的数目真是很不成比例呀。我猜想他在这方面肯定有自己特别的本领。  他刚走到喷水池旁,从东京都美术馆方向走来一个矮个男人。戴着墨镜,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但从他的深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外国人。可能是中美或南美地区的,也或者是阿拉伯地区的,也或者是波利尼西亚的。  矮个儿的外国人一边举起手中的报纸,一边对与他擦身而过的饭田说了句什么。饭田扭过头去,止住了脚步。外国人用那只空着的右手指了指上野站方向,好像是在问路似的。饭田也在一旁同样举起手。  外国人手里拿着的大概不是报纸,而是地图。饭田伸手接过地图,用手在上边指指点点了一番,又回头向车站方向看了一眼。  仅此而已。我都不知道会这么简单,前后还不过三十秒钟。  外国人从饭田手中接过地图,道了几句谢后,轻轻地摆了摆手离开饭田,若无其事地向我这边走了过来。饭田也向东京艺术大学方向走去了。  但是,我的眼睛可称得上是火眼金睛。我发现在交换地图的同时,他们还在底下互递了什么东西。  大概是我有些神经过敏了吧,饭田的步子看起来有些加快了。也许,他是卖了货后,想赶快赶回情人那里去吧。我在他们分手的喷水池旁停住了,从包里掏出手机,一手拿着记事本,拨通了电话。  铃响了五声后,对方才接了电话。  “喂……”  跟往常一样,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没先自报家门。我穿过后面的灌木丛,拿眼斜视着在人行道那头止住脚步、把手机搁在耳边的饭田,说道:  “是饭田先生吧?”  “对,我是。您是?”  “我是长户先生介绍来的。”  “嗯……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长户的呀。”  看来有些不对劲。饭田像是在开玩笑,但语调很干脆。难道他们在接头时有什么行话不成。唉,管他呢,接着来吧。  “那份货我也想分一半。”  “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认识叫什么长户的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那我要是东建兴业公司的江波先生介绍来的呢?”  “真是倒霉,最近怎么这么多打错电话的。”  看样子他要挂电话了,我赶紧接上茬继续说道:  “好了好了,打错了就算了。不过,刚才那一幕,我说给在上野警署的熟人听没关系吧。”  这一下对方沉默不语了。好,我让你也急一急,我也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饭田终于沉不住气,试探地问道:  “你,是什么人?”  “老兄,拜托了,我只是想分你那点货而已。没办法,我的货路被新宿警署给断了。我需要点货应应急。”  就这么简单,货到手了,真没劲!  在日暮里站的厕所,我换下了用来乔装改扮的阿波罗帽和那副装腔作势的眼镜。拿出嘴里含着的棉球,扔进便池里,然后从包里拿出电动剃须刀,刮去了一脸的邀遏胡子。买来的那袋兴奋剂,顶多也就五克。世上竟然有人为了这东西,而葬送了一生。也许它有自己特有的味道吧,不过,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尝试一番。  饭田的货最近过剩了。这一情况我早已通过窃听器掌握了。作为饭田来说,比起我的来历,他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买卖。只要让他相信我不是利用这个做幌子,搜查毒品贩子的警察,那就足够了。这太简单了。  我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警察不在黑帮的事务所里安装窃听器呢。或许这里存在着人权或个人隐私权等种种问题吧。可跟流氓们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或许,他们已经秘密采用了这种侦察方式也说不定,只是,黑社会的家伙们更加技高一筹罢了。我也是来到这儿之后,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做到的。  我把装了白粉的塑料袋塞进用喷雾式发胶罐改成的盒子里,放进包里。看样子还有必要再从饭田那里买上四五次货。  我在脑子里构思着以后的计划,出了臭气哄哄的厕所,向检票口走去。  为了送雅人,我已经三天没去平冢了。明天开始,我又得每天七点前就起床,去工厂上班了。  瞅瞅信箱里头,躺着张汽修厂的价目表。因为我买的是人家已经用了十二年的旧车,所以上面的数字差不多可以买一辆新车了。我也总不能老去租车吧,看来还是早早作打算为妙。  踏着灯光摇曳的铁板楼梯上了楼。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的步子很是沉重,这或许不是因为去送雅人的缘故,而是我太疲惫了吧。  我站在门前,拿出钥匙。突然,我的心脏猛地一紧。厨房窗子里透出些亮光。透过毛玻璃,可以看见里边亮着灯。  我向后退了一步。不管我怎么看,那灯都不是隔壁人家的,毫无疑问,它就是我屋里的。  我不是那种开着灯就出门的马大哈,电脑显示屏开关也应该关上了。可是我屋里,却不可思议地亮着灯。  也许有人在里边。  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闯进我屋里来了。  我全身直冒虚汗,有些喘不过气来。两眼迅速地往四下里一扫,难道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与相邻公寓之间的路上、电线杆子后面、墙的拐角处,都没有可疑的人。在这五年里,我一直很小心谨慎,不让他们发现我的行踪。这么点麻烦我还是不怕的。决不是那帮家伙。不可能到现在了还会被他们盯上呀。  那么,为什么,我屋里会亮着灯呢……  我定定心神,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伸手转了转门把手,拉了拉门。果然,我记得三天前是锁上门才出去的呀,可现在门上根本没有上锁。门在我面前无声地打开了。厨房过去再往里是一间六个榻榻米大小的狭小的房间。里面塞满了电脑和其他相关的机器。其中一台的显示屏亮着灯,隐隐约约照出了屋里的情形。在它的前面,有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那里。  刹那间,我又想起了五年前的某一天。我跟雅人一起换完假钞回到家里后,也有一个人像现在这个样子等在我的房间里。我简直以为是水田老头又从坟墓里复活了。  可是,那当然不可能是老头。  “回来这么晚啊。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就胡乱摆弄了一下这台新式电脑。”  转椅慢慢地转了过来,男人正面冲着我了。  我大吃一惊,使劲摇了摇头。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男人的脸清楚地显现出来。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在这里会……  “哟,好久不见了。”  左肘支在电脑桌上,轻松得就像在跟刚刚过完暑假又见面的同学打招呼,雅人冲我举起了右手。  雅人常说他不喜欢长头发,原因是他喜欢骑摩托车,戴头盔不方便。现在可不用担心了,他的头现在是那种头发极短的和尚头。  他在监狱门前留给我的印象现在也得到了验证。原本胖乎乎的脸蛋现在整个儿地陷了下去,因为这,眼角也出现了五年前没有的暗影。但是,那两道两端稀疏的粗眉毛,还依然显出他的英雄本色。  我恶声恶气地冲他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屋里?”  没有用。雅人盯着我,很悲哀地聋拉下双眉。  “得了吧,道郎。就算你的脸再变样,你的声音可没变呀。你想我能忘了你的声音吗?”  他这么一说,我也无言以对了。  我关上房门,进了屋里,打开餐厅的灯。碗橱的玻璃上隐隐约约反射出我的脸来。这张脸,我拿到它已经有三年了,可我依然还是看不习惯。动手术的地方只有眼角和鼻子两处,但说句实在话,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出什么事了,道郎?”  雅人在我背后问道。看到我这张脸,他竟然没有大惊失色。  “我还要问你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就连对那位我拜托他照顾雅人的律师,我都是报的假名,至于联络地址更没有告诉了。但是,他为什么竟然能查到这个住址呢?  雅人得意地挑了挑他的粗眉毛。  “亏你还是道郎呢。为什么偏偏那天开了租来的车呢?”  “这么说,你……发现我了。”  我呆呆地站在餐厅中央。  我那天去监狱那儿,原来早就被雅人注意到了。雅人掉了肉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不见了,他极其严肃地说道:  “我是从杉山律师那儿知道的。说是有个人对我很是关心,一下子就给了我三百万,并且既没留姓名也没留地址。没有人会这么待我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道郎,那个人就是你。”  “混蛋,什么鬼律师,这么不守信用。我还跟他说过让他别说出去的!”  “律师是为了给我鼓劲才告诉我还有人这么关心我。你别恨他,他可是帮了我不少忙。而且,律师也没告诉我你问过我的出狱日期。我只不过是拿话多套了套,就套出来了罢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雅人。那天,他在门口四处张望了好几次,原来不是在找他妈,而是在找我呀!  “果然,一出门我就看到了那辆车,这么大早乖乖地停在那儿。而且,是辆租来的车。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把那车号记在脑子里,后来给品川陆运事务所管辖内的租赁公司打了电话。我也没想到租赁公司竟然有这么多,所以,足足花了我两天的时间,直到今天。”  这绝非偶然,我心里想。为什么我的车子偏偏在雅人出狱的前一天报废了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定是天意使然。  “我看了租赁公司留下的驾驶证复印件,一下子差点给你蒙了过去。不过,再仔细一看,脸部轮廓和嘴角都还是原来那个模样。真让我吃了一惊呀,你为什么要做整形手术呢?”  我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盘起两腿,正面仰视着坐在转椅上的雅人。  “对不起,雅人。”  雅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已经明白我下面要说些什么了。  虽然他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但这话我还是一定要亲口说出来的。  “把你,……出卖给那帮家伙们的,是我。”  我一口气挤出这句话,就低下头。不管雅人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受着的。因为,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理由,总之,都是我把雅人出卖给警察的。而且,他还因此在那高墙里边孤零零地度过了漫长的五年。  “我也没想我托律师照顾照顾你,你就会原谅我的。只要你心里痛快,你要怎么着都行。”  我听见雅人在我头顶轻轻地喘了口气。  “我想可能就是这么回事。抬起头来,道郎。你不是很干净利落地打垮了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从他们手里逃了出去吗。即使你把有关假钞的资料交出去了,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了我的。你要想救我出来,就只有那法子了。我再是个大老粗,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道郎,你抬起头来。”  我慢慢地抬起头。  转眼间,我就被摔到了墙根。  要是那儿有门的话,我肯定会飞到走廊上,进而滚到下面路上去了。我的左脸受到一记重创,像是撞到了推土机上。只觉得眼冒金星,鼻子深处有血腥味涌来。  嘴角有点异样的感觉,怕是嘴唇裂了,用舌尖一舔,才发现上边的犬齿已经摇摇欲坠了。要在五年前雅人力气正盛的时候,我的颧骨肯定给敲进去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手撑着地板,慢慢地爬了起来,回头看看雅人。  雅人紧摇着拳头.就像哼哈二将一样叉着腿站在那里。  “知道你为什么挨打吗,道郎?”  “你想打打就是了。”  刚说完,雅人的脚就朝我的下巴飞来。真是毫不留情啊。我的后脑勺又一次重重地撞到门上。虽然我知道我是跌到了大门里边,但是究竟哪儿是天花板我可就分不清楚了。冲劲太大了,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平衡了。  雅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起来,道郎。”  我是想起来,可身子竟然没动。有人抓着我的肩,把我提溜了起来。背靠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我想那该是门板吧。  我把那颗犬牙吐到脚底下,强忍着脖子上的疼痛,抬起了头。  “知道你为什么挨揍吗,道郎?”  雅人又问了一个和刚才一样的问题。  “我一个人在高墙里忍受了五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没供出你的名字呢?这都是为了今天呀。都是为了这样跟你见面的今天呀。你明白了吗,道郎?”  雅人把脸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地摇着。  “你别把我看得那么扁!我为什么要恨你?说什么只要我心里高兴,怎么着都行,这是什么屁话!”  难道是刚才那下冲劲太大,连我耳朵都不好使了。我哆里哆嗦张开疼痛难忍的嘴唇。  “……雅人,你……”  “要说起来,最先还是我出卖的你呢。虽然我对自己发誓说就算让警察逮捕了,我也不会说出你的名字的,可我还是轻易地就在那帮流氓面前坦白了。所以,即便我是被你出卖了,我又怎么能恨你呢?我恨你的理由又何在呢?呢,你说呀。”  雅人脸上一副可怜相,就跟十年前第一次碰上他时一样。我呆呆地抬头看着他的脸。  “我呀,道郎,在那高墙里边,一直都在想着,我要再跟你一起造假钞。所以,我才绝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不管警察怎么审间,我都始终坚持同犯不是你。我真想求你饶恕我啊……我真想再和你一起造假钞啊……。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接我?为什么只是在远处偷偷地守着,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别寒磅我了!我怎么会恨你!把人看扁也要有个限度啊!这样的混蛋当然该挨顿揍。”  “……不行……”  “什么?”  雅人眨了眨眼,拉长了下巴。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伙了。”  “为什么啊,道郎……”  雅人看上去跟一个就要咧开大嘴哭的孩子似的。  “你还是个假释犯,应该按时去管教所那儿报到吧。而且,作为一个假钞犯,今后也会被警察盯牢的。不,还不止如此,说不定警察现在还在追查我的下落呢。”  “放心吧,我去租赁公司调查前就确认过了,没有警察跟踪。为了保险起见,我到这儿来,也是特意走的繁华道路,早把他们甩掉了。而且——”  说到这儿,雅人顿了一下,狡猾地笑了笑。  “而且啊,一旦有什么不妙,我也跟你一样,把这张脸也整整就是了。怎么样,鹤见良辅先生。”  雅人很不熟练地冲我使了个眼神。  我咬紧了牙关,紧紧地盯着雅人,一句话都没说。我真的是很吃惊。我真没想到雅人会如此的大度。换句话说,我以前从来没有了解过雅人,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信任我。我这种混蛋真他妈该杀了。  雅人松开了我的领口,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我。  “哎,在那半年以后,关西流通的假钞都是你的杰作吧?”  “说和我有关倒是更准确些。”  “可,你为什么还过着这样的生活呢?公寓又破,房间又小,里面还尽是旧电脑。简直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你应该有上亿资产了呀。”  雅人说着,环视了一下被旧电脑等占满了的房间。无论是公寓的破烂程度,还是里边的各式物品,都和五年前我在板桥的房间一模一样。  “喂,起来吧,道郎。噢,不,鹤见良辅君。”  雅人盯着我说,  “呆在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容易谈起让人不痛快的话题。咱们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找个游戏厅,轻轻松松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  雅人笑着,把右手伸了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把脸整成这样。你要把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都一字不拉地说给我听,好吗?”  我抓住他伸过来的右手,站起身来。  小包滚落到人行道上。  “啊,对不起。”  我紧紧抓住手里的小公文箱,转身道了歉。跌倒在地的饭田吊起眼梢,朝我怒吼道。  “长眼睛了没,看清楚点!”  “真是对不起了,我因为赶时间……”  我一边解释,一边蹲了下去。滚落在地的小包里,隐隐约约露出了装了白粉的塑料包。  “啊呀——”  饭田也发现了,他慌忙蹲下身去,拾起包裹,差点把我撞翻在地。他之所以如此狼狈不堪,就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袋里的东西见不得人。但是,他的手机也因此掉到了地上。  “你死盯着看什么呢?”  那吞人的气势真是个十足的小人物。  “不,我只是在想,那个药袋子没破吧?”  饭田警戒地后退了一步。  “开什么玩笑,你?”  “不,实在是对不起。医院就在附近吗?”  我边把手机递给他边问道。只不过,那手机早已被我偷偷调包了。  “什么?”  饭田看上去脸色苍白,一副呆呆的表情。  “医院呀。因为我最近好像经常在这儿看见。”  “看见什么?”  “当然是您了。——我想可能是您的单位在这附近,所以常从这儿过,要不就是住院。”  “你说什么呢……”  “不,说你在上班吧,可你又经常大中午的就在这样的公园里散步,我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饭田的眼里露出些警戒的神色,他突然不安地两眼向四周瞟来瞟去。  “你,是不是宇佐见的人。”  大概这个宇佐见,是以前罩着这一块的帮会里的人物吧。  “不不,我只是个推销员而已。”  我急忙摆摆手。饭田很是怀疑地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丢下一句。  “下次再碰上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冲着他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喊道:  “你也是啊。这一带最近便衣可很多啊。”  饭田止住脚,想要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就那么快步向着上野站走去了。  “这房间可真够没劲的。”  雅人——不,真锅宏英一只脚踏进池袋的根据地,环视了一眼房间,叹息道,  “这,跟我在高墙里边呆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嘛。”  “你给我好好坐在那里,阿宏。我这就给你倒茶。”  前天,下班之后,我和雅人一起去了趟釜崎。我们俩在臭气熏天的贫民窟里转来转去,寻找跟我们年龄相仿的流浪者。五年前,我也是这样得到的有生以来的第三个名字——鹤见良辅的。  当问到第三个人时,我们就达成了协议。这个人手腕上明显有打过针的痕迹,他接过我们递过去的定金后,就眉开眼笑地放弃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让我们感觉有些不安。但是,正如他所说,他的居民卡还留在出生地滋贺,有个伯父住在邻镇里。雅人试着打了个电话,那边说真锅宏英中学毕业后就不知去向了,以后也没通过音讯。万一他要有过前科,警察不会不通知这唯一的亲戚的。如果他是借了钱后逃跑的,讨债公司也会来亲戚这里打探消息的。从这些情况来看,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帮流浪汉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看他那样子,是迟早要落到卖自己户籍的地步的。雅人把真锅宏英的居民卡迁到了池袋,本来他是想马上就用这名字的,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得先做好。  那就是脸跟指纹。  还在保护观察期内的雅人,如果在规定的日子里不去报到的话,肯定会被通缉的。  给我做手术的那个外科整形医生,在这一行里很有名。只要多给些钱,他才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呢。不管怎么说,像他们这种黑医,只有信誉第一,才能保证高收入。我已经动用了我的所有存款,预约好了手术的日期。  我像往常那样,还是先打开了增幅器的开关,把水壶坐到了炉子上。从两个扬声器里,传来了两个屋子的情形。  “喂,良辅,窃听器你是怎么安上的?”  “很简单啊,阿宏。”  要是平时老随随便便叫以前的名字,那将来可能会有麻烦。所以虽说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还是决定从现在起就养成互相叫新名字的习惯。  “像电啦煤气啦水什么的哪个屋子都有。只要说是免费做定期检修,不论谁都会大开着门欢迎我进去的。”  我在东建兴业的事务所里安了两个窃听器,一个在插座里,另一个在大楼电话线配电盘的保护器里。我是穿着现成的工作服,胸口上别着电力保安协会和NTT(日本电话电报协会)的牌子过去的。  安在电话线那里的只要骗过大楼管理员就行了。可是,事务所里的那个,就稍稍紧张了一些了。因为那个整天跟在江波屁股后头的不知何时升任做了小头头的佐竹伸也,时不时会来事务所转转。不过,多亏了整形手术,那家伙一点也没认出我来。  雅人——不,是阿宏从右边的扬声器转到了左边那个。  “这边这个家伙,你偷听他有什么目的?”  我在年底大甩卖时摸奖券摸到的老板杯里倒上速溶咖啡,递给了阿宏。  “窃听黑社会的事务所,怎么着也能得到点有用的信息。那个叫饭田的家伙,是江波一手培养起来的卖货的。”  “兴奋剂,还是可卡因?”  我把手伸进床垫里,摸出从饭田那里买来的东西。  “是那种老式兴奋剂。”  “特意买的吧,你是……”  “如果大量购进的话,是需要动用一大笔钱的。”  我边吸溜着速溶咖啡,边说道。  “你是打算把假钞投到那上边去吗?”  “不过,他很少在事务所里谈什么大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路子。”  阿宏边在手里把玩着桌上放着的窃听器的备用品,边看着我。  “好像有必要再增加几处安这玩意的地方。”  “不,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设置别的东西。”  “是吗?要是跟踪的话,倒是可以在车上装发信号的装置。”  “不,机器类的东西,早晚会被发现的。”  “那,……”  “那还是等以后吧。总之,你要把这儿当成根据地,尽可能监视住东建兴业的家伙的。”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里边出来,你就这样折磨我。”  阿宏耸了耸肩。我又把花了一个晚上改造好的手机递给他。  “就用这联络吧。”  另有一部我拿着,也改造过了。它在接到电话时,能知道是谁打来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手机里装了个微处理器,电话在接通0.5秒后先断线,随后再次接通。虽说接通所花的时间比一般要长一些,不过,最初的暂时接通是一种暗号,液晶上会出现特定的符号,表明这是谁打来的电话。电话呼入也有铃音和振动两种调节方式,因此,即使是上班时刻,也不必担心会干扰别人。  阿宏接过手机,扫了一眼,把它塞进口袋里。  “不过,假钞那边偶尔也让我帮帮忙嘛。是,这几年我是一直呆在墙里边,造假钞的知识全忘了,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什么大忙。可是,我真想再重温一下那种兴奋的感觉。”  “你先别担心。这跟上次用电脑打印机印刷的那个道理可不一样。光是刷版就有凹版凸版平版等,需要十六块。此外,还有纸币号码也要每张都不相同,因此,实际的作业要麻烦得多,人手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面容。五年过去了,她应该已长成一位妙龄少女了。  但是,我本来就一点儿都没打算实践五年前和她之间的那个约定。所以,关于她的事,我一点儿都没向雅人透露。当然,成功之时,我会送钱去给她的。都是因为我,她母亲管理的印刷公司才陷入清理的窘地,甚至连土地也被人夺去了。这笔债我是必须得偿还的。但是,我却不能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拉扯进来,让她也和我们一样过着只有改变面貌和姓名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  当然,也许她早已把跟我的约定埋在了记忆深处,现在正享受着太平日子也说不定呢。  左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手机的铃响,是打给饭田的。我把手伸向增幅器,调大了音量。  “你好……对,是的。”  饭田的声音马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毫无疑问,是个业务电话。  “我知浦了。那么,十一点在户山……是的,回头见……”  连商量都没用,电话就挂断了,看来是熟客。  “是客户的电话吧。”  阿宏把和尚头凑了过来。我点点头。  “户山在哪儿?”  “饭田常常会避开东建兴业势力范围所在地池袋,四处进行买卖。最近,他主要在上野公园和怡横附近交货。”  “你跟踪过?”  “因为我也有必要多少买点货嘛。”  “难不成今天还要去。”  “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今天只打个电话。”  说着,我从挎包里拿出手机。阿宏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头。  “打给谁?”  “警视厅的生活安全部保安科。”  “干什么的?”  “负责扫毒的。”  两天后的深夜,阿宏接受了整形手术。  医师只字未提三年前为我做整容手术的事。他只是淡淡地罗列了几条术后的注意事项,收了钱,就把阿宏领进手术室里去了。  准备动手术的地方共有三处,比我那时多了一处,分别是眼角、鼻子和下巴处。医生说等拆了绷带后,看上去就会像另外一个人。如果觉得不满意的话,还可以再免费做一次矫正手术。手术后的调养也是很完善的。  因为手术后会把病历、X光照片等所有相关资料全部交给患者,所以,即使万一有警察来搜查,也不必担心患者会露了行踪。我现在仍然保存着病历等,以备万一。  这家医院,还可以做指纹去除术,但是,因为这类特殊需要没有保险,所以费用相当高。光整容手术,就几乎用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指纹方面,就只要了些药,每周定期用它烧熔指上的皮肤。阿宏因为已有前科,所以一旦有了钱,还是要来这里请他们给做的。  手术后的第二天一大早,阿宏就来电话了。  我看清了手机上显示的号后,就跟主任说了声想去厕所,从纸浆调节室旁边的门出去,来到了工厂院子里。眼睛斜视着堆在眼前的山一般的废旧纸堆,给阿宏拨了回去。  “怎么了,跟医院有啥纠纷了吗?”  “不,闷死我了。你瞧,说是特殊病房,一步也不许我出去。”  像这种特殊的病人,是住在病房楼后医生自己的房子里,出院前绝对禁止一切外出。毕竟,这可是医院记录里没有的患者啊。  “你真是。我可没那么闲啊。我现在也是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才从加压机旁走开的。”  “人,可真是说变就变啊。真没想到这么让人钦佩不已的话,竟然出自那个一贯看不起流汗干活的某个家伙的口中。”  “一切都是为了假钞嘛。我可不是喜欢扮演什么劳动能手的。”  “好吧,你就尽量多讨讨上司的欢心,好好学学造纸吧。力气活嘛,我全包了。”  “一定会让你如愿的。绷带拆了后,你就快干起来吧。”  “唉,这么快吗?”  “当然了。让你在床上足足躺上两周时间,你也该好好补偿一下才是。”  “干什么?钻到东建兴业的事务所里吗?”  虽然他嘴里老说些不满的话,实际他心里也早就有好多不满了。擅长干体力活的阿宏,早就干够了监视人的活了。  “是山中作业和挖掘作业。”  “什么?”  “等你出院以后我再告诉你。你从现在起,每天给我多做俯卧掌练练腹肌,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说完,我就挂断电话。这么长时间了,再不回去,又要讨主任嫌了。  穿过仓库,我从院子里返回到第三抄纸室。仓库里堆放着大卷大卷的筒纸,那些纸卷足有百龄老树的树干那么粗。  “才回来,鹤见!”  主任一边操作着吊车,一边叫道。我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叫嚷道,声音绝对不亚于按每秒一点五米的高速吐出的再生涂料纸缠绕的声音。  “对不起,肚子不太好。”  “又跟技研科的老安喝了个通宵吧。”  “对。你就多担待点吧。”  所谓技研的老安,指的就是技术研究科的安居达夫股长。关于涂工剂,他简直堪称一部活字典。而且,他还是一个绝对信任别人的世间少有的大善人。  “这个完了后,赶紧把滚子换到右边去。八点前要弄完,你要有个精神准备!”  “知道了!”  说完,我就拿过裁纸刀,伸向刚刚被吊起来的卷纸。四号滚子上卷的纸,一捆要有两吨多重。操作起来需要格外小心注意。我切去余白,把它引向通往超级研光机的传送带上。  我作为合同工进这家本城造纸厂已经快两年半时间了。也许是因为我装勤劳青年装得太像了,半年前,科长就问我愿不愿意成为正式职员。这话确实让人听了很感动。但是,一旦成了正式了,就有可能被派到其他工厂,说不定还会离开现场。要是被分到发送科,那我进这家工厂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我就告诉科长我还有自己的梦想,郑重地婉谢了他提拔我当正式工的好意。  现在本人的头衔是,业务部洋纸一科第三抄纸室助理操作员。简单地说,就是负责三号抄纸机的主任技师的助手。每天干的,就是对从名叫海布里德服马的top wire式抄纸机中生产出来的印刷用纸进行监测、检查、捆扎以及搬运等工作。  进了这家公司之后,我才见到了真正的抄纸机。我早就知道报纸用的纸被造得像摊开的卫生纸一般又宽又大。所以.我也想到了造它的抄纸机也应该很大。但是,这实际却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我所负责的海布里德服马,虽然只是个用来抄制涂工原纸的中型机子,但其宽度达到六米呢,最高处达到五点二米。至于长度,包括络网、加压、烘干、喷涂、二次烘干,以及研光等部分,总长达到三十五米。纸浆就是在传送带上,经由以上诸过程,最终形成纸张成品的。  当我看到每天生产出来的纸张,我经常会感叹道,原来我们需要用到这么多的纸啊。光是这家本城造纸,在全国就有八家工厂,厂里的几乎所有机器都是二十四小时全日工作。停机、再运转会多花时间和经费的,所以除了定期检查以外,一般来说让机器全天运作是最划算的。再加上还有瓦楞纸和马粪纸,每天到底生产多少纸呀,真是多得吓死个人。用来做原料的木材,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的的确确地被砍伐着。自打进了这家工厂后,我都快成生态学家了。  由于机器是二十四小时运转,因而职员的上班时间也都交错开了。因为我是合同工,所以白班不太多,多数是下午开始的准夜班,除此之外,每月还有六次夜班。每两周由主任汇总各方面的意见来安排轮换。遇到特殊情况需要休班,则同事之间自己协商解决。  这两年半时间里,我不知去了技研科几次,跟科员们已搞得烂熟,他们的那些活儿自然也一点不落地偷学了过来。同五年前跟老头一起半夜里迷倒保安员潜入的那家多利造纸厂相比,公司的规模确实要大得多,里边设备的充实度也有天壤之别,但基本作业却大致相同。每天,都在致力于重新调配纸浆原料和药品,进行产品的开发与改良。拜安居股长之恩,有关造纸的讲解听过不下百八十遍了。输入电脑中的研究数据,我也全部复制下来了。我还借用了研究室的机器,实际地抄过纸。手工抄纸机上用的络网也偷偷搞到手了。  那之后五年——  值得我真心信赖的朋友也加入进来了。在丹泽山麓秘密栽培的黄瑞香,经过多次嫁接,现在也足有五千棵了。每天,我都在用针尖临摹胶片,虽说不能跟老头相媲美,但我还是自信,摹写细密线的本领已经长进了不少。可以说,一切准备差不多已就绪了。  光阴如梭,五年已逝——。  为了假钞,我已经舍弃了一切。  剩下的就只有实践了。  大楼的墙壁,被红光照耀着。那光,一直反射到夜空中,仿佛将月亮也映红了。那是这附近配备的巡逻车上安装的警灯所发出的光。  如我所料,面前的小路上,那家伙跑了过来。穿着防寒茄克,胁下夹着个包,看上去好像很重要。他一跑到大路上,就慢慢地左右看了几眼,一看就知道后面有谁在追赶,要不不会这么慌张、小心。  我打开车门,冲他喊道:  “不介意的话,上我的车吧。”  那家伙身子一抖,头转了过来。也许他把我当警察了吧,只见他身子缩得像被老鹰追赶的小鸡一样,几欲引身而逃。不过,他好像终于转过弯来,警察是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充满迷惑。虽然他十二分地愿意躲进这车里来,但想到要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心中又难免有些不安。  “快点,便衣可能就追来了。”  “你是——”  他好像记起我的面孔了,一惊之下,越发犹豫起来。  “听着,快上来。喂,还磨蹭什么呢?”  小路尽头传来了皮鞋声。饭田好像这才下定决心,脚猛一蹬柏油路。脸上神情好像终于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我一拉他的手,把他让到车后座上。  “走吧,黑田。”  我边对司机发话边伸过手去,关上了车门。同时,我的手插进他的防寒茄克的内侧兜里。但是,饭田一门心思都在路那头,对此一点儿都没留意。  一阵低低的马达声响后,奔驰开始慢慢地向前滑行起来。  后视镜里,小路的路口越来越小了,终于,有两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饭田见此,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真的好险哪。这一带好像最近便衣比较多呀,买卖不太好做吧?”  “对不起,你是哪个帮的……”  饭田语调真是柔弱,好像是初来乍到的乡巴佬一样。  “哪儿的话,上次我不是告诉你,我只是个推销员而已。”  “可是,为什么你今天会在这儿……”  “黑田,大路上可能已经紧急戒备起来了。”  我避开饭田的话对司机说道。黑田轻轻点了下头。  “明白了。我走小道。”  “放心吧,这一带的小道黑田可是熟悉得很,连下水井盖的数目都一清二楚,决不会撞到警察手上的。”  饭田眼睛里交织着惶恐、吃惊与好奇。  “我该怎么感谢你才……”  “你也该小心点为妙。最近,这一带便衣突然多起来了。上野和代代木早就被监视起来,新宿和池袋更不用说了,就连六本木也有些小鬼在那儿碍眼。最近啊,是很难安安稳稳坐下来干点买卖了。”  “这么说,你也……”  我把搁在脚边的小公文箱拿起来,放在膝盖上,微微打开一条缝,把手伸进去,从里边取出个做昆虫标本用的小型的采集瓶,它比烟稍粗一些,瓶口用软木塞堵着。  饭田咽了口唾沫。这可不是一般的批发兴奋剂什么的,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就是我推销的货。”  饭田接过手,拔掉软木塞,小手指伸进去,挖了些白粉出来,又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搓了搓,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随后,他张开口,神情就像一个在念咒语的巫师一样。  “……可卡因,对吧?”  “我干这行,就快两个年头了。现在,成交额一个劲儿地成倍增长,看来市场还可以再拓宽。你那边呢,干得怎么样?”  “啊,这个……我吗……”  饭田含含混混,吞吞吐吐。  “也是啊。看你刚才在这种小街区里让便衣追得那么辛苦。我也是得到消息说这一带最近被便衣盯上了,所以就想过来看看是哪个警署的家伙们,没想到竟然碰上你老兄在那儿自投罗网。”  “消息都传出来了吗。”  “你,跟黑帮有关系吧?”  饭田不知是该轻松地点头承认的好,还是摇头否认的好,最后他的脑袋生硬地上下点了点。  “不,我不是问你是哪个帮的。我已经不打算弄清你的来历了。”  “已经……?”  “对。但是,帮派买卖现在可是过时了呀,饭田先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叫……?”  饭田吃了一惊。我把刚才从他怀里摸来的皮夹举到他的鼻子底下。  饭田双手上下摸了摸胸前,模样活脱脱一个在那儿大叫大嚷的大猩猩。他猛然醒悟过来,一把夺过钱包去。  “一切都是上情下达,把从上边下来的货按上边定好的价去卖。不过,鼓了腰包的还是上头,真正干实事的往往就被一脚踢开了。”  许是正中自己的心事了,饭田本来还想察看一下钱包的,此时他的脸上充满了苦涩。  “而且,由于上头的人尽是头脑守旧的家伙,眼睛只盯着那些反黑组的警察,根本不理会别的岗位的警察。其实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今天这消息应该能弄到的。一定是上头的人一开始就想,反正被逮着的只是些小角色而已,对吧?”  饭田刚要说些什么,我没给他机会,自己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  “大店法保护零售商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旧话了。帮派买卖不仅经营不灵活,而且还容易产生分配不均。即使他们煽动你说干上个五六年,就会腰缠万贯,但在暴对法(暴力团对策法)日益严格的今天,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保证,更重要的是,将自己宝贵的青春岁月在狱中徒然度过,这只能是虚度光阴。像这种石器时代的过时的做法,我们年轻人决不能照搬过来。——今后啊,饭田先生,是以函售和个人进口代理业为代表的邮寄买卖的时代。没有了中间商,消费者也很高兴,代理店也可以充分保障自己的利益。您明白了吗?”  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饭田脸上明显没有了戒备之色。  他一个劲儿地困惑地眨着眼睛。  “不不,我这并不是向你夸耀什么代理商宣言,所以请你放宽心。这就像棒球队中被选拔上的人,能在队里打第四号击球手就再好不过了。我这只是作为一般论调胡侃两句而已。总之,帮派买卖已经过时了呀。”  “但是,那么做了,如果被本地的家伙们知道了——”  “饭田先生,这你可就不对了。你连干买卖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要知道,利益这东西,它总是躲在危险的背后——黑田,把饭田先生送到就近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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