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说呢,先开口的一般总是……”优希差点儿说出“长颈鹿”,赶紧改口说,“总是有泽君。你呢,总是在后来抓住问题的核心,冷静地分析目前的情况,然后慢吞吞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你是这种类型的人吧?”笙一郎抬头吐了一口烟:“以前哪,那是没有首先发表意见的能力,老是担心别人不会接受自己的意见,所以不敢说。保持沉默慢慢掌握情况呢,可以说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就是说你现在已经是大人物了,用不着自我保护了是吧?”“同样是自我保护。在那个不说话吃不上饭的世界里混事儿嘛。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装腔作势地先声夺人,才能保护自己呀。”咖啡端上来,谈话一时中断了。服务员刚一走,笙一郎就惊讶地说:“这儿的咖啡也这么淡哪!”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完之后换了一种口吻说,“话说回来,医院那边儿请假没问题吗?工作那么忙,请假够难的吧?”“今天是白班,没问题。你那边不也一样嘛。股东总会马上就要召开了,忙得够呛吧?聪志又傻乎乎地不懂事……”“股东总会对策如果不能早点儿拿出来,是没有资格搞企业法的。为了锻炼聪志君的业务能力,我经常让他去参加研讨会什么的。”优希没有告诉聪志她早就认识笙一郎。笙一郎也不想让聪志对自己产生什么拉关系之类的误解,赞成优希的做法。对于优希来说,这样做还有别的理由。如果告诉聪志自己跟笙一郎早就认识,那么聪志一定会问是在哪儿认识的。优希住过院的事,聪志只知道是因为哮喘病。关于双海儿童医院以及后来的一切,优希想一直瞒着聪志。优希想换个话题。看见梁平在那里把拳头攥紧又松开的样子,问道:“你这当警察的也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吧?听说你是刑警,肯定很忙。”梁平攥上拳头,摇摇头说:“我这儿没事儿,案件已经告一段落,没问题的。”“听小儿科的护士说,欺负小淳一的犯人,是你抓到的。”“是我们头儿抓到的。”梁平对这个话题好像有些厌倦,很平淡地说。忽然又抬起头来问道,“那孩子怎么样了?”优希点点头:“小儿精神病专家来了,已经开始用心理辅导疗法和家庭关怀疗法并行的方法治疗。外伤治好以后准备转院。总之,这孩子心里有气能发泄出来,周围的人们也能理解他,现在好多了。多亏了你。”“这种精神创伤,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梁平低着头说。“可能吧。不过……”优希说着话下意识地把右手放在了左腕上,突然觉得奇痒无比,赶紧把右手拿开,“对了,你们俩的工作都是很了不起的工作。”优希用钦佩的口吻说。笙一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话可不能这么说。”优希轻轻摇摇头:“我就没法跟你们相比了。是人就能干的工作,我呢,还乐在其中。”梁平也不赞成优希的说法:“我那工作再平凡不过了。”笙一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不不不,你们俩的工作都是很了不起的。当然,也许说不上是什么非常特殊的工作单位。不过,你在医院里的工作态度,我去看我母亲时亲眼见到过。梁平的情况呢,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可以肯定地说,你们俩都很努力,甚至可以说是过分努力,一对儿实干家!”优希和梁平谁都没搭茬儿,端着咖啡在那里似喝未喝地做样子。笙一郎发现气氛不对,马上换了话题。他啪地拍了拍手:“好不容易见了面,在这种地方呆着,好像是几个生活无着落的流浪者似的。走!咱们去俯视人间,奢侈一回。”他请优希和梁平吃晚饭。第3章三人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附近繁华区最高的一座大楼里。笙一郎已经在顶楼餐厅定好了单间。在电梯里,三人一直都在聊天儿,但究竟聊了些什么,优希一句也没记住,因为她都是随声附和。她害怕回忆起跟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的往事。笙一郎预定的是顶楼一角的一家日本式料理店的单间。气氛沉静的日式房间里,摆放着紫色的葛蒲花,艳丽夺目。优希不由地把脸凑上去闻了闻,没闻到香味儿。视线一转移,连花儿是什么颜色的都忘记了。笙一郎把窗户打开了。川崎港的夜景历历在目。“我们也能到这么高级的料理店里吃上一顿了……”笙一郎自嘲地说。这句话感染了优希。她觉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感情了,连忙把脸贴近窗户,以掩饰自己开始变得冲动的表情。远处工厂的烟囱,浓烟裹着红色的火焰喷涌而出。“为今天的再会!干杯!”笙一郎首倡,三人干了一杯。优希把外套脱了。因为穿着长袖衬衫,她手腕上的伤痕没露出来。啤酒旧本酒、套菜,一道又一道地端上来,都是优希平时吃不到的高级料理。可是,她品不出滋味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动一下筷子都说一句:“好吃!太好吃了!”笙一郎为了活跃气氛,把他经手的特别滑稽的案子说给优希听。优希一边笑一边听,脑子里却没留下一点儿印象。梁平的表情随着酒精的摄入丰富起来,他也跟优希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优希同样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优希推说去一下洗手间,确认了一下自己还是很冷静的。于是下决心问问他们:“从双海儿童医院出院以后,你们是怎么生活过来的?”想知道,又感到不安。可是,就这样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完了吗?出院以后到现在,他们即便说不上是很幸福,至少不能说是不幸,对此优希感到释然。另外,单从他们的职业来看,也足以使人安心的了。应该说问问也无妨。优希决定下来之后从洗手间回来,从隔扇稍稍开着的缝隙里传出梁平气愤的声音:“为什么法律对虐待儿童罪定得那么轻?”笙一郎冷静地答道:“你是在犯罪现场逮捕罪犯的警察,这样回答你,我感到非常遗憾,但我不得不坦率地告诉你,法律的本质,只不过是法律制定者的好恶而已。”怎么回事?优希停下脚步,站在隔扇外边继续听下去。“判决,最终是依据法官的价值观做出的。不管你多么愤怒,也拿他没办法。”还是笙一郎平静的声音。“要是碰上一个把虐待儿童罪看得很轻的法官呢?”梁平的声音高起来。“肯定轻判。所有的判决实际上都是轻判。如果没有把孩子非法扣押起来,只是性犯罪,再加上被告是初犯,缓期执行的情况都有。如果是教师对学生的性犯罪,免于起诉的情况也是有的。这是法官的工作。”“难道这是什么轻微的伤害吗?很有可能会影响孩子一辈子的!如果孩子马上就能忘了的话,就更不当回事了吗?”“这跟针对女性的性犯罪一样。女性受到性侵犯可能形成影响她一生的心理障碍,但刑法上对这种犯罪的处罚从来就很轻。法律只对眼睛看得见的伤害问罪。”“这是公平的吗?”梁平顶了他一句。笙一郎一声苦笑:“你缠住我不放有什么用?这么跟你说吧,法律这东西啊,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从加害者的立场和观点出发制定的。”“加害者立场?”“也许应该说是大人的立场。我指的是那些足以使用权力和暴力的大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人。不管怎么说,制定法律的时候,就算从受害者的角度考虑过了,实际上也很少站在受害者的立场,很少从受害者的角度出发。这种现象当然不仅仅局限于法律。我觉得,首先,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从象征性的意义上来讲,就是从加害者的立场被看待,被计划,被构成的。”“你还是那个歪理一大堆的家伙,一点儿都没变。我一直是现场主义,物证第一主义。象征性的意义?我不懂。”“加害者的立场,简单而言就是:我已经干了,你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谢罪了,您就别老是在那里唠叨了。忘掉这事儿,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您要是忘不了,那可就是您自己的事儿了。就这么个意思吧。”“那么受害者的立场呢?”“很简单,当一回受害者你就明白了。”“要是当不了呢?”“就假装是当了。”“照你这么说就没辙啦?受到伤害的人的气愤之情就不能得到正确对待啦?”“但是,不管你判他多少年,受害者也不可能真正痊愈啊。”“那就看对受到的伤害是怎么处理的了。受到了多大伤害,就得允许人家发泄多大的愤怒。被伤害的人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到底受了多大委屈,自己也说不明白。别人只对他说一声忘了吧!罪犯呢,判了几年,还弄个缓期执行,还可能免于起诉。那是一般人说忘就能忘的伤害吗?能说不必重判,能说罪轻吗?事实上,受害者是很痛苦的,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也就是在那里混日子罢了。是自己不正常吧?是自己不好吧?被伤害的人反而会有如此这般的烦恼。你最应该清楚这一点。对于那些无法发泄愤怒的孩子,那些自己责备自己的受害者,社会到底替他们出了多少气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家里人和周围的亲人替他们出气也很重要。但是,有的受害者的亲人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首先发言的应该是社会。社会首先应该对受害者说,你一点儿都不坏,你就尽情地发泄你的愤怒吧!受害者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才有可能医治好心灵的创伤,重新站起来。你说是不是?”梁平以强有力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话。笙一郎小声叹了口气:“这么说,关于处罚,有必要考虑新的方式。”“修改法律?”“那倒不是。我指的是需要变换看问题的角度。只要现在的从加害者角度出发的思维方式不变,修改了法律,也不过是现行法律制度的延伸。也就是说,单纯地加重处罚,只不过是简单地扩大犯罪适用条款。判决之后对受害者说一声,加上两年刑,可以了吧?把这事儿忘了吧!仅此而已。正如你所说的,真正需要的是对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庭的救济,给他们以站起来走向新生活的力量。这种救济,加害者应该负担多少,以什么形式负担更有效,还要具体考虑吧?”“我不知道。有可能做到吗?就算可能做到,受害者对罪犯的愤怒就能消除吗?”“你希望你父母怎么做?”“跟这扯不到一块儿!”梁平低声叫道。停顿了一下,笙一郎继续说:“说到底这不是专家们解决得了的问题。法官本人的好恶也好,甚至以一个普通市民的价值观为基准的好恶也好,只有整个社会看问题的角度变到受害者一方来,判决和罚则才会有所改变。话虽然是这么说,社会如果变成那个样子的话,迄今为止如此发达的经济是看不见的。社会看不到受害者受到的伤害,也许正是社会发展的原因吧。社会如果变成那个样子的话,我的事务所就没事儿干了。没变成那个样子,我倒吃穿不愁了。”听着笙一郎自嘲的笑声,优希很奇怪自己心里对他们的谈话为什么毫无反响。优希感觉到他们的谈话跟过去的事情有关,所以在心里筑起一道墙,拒绝接受谈话的内容。优希置身圈外,只把他们的谈话当作一般的议论。她的听觉和感情之间的墙壁是很厚的。“她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找不着了?”笙一郎从隔扇的缝隙往外一看,正好跟优希的目光撞在一起,“怎么啦?站在那儿干什么?”优希拉开隔扇进来:“对不起,你们在讨论那么重要的问题,我怕打搅了你们。”优希掩饰地笑着,坐了下来,“不过,听了以后觉得,你们到底是大人了。”“光说不练。”笙一郎自嘲地笑了笑,朝优希把酒杯举起来,示意她干杯。优希一气把杯子里的酒干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可是一点儿醉意都没有。笙一郎对优希说:“你更是大人了。”优希觉得现在正是机会,于是提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你们俩是怎么长成大人的?”两位男士顿时满脸疑惑。第4章优希虽然有些胆怯起来,但一想这是早晚得问的,就鼓足勇气继续说:“从双海儿童医院出院以后,你们回到各自的生活天地以后的事,长濑君也还没提到过,除了你母亲的病情以外没说过别的。”“好啊,想听听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是吧?”笙一郎又叼上一支烟。“想听。你是怎么奋斗才取得今天的成绩……24岁就开了个人律师事务所,是吧?”“我不愿意在别人手下听喝。其实我受的那些个罪,没人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天三顿,都是站着吃碗乔麦面条。”“但是,现在你在企业法方面声誉相当的高,我听聪志说了。我弟弟在你手下工作,你这么贬低你自己我听了也不舒服嘛。”“知道了。我是勉勉强强好歹总算混到了今天这一步。满意了吧?”“出院以后去哪儿了?”“跟母亲一起在松山市的公寓里住过一段时间。她呢,很快就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不回来了。我是从动物园里出来的,对不起您了,送报,刷盘子,什么都干过。总算初中毕业进了高中,突然觉得这么下去是浪费时间,就算拼命学习考上了大学,也过不上好日子。我觉得,没有钱没有路子的人不灵,于是我就退了学,一边打工一边全力准备司法会考。可是我不知道司法会考的合格标准,心想不管怎么说得先进大学取得学籍。进了大学,又通过了司法会考,后来就跑到这边来了。”“还是吃了不少苦吧?”笙一郎爽朗地笑笑,所答非所问地:“想起儿童时代的事,真快活!也是我的精神支柱。”“精神支柱?”笙一郎好像在一心一意抽烟,没顾上回答。“精神支柱指的是什么?”优希又问了一遍。“话。”笙一郎轻快地说。“什么?”“某人的话,应该说是某些人的话。他们的话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他这样回答了优希的问题之后,掐灭香烟,抿嘴一笑,“你是不是想让我说优希小姐美丽的身姿是我的精神支柱啊?”“讨厌!”优希也笑了,“你到这边来得够早的。在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电话之前,你是不是早已看见过我了?”笙一郎没有回答优希这个问题。优希又问:“你母亲是跟你一起过来的吗?”笙一郎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她就像猫的嗅觉那么灵敏,在我到这边来之前没几天,回家了。大概是被男的甩了。她说松山市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就跟我一起过来了。老毛病,刚刚适应了这边的气候,又找了一个男人同居。又被男人甩了以后,我见过她,后来又没影儿了。我的事务所开张的时候,特意把她找到请来,可以说是让她出席开业仪式吧。”“你母亲很高兴吧。”“哪儿啊,什么脏兮兮的事务所啦,不知天高地厚啦,很快就得破产啦,赶紧关张投奔大事务所吧!说了一大堆恶狠狠的挖苦人的话就走了。”“为你担心嘛。”“不是担心,是嫉妒。自己的人生不顺利,一个个废物似的男人勾搭上不久又分手,眼看自己就要老了,儿子却成功了,嫉妒观。”“没那事儿,你说得也太过分了。”一丝凄凉的笑浮现在笙一郎的嘴角:“那时大吵了一架就再也不联系,我也就听之任之了。谁知那天突然来了个电话,我过去一看,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我算是服了,真是……”笙一郎把空烟盒揉成一团,往烟灰缸旁边一扔,站了起来。优希看着一个人喝闷酒的梁平,也想问问他出院以后的情况,但心里觉得越来越难过,想问的话没说出口。笙一郎掏出一包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也问问梁平。”梁平抬起头来,目光挺可怕的。优希捕捉住这目光:“好像是过继给你父亲的叔伯弟弟了?”“是。”“过得还好吗?”“我觉得他们对我还算不错。”梁平说完干了一杯,又很不痛快地说,“但是,因为咱是那种人……”“他们这样说了?”“幸运的是嘴上没说,但是每天过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想要什么东西吧,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总之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作为一个过继的孩子,把我养大了也没什么用。但是,人家还是供我念完了高中。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知道要比我亲生父母好多少倍。血缘相同,人性却截然不同。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当上警察,都是托养父母的福。”“现在没跟他们在一起住吗?”“啊,他们留在香川县了。”“常回去看他们吧?”“不,五年前回去过一次。盂兰盆节,元旦,都来过信,可我一封都没回过。我是不孝之子啊。他们对我好像已经彻底失望了。”“你的亲生父母呢?完全没有联系吗?”“也许在什么地方活着呢吧。”“为什么要到神奈川县来当警察?”梁平端着酒杯愣了一下,马上又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既然是想离开养父母家,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偶然被这里录用了。”“真有点儿不可思议。高中毕业以后,三人前后脚都来到了神奈川。”男士们没说话。优希想,大概他们也觉得这种偶然是不可思议的吧。“我到这边来是我大姨的主意。过来以后没得过大病,也没找到什么好工作,就这么一直活到今天。”优希用开玩笑的口吻报告了自己的情况。“辛苦了!”笙一郎给优希斟满酒,也给梁平斟满酒,“不管怎么说,咱们三个都干得不错,对吧?”“是啊。”优希轻轻地点了点头,梁平也稍稍举了举酒杯。后来的话题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18年前的这一天在海里相会的事,以及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去触及。优希的脑子里,时光的流逝发生了错觉。她觉得她跟他们是成年以后才认识的。这种感觉反复地产生,有酒精的作用,更是她心灵深处的愿望。第5章走出料理店,三人上了楼顶的瞭望台。他们并排站在玻璃窗前,眺望着下面的世界。灯火辉煌的川崎市区和机器轰鸣的工厂群把多摩川夹在中间,东京的大田到品川的住宅区,万家灯火闪亮,东京湾航行的轮船的灯光,尽收眼底,羽田机场起降的飞机,机翼两端的指示灯闪烁着,切开宇宙,你来我往。在那些没有生命的灯火里,有多少生命在那里顽强地生活着!要想描绘出他们为了活下去拼命搏斗的身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些灯火的下面,有比灯火的数量多得多的感情在交汇着。人们欢笑着,互相安慰着,互相鼓励着。当然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有那么一些人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或者是由于病态的冲动,在践踏别人,伤害别人,虐待别人,甚至杀死别人。优希的眼睛里忽然盈满了泪水,她的视线从城市的灯光那边收回来,垂下了双眼。笙一郎苦笑着:“再会,原来是这样的。”“啊……”梁平低声回应着。优希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你们希望更富有戏剧性是吧?希望互相哇哇大叫是吧?希望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是吧?”男士们温和地笑了。优希说:“那就让我们拥抱一下吧!”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男士们面露难色。优希忽然不敢看他们了。她从正面向二人扑过去,右手楼住笙一郎的脖子,左手搂住梁平的脖子,紧紧地把他们抱住了!优希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有意识地跟人,跟男人拥抱过。男子汉们的体温传了过来。从他们的体温里,可以感到他们冰冻的感情有些融化了。融化了的感情化作一股清泉,涌到优希的喉咙,直往上冲。优希趁他们不注意,咬紧嘴唇,把涌上来的东西忍下去了。见面了!又见面了!真是太好了!你们活过来了!真是太好了!你们干得不错,你们走过的路,肯定比你们自己说的艰难得多。了不起!你们两个都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优希想把自己想到的这些话说出来,谁知刚要张口,言语却变成泪水堵在了喉咙里。当初真的不该下山,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一定是在痛苦的回忆中走过来的吧?对不起!优希情不自禁地依偎在男子汉们的怀里,呜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笙一郎和梁平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掌心的温热传到优希身上,越来越热,甚至觉得烫人。他们都觉得应该让优希哭出声来,那样,她才能恢复平静。于是,笙一郎小声说:“唉,玫瑰花的香味儿。”梁平也小声说:“来苏水的味儿也有点儿。”笙一郎笑了:“还有点儿酒臭味儿呢。”梁平说:“不过,挺好闻的。”笙一郎也说:“对,很好闻。”优希使劲儿把脸靠在男子汉们肩上,小声骂道:“坏蛋!”优希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淋漓尽致地哭了起来。第6章优希明天一大早还要去上班,11点刚过,就告别笙一郎和梁平,在川崎站上了电车。出了武藏小杉站前行,穿过昏暗的住宅区时,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优希多次调整自己的呼吸以驱赶恐惧,总算平安到达家门前。跟笙一郎和梁平见面时,知道大家闯过难关,总算活到了今天,在社会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且随着分别以后时间的推移,紧张感已经消失。过去发生的事情,过去产生的情感,这些已经成为记忆深处的东西,重新浮现出来。三人合伙干的那件事,好像就要构成十分清晰的图像在脑海里再现出来。优希站在家门前,用手按住自己的前胸,做了一个深呼吸,想把浮现在脑海里的过去的影像压回去。什么也不要感觉,什么也不要记起,她的意识反复对她自己说。可是,记忆犹如暴涨的洪水,从意识的堤坝的每一个微小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并企图冲垮这堤坝。她仍然闻得到男子汉们的气味,她仍然感觉得到他们掌心的温热。记忆中几乎已经无法辨认的影像,从心灵的最深处以各种各样的颜色涌出来,开始构成斑驳的模样,17年前灵峰的情景,就要变成清晰的图像。就在这时,门开了,母亲志穗探出头来。优希好像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似地眨巴着眼睛,马上就要被唤醒的记忆,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的旧睡衣上套着对襟毛衣,头发蓬乱,在母亲面前,优希那就要被唤醒的记忆在一瞬间变成了罪恶感,同时,一种令人揪心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但是,志穗眯缝起眼睛看清是优希时:“噢,是优希呀。”听这口气,母亲根本不是在等自己,而是在等聪志,优希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是我,我不好。”优希把脸扭向一边,挤进家门,挤得志穗直往后退。志穗担心地问:“聪志怎么还不回来?”优希一边脱鞋一边说:“跟您说过多少遍了,聪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过分干涉他的自由。”“他的朋友来电话了。”“什么要紧的事?”志穗锁上门:“哭得可伤心啦。”“女的?又让人家哭啦?玩儿了一个又一个,这种男人,最没德行。”“别这么说好不好?”优希一边收起鞋子一边说:“您还在这儿等着呀?等他回来打他屁股?”“……你,喝酒了?”志穗皱着眉说。优希忍不住发火了:“喝了,怎么了?跟您说了今天回来晚!”“我还以为是加班呢。”“偶然放松放松而已嘛!”“行了行了,那么大声儿,吵得我头疼。”优希再也呆不下去了:“什么都怨我!”说着就朝楼梯走去,“我不就是想喘口气放松放松嘛。”志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优希猛然回过头来:“喘口气总可以吧?有想憋着气过日子的吗?您不是一再对我说,应该有一些爱好嘛。我出去交个朋友,跳跳舞,唱唱卡拉OK什么的,怎么啦?”“那有什么意思……”“有没有意思,不去试试怎么能知道!”优希再也不想跟母亲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也不想听母亲的责备了,抬脚就要上楼。“先别急着上楼,”志穗用疲倦的声音说,“既然是出去玩儿了,那就给我倒杯茶过来。”优希想说,想喝你自己倒去,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看着正在走回自己房间的弯腰驼背的母亲的背影,优希心头隐隐作痛。优希把包放在楼梯上,又脱下外套放在包上,走进志穗的房间。志穗坐在矮桌前,一边把开水倒进茶壶里一边抬起头对优希说:“去拿你自己的茶杯。”优希感到内疚,没好意思拒绝母亲,到厨房取杯子去了。17年前买的碗柜一直用到现在。白色的碗柜已经变得黑乎乎的,附着在玻璃上的油垢也已经擦不掉了。“这个碗柜还是应该换换了,没法再用了。”“好了好了,别那么浪费。”志穗冷漠地说。17年前,从双海儿童医院出院后,优希一家听从住在镰仓的志穗的姐姐的劝告,搬到了神奈川县。志穗的姐夫在建筑公司工作,经他从中斡旋,用比较便宜的价格买了这套别人住过八年的房子。优希的父亲刚刚亡故,得到的保险金不但足以支付买房子的费用,还买了一套新家具。剩余的保险金加上亲戚的支援,生活得也还可以。后来志穗有了工作,优希上高中以后再打点儿工,就算顺利地生活下来了。后来,志穗身体不行了,全家的生活基本上靠优希的工资维持,过得紧紧巴巴的。但是现在好了,聪志工作了,钱有富余了,所以优希劝志穗换一套家具,可志穗坚决不同意。优希拿了自己的茶杯回到志穗的居室。志穗背后靠着的,还是那床盖了多年的旧被子。志穗打开茶壶盖儿,闻了闻新沏的茶的香味儿,问优希:“跟谁一起去喝酒了?”优希在母亲斜对面坐下来:“朋友。”“男的?”“怎么回答您才能满意呢?”优希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少年时代的笙一郎和梁平,志穗也认识。但优希不想让志穗知道刚才的再会。“医院的?”志穗又问。“妈……”“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吧?还喝得醉醺醺的。”“谁说的?医院的忘年会,同事结婚,喝过好多次呢。”“那也是不到9点就回家。不回家也是去医院,到了医院就给我打电话,还说为了值好夜班,打点滴醒酒……”志穗把两个茶杯倒满茶,把优希的茶杯推过去,“如果真的是一般的朋友倒也罢了……把照片拿出来给我看看。”优希忽然悟到了母亲所谓照片的意思:“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找!”“如果你想让我松口气,就看看我这里的照片,再去见见面。老在我这里放着也不是个事儿啊。”看见志穗真的要往外拿照片,优希赶紧说:“行了行了,我真的要生气了。”今天喝的酒比哪次都多,加上跟笙一郎和梁平刚刚见过面,为丁点儿小事都会冲动,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要是我从这个家出去了,妈,您怎么生活?聪志的工资还不多,您想让他结婚跟您一块儿过呀?像您这样烦人的婆婆,这么小的家,现在的女孩子谁也受不了。您一个人打算怎么过?”志穗没有马上答话,她啜了一口茶,小声嘟囔着:“行了吧?”“行了吧?什么行了吧?”优希还是不能自控。志穗看着捧在手上的茶杯:“你们俩都成了家,我就算完成任务了。剩下我一个人,怎么也能过下去。”“怎么您也过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