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同事还说,你弟弟到病房找到你以后,看见他给了你一笔钱。有没有这么回事?”“钱?”“对。好像是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她说没看清楚。”“没这么回事!”优希口气强硬地说。“真的没有?”“他什么都没给我。”“请不要说谎。”“我没有说谎。我没接受任何东西。”“是吗?那么,我们再确认一下……你弟弟放火烧了你们的家,把你母亲也一起烧死了,这是事实吧?”“等等!”坐在优希身后的笙一郎说话了,他用谴责的口气对伊岛说,“您不觉得这种询问方式对于死者家属来说太残酷了吗?你好像是这次火灾事件的负责人吧?”优希扭过头去对笙一郎说:“问什么都没关系。是我不好,我随随便便地从医院里跑出来,给大家添麻烦了。”说完回头看着伊岛,尽量用平静的口气继续说,“放火烧了我家的到底是不是我弟弟,我不知道。关于我母亲,目前也还没有最终得到确认……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伊岛不满地皱着眉头:“你知道你弟弟是怎样看待你母亲的吗?当然,母子之间有时候也免不了呕气,甚至你怨恨我我怨恨你的,但那是母子之间的所谓怨恨。你不认为你弟弟与你母亲之间有某种变态的纠葛吗?”“我不认为我弟弟有变态心理。”优希当即反驳道,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弟弟从心里爱着母亲,没有什么变态的纠葛。弟弟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心地善良,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的善良。”“过分善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他是个好孩子,比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优希说着低下了头,但依然感觉得到伊岛在盯着自己。“你从医院逃走的理由是什么?”伊岛又问。优希回答不上来,只会说当时脑子很乱。“是不是跟你弟弟说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没有的事。弟弟在哪儿,我比谁都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这……”关于这一点,优希的记忆中没有任何痕迹。笙一郎代替优希回答了伊岛的问题:“优希由于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给我打电话时很不正常,但还算说清了电话亭的地址,于是我就把她接到家里来了……而优希对这一切一点儿都不记得了。”笙一郎这些话是说给伊岛听的,更是说给梁平听的。但是,梁平一直看着别处。进来以后,既没看过笙一郎一眼,也没看过优希一眼。伊岛没有问出想得到的东西,表情变得僵硬,又说:“无论如何,咱们应该先去确认一下你母亲的遗体吧。”听到这话,优希尽量使自己的心情保持着稳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好的。”优希穿上笙一郎给她准备好的凉鞋,走出笙一郎的家。已经站在外边的伊岛看着优希的打扮说:“只见过你穿白大褂的样子,今天这一身,叫我大吃一惊,简直认不出来了。”其实,伊岛怎么看倒无所谓,优希更重视的是梁平和笙一郎的反应。此刻,梁平和笙一郎正好把优希夹在中间,互相愤怒地瞪着对方。见他们这样,优希心里很难受,于是故意大声对伊岛说:“是法律事务所的女孩子帮我买的。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哪还能穿这么鲜艳的衣服!”第13章一行四人坐上出租车,梁平坐前边,伊岛、优希和笙一郎坐后边。优希还以为要去警察署呢,没想到伊岛对司机说,去新丸子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伊岛对优希解释说,这一带没有东京那样设备完整的验尸医院,只好请这家医院负责验尸和解剖。40分钟以后,出租车来到医科大学正门。笙一郎按住伊岛正要掏钱包的手,付了车钱。下车以后,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出现在面前,穿着衬衣,打着领带,寸头鹰眼,面带几分凶暴,做派有点儿像伊岛。大概是伊岛走出笙一郎家的时候用手机联系过的人。伊岛把优希和笙一郎介绍给那两个男人:“跟放火事件有关的。笙一郎向前跨出一步,把优希挡在自己身后,掏出名片递给那两个人,用职业术语严肃地说:“我是她的代理人,可否看一下你们的证件?”两个人同时用眼睛请示了一下伊岛,掏出证件。其中一个说:“看吧。”笙一郎认真地看了他们的证件,就跟优希一起跟他们走了。伊岛和梁平就像移交完毕似的,留在了后边。优希回头看了梁平一眼,只见梁平紧闭着嘴唇,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穿过种着漂亮的草坪的校园,优希和笙一郎跟着警察往里走。已经放暑假了,校园里几乎看不见学生。优希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现在要看的遗体不是志穗的。可是,当优希看到遗体时,精神上受到的打击简直是不堪忍受的。并不是因为她看出那是志穗,而是因为尸体惨不忍睹。优希从事医护工作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死得这么惨的尸体。从外表来看,不用说看不出是志穗,就连是一具女尸都看不出来。“怎么样?”警察问优希。优希回答说,认不出来。让优希确认遗体的目的好像是要让她准备葬礼。警察告诉她,经确认齿形,证明是志穗的遗体。接着,优希又接受了警察的询问。笙一郎要求在场,没有被警察允许。他举出有关法律条文据理力争,优希在一旁说,一个人也没关系。结果,跟伊岛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优希还是那样回答的。优希当天就被警察放了。笙一郎当了她的担保人。优希无家可归,笙一郎劝优希在他家暂住几天。没有灵前守夜,也没有举行葬礼。反正17年前的事发生以后,志穗什么宗教都不相信了。火化的手续都是笙一郎办的,亲属也都是笙一郎通知的。不过,志穗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哥哥都已经去世,嫂子正在住院,能通知到的,也就是优希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什么的。凡是应该由优希去登门道歉的邻居,笙一郎都代她去过了,并以慰问金的名目送了钱。应该支付给消防队的费用,笙一郎也付了。辨认遗体后的第三天,优希穿着笙一郎为她借来的丧服,跟笙一郎一起来到火葬场。志穗家的亲戚一个都没来,也许是因为听说聪志放火烧了房子,烧死了志穗吧。没有通知护士长内田女士,她却来了,好像她是从警察那里得到消息的。内田女士认为,优希怎么也得暂时停职了。她抱着优希的肩膀,同情地对她说:“这回可真够你受的。”优希差点儿放声大哭起来,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她低下头,拼命地忍住了眼泪。棺材被运到火葬场火化炉前。并排五个火化炉,其中之一的小铁门打开了,棺材放进了火化炉。火葬场的人说,为死者祈祷冥福吧。优希双手合十,低头祈祷。但是,她并不认为将要化为骨灰的就是自己的母亲,从辨认遗体之前,她就一直努力这样想。火化开始以后,优希他们在休息室等骨灰。内田女士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笙一郎也因为工作方面的电话,不时离开。优希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愣愣地看着窗外。院子里一人高的木槿修剪得整整齐齐,开着白色或紫色的花。木槿根部还有小菊花似的黄花。稍远处种着百日红,深粉色的花在阳光下显得鲜艳夺目。可是,草坪里,树后边,七八个便衣警察时隐时现,破坏了由花木构成的和谐的图画。警察们认为聪志也许会出现在火葬场,派来很多人,其中包括梁平和伊岛。两个小时以后,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把优希和笙一郎领到一个叫做收骨室的白色小房间里。骨灰的颜色是灰里透白的,一点儿看不出是被烧死的人的骨灰。优希忽然想起了父亲雄作。那时,志穗和聪志不用说,亲戚朋友一定也来了不少。可是,在优希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印象,她根本不记得见过雄作的骨灰。收骨室里只有优希和笙一郎两个人。“就你们俩?”火葬场的人面无表情地问。优希点了点头。但是,当那人开始说明收纳骨灰的方法时,优希打断了他:“请等一下。”优希走到院子里,四处搜寻了一阵,来到站在百日红下的梁平身边。梁平的装束没有变,但换了一条黑领带。优希对站在梁平附近的伊岛说:“他,可以吗?”伊岛莫名其妙:“可以什么?”“收骨,想让他也去。”说完转向梁平,“能来吗?只有两个人,太冷清了……求求你也来吧。”梁平用眼睛征求伊岛的同意,伊岛点头应允了。优希和梁平并肩走回收骨室,站在了骨灰前边。笙一郎站在骨灰另一侧,瞪着对面的梁平:“来得好啊!”梁平小声反击道:“没你对我说长道短的份儿!”优希悲从中来:“别吵了!……这是吵架的地方吗?”在火葬场那人的指教之下,三人开始用筷子往骨灰壶里收骨灰。骨灰壶是陶器的,遗骨放进去的时候,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这声音震撼着优希的心,那层包裹着真情实感的坚硬的外壳,破碎了一点点。“妈!对不起……”悲声从优希的牙缝里挤出来,“肯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刚夹起来的一块遗骨掉在了桌子上。火葬场那人正要说什么,笙一郎请求道:“请您离开一下好吗?”火葬场的人走后,优希想把那个坚硬的外壳再封好,可是,她的手不住地抖动,连筷子都掉到地上了。忽然,优希用双手捂住了脸:“你们,求求你们说些什么……什么都行,说些没关系的事……笑话也行……”自己曾经把他们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自己曾经期望着,告诉他们以后,秘密成了三人共有的秘密,自己就会轻松起来的。“一位好母亲。”梁平说话了,“那时候对我们多好。我们去看她的时候,总是对我们微笑着,给我们吃可口的点心,喝香喷喷的红茶。优希慢慢抬起头来。志穗从来没有给梁平他们吃过点心,更没有给他们喝过红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梁平又说:“问起我考试得了多少分,我说只得了10分,她笑着对我说,没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可供人们选择的路多着呢,用不着一天到晚想着考多少分,也不要去考虑在班里排第几位……真是个好母亲!”笙一郎接过梁平的话茬儿说:“是的,是个好母亲。”他的语气很平静,“把红茶洒在地毯上她也不骂我,一笑了之。摔碎了那么贵重的玻璃杯,她却安慰我说,不要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失败可不是犯罪,要学会从失败中找到教训……”优希终于明白了他们在说些什么。不是在挖苦人,也不是开玩笑,这是过去第八病房的孩子们常用的办法。他们所认识的现实中的志穗,到双海儿童医院去只是为了看优希。如果说起现实中的志穗,会使优希回忆起痛苦的过去。所以,他们制造了一个想像中的志穗,引导优希暂时避开现实中的悲剧。优希到现在还接受不了跟志穗的死有关的现实。包括聪志的事在内的所有的现实,她是无法承受的。所以,优希现在也只好在梁平和笙一郎的引导下,去制造一个想像中的志穗,极力在心中描画一个杰出的母亲的形象。优希就这样想像着,描画着,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第1章盂兰盆节的焰火,优希是躺在外科的病床上看的。所谓盂兰盆节,不过是在操场上搭起跳盂兰盆舞的高台,当地居民在上边跳一跳盂兰盆舞。焰火也就是那么回事,叫人泄气的声响,砰砰地20多下,转眼就结束了。优希躺在床上,斜着眼睛看见窗外升起的橘黄色焰火一闪就没了。虽然只有这么一点儿焰火,外科病房的孩子们除了刚动完手术动不了的以外,都跑到操场上去看了。根据优希手术后的身体状况,出去看看是完全可以的,护士也一再劝她到外边去,但优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去。优希从八号病房楼后面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右手撑了一下地,造成右小指和右锁骨骨折,右手腕韧带拉伤,脸部、颈部、肩部、腰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扭伤或挫伤。万幸的是地面杂草丛生,受的伤都不至于留下残疾。至于为什么受的伤,在净水罐附近干什么来着,优希没对医生讲也没对护士讲,确切地说,优希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优希才发现雄作和志穗已经守候在床边了。志穗茫然地、默默无言地看着优希。雄作则怒容满面,一会儿用严厉的口吻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谁说你什么了?快告诉爸爸!”一会儿又带着哭腔说,“难道你不打算活了吗?你没做什么坏事啊,优希……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啊!求求你了优希!打起精神来……”雄作好像就怕优希说话,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容不得优希开口。其实,志穗的表情也好,雄作说的话也好,都没对优希产生任何影响。在她的脑子里,除了白色的浓雾以外,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情景,所有的声音,都沉入了白色的浓雾中。优希转到外科病房不久,长颈鹿和刺猬来看过她。那时,优希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后来,总算从他们那里听说了自己从净水罐上跳下来的事,是他们把医生叫来的。他们还骄傲地说,没对任何人讲优希是从净水罐上跳下来的。优希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对长颈鹿和刺猬连声谢谢都没说。病情稳定之后,优希接受了精神病科主任水尾的诊察。“你是不是想自杀来着?”水尾问。优希精神恍惚地看着水尾,什么都没说。那天爬到净水罐顶上去,并没有明确的意图。只不过觉得已经无法忍受这种自己无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已。听长颈鹿和刺猬说,自己从罐顶跳了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许是自己想在空中得到解放吧,或者是希望就那样飞到神山去吧。因为优希一句话都不说,水尾的诊察很快就结束了。外科病房里没有那种背地里欺负人的现象,因为受外伤的孩子们都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院。什么话都不说的优希,跟那些孩子根本融合不到一起。反正是“动物园”里的怪人,谁也没太在意她。雄作和志穗每星期来看她一次。志穗总是含着眼泪坐在优希床边,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唉声叹气,结果使优希心情更加郁闷。雄作每次都带个布娃娃什么的玩具或可爱的动物相册来,还把如何如何爱优希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爸爸妈妈打心眼儿里爱你,对我们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要记住这一点,好好珍惜自己。”可是,优希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盂兰盆节过后,知了更响地叫了几天,就渐渐地减弱了,而蟋蟀呀,金钟儿什么的却欢实起来,白天在病室里都听得见它们的叫声。听护士们说,海里水母【注】已经出来了。养护学校分校开学的前一天,医生跟优希的父母商量过以后,决定让优希从外科病房转回精神病科病房。离开外科之前,优希把父亲雄作拿来的布娃娃、动物相册什么的全都给扔了。拆了石膏,右手腕活动自如,别处的伤还有些淤血,已经不疼了。但是,心中的迷雾仍然没有消散,对于水尾的问诊还是没有反应。病室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蜉蝣和蝮蛇都在。蜉蝣还在写她的“遗书”,看见优希回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像念咒语似的宣讲起她的理论来:“有时候,世界把父母不一定就是大人这个事实忘得一干二净。有的还是孩子呢,就做了父母。说是把孩子的事都管起来,结果免不了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教育孩子并不是竞争,为什么就没有人宣传这一点呢?责备那些不成熟的父母,不就等于间接地打他们的孩子吗?”蝮蛇看了优希一眼,又接着练起腹肌来。美洲貘出院了。床是空的,布娃娃也都不在了。除了美洲貘以外,还有几个出院的,同时又有几个新患儿住了进来。医生也换了。土桥走了,代替他的是一个20多岁、小个子、大肚子、呆头呆脑的新医生。大概是他对病房里的气氛还没有感知的缘故,或者说刚参加工作热情还很高的缘故吧,一见到优希,就攥起拳头鼓励她说:“好好治疗,要坚强,不要自己输给自己!”医生没有把优希重新介绍给大家,优希呢,也觉得自己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八号病房楼。外科病房宁静,有安定感,但优希无法融入那种环境。那种健康的氛围,反而使优希觉得人们不怀好意,就连外科病房的护士们“快点儿治好!治好了好回家!”的积极呼声,优希听起来都觉得难受。八号病房楼常常有断断续续的尖叫和意思含混的呼喊,甚至有的乱跑,有的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也发生过暴力行为。可以说既不宁静,也不安定。不过如果在这里住惯了,就会知道,尖叫也好,呼喊也好乱闹也好,一定是有各自的理由的。比如说,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了,自己的言行被别人忽视了,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等等。所谓的暴力行为,大半也是自己撞墙啦,用勺子柄刺伤自己的手腕等自己伤害自己的行为,而较少伤害别人。优希觉得,她以前上的学校比这里欺负别人的现象多得多。当然,这里的孩子大多数是以自我为中心,过于看重自己。但如果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对方的承认,自己也会承认对方的存在,而且可以宽容到不论对方做了什么都能原谅的程度。病房里的老医生老护士都熟知这一点,所以他们不像新来的医生或护士那样,说那些没用的鼓励的话。优希觉得,八号病房楼还说得过去,在这里住院至少比在外边心情好得多。回到八号病房楼的第二天,优希就到养护学校分校上课去了。课间休息时,回病房的路上,长颈鹿和刺猬关心地问了优希好几次:“不要紧了吧?还疼吗?”可是,优希连头都没有点一下。心中的迷雾还没有消散,听到的语言也好,看到的情景也好,统统被迷雾所吞没,没有感觉,没有意识,甚至没有任何不快,只是机械地按照护士的指示去做,该吃饭了吃饭,该洗澡了洗澡,该睡觉了睡觉。【注】也叫海蛰,在日本,8月中旬的盂兰盆节以后,由于海水温度的变化,沿海开始出现大量水母,标志着秋天的到来。人们一般不再下海游泳,因为被有毒的水母叮了是很危险的。第2章食堂里的黑板上,每天用大字写着当天的日期。好像刚刚看到9月1号,转眼又变成9月4号了。觉得下一天应该是9月5号,早饭时抬头一看,已经是7号了。8号是星期六,很多患儿都回家过周末去了。优希这次没有被批准临时出院,一个人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消磨时间。午饭后不久,护士来叫她:“你家里人看你来了。”看到优希躺着不动,护士又大声叫道,“没听见吗?你家里人看你来了,快下来!”在护士的催促之下,优希总算磨磨蹭蹭地来到食堂。食堂里已经有两家人了,在最里边靠窗户的桌子旁边,站起来一个人。是母亲志穗。没有父亲雄作的影子,只有志穗一个人。志穗平时总是穿一身潇洒的套装,而今天却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白上衣,肥大的茶色裙子,鞋是便宜货,也没化妆,就像一个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菜的主妇。优希差点儿认不出她了。志穗淡淡一笑:“身上的伤还疼吗?脸色倒是不错。”说着把身边的椅子拉了出来。优希木然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坐下,呆呆地一言不发。志穗也坐下来,眼睛看着窗外:“总觉得这天气有点儿奇怪,雨下不来,风却没完没了地刮……渡轮摇摆得厉害,说是台风正在靠近,看来真的要来了。”志穗为了打破窘态,故意用轻松的声音说。的确,大中午的,外边却灰蒙蒙的。因为开着空调,食堂的窗户关得很严,即便这样也能听到外边树叶哗哗的响声。“今天是我一个人来的。”志穗转过脸来对优希说。优希闻到的不是香水味儿,而是母亲身体特有的香味儿。“你爸爸出差去大阪了。本来我今天是来不了的,可是心里有话,无论如何想跟优希谈谈……所以就把聪志放在你姥姥家,一个人来了。出来得急,连衣服都没换……”志穗拉了一下上衣的下摆,抚弄着膝上的手包说,“从港口到医院,我是坐出租车过来的。这种天气,晚班渡轮也许不开了,我马上就得回去……”志穗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没看优希的眼睛。精神恍惚的优希见到母亲以后一直在想母亲为什么一个人来了。既讲究穿戴打扮又注意节俭的母亲,顾不上换衣服,顾不上化妆,花那么多车钱一个人过来,一定有什么目的吧。志穗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也许是因为口干吧,她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嘴唇:“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到这里来的。就这样下去,我觉得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所以……我想把一切都弄清楚。”志穗抬起头来看着优希,优希也看着志穗。志穗又说:“妈妈想让优希把真话都说出来……妈妈想听你说……你能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妈妈吗?妈妈会耐心地听你说的……”迷雾逐渐散去,心中的天好像就要晴了。优希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连忙转过脸去,避开了志穗的目光。志穗拉着优希的手:“优希!看着妈妈,好好看着妈妈!”优希没办法,只好把脸转过来看着志穗。志穗担心食堂里其他人听到,凑近优希说:“你老老实实地告诉妈妈,你真的想自杀来着?”优希屏住呼吸不说话。志穗靠得更近了,紧盯着优希的眼睛:“为什么想自杀?”优希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志穗的眼睛颤抖着,继续说:“你受伤的前一天,是你爸爸送你回医院的。那天聪志发高烧,我没能送你。那天……出什么事了?”志穗的呼吸慌乱起来,她的气息吹到了优希脸上,“那天……你爸爸回到家已经凌晨3点多了。他说是勉强赶上了11点45分的末班船,为什么会那么晚……倒着往回推算,点那班船轻轻松松地就能赶上。当时妈妈只顾担心聪志的病,没顾上细想。但是,突然听说你受了伤,而且是从那么高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的,弄不好就没命了……所以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志穗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潮湿了,握着优希的手也在微微抖动:“告诉妈妈,跟妈妈说实话,妈妈求你了!”优希感到全身燥热,想大声喊叫。她躲开志穗注视的目光,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来:“……以前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声音细小而沙哑,马上就被外面的风声吞没了。“你说什么?”优希胸中好像燃起了大火,她想拼命把胸中的大火喷出来:“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已经跟你说过了!”连优希自己都没想到声音会这么大,食堂里另外两家人都惊异地转过头来看着优希。“声音太大了!”志穗责备了优希一句,看了看周围又说,“本来我想跟你在外边谈的。跟护士提出了要求,可是她说医院有规定,没允许。优希看着母亲那胆怯的眼睛,心想:“是吗?被别人听到了还是不行吧?那么坏的事情,是我干的……”“优希,以前是以前……你不是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了吗?这次呢,妈妈想平心静气地听你说。就是为了这个,妈妈才费了这么大劲来看你的呀!”志穗显得焦躁不安,注视着优希的眼睛发生的微妙变化,紧接着避开了优希的注视。优希在一瞬间全都明白了。母亲那游移的目光,慌乱的呼吸,颤抖的手,都在告诉优希,她心里的真意跟她嘴上的问话是完全相反的。妈妈……您根本不想听我说什么真话!您在家里坐立不安,跑到这里来根本不是为了我!您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焦躁,您是自己忍不下去了才到这里来的!妈妈!您所期望的是您自己能够得到安宁!您根本不希望听到会让您惊慌失措的所谓真话!您担心的是这个家可能要分崩离析,您并不想听我说真话。您希望通过我一个人的忍耐换来全家的幸福!您希望我说谎,而且把谎话坚持到底啊!……“优希!如果你想说以前说过的是真的,你就再清清楚楚地……”志穗战战兢兢地说。优希站起来就朝门外走。“优希!等等!你还什么都没说呢……”第3章优希好像没听见似地走出食堂,在楼道里跟一个护士撞了个满怀。护士惊奇地看了优希一眼,笑了。优希看到这笑容,觉得自己内心的秘密被看穿了,痛苦难耐,转身朝病房大门跑去。“优希!”是母亲志穗在呼喊。优希穿着拖鞋就跑出去了,护士也在后面叫她。离开连接着门诊楼的走廊,优希跑向病房后面。病房和围墙之间种着的百日红在大风中摇摆,深粉色的花瓣纷纷落地。优希来到净水罐前边,三米多高的罐顶上站着两个人,是长颈鹿和刺猬。只见他们迎着海风张开双臂,衬衫和裤子在大风中飘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可以飞起来。”长颈鹿兴高采烈地说。“迎着风跳下去,说不定真能飞起来。”刺猬伸展着身体说。优希想爬到罐顶去,跟他们站在一起。他们说得对,在罐顶上轻轻跳起来,就会像风筝一样飘向无边的宇宙。“哎呀!”俩人同时看见了优希,向她挥手。他们被大风刮得后退了两三步,差点儿掉下去,赶紧稳住身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长颈鹿眼睛瞪得圆圆的,对优希说:“风好大啊!”刺猬则微笑着:“想知道什么感觉吗?上来吧!”“我可以上去吗?”优希问。两人对视了一下。长颈鹿挠着头发说:“可别再受伤啊!”刺猬在罐顶上蹲下来说:“很危险,真的!”优希满不在乎地爬上了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优希!你要干什么!”“你们俩!快下来!”背后传来志穗和护士的喊声。志穗在优希越过金属网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拉下来,喘着粗气大声嚷嚷着:“你打算干什么呀!”护士命令长颈鹿和刺猬赶快下来。志穗瞪着他们,歇斯底里般地叫喊着:“就是你们挑唆优希爬上去的!上次也是你们挑唆的!”志穗在优希那里没有得到她所希望得到的回答,把气都撒到长颈鹿和刺猬身上了。为了赶渡轮,志穗尽管非常替优希担心,还是在一个小时以后回去了。长颈鹿和刺猬虽然没有被扣分,但受到了医生和护士严厉的批评。这天晚上,优希说什么也睡不着觉。风越刮越大,窗外的树木剧烈地摇晃着,窗户也被风吹得吧嗒吧嗒地响。同病室的蝮蛇回家过周末去了,屋里只剩下优希和蜉蝣。“把病房刮起来,刮到谁都不知道的无人岛上去才好呢。”蜉蝣喃喃地自言自语着。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是地震前的地声?是大海的怒号?还是山体滑坡?……不管是什么,优希一点儿恐惧感都没有。旁边的病室里传来的尖叫声,护士哄小孩似的安慰声,楼道里拖鞋拍打地板的声音,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安静一会儿。第4章优希从病房里消失了。长颈鹿和刺猬比护士们发现得还早。早饭时坐在饭桌前没怎么吃饭,午饭时就不见了。他们当时就问了优希同屋的蜉蝣:“海豚怎么还不来吃饭?”优希的外号叫海豚,虽然她本人还不接受,但患儿之间已经叫开了。“海豚?不在病室里呀。”蜉蝣摇摇头。比起昨天来,风也大了,雨也大了。早上护士说了,台风将于今天傍晚到夜间通过四国地区,叫大家注意安全,不要跑到外边去。因为是星期天,大部分患儿都回家了,只有三个护士值班。倦容满面的护士们已经没有精力一个一个地确认留在病房的患儿。长颈鹿和刺猬悄悄地窥视了诊察室,还请蜉蝣看了女厕所,哪儿都没有优希的影子。两人偷偷地溜出病房楼,来到门诊楼。小卖部里有不少其他病房的没回家过周末的孩子,挤在漫画架子前翻阅漫画,还有不少孩子在大厅里乱蹦乱跳,但是哪儿都没有优希。这时,医院的有线广播响了:“八号病房楼的同学们,请马上回病房去!”也许是护士们发现优希不在了。刺猬忽然想到:“是不是又到净水罐顶上去了?”“走!看看去!”长颈鹿说完拔腿就跑。两人跑到大门口,随便拽了两把别人放在门口的伞,转身穿过门诊楼朝八号病房楼后面的净水罐跑去。风雨比想像的猛烈得多,伞几乎撑不住,他们紧紧抓住伞把,顾不上雨水打在身上,拼命朝净水罐跑。为了防止住院的孩子再爬到净水罐上去,医院在净水罐周围加上了铁丝网。这里没有优希。他们又跑到养护学校分校的教学楼去找,还是找不到。没办法,俩人只好回八号病房楼。刚进大门,聚集在诊察室门口的大人们同时回过头来。除了三个值班护士以外,还有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的护士长和另外几个医院职员,表情都非常严肃。“你们到哪儿去了?”一个男护士厉声喝道。两人默默地放下伞,换上拖鞋,一言不发。“说了不要跑到外边去,你们就是不听!出问题的总是你们!”男护士的声音更大了。护士长对那个男护士说,算了算了,然后看看长颈鹿和刺猬耐心地问:“你们在哪儿看见久坂优希了吗?”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啊……那,你们回病室去吧,注意别感冒了,好好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