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57届 - 樱的圈套 - 歌野晶午-3

“那个公司您进去过吗?”“没有。”“见过公司的人吗?”“见过。”“长什么样子?”“长什么样子?就是一般的年轻人的样子嘛。染头发,戴耳环。”“见过男的吗?”“你看你,我说的就是男的嘛!”“男的染头发戴耳环?”现在的男人染头发戴耳环虽然不稀奇,但是公司职员这样打扮就有点儿奇怪了。一般公司是不允许男性员工染头发戴耳环的。“是啊,穿T恤,牛仔裤,运动鞋。”“都这么穿?”“是不是都这么穿我不知道,我见过的都这么穿。”大概是打工的大学生,或者是兼职的吧。“你跟他们说过话吗?”“见面打个招呼,虽然打扮叫人讨厌,但是都挺有礼貌的,又活泼,又开朗。”“他们在你这里卖过东西吗?”“卖什么?”“棉被什么的。”“什么什么?”“食品或饮料呢?”“没有没有。”“您跟三楼公司的员工发生过什么纠纷没有?”“您这是什么话?没有没有!”后来我又问了好几家,回答几乎是一样的,大家也没听说过羽田仓库管理公司。难道今天的侦查工作就这样结束了?特意请假早退过来的,无功而返实在叫人憋屈得慌,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林田写字楼”,顺着小河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发现马路对面有一家咖啡馆。我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咖啡的时候又顺便问了问店员,也没得到什么线索。我透过窗玻璃看着对面的“林田写字楼”发愣。不管侦查什么,首先要观察,不必考虑目的和结果,把观察到的东西记在脑子里!这就是你的资料库——我刚当侦探的时候,侦探事务所的老板经常对我这样说。我先向上看,“林田写字楼”的窗户紧闭着。再往下看的时候,只见一辆大型货车倒到写字楼门口停了下来,货车上印着某快递公司的名字。从写字楼里走出来一个抱着大纸箱的小伙子,茶褐色的头发,穿一身运动服,年龄在20上下。大概是蓬莱俱乐部的员工吧,他把纸箱子装上车又回写字楼去了。追上去?可是追上以后问些什么好呢?我犹豫着,喝一口咖啡抽一口烟,继续观察。我发现“林田写字楼”不时有快递公司的货车来送货或把货拉走。在那些装车卸车的年轻人里,是不是就有蓬莱俱乐部的员工呢?我走出咖啡馆穿过马路,在“林田写字楼”前等。不久,一辆印着“飞脚”标志的银灰色货车停在写字楼前,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开始往楼里搬纸箱子。估摸着他快上电梯的时候,我走进了写字楼。我看见那个司机进了电梯以后,紧盯着电梯上方表示楼层的数字。电梯在三楼停了下来,而且停得时间比较长,应该是司机在卸货。我走出写字楼在外边等着司机出来。过了一会儿,司机出来了。“您刚才是给3楼的公司送货吗?”“是。”“是不是蓬莱俱乐部?”司机看了一眼手上的送货单,点了点头。“那个公司有多少人?您别误会,我是附近一家专做盒饭的公司的,最近生意不好,想去那个公司推销盒饭。”也许我真的会装作盒饭公司的闯入敌阵也说不定。“那个公司不行。”司机摆了摆手说。“为什么?”“没人。”“啊?”“就俩人,每次来送货都看见他们在里边打扑克。看仓库的,清闲哪!”“仓库?”“我觉得那就是个仓库。除了一进门那张桌子,里边堆的全是货。”“这儿不是蓬莱俱乐部的总公司啊?”我真傻,问了司机这么个问题,他怎么能回答得了呢?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用手机拨了蓬莱俱乐部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从久高隆一郎留下的保健食品的外包装上得到的。号码上边的地址是“东京都涩谷区笹冢3丁目”,就是我刚才去过的“林田写字楼”的所在地。打了很多次都没人接电话。现在的时间是下午4点,不可能这么早就下班了吧。这肯定是他们对付顾客的一个办法。所谓的总公司所在地只不过是一个仓库,这也是他们对付顾客的办法,一旦有人找上门来,看仓库的就会说,我们是在这里打工看仓库的,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里,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太可恶了!就算久高爱子没有委托我侦破这个案子,我也不能袖手旁观!非把这个坑人公司的画皮剥下来不可!但是,蓬莱俱乐部对外公开的地址是假的,真正的老窝在哪儿呢?怎么才能找到呢?88月18号,星期天。在银座5丁目的古川吃完午饭以后,在有乐町MARION大楼里边的电影院里看电影。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不是因为电影没意思,而是因为把吃饭和看电影的顺序给弄颠倒了。为了消化那一大碗牛肉盖饭,血液全都集中到胃里去,大脑供血不足,当然就转不动了。片尾职员表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我醒了过来,伸了个大懒腰。“喂!你刚才都打呼噜了,真丢人!”身旁的麻宫樱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在跟麻宫樱一起看电影。我可不是逃避已经接手的侦探工作。前天从“林田写字楼”回来以后,我立刻打电话给所有的朋友,让他们一旦收到蓬莱俱乐部塞在信箱里的广告,立刻通知我。我想去参加蓬莱俱乐部举办的免费保健讲座,说不定可以找到其老窝。只要能见到蓬莱俱乐部的人,就可以采取跟踪等办法侦查下去。眼下我在等朋友们的通知。虽然这是一个消极的办法,不过作为一个业余侦探,我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个,现在只能等着哪个朋友在信箱里发现了蓬莱俱乐部的广告了。“喝杯咖啡赶赶困劲儿吧。”坐电梯下到一楼的时候,樱说。“说话这么刻薄可交不到朋友啊。”我假装不高兴地说。“不是,你睡着了,我也是困得直想打哈欠,拼命忍着,电影根本就没看进去。”樱用手捂着嘴,一副要打哈欠的样子,在我看来好像是装出来的。“那好,咱们玩儿一个赶跑困劲儿的游戏!”“游戏?”“来一个‘伊东家的餐桌’!”“什么?”“不知道啊?‘伊东家的餐桌’!周二晚上的电视节目,教观众各种小窍门儿。”“不知道。”“上次教了一个不花钱也能喝到咖啡的窍门儿。”“是吗?这种窍门儿不用人教我也知道。”樱笑了。“说说看!”“到地下商店街去免费品尝!”“不行不行!那才能喝多点儿啊?赶不跑困劲儿!”说完我戴上墨镜就朝银座那个方向走。星期天街上的人比平时多多了。我就像在人流中游泳似的穿过人行横道,樱气喘吁吁地劈波斩浪追上来。我应该拉着她的手过马路吗?这是我跟她第一次实质上的约会,太早了吧?犹豫之中到达了目的地——发祥于美国西雅图的一家咖啡连锁店。由于是星期天下午,客人坐得满满的。两个收款台前排着长队。我把樱拉到进门靠左边的一个角落里,指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那么占座儿的家伙也有,还挺常见,特别是年轻的女孩子。”桌子旁边没坐着人,但桌子上放着一只看上去是年轻姑娘用的手机。“真是不可思议,这太危险了。”“不只手机,笔记本啦,手包啦,甚至还有用钱包占座儿的。”“不会被偷走吗?”“对,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这里。谁都认为,众目睽睽之下,是不会有人偷的。当然这也说明日本的治安确实好。可是,日本人的这种毫无戒备经常被外国人利用,进屋抢劫啦,偷走不上锁的车啦,哪天电视上不报道啊?在日本这个环境中长大的人到国外去旅行的时候也是一样,经常被人把贵重物品偷走。”我笑笑,摸了摸鼻头。“可是,不能说绝对不会被偷走啊,去提醒她一下吧。”“没用没用,这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你提醒她也是白搭。搞不好她还会跟你吵一架,说你多管闲事。你要是真想帮她,不是去提醒她,而是把她的手机偷走。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一副良药!去试试?”樱不上我的当,连连摇头。“我倒是可以教训教训她,不过我已经有两个手机了,不想要第3个。先不管她了,现在重要的是咖啡。你等着啊!”我正了正太阳镜,朝店里边走去。“两个冰咖啡!谁的?”柜台里的店员喊道。“我的!”我把手举得高高的,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冰咖啡,转身走出店外。“你这不是做贼吗?”樱追出来,脸色很难看。“这叫小窍门儿!”说着向樱递过去一杯咖啡。这家咖啡店实行的是先付钱,然后由顾客自己到柜台取咖啡的服务方式。交钱在一进门那个柜台,取货在里边的柜台,由店员喊品名,顾客自己认领,没有号牌。在人多混乱的时候,人们往往搞不清楚到底那一份是自己买的,这让我有机可乘。“小偷!”樱双手叉腰,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从无袖衫里伸出来的两条胳膊在太阳光下好晃眼。“这叫受授相关。我接受两杯咖啡,传授给那个买了两杯冰咖啡的人一个经验,在大都会里生活,不事事提高警惕就连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这跟偷了那个占座儿的手机效果是一样的。”“不对!这个买了两杯咖啡的人跟那个用手机占座儿的人不一样,他没有任何错误,有错儿的是这个不发号牌的咖啡馆。”“要是你在罗马的许愿池前被人抢了钱包就不这么说话了。交了钱也不管自己买的咖啡出来没有,这就是问题。我让他花500日元买个教训,这学费够便宜的了。”“诡辩!”“噢,是吗?这咖啡你不喝是不是?”说着我就要把递过去的咖啡收回来。“谁说我不喝了,我喝!”樱劈手把咖啡夺过去,用吸管喝了起来。“对了,差点儿把大事给忘了,给!”我把夹在腋下的一个百货公司的袋子递给樱。“干什么?”“祝你找到了新工作!”“新工作?哦……”“不行不行!一点儿精神头都没有,这样哪能做好你的新工作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这多不好意思。”樱说她的工作是在捏饭团。不是饭团制造工厂,而是用手一个一个地捏的那种小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礼物,你要是不喜欢,就送到废品收购站去。”我硬把袋子塞进了她的怀里,自我解嘲似的转移了话题:“我这个小窍门儿的缺点是不能在店里坐着慢慢儿享受,那样的话很容易被人发现。”3点半了。骄阳似火。为了找个阴凉的地方,我横穿外堀大道,打算到泰明小学校旁边的公园里去。“喂……”身后传来樱的声音。“什么事?”“这个……那个……”“怎么?还要批评我呀?”我停下脚步,转身皱起眉头看着她。“不是,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樱扭扭捏捏地用小手指头摸着那颗泪痣,慢慢地低下了头。“有话快说嘛!”“你说,你有两个朋友自杀了,每当想起他们你就特别难过……”“啊?对,对呀。”“如果可以的话,你能给我详细说说他们的情况吗?”樱抬起头来。“为什么想听这个?”这回是我低下了头。“我确实认真考虑过自杀,我不想再犯第二次错误,所以我想听听跟我境遇相同的人的事,接受教训。”我沉默着。“不行吗?”我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叼着吸管狠命地喝起咖啡来。“真对不起,又让你把不愉快的事想起来了,刚才的话你就把它忘了吧,就当我没说。”“也不是什么不愉快的事,仅仅是一个回忆。”说完,我转身向公园走去。※ 亚特?布雷基(Art Blakey,1919-1990),美国硬波普爵士乐(Hard Bop Jazz)的先锋与精神领袖,他打鼓的强劲力道以及大胆冒险的狂飙演奏是他的鲜明的标志,而他于1950年所创立的爵士信使乐团(Jazz Messengers),以一贯的硬波普爵士乐风格纵横乐坛40年之久,孕育了无数优秀的乐手,成为爵士乐历史上举足轻重的顶尖乐团。 黑道侦探成濑将虎没有遇到过任何令人激动的事,19岁那年的夏天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我从都立青山高中毕业后,到位于新桥的明智侦探事务所当了一名侦探。当然那不是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侦探事务所,也不是由于羡慕一代名探命名,而是因为这家侦探事务所的老板姓明智。他叫明智光雄,自称是明智光秀※的后裔。当一名侦探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从小沉迷于家里的侦探小说。我立志长大了当一名智勇双全的侦探。从不可胜数的侦探事务所中选择这一家,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您,就是因为它的名字。当然不是认为它跟明智小五郎有什么关系,纯粹是觉得明智这个名字很帅,甚至觉得它风格独特,威风凛凛,实力雄厚。还要很不好意思地再向您坦白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直认为侦探就是跟警察较量,破获那些警察破不了的案子。例如:追查突然从豪宅里失踪的黄金王冠的去向,解开多年空闲的仓库里的无头女尸之谜等等,现在看来,当时的我真是个大傻瓜。父母坚决反对我去当侦探。因为在现实世界中,人们认为侦探工作无非就是身家调查,寻找离家出走的人,收集外遇的证据等等,只能在暗地里活动。此外,协助客户偷出机密资料之类的非法委托案例也不少,所以别说什么侦探是跟罪恶对决,说不定侦探本身就是罪恶。虽然父母坚决反对,我当侦探的决心也没有动摇。父亲威胁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虽然只是说说而已,可是我却真的动了肝火,“好啊,断绝就断绝!”然后双手空空离开家,在新桥的侦探事务所开始了寄宿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哥哥龙悟英年早逝之后,父母对我期望过高,而我却不能满足父母的期望,所以才逃出来的吧。几天工作下来,我对侦探那美好的印象便改变了。只不过因为是负气离开家的,没有脸面回去,除了继续在侦探事务所干下去之外别无选择。我在借酒浇愁之余,虚心接受前辈侦探的指教,开始以成为一名真正的侦探为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但是,刚到明智侦探事务所工作那年,我所做的事情无非是扫地,倒茶,看家,接电话…… 过了半年才开始干些整理资料,速记之类的工作,我气得好几次打算提出辞呈。第二年,我终于被派去跟踪了。明智所长传授给我的技巧是:不管侦查什么,首先要观察,不必考虑目的和结果,把观察到的东西记在脑子里!这就是你的资料库。可是,我第一次跟踪就在池袋杂沓的人群中把人给跟丢了,还在如沙丁鱼罐般拥挤的山手线的电车里被误认为是耍流氓,也有被看门狗咬伤手腕的时候……这时候我才明白,观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刺探他人的秘密,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等我习惯了侦探生活之后,我越来越从中体会到侦探工作的乐趣。19岁那年的初秋,我接受了一个大任务。那时候,距离巨人队称霸中央联盟已经没有几天了,我每天都关注着体育新闻而无心工作。有一天,我去国会图书馆调查了一件事情,刚回到侦探事务所,就听见所长叫我。我精神气十足地答应了一声走进会客室,看见所长明智光雄跟黑道上一个叫山岸正武的人面对面坐在里边。“您好!”我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像个军人似的,向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的山岸正武鞠躬。“嗬——小家伙,觉得自己像个侦探了吗?”“还差得远呢。”我立正站着,一动不动。“每天都要有进步噢。”“是!每天都要有进步!”我大声重复着。“来,坐,坐!”“是!谢谢!”我在所长身边坐了下来。山岸身体前倾,反复端详着我,还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我的脸。我挺直身体任他摸。山岸正武所在的八寻帮跟明智侦探事务所在同一座写字楼里,他是八寻帮年轻的副帮主,剃了个大光头,戴一副漆黑的太阳镜,眼角和下颚都有被刀砍过之后留下的疤痕,左手小指断了一节,穿着大领衬衫和肥大的裤子,尖儿皮鞋。看上去很吓人。白色西装上散发着若甜若苦的雪茄味儿。“这么一细看哪,还是个娃娃呢。”山岸重新靠在沙发上,叼上了一根雪茄,明智所长不失时机地打着了打火机。“对不起。”我尴尬地挠了挠头皮。“把胡子留长!”“什么?”“长长了好到户岛帮去。”“什么?”“让你小子加入户岛帮!”“啊?”户岛帮是统治新桥的乌森口一带的黑社会组织,跟统治银座一带的八寻帮是死对头。“去户岛帮卧底,这可是交给你的第一个大任务。”所长补充说。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认识我们八寻帮的本间吗?瘦瘦的,手脚长长的,像个猴子。”山岸问我。“知道,有点儿茨城口音的那位。”“对,就是这个本间,3天前死了。”“请您节哀。”我立刻站起来,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向山岸鞠躬。“免礼。你给我好好儿听着:本间是被人杀死的。当然,干我们这行儿的,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过这次杀人的手法连我们这些人看了都得捂上眼睛。喂!坐下!我这儿还有好多话要说呢。”据山岸说,本间的全名叫本间善行,跟同为八寻帮的一个叫松崎大佑的人住在入谷的公寓里。9月10号早晨,松崎从位于千住的情人家回到公寓时,本间已经死在房间里了。他赤裸着身体,腹部被横七竖八地切开,内脏流得满地都是。房间里乱七八糟,桌子四脚朝天,柜子翻到在地,棉被破了,挂历掉了,简直就是经过生死搏斗的战场。“切断手腕啦,割掉耳朵啦,类似的尸体我见的多了,但像本间这样尸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人杀死并不稀奇,可是,连胃啦,肠子啦,都流出来……我们那些小兄弟看了,个个呕吐不止。”光听他这么说,我都一个劲儿地反胃。“现在让我考考你吧,未来的大侦探,你说,到底是谁杀了本间呢?”“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连连摇手。“真没出息!说说你的看法嘛。”山岸透过太阳镜死盯着我说。我只好拼命地思索了一阵,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个嘛,从杀人的方式来判断,不是抢劫杀人,也不是由于一般的矛盾纠纷。凶手一定对本间有刻骨的仇恨,要不就是个失去了理性的杀人狂……”“有道理。可是,我调查了本间的周边关系,没有发现那么恨他的人。当然,干我们这行儿的,什么时候跟人结下了冤仇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也有,但是,本间这小子还是个新手,哪来那么大的仇人?也很难想象他是被偶然路过的杀人狂杀死的。干我们这行儿的都很小心,平时家里如果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是不会给他开门的,特别是9号那天白天刚遭受袭击,更应该提高警惕才对。”“遭受袭击?”“在户岛帮的地盘挨了一闷棍。白天刚发生这种事,当晚本间就被人杀了。不管是谁都会把白天的事跟晚上的事联系在一起的,只是没有证据。回到刚才的话题……”“为了证实本间的跟死户岛帮有关,要我去卧底?”“这小子,很敏锐嘛,将来肯定有前途!”山岸微微一笑,把雪茄灰磕在烟灰缸里。“可是,我怎么去卧底?”我困惑地看着明智所长。侦探工作我刚刚入门,况且对方是黑社会组织。“这还不懂,卧底就是你去加入户岛帮,成为他们的小兄弟,在他们内部展开调查,也就是当间谍。”“加入户岛帮,开什么玩笑?”“开玩笑?”山岸摘下眼镜,严肃地睁大眼睛瞪着我。“不……不是,对不起。可是,我怎么加入呢?只要我想加入就能加入吗?”“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就替你准备好了。”“怎么做?”“现在不必多问,一切都由我来安排。”“啊……可是……为什么是我……”“你要问为什么选中了你吗?因为所里现在只有你小虎是自由身。”所长这么说的意思我明白:别人都很忙,放不下手上的工作,不,换句话说,别人都有能力胜任其他重要工作,不能派他们去干这种危及生命的事情,而我呢,反正是个派不上大用场的……大脑虽然已经理解了,可是我不愿意点头同意。我体格不错,但我讨厌打架。虽说是短期任务,可踏入黑社会,我怎么对得起父母呢?而且我也怀疑,卧底结束后他们能保证我清白脱身吗?还有,万一在没完成任务之前就被察觉是个卧底的间谍,手指头被砍断一两根,说不定连命都得搭上。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山岸踢了我一脚:“你小子没种啊?”“有啊。”我红着脸抬起头来,又立刻低了下去,“可是……”“你小子‘可是’太多了!”“可是……警察总能把犯人抓到的吧?”我傻乎乎地问了一个非常单纯的问题,等着我的是山岸的臭骂。“混蛋!黑道上的人有找警察的吗?”我吓得身体缩成一团,小声反驳道:“可是,警察人多好办事,我一个人潜入户岛帮……”“警察不会去破这个案子的。”“什么?可是……”“不准再说‘可是’了!”“啊?……是!”“我们没让警察知道本间的事。你给我记住了,一旦干上了我们这行儿,身上的火都得自己扑灭。所以松崎发现本间的尸体以后,没有向警察报案,而是立刻向帮会报告。”“可……不,作为案发现场的那座公寓楼是八寻帮包租的吗?”我抬起头问。“不是,有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也有守寡的老太太。”“这些人都没有向警方报案吗?您刚才说本间的房间被弄得一塌糊涂。”“是啊,就像发生了大地震。”“所以,其他住户一定听到了本间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就算松崎不向警察报案,您敢保证别人也不报案吗?”“你看他说话的口气不挺像个侦探的吗?”山岸笑着对明智说,“大家都知道那个房子里住的是黑社会的人,在房间里玩儿牌,打麻将,有的耍赖,有的吆喝着要钱,嚷嚷着我要杀了你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就是听见吵闹声也不会有人去报案。”“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在胡子留长以前,你就好好儿做准备吧!”所长拍拍我的肩膀说。要我准备什么?换衣服?还是写遗书?“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我看着山岸,战战兢兢地问。他又叼上一支雪茄,“嗯”了一声。“能给我一些关于本间事件的背景资料吗?不然就算混进了户岛帮,我不知道应该查些什么。”“你终于肯做啦!”山岸笑了,露出满口黄牙。这根本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如果我拒绝了,肯定没我的好果子吃。“从本间屋里传出争吵声的事,你们问过他的邻居吗?”“问过。”“争吵是从几点开始的?”“晚上11点左右。”“持续了多长时间?”“大概四五分钟吧。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杀的。”“对方的声音有没有什么特征?”“没什么特征。只大声骂混蛋什么的。”“还有呢?”“还有,我杀了你,你给我住手,还有就是含混不清的咆哮声和叫骂声。”听到这样的争吵都没人向警察报案,可见平时争吵得有多凶。难道我真的要到这种世界里去吗?想到这里我怕得要命。“对方有多少人?”“不知道,吵得太厉害了,分辨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女人的声音。”“松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9点。”“房间的东西少了没有?”“没有。明智先生,这小子看来还靠得住。”山岸笑着对所长说。我放松下来,挠着头皮傻笑。所长瞪了我一眼:“不记下来,你还得再费功夫去问。”我赶紧站起来,跑出去把笔记本拿回来,继续向山岸了解情况。“有没有人看到不认识的人出入?”“没有。“有没有人提到在公寓附近发现可疑的人?”“没有。”“接下来我还想请您具体谈谈本间白天挨了一闷棍的事。”“这个嘛……”山岸把跷着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我们的生意之一是卖药,这你大概知道吧?我所说的药不是感冒药,头痛药,而是非洛芃,警察管它叫兴奋剂,盯得很紧。”“这我知道。”“9号那天白天,本间,松崎,还有一个叫保田的,在城里给人送货的时候,遭到了户岛帮的袭击,被抢走很多药,差不多有半纸箱吧……”“本间没有看见偷袭他的人长什么样吗?”“看见了还用你去卧底?因为是从后面挨了一闷棍,没看见对方什么长相。”“话又说回来了,我认为光凭这一点,不能断定本间是被户岛帮杀死的。”“你听我说,遭到袭击的地方是户岛帮的地盘,也就是说我们踩着他们的地盘做买卖。当然这是我们这个世界里常有的事,但是如果被抓到的话,就不好了结了。所以虽然不能断定是户岛帮干的,但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也是很合理的推论。”“问过客户吗?如果偷袭本间他们的事真是户岛帮干的,那说明户岛帮也知道那个客户背叛了户岛帮,也会去找他们算账的吧?”“当然问过了,但他们说不知道户岛帮的事。我们当然不会完全相信,很有可能他们是受到了户岛帮的威胁,不敢乱说。”可是我还是有疑问:“偷袭了本间,抢走了你们的药,按说户岛帮已经达到目的了,还有必要追杀到家里去吗?照常理应该是本间为了报仇去袭击户岛帮的人才对。”“也有可能是为了警告我们不要再踏进他们的地盘,杀鸡给猴看吧。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找上门来,为什么不白天把本间杀了?我就是为了找出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才要派人去卧底的。”“就算是杀鸡给猴来看,也没有必要弄个肚破肠流吧?”“这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小子杀过人吗?”我连连摇头。“用匕首杀人的老手,一刀便刺中要害。可新手呢,总是拿着匕首乱刺。就算对方已经死透了,只要觉得他还有口气就会继续乱扎,因为害怕对手反击,所以手停不下来。如果是户岛帮的小喽罗干的,弄成那个样子也不算稀奇,而且一般来说,这种直接弄脏手的事都交给小喽罗们干。”这我可以理解,但心里又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的疑问。“既然是黑道上的,干吗还要顾虑那么多?”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知道自己失言了,赶紧摆了摆手。“什么意思?”山岸伸长脖子,皱起了眉头。“对不起,没什么。”我把头低下来,脸几乎碰到茶几。“男子汉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清楚!”“那我可说了啊。这个……我刚才听您说,虽然不能断定,但是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户岛帮下的手。”“没错儿。”“既然认为是户岛帮干的,闯进户岛帮,杀它个片甲不留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在意什么有没有证据,还要调查跟白天的事有没有什么关联呢?”“小虎!别再说了!”所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的嘴已经停不下来了,“讲究证据的应该是警察,不应该是黑道。以前的警察也是光凭印象就抓人,然后刑讯逼供,强迫你自白,说不定现在还是这样。为什么黑道就得非遵守调查的程序呢?先随便抓个户岛帮的人来,逼他说出谁干的,然后把白天偷袭本间的同伙杀了,把晚上杀本间的人也杀了,或者借这个机会把户岛帮灭了,把新桥一带全变成八寻帮的势力范围不是更好吗?”说到这里我喘了口气,一边咳嗽一边回到了现实世界,这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高谈阔论的时候,简直就是黑社会里一个连匕首都不会用的小喽罗!明智所长一个劲儿地向山岸道歉,还用手指头戳着我的脑袋,让我也向山岸道歉。可是山岸却出人意外地笑了:“这小子,黑道上的人可不都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啊。”“对不起!”我吓得身体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说。“要是在大街上这样乱杀乱砍起来,就会把很多不相干的人卷进去。我们黑道上的人大都是讲义气的汉子,只有讲义气,才能得到金钱,才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这就是所谓的授受相关。我们被世人误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能因此与整个社会为敌。这叫真正的侠义之士。”“明白了。”“世人对待我们的态度以前严厉多了,如果不考虑到这一点,到处称王称霸,是绝对无法在现在和未来的社会里生存的。这是我们总经理的方针。我们所追求的是现代的民主和平的组织,所以,我们的头头不叫老大,也不叫帮主,而是叫总经理。在我们组织里,帮主是总经理,副帮主是副总经理,我们可是在法务局注册登记了股份有限公司,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必须本着良知……”山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当然,本间的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是如果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去找户岛帮报仇,他们说不是他们杀的,我们说是他们杀的,争到后来免不了一场乱砍乱杀,新桥一带还不血流成河了?我们就是要避免这样的后果才主张深入调查的,明白了吧?”“明白了。”“所以我们需要把证据搞到手,然后带着证据去找户岛帮,要求他们交出杀人凶手。你知道吗?社会上的人都认为黑道上的人不讲理,实际上像我们这么通情达意的人在社会上是没有的。我们特别重视讲道理,只要我们这一方讲道理,对方也会讲道理。这跟官僚政客是完全不同的。像本间这事儿,只要我们把证据拿给他们看,他们的老大就会把凶手交给我们,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对方也不会想把事情闹大,也担心长期对抗,那样只能使双方疲惫不堪,结果是两败俱伤。所以他们会把凶手交出来的。战后不久,新桥和涩谷一带发生过一场你死我活的帮派斗争,你听说过吧?”“没有。”“那是日本战败后第二年,操纵黑市的一个帮派跟台湾华侨对峙,暗杀帮主啦,在大马路上用机关枪互相扫射啦,你来我往地对打起来。后来又有从芝浦、巢鸭、新宿、浅草和东京中部的黑社会组织前来助阵,简直就是一场战争。结果没人敢出门到商店里买东西,街头摊贩也跑到别的地方去谋生。后来警察出面镇压,各帮派元气大伤,衰弱不堪,我们才趁势进入新桥。户岛帮也是那个时候乘虚而入的。大家获渔翁之利,又经过很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才有了现在的繁荣局面,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起来,说不定就该轮到我们被其他帮派赶出这个地区了。户岛帮也深知这一点。不懂得接受教训的人,连猴子都不如。”后来我才知道山岸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呢。不过当时我没顾上理解他的话的深刻含义。“如果是对方的老大下令杀的本间呢?那不是只有全面战争了吗?”我是害怕被卷入全面战争才这样问的。“帮派老大是绝对不会下令干掉本间这种小喽罗的”。我稍微安心了一点儿。“我还要订正你一个误解。虽然我觉得户岛帮可疑,但并没有认定他们是唯一的犯人。如果户岛帮不是犯人,我也要追查杀死本间的凶手。除了户岛帮,别的方面我也要调查,例如向本间的邻居打听消息,把跟本间有联系的人过筛子似的过一遍,等等,属于一般性调查。”“我已经交给三冈和小林去做了。”明智插话道。为什么不交给我去做?我真想哭。“还有别的问题吗?如果有,随时可以来问我。胡子留长还需要一段时间嘛。”山岸看了看腕上的金表,掐灭了雪茄。“您辛苦了!”我马上站起来,中指紧贴裤缝,军人似的立正鞠躬。事已至此,只能咬牙去做了。在我所崇拜的巨人队获得冠军的第2天,我跟妹妹绫乃在银座见面。我跟她约好在四丁目路口的三越百货公司前边碰头。不出我所料,绫乃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我叫了她一声,吓得她倒退了好几步。我理了个板寸,戴一顶鸭舌帽,一副太阳镜,鼻子下边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胡子,身穿白底红花的夏威夷衫,肥大的长裤,白色漆皮的尖头皮鞋——怎么看都像个小流氓,连我自己都想哭。这天是星期一,也是秋分,公休日。在燕子西餐厅吃个汉堡排就等了1个小时。在数寄屋桥附近的咖啡厅也排了半天队。明明隔壁的咖啡馆有一半的位子是空的,可我那任性的妹妹非要等这家眼下最时髦的咖啡厅不可。等了半个多小时,总算等到了座位。落座以后,立刻感到周围投过来奇怪的目光。那时妹妹是都立三田高中2年级的学生,跟现在的她全然不同。头发黑黑的,直直的,像个日本木娃娃。白衬衫,藏蓝色裙子,没化妆,没耳环,显得非常朴素。虽然不是千金小姐,但完全是个清纯少女。跟一个小流氓坐在对面,周围投过来奇怪的目光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不过,绫乃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默默地用小勺子吃着冰激凌。为了躲避那些奇怪的目光,我缩着脖子,紧咬着吸管喝冰咖啡。巨人队胜利了,可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的心情为什么这么郁闷呢?我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啊?你抽烟了?”绫乃抬起头,轻蔑地看着我。“怎么?不可以吗?”我瞪了她一眼,点上烟,拉开架势猛吸一口,结果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其实我不会抽烟,这是在山岸的指示下刚开始学的。“我最近才知道,禁止未成年者吸烟法是1900年制订的,比宪法还早呢!”绫乃夸张地仰着头,说完又低下头接着吃冰激凌。“别跟爸爸妈妈说。”“害怕呀?”“害怕?有什么可怕的?我只不过是不希望他们为我担心。”“如果你不希望他们担心,你就应该回家。”“真啰嗦!”我冲着绫乃吐了一口烟,“也别跟他们说我这身打扮,这完全是为了工作。”“骗人!”“骗你干什么?当侦探就得经常化装嘛。”“工作真够辛苦的呀!”绫乃带答不理地说着,吃了一块小点心。这样跟妹妹见面并不是第一次。每隔一个月我都要把她约出来,带她吃顿饭啦,听听音乐什么的。其实是以想妹妹了的名义,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每次见面,她总要带来很多东西:衬衫,长裤,毛巾,肥皂,食物……我知道,这些东西不是绫乃为我准备的,而是母亲为我准备的。也就是说,家里完全清楚我在外面的状况。虽然我不好意思开口问,但我敢保证肯定是这样的。当我从袜子里翻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的时候,又高兴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常常感动得流眼泪。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离家出走,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外边住而已。但是,今天我把妹妹叫出来的意义跟以往大不相同。半个月以前我刚跟她见过面。“这个帮我保管一下。”等绫乃快把冰激凌吃完的时候,我递过去一个信封。“这是什么?”绫乃看着封好了的信封,上面既没有写收信人地址和姓名,也没有写寄信人地址和姓名,她感到有些奇怪。“不必多问。”“不可能是钱吧?”绫乃接过信封,对着光亮看了看。“不许看!”“透不过来。”“我是说不许开封,绝对不能看信的内容。”“你这样说的话,我偏要看。”绫乃扑哧一笑,用手指捏住了封口。“不许开封!”我指着她的手,大吼一声。周围人们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我身上。“那我回家交给咱妈总可以吧。”绫乃故意沉下脸,假装生气地说。“不许交给咱妈!你保管好就行了。”“保管它干吗?这是护身符吗?”“别多问了,万一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再把它交给爸爸妈妈。”“发生什么事?”“发生之后,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什么?”“要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不用把它交给爸爸妈妈了,你就一直替我保管着,找个机会还我就是了。”“你说禅哪?”“反正绝对不许看!”“知道了。”绫乃把信放进书包里。“你要是敢看的话,我就杀了你!”我用小流氓似的口气吓唬了吓唬她,站起身来。信封里装的是我写给父母的遗言,我做好了死的精神准备。当时的我终究还是个孩子,觉得自己能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就算是壮士了,并愚蠢地陶醉其中。在我把遗书交给绫乃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成了户岛帮的一个小喽罗。户岛帮一个叫田边贤太的,一个人走在银座的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有一把雪亮的尖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被反剪双手,架到两座楼之间的狭窄的缝隙里。袭击他的是两个人,而且都是角斗士般健壮,田边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就在这时,我英姿飒爽地出现了,照着那两个蒙面大汉一顿拳打脚踢,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扔下一句“好小子,走着瞧!”撒腿就跑了。很蹩脚的一出戏,可是田边却用闪亮的眼睛崇拜地望着我。然后我跟他说,我从乡下来,是离家出走,现在衣食无着,不知他能否帮忙等等。他二话没说就带我去见帮主,于是我就成了户岛帮的人了。因为我没参加入帮仪式,所以只能当一名见习生,不过总算是成功地混入了户岛帮。田边贤太跟我同岁,也是19岁,在户岛帮里是小喽啰中的小喽啰。大哥们总是像叫小孩子似的叫他“贤太”。我跟这小子很快就拜把子称兄道弟了。我们是六四分的兄弟,也就是说,贤太杯子里的酒喝掉六成以后,剩下的四成是我的。这表示我比他地位低,我得叫他大哥。救了他的命还得跟他叫大哥,实在有点儿不近情理,不过反正我也不是真的舍命救他,也就接受了。经常帮我的忙的一位大哥叫松永力,二十五六岁,是小喽啰的头儿。经常参加干部会议,恐怕早晚会被提拔上去。给我提供睡觉的地方的大哥叫世罗元辉。本来松永大哥安排我睡在户岛帮一辆拉货的卡车上,后来世罗大哥觉得我可怜,就把我带到他家去住。世罗的地位介于松永和贤太之间,年龄在二十三四岁,长脸,细长的眼睛,高而尖的鼻子,薄而上翘的嘴唇,前额垂着一绺刘海,像个演员,连男人都会喜欢上他的。可是,他不爱说话,脸上也很少有笑容,让人觉得讳莫如深,难以相处,甚至可以说让人感到恐怖。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为了打破沉默都不敢轻易跟他开玩笑,担心的是玩笑开得不合适他捅我一刀。世罗跟八寻帮的山岸不是一类人,我不善于跟世罗这类人打交道。我被他带回家以后,跟他接触的时间长了,却越来越不理解他了。他住在目黑不动尊附近的一间木造旧平房里,家里有个女人,不是法律上的妻子,而是所谓的情妇。房子虽然不大,但给我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一般来说,跟年轻女人在一起生活的人会把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请到家里来住吗?如果是一对老夫妇的话自然另当别论。到世罗家寄宿开始以后不久,我就知道这所房子不是世罗的,而是他的情妇租来的。他没有经过房东的同意就住了进来,并且擅自把我带来住——这些都超越了我所了解的常识的范围。情妇的名字叫江幡京,年龄看上去比世罗大五六岁。不过很有大姐派头,也不是那种好管闲事的女人。说话声音不大,跟我说话也使用敬语,谦让而拘谨,喝一小口酒就满脸通红。妆化得很淡,喜欢穿浅色衣服,不像是从事色情行业的工作的女人,而像是涩谷某个商社的办事员,总之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却对一个在黑道上混的人唯命是从,我不能不觉得奇怪:莫非她欠了世罗还不起的阎王债?令人吃惊的事还不只这些,我睡觉的地方跟他们只隔着一扇糊着一层纸的日式推拉门,他们干那种事的时候,既不要求我出去散散步什么的,也不把呻吟声压低一点。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待,只把我当作他们养的一只小猫小狗。人们做爱的时候谁也不会介意跟人类不同的生物躺在旁边的吧。可是,我非常非常地介意。如果听见他们开始做爱我就往外走,反而更加难为情,所以我只好蒙头装睡。当时的我还没有找女人的财力,在这种情况下,睡在拉货的卡车上肯定睡得更香。我在户岛帮的工作是打扫事务所,替帮主洗车,装货卸货,给神龛上供,为大家端茶倒水,跑腿买烟,打扫房间……在明智侦探事务所刚刚摆脱的这些杂事,如今又要从头做起。户岛帮对打扫房间的要求异常严格,只要有指甲盖儿大小的灰尘没擦干净,就会被他们一顿拳打脚踢,而我所能做的除了忍耐没有别的。我并不是为了在黑社会干出点儿人样儿来才参加户岛帮的,我每时每刻都牢牢记着我来这里的目的。收集情报就像吃鱼,越新鲜越好。随着时间的逝去,人们对事情的记忆会淡薄起来,证词就不那么准确了。什么事都要掌握恰当的时机,眼下我首先要做的是取得户岛帮上上下下的信任。如果人家连我的名字都还没有记住,就冒冒失失地逢人便问:9月9号晚上11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八寻帮的本间善行吗?肯定会被严厉追问,搞不好还会暴露身份。所以山岸也没有指望我几个星期就会有结果,他说,今年以内能调查出结果就不错了。我每天早上7点离开寄宿的地方,在新桥的户岛帮事务所一直干到晚上9点。我竭尽全力表现自己,不管是对户岛帮内部的人,还是对来此办事的客人,都是热情百倍,没过多久,大家就“小虎小虎”地叫起我来,就像叫一只他们宠爱的小猫。10月,巨人队战胜太平洋联盟的第一名,荣登全日本棒球冠军的宝座的辉煌时刻,我已经弄清了户岛帮的组织系统,了解了几乎所有成员的性格和嗜好,而且掌握了9月9号晚上11点左右,相当一部分人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据。在户岛帮的成员中,最难了解的人就是世罗元辉。他从来不爱说话,也不给你说话的机会,我对他的了解跟刚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进了户岛帮我才知道,黑社会的人都是自我表现欲很强的人。什么不幸的人生啦,第一次杀人的感受啦,在监狱里吃的苦啦……问一答十,甚至答二十。哪怕是初次见面的小头目,只要对他说几句奉承话,他也是有问有答,并且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但是只有世罗沉默寡言,什么都不对我说,我总觉得他的心头挂着好几把锁。当然,由于每天见面,我也观察到一些事。例如,江幡京以外,他好像还有别的女人。我注意到,他每个星期必有一个晚上悄悄离开家,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也可能是去喝酒打麻将,但一看江幡京的表情就可以推测到,世罗不是一般的寻欢作乐。只要世罗一离开家,江幡京的脸马上就变得阴沉起来,然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说那,什么要不要打扑克啦,要不要吃夜宵啦,就像有的女人为了排遣悲伤和不快对她的小狗说东道西一样。在他们眼里,我本来就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猫小狗。我也见过世罗残暴的一面。平时,他不但话少,连手都很少动。别的大哥对小弟动不动就是拳打脚踢,在街上走路被人无意碰了碰肩膀也要跟人家打一架。世罗绝对不干这种事。但是,晚上在家里,他时常变得非常凶狠,左右开弓地打江幡京的耳光,甚至是又踢又踹,用烟头烫,根本不理会我是否在场。动粗的理由很简单,有时候是因为菜汤咸了一点,有时候是因为没替他准备好换洗的衣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打人之前一句话都不说,出手非常突然,事后也不解释一下为什么。打完以后还是面无表情,默默地动着筷子。在世罗这里,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情一点都不外露的残暴,比起狰狞的面目,疯狂的怒骂来,更叫人感到恐怖。可是,挨了打的江幡京呢,总是在地上蹲一会儿之后,低头道歉。这个家庭内的暴力事件,都是这样结束的。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个延续了萨德侯爵※写法的性虐待狂。小说描写受虐者被施虐者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甚至皮开肉绽的时候,反而觉得愉悦和满足。莫非世罗元辉和江幡京就是这种虐待狂和受虐狂的情人关系?毫无顾忌地在我身边做爱,已经够变态的了。不过,从纸糊的推拉门那边传过来的声音来分析,江幡京并没有被绑起来,也没有被殴打。看来只有世罗虐待江幡京,而江幡京并不是一个受虐狂。一天晚上,世罗又悄悄离开了家。我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对江幡京说,世罗哥做的事有些过份。世罗哥白吃白住不说,京姐还替他洗衣做饭,可是他还到外边去搞女人,甚至对京姐动粗,这实在太不近情理,太说不过去了。而且世罗哥经常从京姐这里拿钱,从京姐的钱包里拿钱就像从他自己的钱包里拿钱一样。世罗哥用这些钱,不是给这个女人吃饭,就是给那个女人买衣服,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我都看不过去,京姐更受不了吧?可是,京姐却笑笑说,我不怪他,他还是个孩子嘛。年纪比世罗大几岁的京姐,是不是被世罗顽劣的行为激起了母爱本能呢?我当然不能这样直接问她,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京姐只是抿着嘴笑笑说,是在横滨认识的,除此以外不再多说。但是看着她说话时那出神的表情,很难认为她会拒绝世罗这种在黑道上混的男人。世界上的爱情是多种多样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是无法用道理说明的。不过,当时的我只不过是个19岁的毛头小伙子,还没有能理解这种事情的头脑。10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上边开始分配给我一些有点儿像黑社会的差事。例如在户岛帮的地盘里的餐饮店转转,征收保护费等等。不过,我每次都只不过是金鱼粪似的跟在各位大哥身后看着而已。但是,如果碰上拒缴保护费的店主时,我就会又是瞪眼,又是吼叫,甚至踢翻垃圾桶。还有一个差事是运送兴奋剂。从位于芝浦或横滨的掮客那里购入散剂,然后送到东京的客户手里。当然干这差事也不是我一个人,我的任务是给哥哥们当助手。户岛帮跟八寻帮一样,也干贩卖兴奋剂的勾当。贩卖兴奋剂利润奇高,但凡上了瘾,想戒是戒不掉的,会无休止地买下去,再贵也要买。贩卖兴奋剂所得到的收入,比征收保护费多得多。为了卖出更多的兴奋剂,户岛帮跟八寻帮一样,也跨出自己的地盘。结果,终于有那么一天,在户岛帮地盘以外的地方出事了。事情发生在11月5号,那天我跟着世罗和贤太,坐上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去赤坂的艾司俱乐部送货。驾驶室里坐不下3个人,地位最低的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装货的大厢里。每到一个送货地点,就由两个人去送货,一个人留下来看车。世罗和贤太去送货的时候,我溜进驾驶室,手握方向盘,踩踩刹车,踩踩离合器,换换挡……自从让我跟车送货以后,我越来越想开车了。有时间的话我一定要去考驾照。为此在户岛帮卧底的工作也非得早些结束不可。前面开过来的开着大灯的车从我的破卡车旁边驶过,后面开过来的车拖着尾灯的红色光带消失在附近的路口。便道上穿着西装的男人们匆匆忙忙地移动着脚步,然后消失在地铁站里。就像在招呼这些西装革履的人们赶快回家似的,临街的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在闪烁……突然,驾驶室的门被拉开了。“他妈的!”贤太大骂着把头探进来,吓得我赶紧松开方向盘。“怎么啦?”我这样问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因为我看见贤太一手捂着右眼,一手按着胃部,表情很痛苦。“他妈的!”贤太就像没听见我的问话,又骂了一句,从驾驶室里翻出一个发亮的东西装进了上衣口袋里,然后跳下车,逆着人流飞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我也慌慌张张地跳下车,向贤太跑去的方向追过去。他拿走的是手枪。追进那条黑暗的小巷的第一个拐角处,看见贤太和世罗都在那里。“喂!人呢?”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的贤太问世罗。“跑了。”世罗摇摇头说。“世罗哥,怎么了?”我小声问。世罗弯着腰,用一只手按着腹部,另一只手按着额头。听见我说话,他抬起头来瞪着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喂!你干什么来了?”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大紫包,像是被棒子打的。“我见贤太哥有点儿不对劲,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滚回去!”世罗哥大吼一声,“没人看车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混蛋!”我吓得身子缩成一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贤太脸色大变,顺着原路狂奔而去,我糊里糊涂地在后面紧追。回到停放卡车的地方,贤太掀开车篷,跳上卡车。我发现卡车上的纸箱被弄得乱七八糟,有些还被打开了。贤太查看了所有的纸箱以后跳下车,抓住我的脖领子大骂:“你这个混蛋!不好好看车,货都被人偷走了!”“什么?”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被贤太抓着脖领子乱摇。贤大的右眼又青又肿,像个铃铛。“怎么样了?”耳旁响起世罗的声音的时候,贤太才放开我。“货全被偷走了!”贤太狠命推了我的胸口一把,我的后腰重重地撞在卡车车厢上。“钱呢?”世罗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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