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第45届 - 钟表馆幽灵 - 绫辻行人

序章  江南孝明好不容易找到那座建筑物,为躲避滂沱的大雨,他大步地跑了进去。然后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怀表看了看。这表是两年前祖父去世时留下的遗物。打那以后,他便爱不释手,不再戴手表了。  时间是下午四点半。比约定时间已经迟到半小时。  他本来提早离开家门的,由于对这个城市还不够熟悉,换乘电车花费不少时间,而且天公不作美,似乎挑准了在他下电车时,下起大雨来。为买雨伞也担搁些工夫。并且按照说好的路线,从车站往这儿来时,一路上又费了一番周折。结果竟然迟到这么久。  已经分别好久,约定今天见面,却来个迟到,实在有点难为情。但是江南又自我安慰说:“对方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不要说晚到半个小时,即便是两个钟头,他也会原谅我,顶多一笑置之。”  他折好雨伞,用力甩掉上面的雨滴,同时在阴暗中环视这座建筑物的内部。这儿是“古林·海茨”公寓的门厅,它位于东京世田谷上野毛的一条幽静的住宅街上。  右手墙壁上挂着一排银色邮箱,他粗略地看了一遍,迅速找到走访对象的名字,并核对了房号,“四零九”——四楼九号房间。  差不多三年没有见面了,他那令人怀念的音容笑貌,重又浮现在江南的脑海中。消瘦微黑的面颊,加上尖尖的下巴,还有稍微偏大的鹰钩鼻和有点下垂的眼睑而又深陷的眼睛,如果他再将双眉紧锁,噘起那厚厚的嘴唇,则会令人觉得他是个阴郁沉闷、难以接近的人。实际并非如此,江南深知他是个活泼开朗、十分健谈的人,尤其喜欢他那偶尔流露出的少年时代常见的天真笑容。  不过——  江南固然很高兴和他重逢,另一方面也无可否认,现在心里还是有点犹豫或者说胆怯。  什么会有这种芥蒂呢?江南心中非常明白。简而言之,是害怕见面,但并非怕其人。江南惧怕的是在久别的叙谈中,必会唤起对三年前那椿惨案的回忆。这三年中没有积极寻找机会同他面,原因之一,也是这种惧怕情绪在起作用。  江南也深知绝不能永远抱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在三年前发生的那椿惨案中,一下丧失了一大票好朋友,他为此遭到精神上的巨大打击,并且给后来的生活带来非同小可的变化。  然而,时过三年,他觉得总算心病已去,轻松了许多。他深深懂得过去发生的事,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挽回,已经死去的人再怎样也不可能复活。至少在我们尚无法操纵时间,无力改变时间从过去向着未来不断前进的事实之前是如此。  可能是这场大雨引起的吧。似乎连自己的心也给淹没了。江南觉得自己突然向一片影滑去,他一遍缓慢地摇摇头,设法驱散这种情绪,一遍朝着大厅左手的电梯走去。  他再次甩了甩伞上的水,然后伸手去按电钮。可是他的手海没有触到电钮,门已经打开,一个女人走出电梯。  她高高的个儿,外边穿了一件淡紫色外套,里边穿的是棉麻线套装。剪得整整齐齐的棕色头发披散到肩头。雪白的脖颈上挂着金色项链,闪闪发亮,确有光彩照人之感。湿润的空气中,飘着一股催人欲睡的怪香水味。女人微微低着头,从江南身边走过去。当他看到她的面孔时,不由得一愣。那浓妆艳抹的脸上戴着一副大墨镜。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由于戴着墨镜看不清具体模样,不过属于美人之列总不会错的。  似乎在哪儿见过面。实际上不可能见过。很可能时看过她的照片之类的东西吧。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目送着女人的背影。  那女人瞧了瞧江南刚才核对过的“四零九”号左侧的邮箱,取出几份邮件,塞到手提包之后,径直朝着大门口的玻璃门走去。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雨中之后,江南把目光又移到女人看过的邮箱上。  “四零八”号。就在他即将前往的房间的隔壁。姓名卡上写着:  光明寺美琴  江南看到这个名字甚是惊讶。他离开倘着门的电梯,朝姓名卡方向走近几步,想再看一下白色底纸上的文字。  没错,的确是“光明寺美琴”。  是呀,很难想象还会有另外一个叫这种名字的人。她就是那个光明寺美琴吧?如果是这样,刚才有一种“好像见过面”的感觉就不足为怪了。  天下竟有这种巧事!江南真是惊奇万分,他走进了电梯。狭窄的电梯中还残留着一丝香水味道。江南按四楼九号房间的门铃,几乎没有等待,房门就开了。他出现在江南面前,上身穿着满是皱褶的黑色T恤衫,下身是瘦长的斜纹布裤。他的容貌看上去和三年前分手时毫无变化之处。  “哎呀,江南君你好!”  同三年前一样,他仍然把江南的名字读成“KONAN”。  “欢迎,欢迎!”  “您好,好久不见啦!”江南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时,对方歪着头“嗯?”了一声,问道:“咱们不是约定四点见面吗?”  “是的。”  “那你怎么说迟到呀?”  “这——?”江南有点莫名其妙,从口袋里把怀表拉出来,说道:“我这表已过四点半啦。”  “这可太奇怪了。我的表还不到四点呢!”  也许他是刚起床没多久吧。他不断用手揉搓着深陷的眼睛,回过头朝屋子的里边看了看。  “你瞧那钟是几点!”  起居室的墙上挂着古色古香的八角钟。指针确实象是指在不到四点的地方。  “啊!怎么搞的已经停了!”  在江南指出之前,他自己已经发现,并用手搔弄着他那柔软的卷发说:“我算服了,真烦死人呀!那是前些天刚从旧家具店买来的!”  “噢?是吗?”  “昨日才刚上好发条。说不定哪儿出了毛病!”  他无可奈何地不住捏自己的脖子。瞧他那副模样,实在好笑。江南强忍着没笑出来。这时,他转过身,似乎又振作起来,对江南说道:“算了吧,由它去好啦!”  他说完之后,现出一副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天真笑脸。他就是崭露头角的推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又叫岛田洁。  江南孝明和岛田洁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八六年春天。江南甚至还记得是在三月二十六日那天。当时,他二十一岁,是九州大分县O市K大学工学系第三届学生。  事情发端于当天寄在江南名下的一封信。寄信人叫中村青司。此人在大分县一个叫做角岛的小岛上建造了两座奇特的建筑“青木宅”和“十角馆”。他是同行中知名的建筑家,一直在那儿过着隐居生活,于半年前即一九八五年九月去世。江南为解开这封“死者来信”之谜,走访了青司的胞弟中村红次郎家。在他家里,江南结识了偶然去玩的岛田。  岛田市某寺庙和尚的三儿子,整天无所事事。他的好奇心之盛绝不亚于江南。对署名青司的那封信怀着浓厚的兴趣。同时,他还是个狂热的推理小说迷,听说江南曾参加过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小组,因而特别喜欢江南。  此后的几天中,江南和岛田整天忙碌于追踪调查“死者来信”之谜以及发生在半年前的青司死亡之谜。详细经过暂且不提。从结果来说,两个人在调查过程中意外地碰上一椿血案,江南的几个好朋友去访问十角馆时,惨遭杀害。这就是所谓“三年前那椿惨案”。  和岛田的交往,在事件结束之后也持续了一段。后来逐渐疏远,主要是因为江南要撰写毕业论文,准备研究生考试等忙的不可开交。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可能是当年七月,后来岛田好像一如往日,东奔西跑,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于调查研究各种案件。偶尔透过电话同江南取得联系,介绍一下工作进展情况。大概是同年十月份,听他在电话中透露,他好像参与了发生在冈山县山区的“水车馆”杀人案的调查。“水车馆”似乎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物。江南还记得当时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内心真想对他大喊:“我再也不想听那些血淋淋的凶杀案了!”  江南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工学系研究生院。当时同岛田之间几乎无任何联系。  江南在研究生院学习两年,读完了硕士课程后,就职于东京一家大出版机关稀谭社。今年四月,他离开九州来东京后不久,突然想起给久无联系的岛田家挂了个电话。使他惊讶的是岛田去年就已搬来东京居住。江南这时才知道他以鹿谷门实作笔名,当了推理小说作家,活跃在社会上。  “不管怎么说,您可是叫我大吃一惊呀!几年不见竟成了作家。”  江南被让到起居室的沙发上,边坐边说道。岛田有点不好意思,眯着眼睛说:“倒是我感到吃惊呢。堂堂工学系毕业生进了出版社,而且偏偏挑了个‘稀谭社’!实在没想到啊!”  “我是半开玩笑去应聘的,没想到竟会被录用。为什么会合格,我到现在还感到莫名其妙!对啦,大作《迷路馆?,我很晚才读到。如果知道是您的大手笔,我会老早就拜读的。”  去年九月出版的《迷路馆杀人》是作家鹿谷门实的成名作。当江南知道负责出版该书的,正是“稀谭社”时,感到非常意外,心想和他还真有缘分呢!  “给你也寄去了一本。邮局说地址不详,又给退了回来。你什么时候调换了宿舍呀?”  “一进研究生院就换了。原来的公寓已拆毁。可能因为我忘记去邮局处理转寄手续,所以才没收到。本想一定要告诉您,可是一拖就拖到今天,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一样,一会儿这里忙一会儿那里忙,总是忙得团团转。”  “不过,我……”  “你今天既然光临寒舍,我没有可说的啦!”  岛田说完,连声“嗯、嗯”地不住向江南点头。江南瞧着岛田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原谅了自己。这原谅包括对自己一心想忘却三年前那椿惨案的心理以及为此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写论文、应付研究生考试的做法,还有由于内心有一种无法消除的恐惧,而没有主动同他联系等等。  江南有心说声“谢谢”,却又拉不下脸,终于没有说出口。  “那么您……”他从桌上找到脏兮兮的烟灰缸,点了一支香烟,问道:“寺庙方面的事扔下不管行吗?”  岛田正在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长桌上放咖啡壶,这时他停下手,轻轻地耸耸肩膀说:我爸爸的身体还很健壮,眼下不会把住持这个职位让给儿子的。”  “您来东京生活是由于工作关系吗?”  “当然,住在这儿确实是干什么都很方便,但也并非单单是为了这个目的。”  “那又为什么呢?”  “怎么说好呢?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打算在一段时间内亲眼看看这个城市出现的一些世纪末现象和动态。另外,我对乡下的那种健康生活也过得厌烦拉!”  “噢?”  江南觉得他仍旧是个怪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但和同龄人相比却毫无炫耀自己之处。江南还是在心中嘀咕:他为什么不考虑结婚呢?但没有开口去问他。  江南一边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同时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宽大的起居室铺着地板,原以为室内一定很乱,没想到收拾得很整洁,简直看不出是单身汉的生活。  “好宽敞的房间啊!房租相当贵吧?”  “我想恐怕是的吧。”  “干吗说是的吧?”  “这座公寓的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囊中羞涩,所以他为了表示同情,以低价把房子租给了我。”  “噢,是吗?”  “上大学的时候,我在这儿住过,他是这家房主人的儿子,和我同岁,而且也住在这里,所以我们成了朋友。公寓的名字叫‘绿庄’。”  “原来是这样,所以就把……”  “古林·海茨”就是“绿庄”的意思。  “嗯,他后来继承父业,将旧房改成现在的公寓。”  这时,江南发现桌子的一角放着一件有趣的东西。是用黑色纸摺成的,形状很复杂。  这就是那个‘恶魔’吗?”江南以手指着摺纸说道,“我记得好像在《迷路馆杀人》中出现过。您现在仍旧对摺纸非常感兴趣吗?”  “唉,怎么说呢?”  那摺纸上有口有耳,有手有足,还有翅膀和尾巴,可以说样样俱全。岛田把这副作品捏起来房子手掌上。  “那本书出版后,没想到引起如此大的回响。我收到创造‘恶魔’原型的摺纸专家来信,并且读了他的有关书籍,所以也学会了摺纸。他还教给了我新设计的‘改进型恶魔’的摺法。瞧这儿,旧型只有五根手指。”  江南将他递来的‘恶魔’拿到手中观看。原来是五根手指,现在变成了七根。  “这就是所谓‘七指恶魔’吗?”  “嗯。读过克拉库的《幼儿期的终结》吗?似乎是受到这本书中的超负荷思想的启发而设计出来的。”  “真了不起呀!这么复杂的东西竟然是用一张纸不加任何剪裁作成的。”  “一点不错。”  “看来摺纸这一行也是个奥妙无穷的世界啊!”  江南从不同角度审视了一会儿这件造型奇妙的东西。这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两周前读过的《迷路馆杀人》中一幕幕活生生的场面。于是一个话题,又在他脑中慢慢回旋起来。来到这儿之前,他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说好还是不说好。他稍微犹豫一下,于是下决心说出来。  “岛田,不,还是称岛田先生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稀谭社的一个编辑。”  “随你便,唯独先生二字免了吧。”  “好吧,鹿谷,”江南说着,稍稍正了一下姿势。  “怎么说好呢?老实说真是巧合呀!”  “巧合?指什么?”  “嗯,就是说,”他停下来,瞧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八角钟。和刚才一样,指针依旧指在不到四点的地方。他边伸手拿桌上的香烟,接着说道:“您知道镰仓那儿有一座叫‘时计馆’的房子吗?”  “时计馆?”  此刻,鹿谷门实的表情变化非常明显。他用力向上挑起两道浓眉,以锐利的目光再次注视着江南。  “江南君,莫非又是……”  “事情就出在莫非又是几个字上!”  江南在变得有些严肃的气氛中,同样也瞅着对方的眼睛。  “听说那儿又叫作‘时计宅院’。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房子好像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物之一呀!”  “我想听听具体情况。”  鹿谷门实面对长桌,将滤过的咖啡倒入杯中后,突然转过脸瞧着江南说道:“你究竟是从那儿接到这种讯息的?恐怕不是你自己调查出来的吧?反正,我想你是不会再愿意和中村青司这个名字打交道的啦!”  “那当然!”  江南把新点燃的一支烟叼在嘴角上。  “所以我才深深感到太巧啦。噢,谢谢。”  江南接过咖啡,用小勺搅着杯中的砂糖,一遍窥视着回到沙发上的鹿谷的神色。只见他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后脑勺上,表情严肃地注视着这边。  “我今年春天到杂志社工作的事,前些天不是电话里对您讲过了嘛。”  “啊——嗯!”鹿谷用力噘着他那厚厚的嘴唇,点了点头说:“你不是说分配在‘混沌’编辑部吗?”  “您读过这本杂志吗?”  “啊,大体上翻一翻。因为我对这方面还是有兴趣的呀!”  “混沌”事稀谭社大约在三年前创办的月刊杂志。只要看一下“超科学杂志”这几个蹊跷的题跋文字,便可知道它是以全面介绍心灵感应、超人能力以及不明飞行物等所谓超常现象为宗旨。主要读者是十至二十来岁之间的青少年。前几年在年轻人里掀起一股神秘热,该杂志是在这一热潮中应运而生。它比当初预料的更受欢迎。尽管早在它之前已有几家同类杂志,但是它仍能经久不衰,不断扩大发行量。  “我在‘混沌’编辑部负责一项‘特别计划’,也就是‘向镰仓时计宅院亡魂挑战’的这个计划。”  “亡魂?”鹿谷皱起眉头,抚摸着消瘦的面颊说,“那所宅院还有这种传闻?”  “过去,我也一无所知。据说在当地是无人不晓的。听说那所房子原来属于一个叫古峨伦典的人所有。九年前在他去世前后,宅院内连续死人,于是在其附近出现各种传闻,议论最多的是说经常有个少女的幽灵从大院出来,到附近的森林中游荡。听说这个幽魂就是古峨早年夭折的女儿。”  “古峨伦典,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呀!”  “他可是个名人呀!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钟表制造商会的总裁嘛!”  “啊!知道了,原来是他呀,是古峨精钟公司的那个古峨伦典。所以建了个时计馆。”  “听说那房子很奇特。院里还立着一个怪里怪气的钟塔。房间的结构很复杂,里边摆满了他所收集的旧钟表。”  鹿谷瞧一眼已经停摆的八角钟,小声地“哼”了一声。江南接着说道:“一听说是一座奇妙的建筑物,我心想莫非又是他?便去打听推出此项计划的副总编。您猜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说好像是一个专门建造怪房的叫什么青司的建筑家设计的。”  “原来是这样。你别说还真是巧合呢!——对不起,江南给支烟好吗?”  “请。”  鹿谷从烟盒中取出一支香烟,小声说了句“这是今天抽的份儿”,便叼在了嘴上。他过去曾患过肺病,所以从三年前他就告诉江南决定每天只抽一支。看来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  “那么,你的所谓‘特别计划’具体要搞些什么呀?”鹿谷有滋有味地抽着香烟,发问道。  “这个计划,要说有趣么,也确实是有趣。”  他在句尾上故意说得含糊其词,同时眼睛朝着通向大门的走廊看去。  “出什么事了吗?”  鹿谷紧跟着这么一问,江南马上说“啊,没什么”,摇了摇头,收回了视线。  “喂,岛——,不,鹿谷先生。”  “我的名字似乎挺咬嘴呀。”  “没什么,我很快会熟悉的。”  “算了吧,不必勉强!”  “不行。一个作家必须尽快透过笔名体现自己的风格、特性。嗯——,鹿谷先生,四零八号房间是在这个屋子的隔壁吧?”  “那当然,这儿是四零九嘛!”  “您认识那位房客吗?”鹿谷心怀疑问地眨眨眼说,“好像是一个姓光明寺的女子。”  “光明寺美琴。”江南说出了她的全名,“听了这个名字,没想到什么吗?”  “哎呀——”鹿谷左思右想。  “你是说她是个什么名流?”  “嗯,应该算是名流之列的吧。最近好像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呢!”  “我几乎不看电视呀!是电视演员吗?”  “好像是吧。”江南回答,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刚才擦身而过的女人的面孔。  “就是最近刚走红的所谓‘招魂师’呀!”  “招魂师?”鹿谷听到这个称呼,有点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问道,“这是真的吗?”  “她被誉为本领高强,不可多得的美人招魂师。我们杂志好像也登过几篇有关她的报道。所以刚才在楼下偶然碰到,我一下便认出是她。”  “看上去不象个具有如此特殊技能的人啊。我偶尔在走廊上碰见她,只是寒暄几句而已。”  “她在电视上表演时,都是上下一身黑,面孔涂抹得象死人一般惨白,制造出一种非常神秘的气氛。”  “你对她表演队超自然现象持何种态度?是肯定派还是否定派?”  “我过去是全盘否定的,不过自从担任了现在的工作,透过采访和阅读各种资料之后,又觉得或许还是有的呢。不过那杂志的报导文章,的确百分之九十是不可轻信的呀!”  “我想是的。而余下的百分之十,你的意思是不一定去否定?”  “可以这样说。”  “那你对光明寺美琴小姐的本领又怎么看呢?”  “这可不好说呀。她过独身生活吗?”  “好像是。不过,似乎有位老先生经常到她这儿来。”  “是吗?”  “我见过几次。比她大好多呢!看起来不像她父亲,可能是她的情人或什么的吧。虽说招魂师,终究是长着肉体的人类呀。你说对吧,江南。”  “是啊。”  “所以,总而言之,”鹿谷将一直燃烧到根部的烟蒂颇为惋惜似的揉熄,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总而言之,为了采访有关时计宅院的亡魂问题,你们‘混沌’编辑部便决定起用这位当代第一的美人招魂师!”  “嗯,是这样的。”江南心里想他还是老样子,耸了一下肩膀接着说道,“所以刚才我才大吃一惊呀,这位光明寺美琴小姐竟然住在这座公寓里,而且是在您的隔壁!”  “这真是令人惊奇的偶然性呀!”  鹿谷眯起眼睛,噗哧地笑着说:“但是有些?件往往就是这么纵横交错在一起的呢。在这奇妙的偶然性不断重合增加的过程中,必然存在一种相应的东西。”  “一种相应的东西……”  “啊,我的看法颇为暧昧,也不够科学呀!”  “我们计划的内容大体是这样的,”江南往下说道,“从本月三十日起的三天里,采访组将守在时计馆内,聘请光明寺美琴充当神巫角色,在里边连续举行招魂会,以求和宅院里的亡灵接触。”  “这么说,你当然也是采访组的一员喽?”  “嗯,有我和副总编、摄影记者,还有W大学推理研究会的几个学生也参加。”  “推理小说?”  “不是推理小说的意思。有个什么‘超常现象研究会’,他们把它叫作推理研究会。”  “噢?很容易混淆呀!”  “如今仍旧是一提起推理,马上就联想到迷信详细和不明飞行物的人居多呀!我也一直怀疑,我所以被分配到‘混沌’杂志编辑部,很可能就是由于这种误解造成的。”  “不至于吧。可是——”鹿谷紧皱眉头说,“你说要在那房子里蹲上三天?这种作法实在不可取呀!”  “您这样认为?”  “我觉得不够稳妥!如果单是个幽灵宅院就另当别论,事关中村青司承建的房子,情况就……”  作家欲言又止,江南瞧着他的脸色轻声问道:“您是说有可能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事?”  “不,不。即便是这么说了,自然也是毫无理论根据的嘛!你就当我是杞人忧天罢了。”  鹿谷说完笑了起来。但是双眉之间的一道深纹并没有消失。想一想十角馆、水车馆、还有迷路馆等,凡由中村青司设计建造的房屋,已连续发生数起凶杀案件,便可知道他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关于时计馆,你还了解些更具体的情况吗?”  鹿谷问道。江南仿佛要驱散心中不断增加的不安情绪,特别用力地摇着头说:“现在还不了解。”  “噢,是吗。反正你们要多加小心呀!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去呢。三十日,那就是两周之后啰!”  “那个时候,您工作很忙吗?”  “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十天后要交稿呢。如果能及时完稿,事件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看他那不甚有把握,并用手抚摸着下巴的样子,便知道他的写作情况不太理想。  “我回去打听一下,看能不能增加人数。如果行,咱们就一起去。”  “不,不用打听。有时间的话,我一个人去。不亲眼看一看中村青司设计的房屋,实在不甘心呀!”  鹿谷说完,伸开两臂,打了个大呵欠,然后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江南君,附近有个比较安静的菜馆,陪我喝一杯好吗?起床后还什么也没吃呢!已经两年不通消息,都干什么啦?坐下来慢慢讲给我听听吧。”  那是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星期天外边雨声淅沥,正在下着黄梅季节的最后一场雨。  江南听了鹿谷那番话中有话的暗示,虽然隐隐感到不安,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两周后采访时计宅院中,自己竟会卷入一个如此骇人听闻的案件当中。  第一章 没有指针的钟塔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从森林的缝隙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黑色塔影。  “瞧,那就是钟塔呀!”  坐在后排坐位上的瓜生民佐男提醒大家。副驾驶座上的江南,用手遮挡着直射在玻璃上的阳光,应声答道:“从我这儿看不到塔上的钟呀!”  “听说只有从那一侧,就是面向里院的一侧才有钟盘哪!”  “原来是这样,真够绝的。钟塔上的钟一般都是面向外边的嘛!而且听说那钟塔上的钟没有指针,是吧?”  “是呀,不过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过钟盘。去年来访时,吃了闭门羹!”  “如果绕道走,有的地段能看到!”年长的司机插话道。那口气仿佛在说有关本市的情况尽管问我好了。  “哎呀,太奇怪了。上次我分明看到有指针的嘛!怎么会掉了呢?”  七月三十日,星期天下午,由江南等人组成的采访组一行,在大船地铁站会合后,分乘三辆汽车驶向目的地。三辆车当中,两辆是出租车,另一辆是“混沌”杂志副总编小早 川茂郎的客货两用车,是他从横滨家中开来的。 世人瞩目的时计宅院,位于镰仓市东北方向,以白山神社和散在池而闻名的今泉镇郊 区。过去这一带好像全部是山村,被称作“镰仓秘境”。如今这里建起大规模的住宅区,已完全失去昔日的美好景象。尽管如此,当骑车驶到近处时,但见那群山碧绿,翠色欲滴 ,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了。  汽车从公路上拐进山路,穿过静寂的住宅街,又拐了几道弯,眼前的风景突然发生了 变化。郁郁葱葱的橡树林,宛如一道什么分界线,立即出现在汽车两侧。那道路也变成一条狭窄向上的陡坡,而且没有铺柏油,一直伸向枝叶繁茂的林木中间。森林里一片昏暗, 也象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汽车行驶不一会儿,时计宅院的塔影从林木的缝隙中出现了。  “来到这儿,我有一种亲切感呀!”坐在瓜生邻座的樫早纪子说,“我已经有十来年 没来这儿啦!” “噢?你那么早就来过呀?”江南问道。早纪子知道对方是初次见面的编辑,似乎有些紧张,不大自然地回答了一声“嗯”。  “当时,到这儿来参加‘夏令营活动’。”  “在这一带举行过学校的‘夏令营活动’!”瓜生接着补充道,“我和她,还有坐在 后一辆车上的河原崎以及今天没来的福西,我们四个人小学上的是同一所私立学校。这个 学校曾利用暑假在这一带办过夏令营活动。”  “小学还办‘夏令营’?”  “是为了考中学嘛!不过那年我们才五年级,所以很轻松。大家抱着一种郊游的心情 ,到了自由支配时间,就跑到这一带森林里来玩。”  “那么,你们四个人现在又都在同一所大学学习?”  “我们考的是W大附中,几个好朋友都顺利考上,后来又按照自动升级的规定一起进 了大学。”  “噢?几个人从中学到大学一直在一起,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呀!” “是啊。而且进大学后,又一起参加了超常现象研究这样一个奇怪的小组,所以,说我们几个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不如说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更为合适呀!”  瓜生民佐男和樫早纪子两人是W大学三年级学生,又都是超常现象研究会会员。瓜生 是个很出众的青年,长了一副白白净净的细长脸,在年纪比自己大的江南面前,也能毫不 胆怯地发表看法。听说他是研究会的现任会长,头脑敏捷,谈吐也很利落。 早纪子和瓜生相比,是一个更为白净的美人,她的一头斜梳的长发与本人极其相称, 整个看来,显得稍小的脸庞上,长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黑眼瞳非常明显,给人深刻的 印象。江南暗中羡慕,心想管他不解之缘是什么,象这样青梅竹马时代的好朋友就是有十 个我也不嫌多呀! 参加这次“特别计划”的学生共五个人,除他们俩,还有坐在后一辆出租车上的三年 级学生河原崎润一,二年级学生渡边凉介以及新见梢。其中信件梢是昨天才决定参加的。最初定的是刚才瓜生提到的三年级学生福西凉太,听说前天亲戚家遭遇不幸,因而无法前 来。于是才匆忙把她找来替代福西。 汽车继续行驶,道路也越来越狭窄,不知再往前走,汽车能否过得去。就在这时,前 方左侧出现了一座高门。先行的音色客货两用车停了下来,一个身穿米黄西装,体型肥胖的中年男子走出驾驶 座。他就是小早川茂郎,四十四岁,是这次“特别计划”的发起者,也是这个采访组的组 头。 他通过门上的对讲机告诉对方采访组已经到达,并亲自把大门推开,然后回到车上。 “跟在后边就可以了吧?”出租汽车司机问江南说。  “我是第一次进这个宅院,看来也并不可怕嘛!”  “传说这个院里有幽灵出没,真有这回事吗?”  “在这方圆左右,人人皆知呀!”  “司机师傅,您住在这附近吗?”  “不,我的妹妹和妹夫住在今泉,他们给我讲的可邪门呢!你们各位不害怕呀?说不定会真的出来呢!”  “我们正是为这个才来的呀!” 江南故作姿态,一本正经地说道。  坐在后边的瓜生和早纪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司机似乎感到愕然,耸了一下肩膀,接在客货两用车后边发动了汽车。  墨绿色的石柱镶着一块已陈旧的门牌,上面刻着“古峨”两个字。屋主古峨伦典死后 ,这个家由一个叫作由季弥的儿子继承,现在仍住在这儿。但是不知为什么,据说附近实 际负责管理这个宅院的,是个以前一直在古峨家做事的女人,名叫伊波纱世子。可是——江南心想,怎么搞的,竟然这么荒凉,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铺着碎石的小路,从筑成缓慢丘陵形状的前院中间直穿过去。交趾、柊以及珊瑚等树 木中间荒草萋萋,任其生长,一定是多年未加整修了。更看不到宅院有什么围墙,宽广的 庭院四周直接延伸到幽暗的森林中。确实,既是如此荒凉不堪,出现一两个有关幽灵的传 说,当然不足为怪了。江南在建筑物前下了车,再次环视了一下周围。 时间是下午四点过一点。虽然逐渐临近傍晚,夏日的太阳仍然悬在空中。梅雨期结束 ,天空干爽而又晴朗。万绿放香,蝉声阵阵。可能由于身居森林之中吧,只觉风清气爽, 心神舒畅。但是即便在明朗的阳光下,当看到在风中沙沙作响的荒草和树木的景象,并想 到来这儿的目的,便会觉得有一种阴森可怖的东西存在。  “这房子真奇特呀!” 从第三辆车下来的内海笃志走到小早川身边说道。他不胖不瘦,中等身材,嘴上留着 薄薄的胡须,长长的头发在后脖颈处扎成束,今年二十九,比江南大五岁,是个摄影记者 。他肩上背着沉甸甸的摄影包,按了一阵相机快门后,又说:“那片树丛的对面也是房子 吧?”  “据说那是原来的房子!”小早川回答说。  “其中好像还有一段满复杂的过程呢!” 小早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慢步朝着前方左侧的正门门廊走去。  看来这座建筑物似由 构思不同的三个部分组成。一个是包括正门在内的正面左侧部分。从太阳偏斜的位置可以 知道那儿是西边。它是一栋朴素的木造洋式平房,四面是涂着浅咖啡色的木板墙,屋顶铺着淡绿色石棉瓦。 这栋洋式建筑的右边,也就是毗连东侧的地方,便是人们熟悉的钟塔,黑乎乎地耸立 在那儿。它是一座石造的四角塔,高约二十公尺,显得很深沉稳重。这是第二部分。然后是内海所说的“树丛对面”,它相当于第三部分。靠近前边的那片枝叶繁茂的黄 杨树丛,从院子中央一直向右延伸,在它的后边有一片色调暗淡的红砖墙,时隐时现。那 是一座扁平式建筑,也是时计馆的主体部分,房上有个很明显的特征是鼓起一个圆形屋顶 。未来三天,大家将守候在那里边。它和右边的洋房之间,由一条狭长的通廊连接在一起 。这些情况,江南已在事前作为预备知识记在心中。 江南茫然地望着这座房屋,心想:原来这就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时计馆呀!这时,鹿谷门实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两周前鹿谷门实曾说:“可要多加小心呀!”他不禁 缓缓地摇了摇头,举目望着那高高耸立的用石块砌成的钟塔。 从这个角度仍然看不到人们说的无指针钟盘。那深褐色的外墙右侧,纵向排列着一行 椭圆形小窗。突然,他将目光停留在一个小窗上。那窗户位于塔的半腰,从地面看约三层 楼高的地方。他从窗上看到了人影。  “有人!”他定睛细看,果然是人影。由于距离较远,无法看清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可以肯定那是个人。看上去那人将脸紧贴在玻璃上,一直在观察这边的动静。 那是什么人?江南不知为什么心中感到不安。但又一想,我们要探索的幽灵,恐怕不 会在这时候出现。而且这儿本来就不是空房,窗户里有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小早川来到正门立柱前,大门立即打开,就像专门在等待他到来似的。一个穿着深绿 色西服套装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  “啊,伊波女士,您好!” 小早川以轻快的语调寒暄了一句。他们好像见过面。她似乎就是现在负责管理这个宅 院的伊波纱世子。她的右耳上插着一个耳机样的东西,也许是助听器吧。 “给您添麻烦啦,请多多关照。请问租赁公司的人已经把各种必须的东西送来了吧? ”  “是的,送到了。” 那女人向小早川身后的江南等人扫视了一下,用很郑重的语气说道: “光明寺女士正在等候各位,请进吧!”  从正门大厅分出两条走廊。一条直通洋式建筑里边,另一条连接着右边的通廊。  他们几个人在女人带领下,朝着通向里边的走廊方向走去。 同外观一样,洋式建筑的室内装潢也非常朴素。走廊的一侧挂着好几副就像在威尼斯化妆舞会上戴的那种阴森可怖的假面具。能看到的装饰品,仅此而已。门厅也好,走廊也好,根本看不到宅院名称所标志的“钟表”的影子。  走廊尽头的两个房间的门已打开,他们被带进去,室内有空调,凉爽宜人。这是个大厅,布置也很简单,有桌子和几张沙发。迎面墙上是一排白框窗户,一个女人穿着肥大的 黑色一副坐在窗边。 “啊,光明寺女士,实在抱歉!”小早川仍旧以刚才那种调门朝着她边打招呼,边走过去。  “您来得好早呀!我本想先到一步,没想到路上很拥挤,我这个唱主角的没能按时到 达集合地点。”  光明寺美琴默默地点点头,用手指轻轻向上推了一下戴在眼睛上的黑色太阳眼镜,同 时朝着跟在小早川后边进来的人看了看。她和两周前在上野毛“绿庄”公寓同江南擦身而 过时的情形可不大一样了。自然和她那一身古怪的衣着不无关系,同时化妆方法也和平日 不同,薄薄的嘴唇涂着淡紫色的口红,两颊惨白,突然显得十分消瘦。  “真叫人大失所望啊!”内海睁大眼睛,将整个房间看了一遍之后,把嘴凑到江南耳 边说,“刚跨进门时,我还以为到处都放着钟表呢!”  他小声说着,用下巴朝着右边墙上指一指。贴着咖啡色壁布的墙面上挂着一个普普通 通的圆形钟。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么一个钟。 “因为这儿不是原来的建筑嘛,肯定是这么回事!” 墙上的钟显示的时间是四点二十五分。  江南对照着这个时间瞧了一下自己的怀表,看是否准确,同时说道:“小早川先生不也说过嘛,树丛对面的红砖房那儿才是原来的时计馆哪。所以……”刚才小早川说“其中还有一段满复杂的过程”是怎么回事呢? 十五年前,也即一九七四年夏天,古峨精钟公司总裁古峨伦典突然辞去董事长职务, 在这里盖起房子,并移居过来。据说树丛对面的建筑就是当时所建的宅院,此外还有一所独立建筑专供佣人们居住。这边的洋房和钟塔,那时还没有建造。扩建工程是在五年以后 ,即一九七九年开始的,到一九八零年夏天,建成了现在的规模。此后不久,伦典突然死 去。  即便是江南也没有掌握这段情况的细节,他只是从小早川口中获得一些粗略的知识。 小早川老早以前就对这个家庭感兴趣,并收集了各种有关资料。 古峨伦典究竟为什么要建造这座时计宅院呢?后来又为什么要扩建呢?在他死去的前前后后,发生了一连串死人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么以幽魂出现的他女儿又是何时 如何死的呢?一连串的问题。但是不管你问什么,小早川都不正面回答,只是轻蔑地一笑 ,说道:“我正有些问题必须加以说明,所以由我来,——啊,实在对不起呀,伊波女士 。” 他向推着手推车的女人抱歉似地举了一下手。小推车上按人头放着斟满桔子汁的玻璃杯。 “您不必张罗。请问送来的行李放在什么地方?”  “已经送到‘旧馆’那边去了。” 所谓“旧馆”可能是指“原来的建筑”吧。  “是吗?太好啦。噢,对啦,必须给大家好好介绍一下才行哪!” 小早川站起来,叫了声“伊波纱世子女士”,将手伸了过去。 “这位女士全面负责管理这个时计宅院。我已拜托女士,在未来三天里,协助我们的 采访。”  她年纪约在四十五岁上下。作为女性来说是个高个儿,留着男式短发,消瘦的脸上未 加化妆,小皱纹和黑斑明显可见,从那两只匀称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 美貌。  她轻轻点一下头,说了声:“请多关照!”同时不慌不忙地注意观看在座的每个人。  江南瞧着她那副样子,不由想起中学时教数学的一位女教师的形象。  “对不起。”伊波纱世子将目光转向小早川说。  “能否允许我再次确认一下各位的尊姓大名?因为我要按时把事情安排妥当。”  “啊,当然可以。前几天是不是已经把参加者名单和计划书一起交给您来着?” 纱世子点点头,从西服里边的口袋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单页纸,迅速展开之后,再次朝大家看去。  “由我来介绍吧!”小早川说道,“坐在那边的是我们编辑部的江南孝明。挨着他的是摄影部的内海笃志。”  “江南先生和内海先生。” 纱世子复述了一遍名字,又来回将两个人的面孔和名单加以对照。小早川继续介绍。  “其余五个人都是W大学的学生。从那边往这边介绍,河原崎润一君、瓜生民佐男君 、渡边凉介君、樫早纪子小姐,然后是新见梢小姐。”  “河原崎君、瓜生君……” 纱世子用教师点名似的声调,对照着学生们的面孔和名字,最后点到新见梢时,她用怀疑的目光,侧首问道:“这名单上好像没有新见小姐的名字。”  “噢,是的。是这样,”小早川用手轻轻敲着自己的前额说,“名单上的福西凉太君 ,今天突然有事不能来,于是就临时找她来代替……” “明白了。叫新见梢小姐,对吧?”  纱世子从口袋里取出钢笔,将名字记到纸上。然后再一次按照订正后的名单,逐个加 以确认后,说了声:“各位,请……”,便将手推车推倒桌子跟前。“类似这种采访要求,过去一概谢绝,这次是作为特殊情况予以接受的。为此我谨代 表本院主人说几点请各位注意的事项。”时计宅院管家等大家拿到果汁杯之后,宣布说: “首先,我想大家可能知道,从今日起各位要进去的本家‘旧馆’中,保存着上一代主人 留下的钟表收藏品,都是极为珍贵的品类,不论是收存在陈列柜中的,还是放在外边的, 请千万不要去动它。其他东西,如厨房、居室用品,凡能用的,可以随便使用。供电没有 问题,但煤气已停止。空调能用,所以我想大家不会收到炎热困扰的。还有,那边的房子 不管怎么说,已经九年无人居住,自来水充满铁锈,无法使用。”  “饮用水已说好从外边运进去。”小早川插话说,“伊波女士,运来的行李中,应该 有塑料水桶呀!”  “是的,已经盛满了水,请放心吧!”  “非常感谢!” 小早川郑重其事地低头行了个礼。  “真够您受的,一共六个水桶吧。”  “这儿专门有干力气活的人。”  “噢,是吗?不过多亏您想得周到,实在感谢。”  “不必客气。因为我已经答应帮助各位。”说完,一直绷得很紧的嘴唇,稍微放松了 一点。接着又说:“最后还有一个请求,也就是‘旧馆’最里边有一个上锁的房间,请各 位千万不要进去。” “就是那个‘钟摆轩’吗?上次偶尔听您提起过它呀!”小早川说道,“为什么不准 许到那儿去呀?”  “这是先辈的嘱咐。”  “噢,是古峨伦典先生的遗言?” “主人临终前,交代了好多事情,这是其中的一条。”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谓‘钟摆轩’究竟是干嘛用的房间呀?”  江南迷惑不解,提出询问。 “这……”纱世子结巴了一下,接着眼睛向下回答说,“那是十年前已经去世的小姐 的房间。”  小早川问纱世子:“其他还有什么要讲的?”她默默地摇摇头,表示没有。  这时, 小早川对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将目光转向正在老老实实侧耳静听的人们。  “我要说的好像没有什么了。食品装在车上已经运来。几乎全是快餐食品,反正就三天嘛,大家将就一下吧!然后嘛,对啦,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光明寺女士!” 他回过头对全身黑的招魂师说道: “关于招魂会的事,您能说一说吗?”  “好的。”光明寺美琴简短地答应了一句,然后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站起来说 道:“各位,我想大家可能已从小早川先生那儿听说了,现在请允许我再作一些说明。”  江南心想:和在电视中演出时一样。声音 逞频统,讲解慢条斯理,而且一直不停。“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们马上将进行的工作是和传说一直居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死者 灵魂接触对话。这个灵魂是否实际存在,我现在无法奉告。从今天起,我们将花费三天时间,确定其是否存在,搞清其真实面目。叫我到这儿来,就是为帮助做好这项工作。在座的当中,有哪位曾参加过招魂会?”  她这么一问,江南不由得和邻座的内海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模棱两可地侧一下头。 五个学生的反应也如此。 “老早以前,我参加过扶乩。” 过了一会儿,二年级学生新见梢回答了这么一句。她留着短发,长了一副象小狐狸般 逗人喜爱的脸庞,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好奇心强而又非常活泼的女大学生。她的学姐樫早纪 子是个线条纤细的美女模样,可以说两个人正好形成对照。  “扶乩么,嗯,也是招魂术的一种。在欧美叫作台上转。”  招魂师苍白的面颊上现出微笑。  “各位,尤其近来的年轻人,似乎从兴趣出发,进行各种尝试。我对此不太赞成。因 为半开玩笑地进行招魂,有时很难说不会招来非常危险的后果。听说大家正在研究超常现象,所以我想各位对这方面的情况已有充分了解。总之,所谓心灵现象,用我们平常所一 句的科学办法去处理,总的来说是行不通的。换言之,而这的着眼点完全相悖。因此,必须慎之又慎地加以对待。”  她的“本领”是真是假,江南一直心怀疑问。可是如今直接见面,听其所言,觉得虽 然她的声调缺乏抑扬顿挫,她的语言却具有奇妙的说服力,似乎令人不能不信服。她好像 确实具有至少是某种很强的超凡性。  “在此,我想请大家知道,为实现和灵魂的联系交流,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很不够 的,需要在座所有人的帮助。灵魂,说起来类似电波,既看不见也摸不到。在我举行的招 魂会上,参加者的肉体可以说起着接收讯息的天线作用。我一个人再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 。需要所有的人思想一致,把自己的肉体当作敏感的天线才行。”  光明寺美琴讲到这儿,慢慢地摘下太阳眼镜,现出细长而清秀并涂着淡紫色睫毛膏的 眼睛,静静地看着大家。  “另外,据我个人迄今为止的经验来看,大凡灵魂都具有神经过敏的性质,非常讨厌 不纯的东西。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极为纯洁的。为了提高和灵魂联系交流的天线 性能,我们需要尽可能保持身体处于纯洁状态。所谓纯洁状态也就是自然的状态。灵魂不 喜欢人造物品,如果无意之中将诸如合成纤维、加工过的金属以及塑料等不纯物质制成的 东西带在身上,他们将有可能因此而不来接近你。”  将双臂大交叉在胸前的内海,像是不胜钦佩,发出了“噫——”的叹声。学生们的表 现虽然各不相同,但没有一个人想要当场提出什么异议。  “最为理想的状态,当然是身上不穿也不带任何东西,但我想这一次还做不到。为此 ——” 美琴说到这儿,略作停顿,把视线转向后墙的右角。那儿总共摞了八个扁平的黑纸盒 。  “今天,我为大家准备好了特制服装,和我身上穿的一样,叫作‘灵袍’,是经过‘ 去污’处理的衣服。要请各位换上这种衣服,可以吧?” 正如她开头所说的那样,需要穿“灵袍”等问题,事前已由小早川转告了所有参加者 。招魂师看到大家点头,颇为满意地现出微笑。她继续说道:“现在穿在身上的衣服,除内衣外,请全部脱下来。项链、耳环、手表、发夹等装饰 用品也都要摘掉,还请脱下鞋子,换上拖鞋。到招魂会时,拖鞋也需要脱掉。其他凡不需 要的物品,请一律不要带进去。因为寄居在家中的灵魂极端讨厌从外部世界携入不必要的 异物。”  “那,请问,”学生之一渡边凉介不慌不忙地提出了问题,“戴眼镜可以吗?”  参加者当中,只有他一个人戴眼镜。他长了一副圆圆脸,又矮又胖,是个老老实实的 青年,一看就知道是个“书呆子”。  “原则上,眼镜也须摘掉。” “噢,要这样啊?” 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渡边,眨着小眼睛,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这可不好办啦。不戴眼镜,幽灵出来时,我看不见呀!”  “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招魂师盯视着学生的面孔,用充满信心的语气,果断地 说道: “因为捕捉现形灵魂,要用另一种眼镜,而不是我们普通所用的肉眼。所以和视力好 坏没有关系。能否见到灵魂,这要看我们能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保持到何等纯洁无垢的状态。 ”  参加者一行,依照光明寺美琴的指示,换上了“灵袍”,将自己穿来的衣服、鞋子、装饰品,按人头分别装入已备好的尼龙袋。据说这些衣物在实行法术期间,由古峨家方面保管。  男人们当场迅速地换穿完毕。女人们去了另一个房间。在等待她们的时间里,小早川 、江南,还有内海几个人,将食品等行李、包裹,从停在房前的客货两用车上卸下来,并搬进了内厅。  下午五时二十分,全体人员再次集合到客厅。预定六点整进入“旧馆”。“嘿,小梢,瞧你多神气呀!”  河原崎润一抚摸着自己那洼陷的长下巴,用嘲弄的语气说道。他皮肤晒得黝黑,头发 理得短短的,在几个学生当中,个子最高,身体也最壮实。  “象个爱淘气的女妖呀!你干脆当光明寺女士的弟子去吧!”“你才是哪!活象个好色的黑恶魔!”  “哎,好色二字可是多余的呀!”  “不过,我说的是真的吧?”新见梢爽朗地笑起来,然后张开两臂,低头看着自己已换上“灵袍”的身体。 “啊,啊。瞧,太肥大,穿在身上真别扭!”  “我这身袍子才肥大呢!两条腿之间老觉得没着落似的。” 那衣服是用相当厚实的黑色棉布缝制的。宛如中世纪修道士穿的那种僧袍,这样作比 喻可能更好理解些。如果换个比喻,可以说想带着蒙头帽和大口袋的超特大型号长袖T恤 衫。那长度连高个头的河原崎穿上都快垂到脚底下了。江南也属于高个儿,他穿上后,下 摆也要长出几公分,拖拉在地板上。反正大家穿着这种衣裳集合在一处,只能说是一群怪 物。  “可是,民佐男!”河原崎回头看着瓜生叫道,“那个叫伊波的大婶,今天的接待态 度和上次我们来时截然不同呀!”  “她这是不得已呀!”瓜生轻轻向上耸一下肩膀,回答说,“来了个不知底细的学生 团和稀谭社的一个杂志编辑部,对付方法自然不同呀!而且这次还答应付给她适当的酬金嘛!”他们曾于去年秋天,作为研究会活动的一项内容,要求来这儿采访。据说这是渡边凉 介提的建议,一来是因为他老家在镰仓,再者他老早以前就听到有关“时计宅院幽灵”的 传说。但是据说当时被断然回绝了。  “虽说如此,可这老婆子……” 河原崎刚说到这儿,突然又收住嘴,颇为慌张地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门,觉得好像有人进来。他以为是那个伊波纱世子来了,但站在门口的并不是她。  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年,穿着类似西式睡衣的白色服装,站在那儿。 他蓄着干松乌黑的长发,有着白玉似的皮肤,说他生下来没见过阳光也不为过,呆呆地凝视着屋里的眼镜,深邃而又黑亮,粉红色的嘴唇闭成一字形,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 那端庄美丽的脸庞甚至飘着一缕悲怆愁绪。 河原崎也好,瓜生也好,不,当时整个大厅里,一时无人不感到惊讶,无不为少年的 美貌所吸引。他的身材容貌就像精巧无比的日本玩偶那般美。江南的感受自然和大家一样 ,当他脑海中发出“他是谁”的疑问时,是在数秒钟之后,少年已轻轻走近室内了。  “姐姐!”少年发出细弱的叫声,那声音仿佛是摇动小铃铛的响声。  “姐姐你在那儿?”他一个人小声说着,环视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那漂亮的容颜, 那茫然若失,如在梦境般的表情不见一丝改变。 “你……”江南朝少年走去,刚要开始搭话。  “由季弥少爷!”伊波纱世子跑进来叫道,“您怎么啦?” 由季弥其人,也即看起来不过十五岁左右的这个美少年,可能就是已故古峨伦典的儿子,是当今这个宅院的主人。  “您怎么了?少爷。”纱世子又重复了一次。但是回过脸的少年,依旧是一副游荡于 梦中的表情。他身上确实穿了一件睡衣。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江南的头脑中顿时出现了 “梦游症”这个词儿。  “啊,纱世子!”少年象个小猫似的歪着脑袋叫道,“我姐姐喊我来的,所以……”  “瞧您,”纱世子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走到少年身边,“您姐姐不在这儿呀! 快回您自己的房间去吧!”  “可是……”少年满脸哀愁,缓慢地摇着头,接着朝江南等人看了一眼。  “这些人是谁?”他问纱世子。  “是客人。事前我不是告诉过您吗?”  “是吗?他们不是来欺负我姐姐的吧?”  说这话的瞬间,他那漂亮的黑眸子闪出强烈的敌意。少年厉声叫道:“要是的话,我要干掉他们!我要把欺负姐姐的家伙,全都、全都杀死!”  “由季弥少爷,别说什么杀呀杀的。”  “没关系嘛!没关系,我要把欺负姐姐的家伙……” “您搞错啦!”  纱世子加重语气说道,“您弄错啦!用不着担心,他们不是那种人。没有谁欺负您姐姐。快点回去吧!”她说完,扶着少年的肩膀朝门的方向走去。少年微微点着头,顺从地跟着。  当两个人的影子消失在走廊时,“田所师傅?” 在墙壁的那边响起了纱世子的声音。 “田所师傅,把由季弥少爷领到钟塔的房间去吧!”  钟塔的房间……江南听到这几个词儿,立即想起刚到这儿时从外边看到的情景。在钟 塔半腰的窗户里,有个人影一直望着他们。现在他很自然地把这个美少年古峨由季弥的面 孔,同那个人影联系在一起了。  “知道啦!”随着纱世子的喊声,传来一个男人的粗里粗气的声音,“小少爷,请往 那边去!” 纱世子刚才说“力气活有人干”,这个叫田所的人恐怕就是那个佣人吧。 过一会儿,纱世子回到大厅,说了声“对不起”,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对刚才发 生的事只字未提。  “伊波女士!”江南决心问一问,“刚才那人是已故古峨伦典先生的公子吗?”  “是呀!”纱世子边收拾,边回答。  “还很年轻呀,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是这么回事,江南!”看了小早川对此时知之颇详,他代替她作了说明:“古峨伦典先生死后,由其儿子由 季弥少爷继承全部遗产,但当时他才八岁,由于二十岁以前需要有一个监护人,这个监护人选中了伦典先生的胞妹,也就是由季弥少爷的姑母,名叫足立辉美。她是他们家唯一的 亲戚。”  “这人也住在这儿吗?”  “不,她家住在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听说她的老公是那边的一个什么事业家。结婚后,她一直住在那里,而且夫妇俩已 经有了孩子,如今已无法返回日本。于是便委托伊波女士代替他们照料由季弥少爷和这个宅院。”  “原来是这么回事。” 江南听明白之后,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把视线从小早川身上转向纱世子。  “伊波女士,刚才他所喊的‘姐姐’是?” “江南!”小早川制止住他的提问,沉下脸,摇摇头,意思是说回头我讲给你听。纱 世子轻轻点头致意后,推上盛着空杯的小车,匆忙离开了房间。  “喂!说不定,”樫早纪子向身旁的瓜生耳语起来,“说不定这孩子,就是当时那个小男孩呢!”  “哪个‘当时’呀?”瓜生一下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就是十年前,见到的那个男孩,你说是吧?”被这么一问,河原崎和瓜生一样,也记不起来,只是侧着头“哦?”了一声。  早纪子急得一边抚拢着长发,一边说道:“喂,就是那个时候,那年夏天举行夏令营活动的时候嘛!大家一起到……” 小早川故意打个大喷嚏,打断早纪子的话。说声“对不起”后,又擤起鼻涕来,接着 又大咳一声,然后抬起头看看表,“噢,时间正好呀!” 当时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小早川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高声对大家说道: “咱们开始动作吧!”  一行数人在伊波纱世子引导下,向“旧馆”走去。  夕阳透过西侧的窗户,照进大厅和门厅之间的走廊,使里边变成一片暗红色。九个人穿着魔术师样的黑色衣装,沿着走廊鱼贯而行,那模样确是怪里怪气。  江南怀着一种无法表达的心绪向前走着,无意中瞧了一眼挂在窗户对面墙上的假面具 。于是突然发现一件怪事。 白色墙壁上按照等距排列着的令人发麻的假面具,缺了一副。他不记得原来一共有多 少副,也不知道缺少的是什么样的假面具。但是第一次走过时,确实一副不缺,而现在却少掉一副。  江南拼命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少的呢?刚才从车上取食品往返这里时,是怎么个情 景呢?但是想不起来,按一般想法,可能是家里人觉得挂在那儿不合适而拿掉的,……  “请往这边走!” 纱世子领着九个人从门厅进入向东延伸的通廊。盛食品的纸箱分别由三个学生抱着。  这是一条两边没有窗户的长走廊。 吧嗒吧嗒的拖鞋声和“灵袍”长摆的擦地声音重合在一起,震荡着那不流动的稍带霉 味儿的空气。通廊尽处有一道门。两扇漆黑的大铁门,看起来造得很坚固,而且非常沉重 ,很像监狱的大门。 纱世子来到大门前停下,回头看着大家说:“走过这道门就是‘旧馆’!” 然后从钥匙串上找出一把要是插进锁孔。看来这“旧馆”大门,平时总是这么锁着。随着钝重的金属响声,门锁被打开。就在这时—— “等一等!” 突然从背后传来叫声,大家为之一惊。  “你们,等一等。” 是个喉咙沙哑的男子声音。回头一瞧,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人步履蹒跚地朝这边走来 。是个老者,穿一身满是皱褶的咖啡色和服,他的面孔干瘦得简直象猿猴木乃伊的脸。  “哎呀,野之宫先生!”纱世子慌忙跪到老人面前,说道:“您别过来,请回去吧! ”  “我不骗你们!” 老人仿佛没有看到纱世子,用一种沙哑得令人害怕的声调,象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儿的九个人大声嚷道。他满脸皱纹,两瘦削,只有两只深陷的眼 炯炯有神。  “你们快离开这个宅院!这里有不祥之兆,毁灭之相呀!你们要是不想被那些死者杀 死,就马上出去!”  “野之宫先生!”纱世子向老人深深地点着头说,“您的意思我懂了。由我来向大家 转达,您请回吧!”  这时,老人气喘吁吁,把脸转向纱世子,说:“啊——伊波太太!”好像刚刚发现她也在场似的。  “我做了个梦,是一场可怕的梦呀!又梦见人死、房倒了。在卦里也出现了这种征候 。要毁灭,要全毁灭的呀!……”  纱世子巧言劝止了要继续说下去的老人,好歹把他从现场赶回去,低声叹了一口气, 又回到九个人跟前,说道:“实在对不起!”  “他是谁呀?听您叫他野之宫先生。” 小早川用一种失望的调子问道,纱世子再次低声叹气,然后回答说: “他叫野之宫泰齐,是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为什么把他请来?”  “他是已故老爷从年轻时代就一直请来家中做顾问先生的。”  “噢,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听谁提起过呀!他很早就住在这里吗?”  “是的,刚才的事,请不要介意。他八十多岁,头脑已经相当糊涂了。”  “确实,我觉得也是这样。”小早川颇为扫兴地耸了一下他那肌肉发达的肩膀,又说道:“不过,他的情绪好激动啊,究竟做了什么恶梦呀!”  纱世子对此避而不答,用两只手将开了锁的门推开,说了声“请!”催促大家跟着走 ,她先行一步,倒里边打开了电灯。  这儿是个狭长的房间,宽度和刚走过的通廊一样,坡度平缓的阶梯,通道地下室中段 。天棚随着倾斜度,越往里越低。  “下边那道门,是这座房子的旧大门,行李就房子那儿。”  阶梯底下,和上边一样按了两扇大铁门。门前堆着运输公司送来的行李。有卧具袋,盛水用红塑料桶,纸箱等数件。“那么,我就告辞了。”宅院总管轻轻点一下头,沿着走廊方向往回退,同时强调说 ,“希望各位千万遵守我刚才提到的几点注意事项。一旦出现什么差错,我不得不要求作 出相应的赔偿!”  “好多!明白了。”小早川回答说,“我们放在‘新馆’的行李,请妥为保管,三天后的这个时间再见!” 与“旧馆”大门被关上的同时,阶梯下的黑铁门里边,好多种钟竞赛似的一起响了起 来。那是时计馆里的钟鸣报下午六点钟的响声。  第二章 迟到的两个人  福西凉太下了公共汽车,仰望着被夕阳烘托得红通通的天空,不由得感叹道:“总算 到达终点啦!”  他知道现在即使赶到现场也来不及,因为手头的计划书复印件上规定:“开始时间” 是下午六时整。而此刻差十分就六点了。从这儿再怎样快马流星地赶路也无济于事。再说纵然赶上,也不可能把前来代替自己的人挤下来。既知如此,却又这么匆忙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说是不自觉地信步而来,也不能说不对。另一方面又觉得似乎是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驱使而来。但是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就是他现在正笼罩在一种较之平时更为阴郁,更为感伤的情绪之中。  他整了整由于汗水而下滑的银边眼睛,不慌不忙地 瞧了瞧周围景色。脚下是他相隔十年之后重访的土地,然而亲切之情却没有油然而生。  十年前的夏天,学校在这里举行“夏令营活动”。正是现在这个时候——七月下旬至 八月上旬。记得住宿在靠近山边的一座又旧又大的房子里,据说那是校长的妈妈家,还是 什么人家。  当时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如今年过二十,觉得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由于缺乏现 实感,虽然想追寻一点具体的回忆,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在一个月前梦见的一些事上打圈圈 。  放眼望去,一处处的风景,好像多少都有点印象。只是觉得那时住宅要比现在少得多 ,而乡土味道更为浓厚些,马路上行驶的汽车也没有现在这么多。 他从裤带里取出一张通往时计宅院的路线图来查看方向。这图是和计划书复印件一起 收到的。时计宅院距离这个汽车站究竟多远,从略图上是无法判断的。不过,看来也不需要走上几个小时吧。回程的公共汽车直到很晚才收车。他心想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哪怕是 看上一眼,也要见识见识那轰动一时的时计宅院。 福西参照那张略图,选择一条从汽车道向东面山里拐去的路线,开始步行。  第一个向他提到“时计馆有幽灵”的,是他的学弟渡边凉介。那是去年九月间的事。  他们的研究组,本来就是由一群对这类问题怀着无限好奇心的人组成,所以当听到镰仓市 郊有一座收藏着无数钟表的奇特馆室,并且馆内经常有少女幽灵出没时,提出亲自去宅院 走访一次,便是很自然的了。  福西对渡边所讲的自然也大感兴趣。而且他的兴趣,已超越了单纯的好奇心。他在听渡边讲的时候,心中便想:说不定自己曾见过那个“时计宅院”呢。他后来知道不光是自 己,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润一,还有樫早纪子等,也有同样想法。他们几个都是十年前一 起在那儿度过一段夏天的幼年朋友。  “果然是那个宅院!” 大约一周之后,瓜生对他说道。当时瓜生和河原崎、渡边三个人急不可耐地去了镰仓 。  “那房子就在以前咱们一起玩过那片森林边上呀!由于建起一座塔,整个氛围和当时 大不一样了。”  福西知道了事情和自己料想的一样。但同时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那房子既是兴妖作怪的宅院,那么出现在那儿的少女幽灵,是不是就是当时的那个……可是他有所顾虑,没有说出来。因而对瓜生和河原崎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自 然也无从知道了。  他们最后决定以研究会的名义,要求去时计宅院采访,结果对方二话没说就给拒绝了 。  事过一个月之后,多数会员对这椿事的兴趣已经淡薄。不料今年春天,突然收到“混 沌”杂志社的邀请,希望对此次“特别计划”给予协助。  来同他联系的是一个叫小早川的编辑。小早川大约在两年前,为采访研究会活动,曾来过一次,同时又有W大学老校友的一层情谊,所以打那以后,凡有什么活动,总忘不了要告诉他们。  福西心想真是不可思议的机缘呀! 他们接到通知后,最初有点犹豫不决,弄不清这是否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但是又觉得不管怎样,将能实现采访“宅院”的愿望,还能参加知名招魂师举行的“招魂会” ,不仅如此,有关活动还将在“混沌”杂志上作专题报导。  因此,多数人认为是件值得欢 迎的好事。福西也表示赞成,并被列入参加者名单。 然而福西万万没有想到—— 他前天夜里突然接到家中的讣告。住在藤泽市的堂弟因为摩托车事故而死亡。堂弟是 本家叔叔的儿子,是个年仅十七岁的高中生。  福西的父母于五年前,在他上高中的时候离婚。他跟随母亲离开了父亲的家。因此,父亲家族方面的丧事,母亲自然不会参加,只能一个人去藤泽市。死去的堂弟是他孩提时 代经常一起玩耍的伙伴,所以他不能不去参加葬礼。当然也无可否认他还怀有另一种想法 :或许在那儿能见到已数年未见的父亲。  父亲果然去了。 但是见到久别的儿子,并无喜悦之情,只知一味讨好新婚妻子。福西实在受不住,只 好不去看他父亲的那种样子。 他怏怏不乐,边走边咂嘴,心想:真是的,早知如此,不该去他那儿! 烧香、出殡,然后是火葬。年轻人的过早夭折,使所有参加葬礼者的心头蒙上一层阴暗沉郁的影子,也使那夏日蒸笼般闷热的天气达到了顶点。失去儿子的叔父和婶母悲哀至极,痛不欲生。婶母抱着棺 材嚎啕大哭,直哭到最后,叔父则紧握拳头,高声怒喊着要控告县府。 听说堂弟骑摩托车时,连人带车翻进了县营公路上的一个坑洞里,折断了颈骨。那坑洞据说是由于下雨,地盘松软,露面大幅度下陷造成的。 福西想再怎样控诉行政不力,获得赔偿金,死者也不可能复活,有何用处!他怀着十 分厌恶的心情瞧着怒吼的叔父。他甚至觉得那样做,是对堂弟之死的一种亵渎行为。当然如果说失去亲人的家属人人都是此种心情,他也只好表示同意。也许要是不那样把愤怒对 准一个目标发泄出去,会被悲痛压垮的。  从火葬场归来,他连叔叔家备好的饭菜也没吃,谎称有约会,匆匆告辞。他不愿意继续看到父亲的样子,也不愿继续在心中反驳叔父的怒骂。这两件事使他无比难过。  他再次感到不愉快,觉得不该去。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塌陷的道路”这句话。 这句话(塌陷……)及由此造成的印象(栽倒坑洞中),在他脑海中掀起微妙的波纹 。这种情况,从听到发生事故之后,已出现过好几次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须担心。 穿过住宅街,四周景色突然冷清起来,道路变成狭窄的坡路,伸向苍郁的森林中间。  看不到一点灯光。太阳即将落下,周围逐渐暗下来。福西正在考虑是否继续往前走的时候 ,发现一辆汽车停在前边,堵住去路。那是一辆德国大众牌戈尔夫车。  “是故障吗?” 那男人打开引擎盖,把脑袋钻在里边。福西这么一问,他活象一只爬在那儿的青蛙,一下跳了起来,并回过头说道:“啊,嗯,就这个样子,突然不走了。是个老掉牙的车啦 !” 说着,用脚尖踢那缓衡器。  他是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比矮个儿福西高出一个头。上身穿一件发暗的草绿色夹克,说他是青蛙,倒不如说更像一只螳螂。  “这两三年,我的车运实在不佳啊!”  “是吗?真够你受的呀!”看上去那辆车确实陈旧,好多处油漆脱落,锈迹斑斑。  瞧那脏兮兮的车牌上写的是品川号码,福西便问:“是东京来的吗?” 他在路上遇到这种情况是绝对不会视而不见,一走了之的。这是他的性格。  “叫传呼台没有?”  “还没有!”  这男人仿佛吹口哨似的噘着嘴唇回答了一句,同时把身体又转回去,面向汽车。  “要是根据它的脾气哄着它,可能会修好的。”他嘟囔了这么一句,回过头问福西,“喂,你会开车吗?”  “嗯,领到了一张驾驶执照!”  “那你进去给打一下火试试好吗?”  福西按照他的要求进到驾驶座。方向盘在右侧。他在寻找钥匙孔的位置时,突然看到计数器上随办仍着一直蓝色纸摺仙鹤。他心想这上面放着摺纸鸟,真莫名其妙!但更奇的要算那仙鹤的形状,竟然有三个头。  “请打一下火吧!”男人从汽车引擎边抬起头说道。福西扭动要是,马达哒哒地转动 起来,紧接着爆发一阵马那逆转的轰鸣声。 按照这一顺序反复数次时候,引擎终于正常运转起来。  “啊——,发动起来啦!”那男子欢叫起来,并盖上引擎盖,说道,“谢谢,幸亏有 你帮忙!”  福西从车上下来,那男子笑逐颜开地对他表示谢意。乍一看,他的面相要比福西大上 十岁,但这么一笑,脸上又不时现出宛如孩子般的天真稚气。  “这回不会有问题了吧?”  “你指车吗?嗯,问题不大吧!反正离目的地没有多远,再抛锚,就只好叫修理师傅来啦!”  “你的目的地是……” 福西心想不会那么巧吧,便开口问道:“从这儿往哪儿去呀?”  不料,他的回答正中在这个“巧”字上。  “这前边有一座叫做时计馆的建筑物,你知道吗?我去那儿!”  “噢?” 福西不胜惊讶,再次看了看对方的面孔。  从他使用“目的地”这个字眼和汽车牌号看 ,他不可能是住在宅院里的人。但又不像是为办什么事去那儿。 看到福西的反应,对方也现出吃惊的表情,侧着头问道:“说不定你也是去那个宅院 的吧?”  “是呀,一点不错!”  “噢?原来是这样啊。”他右手握成拳头,不住地轻敲自己的太阳穴处说,“这么说 来,你就是W大学的啦?”  “嗯,是的。”  “是推理研究会的学生?”  “是这样,可你怎么会……?”  “这可真是奇遇呀!” 那男子高兴地露出雪白的牙齿,看了一下手表说:“你来迟了!那项活动好像定在下午六点钟开始吧?” 看来他了解有关情况,莫非他也是个迟到的“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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