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第53届 - 永远是孩子 - 天童荒太-16

志穗好像没听见聪志在说什么:“那孩子可真是的,这还不把身体搞垮了呀。医院方面也真是的,人手不够也不能把负担都加在那孩子身上啊。”“听见没有?我到四国去了!’聪志提高声音说。“噢。”志穗看了聪志一眼,马上低头看着茶杯,继续说优希的事,“陪床护理的制度取消了,结果是增加了患者和护士两方面的负担。那孩子,把患者那份负担也承担起来了。”聪志把灵山的导游手册拿起来,放在矮桌上:“还去爬山来着。”志穗没搭茬儿。聪志一边翻开导游手册一边说:“一直爬到山顶。我是顺着盘山路爬上去的,其实,得从挂着铁链的悬崖那边爬上去才能受益。您呢?您是从悬崖那边爬上去的吗?”聪志指着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挂着铁链的悬崖的照片,人们正在顺着铁链向山顶上爬。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志穗呻吟般的声音:“……为什么,现在,说爬山的事?”聪志看着母亲消瘦的肩膀,“想知道真相。父亲的事故,姐姐的病,家里所有瞒着我的事情,我都想知道。”“哪有什么瞒着你的。”“没瞒着我?姐姐的病,不是哮喘病!”志穗抬起头来。聪志看到母亲的表情起了变化,乘势紧逼:“姐姐是因为精神病住院的。双海儿童医院,对不对?”志穗瞪大了眼睛:“你听谁说的?”“没听谁说,查查报纸,问问医院,就都明白了。为什么瞒着我?”志穗低下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姐姐为什么要到精神病科住院?病到什么程度?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到底是为什么得的精神病?”志穗不回答,聪志焦躁起来:“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因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姐姐才得了精神病的?”“别说了……”志穗痛苦得声音都颤抖了,她用双手捂着脸,“……都是我的错!”聪志感到意外:“什么?你把姐姐怎么样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呀!”“您跟姐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再追问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您跟我说清楚。这么瞒着我,我受不了!这么瞒着,一家人越来越疏远,最后非散了不可。告诉我,都告诉我!”但是,志穗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那姿势,不仅是不回答聪志的问话,简直就是无视聪志的存在。聪志把导游手册抓起来往志穗面前一摔,看着志穗低着头捂着耳朵的样子,气得骂了一声:“真他妈的!”跳出起居室,跑到门口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把我当傻子!”聪志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应该得到这种对待。谁都不承认他的存在,这气真是不打一处来。“不行!不能就这么拉倒!还是得直接去问姐姐!”聪志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多摩樱医院。司机不熟悉去医院的路,在聪志的指示下,总算顺利地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前。此时的聪志还没有平静下来。进了大门往里走,聪志整理一下腰带,正要走进医院大楼,忽然听见背后急刹车的声音。回头一看,一辆红色小汽车正冲着自己撞过来,吓得聪志赶紧往旁边一跳。那辆车从聪志刚才站的地方驶过,停在大楼前边的停车场里。“怎么开车呢!”聪志在心里骂了一句,朝那辆车走过去。车门开了,从车里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哭声。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拉开后车门叫道:“下车!快点儿!”聪志从刚才的车速、车里的哭声里感到某种不协调。他感到奇怪,更感到不安。那女人又说话了:“磨蹭什么呢?不快点儿出来,不得了哇。”不慌不忙的语气,跟说话的内容很不协调。那女人瘦高瘦高的,三十二三岁,平时笑起来一定妩媚动人,但现在,面部表情平淡,眼睛里充满虚空,连聪志走过来了都没注意到。“你得自己出来,妈妈不能碰你。”还是那种语气。车里光线很暗,借着医院入口处和停车场的灯光,看得出里边坐着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光着身子,什么都没穿,坐在铺着毛巾的后座上,四肢伸得直直的,连十个手指头都伸得直直的,身体似乎一动都不敢动,向后仰着头,啊啊地叫着。小女孩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原以为是光线的原因,仔细一看,不对,是烫伤!女人又说话了:“你一直这么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还是不慌不忙的口气。她是不知道烫伤的严重性呢?还是因为精神恍惚在发呆呢?聪志正在猜测女人的心理,只见那女人上半身探进车里去了。聪志还以为她是要把孩子抱出来,正担心她碰痛了小女孩的时候,只听那女人不耐烦地叫道:“别没完没了地哭了!”啪,女人给了小女孩一个嘴巴。第12章优希接到笙一郎的电话,还以为笙一郎是想了解他母亲的病情。笙一郎的母亲麻理子已经适应了医院的生活,也不到处乱跑了,还经常高兴地笑着。可是,不管是药物治疗还是心理辅导,都不能阻止脑萎缩的进展,病情在逐渐恶化。视觉和触觉都在衰退。基本上不能自己穿衣服脱衣服,护士把住院服递给她,不是来回抖落,就是把裤子往头上套。已经不会用筷子,给她用勺子吧,三次舀不上一次来。手脚还能动,但是如果没人领路,自己找不到自己的病室。前几天还出了一次事故。麻理子跟着一个年轻的护士去外边散步时,忽然想上厕所,护士带她就近去了外科病房的厕所。本以为她自己能行,没想到她从坐便器上摔下来了。事故发生以后,优希给笙一郎打过电话,说伤得不重。笙一郎只说了几句知道了谢谢之类的话,没有马上到医院来。“笙一郎大概是为了她母亲的病来找我商量办法吧。”优希想。医院方面的方针是,主要治疗那些有希望治好的痴呆病患者,而对于那些根本不可能恢复的患者,应该转到有神经内科的专门医院去,不要留在老年科。关于这个问题,优希也想跟笙一郎谈谈。但是,出现在医院大厅的,除了笙一郎之外,还有梁平。笙一郎满脸为难,把聪志去了四国的事告诉了优希。听了笙一郎的话,优希心里乱极了,除了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了解真实情况,说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笙一郎说。优希感到迷惑不解。聪志想知道的真实,优希想起来就痛苦万分。笙一郎体察到优希此刻的心情:“没有必要跟他说真话,随便说个原因就行。”优希没有完全理解笙一郎的意思:“比如说什么原因?”“在学校受欺负,得了神经官能症啦,父母打架,介入其中,身心疲惫啦,甚至可以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忘了。”优希觉得笙一郎说的有道理,想按他的办法对付聪志。这时,梁平突然冒出一句:“聪志能相信吗?”优希一下子冷了下来。是啊,聪志专程去了四国,还特意爬了灵山,这种谁都能识破的谎言骗得了他吗?即便如此,优希认为还是得继续说谎。以前就是这样做的。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没有说出过那个秘密,对医生都没说过。当然特殊人物例外,特殊人物就是笙一郎和梁平,还有一个是……没关系,继续瞒着聪志。突然,大厅正门外有人大喊:“快来人哪!”夜里,大厅正门是锁着的,急症患者得走旁门。那人不是不知道就是太着急,还在那里使劲儿敲着玻璃大喊:“快来人哪!不得了啦!”喊声听起来耳熟,优希站起来走向正门,拉开门上的帘子一看,是聪志!聪志没看出是优希,继续敲着玻璃,“护士,快开门,不得了啦!”优希从里边把锁扭开,聪志一头闯了进来。“聪志!”优希叫道。聪志抬头一看:”姐姐……”“怎么了?”“不得了了,孩子……”聪志指着身后说。优希一把抓住聪志的手腕:“孩子怎么了?”“烫伤,很严重,非同一般!”优希跟着向后退的聪志刚走出医院,就听见停车场那边有人在哭。优希跟聪志一起向那边跑去。红色小轿车差点儿撞在墙上,车后门开着,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瘫坐在后门旁边的地上。“你怎么了?”优希问。女人没答话,聪志在优希身后说话了:“叫我打的。”优希不解地回头看着聪志。聪志斜楞着女人说:“打了她一个大嘴巴。”“为什么?”“您就先别问为什么了,先给车里的孩子看病吧!”优希弯下身子看了看车里的孩子,差点儿叫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优希一眼就看出是非常严重的烫伤,小女孩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急诊室!……”优希朝聪志喊了一声。嗨,他知道哪儿是急诊室啊!优希转身正要往医院里跑,看见笙一郎和梁平出来了,就朝他俩喊道:“快,帮帮忙!”俩人急忙跑了过来。聪志认出是笙一郎:“您来啦……”俩人谁也没理聪志,站在优希对面听她的吩咐。优希对他们说:“烫伤,很严重,不能动,需要专门的医护人员和搬送车。”“我去叫。”梁平说完撒腿就要跑。“等等!还需要别的器材,我去。你们在这儿看好孩子。”优希说着看了坐在地上的女人一眼,“注意保护一下这位女士。问问孩子的名字,受伤的时间,受伤时的状况。我马上回来。”说完就跑进医院里去了。第13章优希走后,在红色小轿车旁边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笙一郎从正面抱着聪志在向后推他,聪志呢,激动地跳着脚骂着:“你他妈的还配做母亲!”他在骂那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那个女人被梁平扶着,勉勉强强地站在那里。不过,梁平决不是在帮她,与其说是扶着她,倒不如说是怕她跑了。梁平紧紧抓住女人的两个手腕,简直就是在逮捕罪犯。医护人员来了,优希跑在最前面,看到这种情形,厉声制止道:“干什么哪!”聪志的视线转移到优希和她后边的医护人员身上,停止了叫骂,紧接着被笙一郎推到一边去了。医护人员把搬送车停在车后门处,在搬送床上铺上了一种特制床单,这种床单可以防止把烫伤的皮肤粘下来。大家戴好橡皮手套往车里一看,全都惊呆了。只见小女孩呼吸急促而微弱,哭声也沙哑了。梁平在一旁解释道:“说是热水烫的。”看见优希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梁平接着说,“那个女人说,她在洗澡间,用滚烫的淋浴浇孩子。”聪志又愤怒地大叫起来:“简直是个疯子!”“你安静一会儿好不好?”是笙一郎的声音。梁平继续说:“浇了多长时间,水温是多少度,她说不知道。”梁平强压怒火,“她说等她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赶紧开车带孩子来医院,路上走了20分钟左右。”优希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对医护人员们说:“都听见了吧,请赶快抢救!”小女孩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这种大面积的严重烫伤,稍不留神就会把皮肤蹭掉。人们把另一扇车门打开,先让医生确认了后背、屁股、大腿等几处烫不太重的地方,才由护士们把小女孩托着搬了出来。小女孩痛得哭叫起来,优希凑近她的脸安慰道:“阿姨知道你疼,坚持一下,很快就会好的。”优希和医护人员一起把小女孩放到搬送车上,目送他们谨慎而迅速地进了医院以后,回过头来问那个被梁平抓着的女人:“你是孩子的母亲?”女人呆呆地看着小女孩远去的方向,没回答优希的问话。梁平替她回答了优希:“小女孩的名字好像是叫理代子。”“不管怎么说,请跟我一起过去吧。”优希对女人说。“应该叫警察!”聪志又叫了起来,他甩开笙一郎的手,“这是犯罪!地地道道的犯罪!应该报警!”他看看优希,看看女人,又看着笙一郎说,“这么残忍的暴行,因为是母女关系,就这样拉倒了?我们就看着不管?就这样原谅了她?”“警察已经在这儿了!”笙一郎压低声音说。聪志的视线转移到抓着女人的梁平身上。“先跟附近的警察署联系一下为好。”梁平既像是对大家说,又像在自言自语。“现在先不要联系。”优希制止了梁平,“她也需要检查一下有没有外伤。而且,她家在哪儿,家里是个什么状况,都得了解。再说,孩子心里不安,也需要母亲在身边啊。”聪志大笑起来,那是愤怒的笑:“得了吧!是这个狠毒的女人把孩子烫伤的,让她呆在孩子身边,还不把孩子吓死。”优希生气了:“你给我闭嘴!”笙一郎上前一步,非常冷静地对优希说:“这车得重新停放。这样很碍事,也危险。车里应该有家庭住址之类的东西吧。”说完把扶着女人的梁平替换下来。梁平钻进车里,准备把车倒出来重新停放。优希对站在那里发愣的聪志说:“你,回家去!”然后跟笙一郎一起搀扶着女人走进医院里去了。第14章五天以来,女人一直住在医院。被烫伤的女儿住院的第六天晚上,女人打算回家一趟,取一些换洗衣服之类的生活必需品。9点多,她把女儿委托给护士,走出多摩樱医院。这五天里,警察多次找过她,让她交代事情的经过。出事那天,她脑子很乱,到底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冷静下来之后,才觉得不应该把什么都说得一清二楚。住院的第二天,医生说女儿脱离危险了,从那天起,她在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犯了罪的同时,觉得应该把事实真相隐瞒起来。要是不这样做的话,这个家就完了。当然,离婚并不可怕,离就离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如果说离婚的原因都是她的过错,那是无法让人接受的。而且,把她作为一个虐待孩子的母亲来兴师问罪,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说我是个虐待孩子的母亲,简直是天方夜谭!有谁能比我更爱我的女儿呢?虐待孩子的父母,在电视上和杂志上都看过,那些父母不能算是人!我怎么能跟他们等同起来呢?”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没干过一件坏事。老师非常信任她,朋友也很多,上学时一直当班委。她根本就不可能干坏事。她只知道按照师长的教导去做,有违师长教导的行为是很少很少的。是事故,她对警察说:“等我注意到水温太高时,已经晚了。”不能承认自己是虐待孩子。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女儿。“理代子有点儿感冒,我没让她泡澡,打算只让她洗个淋浴就睡觉。水温是调好了的,一点儿都不烫。我去洗碗的时候,肯定是她自己把水温调高了。那孩子在洗澡间没出声,我还以为没事呢,谁知五分钟不到就成了这个样子……”女人说着说着泣不成声,“都怨我,我要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呢,也不至于……”听着女人的哭诉,谁都看得出她真的很后悔,谁都会认为她是单纯的失误,这确实是一起事故。女人的丈夫赶来了,恶狠狠地骂她,但是,谁也没有说她是虐待孩子。万幸的是,女儿的烫伤经过医生精心的治疗,好像不会留下什么疤痕。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们也倾向于把孩子被烫伤的事件作为一次事故来处理,这是女人从警察们的态度上感觉到的。可是,有一个警察的态度,跟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们不一样。他就是出事那天她带孩子来医院时,在她大脑混乱的情况下,问过她许多问题的那个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警察。这个地区不属于那个叫有泽梁平的警察的管辖范围,女人平静下来以后,有泽没有直接问过她什么问题,只不过幸区警察署的警察讯问时他曾两次在场,用一种极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她。“真的,出事当天我脑子全乱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现在说的才是事实。这是一起事故。”她说话的时候不敢看穿便衣的有泽,只面对穿警服的幸区警察署的警察,拼命地解释着。叫有泽的警察一句话也没说。还有一个人不相信女人后来说的话,那就是老年科的护士久坂优希。久坂本来不是小儿科的护士,却好几次到小儿科来,说一些听起来并不是非难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话。例如:“您有什么烦恼吗?我们医院里有心理咨询机构,要不要跟他们谈谈?”再如:“您对孩子的将来也很担心吧,要不要让儿童心理咨询所的人来跟孩子聊聊?您也可以跟妇幼保健所联系,他们随时可以来人。”并且把儿童心理咨询所和妇幼保健所的电话给了她。女人很生气——你怀疑我,认为我虐待孩子是吧,我虐待了,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她妈的!但是,不能发作,只能忍着。女人强装笑脸对优希说:“没关系,不要紧的。”优希走后,女人马上就把优希给她的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今天下午,女儿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经医生许可,两个身穿警服的女警察来找孩子问话。女人和她的丈夫、医生和护士都在场。女人在心里祈祷着,看着自己的女儿。“你是怎么烫的?”女警察向女儿问话了。女儿什么都不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女警察换了好几种问法,总之是要了解出事的过程,女儿还是不说话。女人的丈夫急了:“理代子!说话!”女儿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是谁把水温调高的?”女警察又反复地问了几遍。女儿终于说话了:“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对不起……”不只女人,所有在场的人都叹了口气。大家紧张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放下了悬着的心。一种轻松的气氛弥漫在病室里。女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的产生了这样的期望:说不定女儿真的认为那天是她自己烫的自己,要不就是女儿被突然降临的灾难吓得丧失了记忆,或者颠倒了思路……这么一想,女人也陷入了错觉。“我自己的感觉肯定是出了问题。可爱的女儿被烫伤,自己难过得要死,所以才有犯罪感,才认为是自己烫的吧。”女人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警察们满意地对女儿点点头:“好好儿养伤。”说完跟病室里的人们一一打过招呼,走了。医生和护士也紧跟着出去了。女人的丈夫说话了:“是这么回事啊,你也太粗心了!”丈夫开始数落女人,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女孩子,落下疤痕可怎么得了!”女人根本就无视丈夫的存在。丈夫生气了,啪地抽了她一记耳光。女人瞪着丈夫,低声叫着:“你杀了我吧!”病床上的女儿大哭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正好有一个护士从病室前边经过,听到哭声急忙跑进来。只见女人揪着自己的头发,正在愤怒地哇哇大叫。丈夫觉得尴尬,一溜烟儿地从病室里跑出去了。护士用教训的口吻说:“嗨,当妈的,这是在孩子面前……”“为什么都……”女人瞪了护士一眼,刚一开口忽然又不说了。年轻的护士满脸疑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女人跑出病房,来到厕所里,在洗手池边拼命地往额上撩凉水。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女人在心里自言自语起来。“难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为什么都谴责我?为什么不去谴责那个男人!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女儿拉扯大的。又是担心孩子生病,又是担心孩子的过敏性体质,不仅对孩子吃的东西加倍注意,就连自己吃东西都小心翼翼。为了让女儿保持清洁,不管多累都得及时洗衣服、打扫房间。女儿发烧,自己守在旁边一会儿都不睡。女儿大便干燥,自己用手指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抠。而那个男人呢,就知道享受。高兴的时候也就是抱着女儿一起洗个澡。不高兴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管。所有的麻烦事都交给我去做,就这样还说是参与了孩子的教育。”女儿被烫伤的那天晚上,就是因为女儿说了喜欢爸爸……女人抱怨着总是回来很晚的丈夫,像往常一样对女儿说:“理代子讨厌爸爸,对不对?”女儿却说:“我喜欢爸爸,讨厌妈妈。”女人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把脸伸到别的女人两条大腿之间的男人,你竟然说喜欢!已经38岁的大男人了,却听从20岁的小妖精的摆布,你竟然说喜欢!女人32岁时生的女儿,是难产。丈夫连面都没露,女人妊娠期间他就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因为女儿的诞生,丈夫总算跟那个女人分手了。但是,现在丈夫又有了新的女人,那女人甚至把电话打到家里来说,跟你丈夫离婚!追问丈夫,丈夫却说不知道。干脆自杀算了。想过也试过,但是为了女儿,还是忍气吞声地活了下来。那个男人,是决不会把女儿教育好的。可是,你竟然说喜欢那个男人,讨厌妈妈,讨厌为你做了那么多牺牲,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母亲!我饶不了你!我要惩罚你!我要你收回你说的话!这并不是第一次。丈夫的不忠使女人暴怒无常,从女儿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对女儿发脾气了。所以,女儿才说讨厌妈妈,喜欢那个男人吧。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毁了这个家的,是那个男人啊……女儿,我守护着,家,我守护着……我是一直这么想的呀。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打骂女儿吧。我想守住这个家,所以,当女儿说出这种简直要毁灭这个家的傻话时,我才用热水烫她的吧……女人走出多摩樱医院的正门,朝着没有行人的国道方向走去。途中,一个人跟她擦肩而过。因为天黑,没看清楚,但觉得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面。走近国道,过往车辆的噪音大起来,好多辆大卡车轰鸣着驶过,那声音就像杀人凶器一样刺耳,简直要把她撕裂了。女人实在受不了,小跑着返回医院,她想在医院里打个电话叫辆出租车。走到医院附近,发现那个跟她擦肩而过的人站在医院大门的内侧,好像是在等着她。女人心里觉着别扭,没进正门,继续向前走,她想绕到后门去。难道是走错了?怎么总也走不到后门呢?走着走着,女人走上了那条过往车辆很少的多摩川沿岸的路。女人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比起车辆的声音来,流水声让她觉得平静安稳,她想离河边更近些。环望四周,她发现了一条散步用的小路。女人顺着小路往下走,来到宽阔的绿地上,绿地前边就是多摩川。光线很暗,女人感到有些害怕,但她还是走上了绿地。青草的味道好浓。女人向上伸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徐徐吐出,伴随着吐气,紧张的心情和缓了许多。女人又反复地做了几次深呼吸。这些年,好像根本没有这么痛快地喘过气。忽然,她想到了离婚。她自己的父母关系很不好。她意气用事,擅自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结果比父母更坏。为了女儿,也是为了自己,跟丈夫和好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女人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女儿会原谅我吗?这样的母亲,女儿能原谅吗?”“原谅我吧。”女人对着河水喃喃地说。忽然,女人觉得背后有人。好像是刚才在医院前跟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就在她想回头看的那一瞬间,脑后遭到重重的一击。没有觉得很痛,而是觉得麻木,她想跑,可是脚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女人好像游泳似的向前扑腾了几步,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脑后又遭到重重一击,女人感到天旋地转,倒在了草地上,她的意识开始一缕缕地离开她的身体远去。有人把她的身体翻转过来,她看见了无边的夜空和闪烁的星星。一个黑影覆盖下来,闪烁的星星消失了。“救命!”她下意识地叫起来。不知道是否形成了声音,至少她自己的耳朵没有听见。一双手似的东西,朝她伸过来。她想躲,但身体动弹不得。喉咙被压迫,感觉好沉重,她喘不上气来了。她想逃,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在动。她憋得越来越难受,忽然,残存的意识使她想到:“这是对我的惩罚吧。我把孩子烫伤了,所以要惩罚我?可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受惩罚?我的父母为什么没受惩罚而终老天年呢?饶了我,求求你了!我想跟女儿一起活下去。我要向女儿谢罪,乞求她的宽恕。我们母女俩要幸福地生活下去。如果不这样的话,那孩子会很可怜的……”黑暗中,女儿婴孩时期的小脸浮现在眼前。那是一张天真的笑脸,跟自己婴孩时期的照片一模一样。她把手伸了出来。“求求你了,让我跟那孩子……”可是,她的手除了空气以外什么都没抓住。女儿婴孩时期天真烂漫的笑脸渐渐远去,越来越小,像星星一样闪烁着,最后突然消失在黑暗的夜空。第1章双海儿童医院院子里的夏山茶【注】,硕大的白色花朵竞相开放。优希迎来了住院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二。本来这个星期二应该去爬明神山的,可是因为上星期五优希引起了一场骚乱,没有被批准。【注】为常灌木或小乔木。喜半阴、忌烈日。喜温暖气候,生长适温为18~25℃,始花温度为2℃。略耐寒,树冠多姿,叶色翠绿,花大艳丽。产中国浙江、江西、四川及山东;日本、朝鲜半岛也有分布。优希向她的主治医生土桥提出抗议,土桥却说:“想去可以,那么请你告诉我,上星期五为什么闹?你觉得自己身上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优希不肯回答,结果,明神山没有去成。从星期二到星期五,优希每天按照医院规定的作息时间表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在教室里,在小组会上,同学们把被称为“动物园”的八号病房楼所有孩子的外号都告诉了她。优希在小组会上还是一言不发。本来规定在小组会上应该谈的是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和感想,但大部分孩子是闲聊,有的一聊就刹不住车了。比如有个外号叫“女狐”的中学二年级女孩,说起话来就兴奋得不得了,总是把早上起床到小组会这段时间的大事小事描述得详详细细,真是不厌其烦。优希查了一下词典,原来“女狐”含有“碎嘴婆”的意思。外号叫做“伯劳”的初一女孩呢,以前爱偷别人的东西,曾经把偷来的东西一件件做过交代。现在的小组会上,她每天都要把一天之中收集到的东西一一介绍给大家。“伯劳”是一种习惯于把捕获物串挂在树枝上作为食物的鸟。外号叫做“八哥”的小学五年级男孩,总是重复前边同学的发言,连语调都模仿得很像。人很聪明,学习成绩也不错,但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得了拒食症的“蜥蜴”,这天说的是她父母吃饭和骂人时的丑态。轮到优希,她总是说一句“没有什么可说的”或“跟每天一样”就算是自己的发言。小组会的小组成员不是固定的,每两周一换。星期一长颈鹿和刺猬跟优希换到了一个小组。长颈鹿比刺猬爱说,但他发言的内容,多是他折磨小虫子小动物的事。他绘声绘色地描绘小虫子或小动物临死前痛苦万状的情形,最初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听着听着才知道他并不是要吓唬周围的人,而是要发泄内心的一种冲动以达到消解的目的。刺猬说的话题都是他记住的宪法或法律条文,有时是经济理论。说的时候像是在背书,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他能记住那么多内容,语气中并没有炫耀,反而带着某种厌恶感。听说有人问他是在哪儿记住的这些东西,他愤怒得差点儿把那个人轰出去。这种所谓的小组会对治好大家的病有作用吗?优希表示怀疑。不过,通过参加小组会,确实可以让人感到“不只我一个人有这种病”。有痛苦、有烦恼、受折磨、觉得活不下去的,并不只自己一个。还有,不想被别人干涉,希望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希望保守自己的秘密的人,也不只自己一个。在这里,大家都很孤独,但大家彼此认可对方的孤独,无言之中却能做到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在这一个多星期里,八号病房楼里出过几个小乱子,但没人受伤,还算平安无事。星期五下午,又轮到优希接受心理辅导。优希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但是她想参加下一次的登山活动,她想到离天近的地方去。于是,她决定跟心理医生谈一些不会使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抱着这种想法,她坐在了诊室的躺椅上。她拒绝躺下,只是双手抱膝坐在了那里。土桥先问优希,上小学以前的事还记得什么。最初是在离家很近的一所幼儿园,跟小朋友们的关系也很好,可是母亲志穗突然让她转园,理由是新幼儿园教育先进,培养的孩子有教养。父亲雄作倒是认为哪儿都一样。“你是怎么看待转园这件事的?”土桥问。优希说她不想离开原来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另外,新幼儿园离家很远,还要坐公共汽车,特别是新幼儿园的园规太严格,稍有违反就把母亲叫来,当着母亲的面狠狠地批评一顿。有时候还搞什么统一行动,一声令下,全园的孩子都要跑出来集合。优希在这个幼儿园因为摔跟斗受过好几次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攀登架上磕破下唇,缝了好几针。“讨厌妈妈,对不对?”土桥问。优希摇摇头。妈妈对自己的教育抓得很紧,管得也很严,但自己从来没想过讨厌妈妈。“那你是喜欢妈妈啦?”优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没说话。只说喜欢或不喜欢是无法准确表达对妈妈的评价的。小时候好想见妈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妈妈。从幼儿园一回家,立刻就向妈妈扑过去,把小脸靠在妈妈的裙子上。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是最幸福的事。可是妈妈自从生了聪志,就都把心思放在聪志身上了。优希向妈妈扑过去的时候,妈妈常常说太累了,把优希推到一边去。看着妈妈柔弱的身子,优希开始忍耐,控制着自己不再扑到妈妈身上去。“你在外边经常受伤,是弟弟出生之前的事呢,还是弟弟出生之后的事呢?”被土桥突然这么一问,优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弟弟出生的时候,自己才四岁,还不怎么记事儿呢。但是,优希记得,上小学之前常常摔跟斗受点儿磕磕碰碰的小伤,上小学以后就不怎么摔跟斗了。而且从上小学开始,爸爸、妈妈、外祖母,还有学校的老师,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姐姐啊。”作为姐姐,就得有做姐姐的责任感,就得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得不到人们的认可。因此,优希在各方面都能做到忍让,什么事都让着弟弟,并且帮助妈妈做家务。包括妈妈在内的所有大人都称赞优希。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跟妈妈和聪志一起上街买东西,优希在路上摔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妈妈用唾液把手绢弄湿,替优希擦拭伤口。谁知聪志看到姐姐受伤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妈妈一边哄弟弟一边生气地对优希说:“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得帮妈妈的忙,别给妈妈添麻烦!”打那以后,优希再也没在妈妈面前摔过跤。“那么,二年级以后,你就再也没受过伤吗?”土桥问。当然,摔个跤啦,磕磕碰碰的啦,也不是没有过,但一次都没告诉过父母。在母亲面前,优希做得很像个女孩子。帮母亲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什么都干。可是在外边,经常玩儿得满身是泥。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在附近的公园里玩儿捉迷藏。上了小学,课间休息的时候,跟同学们一起扔布袋儿呀,打羽毛球呀,下课以后,跟男孩子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玩儿呀,总之是一个又好动又喜欢冒险的女孩子。优希平静地跟土桥谈着小时候的事情,不知不觉心理辅导的时间就结束了。“谈得不错,希望你以后还这样谈。”土桥说。听了土桥这话,优希内心感到非常矛盾。说着自己小时候的事,确实有某种轻松感和解放感,但是,被别人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又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想起几年前快乐的日子,反而打乱了还算平静的心情。走出诊室之前,土桥对优希说:“这回,临时出院也没问题了。”优希听了这话心里感到不安,她急忙跑回病室,在桌子上铺开地图,再次确认灵峰的位置,以此来稳定自己的情绪。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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