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第49届 - 魍魉之匣 - 京极夏彦-25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但是你的存在影响了阳子,令她作出伪证也是事实。熬过警察严苛的追问与近乎拷问的侦讯,你的女儿为了提供你丰厚的研究资金撒了不必撒的谎,强忍着原本不需忍受的苦闷!”黑鸦大大地晃动了翅膀,看着褪壳的蝴蝶。白蛇封闭起心灵,把头别了过去。“历经了恰巧又与赖子相同的半个月犹豫后,阳子小姐决心诈取遗产。契机就是神奈川本部的石井警部动员其所有的衰弱记忆力做成的警备配置图。她一看就知道警备很草率。她想,既然如此——外部的人士应该也很容易入侵吧。于是阳子小姐撒了谎,编造出架空的犯人——说实话,那不过只是幼稚的谎言罢了——企图扰乱搜查。原本顶多只是一笑置之的谎言,在这个莫名其妙、有如魍魉一般暧昧的古怪事件中却发挥了十足的效果。事情出乎想象地顺利,结果也促使增冈出面前来洽谈代理继承的问题。虽然失去了加菜子,取而代之入手的事物却很可观。一切超乎预期地顺利,除了木场修太郎这个活跃的存在以外。”“原来我——真的是妨碍者吗?”阳子在释放出一切后只剩下空壳子,透明的皮肤中包裹的是一片空虚。“当然不是。”京极堂代替她回答。“楠本赖子与柚木阳子,这一对彼此相似的具两面性的女性确实扰乱了事件,但此时又有另一个被害者登场了,就是久保——竣公。”——久保竣公。第四事件,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雨宫带着匣中的加菜子与她的手,多半是由森林穿越逃离现场。接着他到达车站,搭上电车逃亡了。不过或许他本人并不觉得是逃亡吧。”青木面无表情地说:“搜查员开始发挥机能大概是犯行发生的两小时后。就算只靠徒步慢慢走,应该也移动了相当大段的距离了。”鸟口接着说:“而且,就算他带着那种铁匣,相信也没人想到里面装了尸体吧。肯定——没受到怀疑吧。”“不是尸体。加菜子那时还活着。”“啊啊!”阳子瘫软地倒下了。“为什么说还活着,可是,她不是离开机器了——”我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冷水般不寒而栗。“加菜子施行过手术,也做好了止血的处置,心肺机能正常,不会马上死的。只不过我不肯定她是否有意识——”美马坂简短地、极为简短地回答:“有意识。活个一天左右——应该没问题。”那么、那么、那个——“雨宫朝西方出发”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空荡荡——“是与匣中的加菜子的私奔之旅”一名男子悄然坐在面前的座位——“第二天早上,他与前往伊势的久保竣公”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在同一班列车上碰面了”男子带着一个箱子——“久保见到了匣中的”从箱子里传出声音。“还活着的加菜子”匣子里恰恰好装了个美丽的女孩。啊,原来活着呢。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那篇、那篇小说——里头写的,原来全部都是真实的吗!”下一个瘫倒的人是我。夏木津幻视到的,久保的、记忆里、——那个在窗子里探视的女孩子是谁?果然是加菜子吗?“匣中的少女把度过扭曲人生的新进幻想作家也一起带往彼岸了。他就跟他小说中描写的一样,被加菜子的幻影所迷惑,想尽办法要得到一个相同的少女。最后,他决定自己动手做。”“这就是动机吗!”青木猛然站了起来,椅子跟着飞跳了起来。“那么,那些女孩们果然是被人活生生砍下手脚吗!这混蛋!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绝不容许!实在太愚蠢了,叫人无话可说。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做不出来的嘛!疯了。凶器是柴刀,用柴刀从连接处将手脚一刀砍下,这样哪可能活得了嘛!呜……”青木高声大叫很快又蹲下,表情痛苦不堪。他的伤还没好,根本没好。“没有人会相信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能办得到。就算是久保,原本也不可能相信——在看到加菜子以前。要是他没遇到雨宫,见到加菜子,那个恶魔也不会降临在他身上了。”京极堂以带着黑眼圈的凶恶眼神瞪着美马坂。“你的确什么也没做。”然后又转回面对大家说:“里村的见解非常正确。久保做过实验,也试过刀。我不知道他是绑住女孩还是先让她们昏迷,总之他先砍掉手,但这很困难。第一个女孩因为还不熟练,所以砍失败了。这个阶段,就算少女还有意识,大概也会因剧痛而失去意识。砍断第二只手后,他逐渐习惯了。下过切砍的动作虽熟练了,但等到砍下脚的时候,少女已经因过度失血而——死了。久保并不是在杀死后急忙砍下,而是少女们在被砍下手脚中逐渐死去。他——并没有杀意。”“可、可是,他完全没处理伤口的话,肯定会……”鸟口似乎也快崩坏了。“久保手指断掉时也是没做处理就自行愈合了。常识下人人都知道——手脚被砍下一定会死。可是这个常识在加菜子这个活证据面前,什么效力也没有啊!”“求求您,中禅寺先生,别再说了。”青木以趴在地上的姿势向他哀求。“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好吧,我不说了。那么,第四个事件就此结束。接下来的最后一个事件的主角就是你,美马坂幸四郎!”京极堂背对着美马坂说。“喂,事件不是只有四个——”“刚才不是就说过了?关口,今天早上——变成五个了。好了,美马坂先生。”“把放在那里的久保交给警察吧。”京极堂指着美马坂身边的平台上的匣子。久保——匣子里面装的是久保吗?那时我的心中似乎浮现了某种形状。那是只长耳、头发光亮秀丽的,魍魉。“中禅寺,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事关人命,我不能把患者交出去。”“反正这栋建筑物很快就要停止了吧!久保带来的钱撑不了三天,而你也拿不到柴田的遗产了。”美马坂站起来。他爬虫类的眼睛里依旧不带情感的色彩。“京极堂,这是怎么回事?”“夏木津在‘新世界’把加菜子的照片给了久保。久保在这次的机缘下得知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沉溺于观赏照片之中。此时——楠本赖子来了。赖子很惊讶。久保从她身上得知,有这么一号能完成了自己不断失败的实验的人物与这间研究所的存在。”“楠本赖子——”青木喃喃自语。“后来赖子的实验也失败了,久保创造的匣中少女全都腐朽,变成了久保最痛恨的污秽且不完全的状态。因此,久保决定向先达讨教。久保下定决心准备好他继承来的所剩财产——所有一切能动用的金钱,来拜访这家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在出发之前恰好碰上青木。久保一一打倒了青木、木下这两位顽强的刑警,来到此地。”美马坂依旧不为所动。“美马坂先生,我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认同你的伟业。就算是这次的事件,如果你后来没有失控的话,我本来也不打算出面的。但是你做得太过火了。或许你的所作所为很有意义,在学问上也极具价值。但是只要你还维持这种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就会不断产生牺牲者。你在不知不觉间潜入了许多人的内心空隙之中,让许多人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雨宫典匡、久保竣公、须崎太郎、楠本赖子、楠本君枝、被杀害的三个少女与其家人、寺田兵卫——就连木场修太郎也差点因为你从刑警变成犯罪者。不只他而已,这里在场的全体人士都在缝隙之中见到了不该见的事物。不,应该说被迫见到才对。请你适可而止吧,现在立刻中止这场活体实验吧。”京极堂静静地以不输美马坂的气势向他威吓。“住口,中禅寺,你懂什么?这些问题都是他们自己主动靠过来才产生的,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什么也没做。医生切割患者的身体是犯罪吗?为了维持生命切除多余器官很骇人听闻吗?别把我的行为跟久保的杀人魔举止混为一谈!”一来一往的争论停止了。地鸣。匣子里的生命脉动。这是,那个,那个匣中男子的,生命之音吗?我们现在身处于久保的内部吗?另外一人——久保竣公从一开始就与我们同席。他在那个匣子里,而且,现在也还在。想看。我想看匣中的样子。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匣中的久保竣公。“我可没将之混为一谈哪。我只是在对你忠告罢了。”“忠告?”“美马坂先生。你的目的推至极限,就是把脑之外的部分全部以机械取代以达到永生是吧?”“没错。人类不需要会变丑变衰老,进而污秽了精神的不完全肉体。肉体不过是容器,是暂时的住处。如果有永恒不变的肉体,就能让人类变成只需进行纯粹精神活动的完全意识体。没有无聊的杂念,也不必与愚昧的社会产生瓜葛,是无上幸福的千年王国。”“问题就在这里。”京极堂严峻地说:“你是科学家吧?我赞同身为科学家的美马坂幸四郎,但并不赞同身为传教士的美马坂幸四郎。科学是技术,是理论,但却不是本质。当科学家谈论幸福时,他就不该装出科学家的面貌。无上幸福的千年王国——这种话不是你该说出口的。”“为什么?中禅寺,你是输不起吗?”“我是在为你驱灾解厄哪,美马坂先生。”京极堂原来打算从美马坂身上除去科学的诅咒吗!如同他剥夺了增冈身上的虚荣与优越感一般。那青木是被驱除了什么?福本呢?鸟口呢?京极堂在不知不觉中在他们身上驱走了魍魉吗?那么木场呢?阳子呢?还有我自己呢——?我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京极堂正与美马坂以视线交战,我必须伺机而动。“你就那么讨厌变丑的绢子女士吗?肉体的衰弱会导致精神的衰弱是当然的。但能拯救她的并不是这种丑陋的匣子,而是你的忍耐、包容与理解。你完全不做这些努力,不愿意正视现实,逃避到学问的世界。想治疗绢子女士的纯粹心情,不可能变成如此恶魔般的结果。你是将患了难治之症的妻子与女儿赶出家门的残忍的人,你应该先承认这点。”“少自以为是地评论他人,与你无关,我无心听你说这些愚昧的虚妄之言。”“我并不期待你会诚心悔改哪,美马坂先生。我并没有自以为是。我——一点也不在乎你,因为你是很坚强的人。我担心的是阳子小姐。”“请您停止吧,中禅寺先生。别、别再说了。”阳子阻挡在两人之间。她显得虚弱不已。“我父亲把他的一生托付在这个实验上,求求您、求求您让他将之完成吧——”“阳子小姐,醒醒吧。妳们已经没有继续运作这个匣子的金钱,继续下去的话只会让妳的父亲沦为杀人者。”“可是将他拿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啊。”“没错,妳的父亲早知如此却仍执意实验。”“在还能动的时候,求求您在还能动的时候——”阳子倒在地上。“让他尽情实验吧——”电灯闪烁着。木场悄然站起。“京极,够了,让你担心太多了。接下来是我的——不,是我们的工作了。里面装着久保是吧?”“木场先生!别过来。”阳子站在美马坂与木场之间。“让开。”木场的视线看着阳子的脚尖。“求求您,反正、反正里面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话,求您等他死了再逮捕吧。在死前让我父亲……做研究……”“阳子,妳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被逮捕!我什么也没做。”“阳子小姐!”京极堂站在阳子身边。漆黑的男子,与透明洁白的女人。“够了吧。妳已经没必要跟这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妳的心已经在动摇了,顽固并不见得是好事。”阳子面无血色,变得完全苍白。“木场修!你来照顾她吧。”京极堂朝木场用力推了阳子一把。木场抱住差点跌倒的阳子。“京极!干什么?”京极堂定定地看着木场。“我的工作还没结束,先请警察在一旁稍候吧。阳子的魍魉十分顽强。美马坂先生,我有事要问你。请你在阳子小姐面前清楚地回答。”京极堂看着阳子。“阳子小姐!请妳仔细听好。”但美马坂依然毫不动摇。“什么魍魉,愚昧。我没什么好愧对自己的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京极堂打算做什么?“你当然知道加菜子这个女孩子吧?”“已经够了!中禅寺先生,我什么也没对父亲说过。所以父亲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恐怕——”阳子在木场厚实的臂膀中挣扎,木场流着汗闭着眼睛。美马坂以雄浑的声音回答:“阳子说的并不对。如果你想问那件事情的话,我当然知道。而且我是在知道之下仍去做的。”阳子突然停止了挣扎。“我想也是。那么你为什么要救加菜子?因为她是无可取代的血亲?还是基于尊重生命的医疗行为?或是其它?”“当然是为了实验。只不过她如果没被送到我手上早就死了,结果上说来算是被我拯救了。只不过是——实验体碰巧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罢了,不管是患者是谁都一样。”“阳子小姐,妳听到了吧。这位美马坂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妳心中的美马坂的形象不过是种幻想。”阳子凝望着父亲,父亲只是看着机械。“阳子小姐,妳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包庇这个人了。无疑地,妳的父亲美马坂所做的非人道的行动正是一切不幸的开始。因为他的行为,妳才会离家出走,妳的母亲才会苦闷不堪。也因此,后来妳才会与柴田弘弥演出了虚假的私奔,导致妳必须背负着十四年来必须不断说谎的枷锁。阳子小姐,妳才是这个男人的被害者。不,最可怜的应该是加菜子吧。加菜子她——”“加菜子她——”什么?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我想知道。我想知道这对父女的秘密。“中禅寺!这女人是我的女儿,女儿帮助父亲又有什么不对。你别想多嘴。我没打算停止这场宝贵的实验。我已经征得患者的同意,这是正当的……”“美马坂!你、你做了什么!”木场放开阳子,推开京极堂。“快住手,大爷,你去照顾阳子小姐吧。”“啰唆。”木场逼近。“给我说!”京极堂连忙抓住木场的肩膀想将他拉回。“住手,别问!你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任何帮助!别妨碍我办事。”“住口!京极,你不过是跟事件无关的局外人。局外看戏的人别想插嘴!”“笨蛋,你去看好阳子小姐吧。”“让开!”在木场强大的腕力下,京极堂被推得飞了出去,撞上计量器。“既然法律没办法制裁你,吃我这招!”木场揍了美马坂一拳,眼镜被打掉了。“刚刚只是预习,这是加菜子的份!”美马坂被打飞出去,倒下来时撞上了平台。台上的匣子摇晃,原本整齐排列的止血钳及手术刀一一散落在地板上。“别再打了!”阳子缠住木场背后。“求求您,木场先生,他是……”木场抓住美马坂的领子一把将他拉起。“没必要说出来,阳子小姐,千万别说京极堂恢复态势,青木与鸟口也加入乱局之中。增冈茫然地站着。福本不知为何守住出口,我则又更走近匣子的旁边。“放开,你的女儿是……”“加菜子是……”“别说,阳子小姐!”“加菜子是,爸爸的孩子。”木场原本高张的情绪倏然,消失了。京极堂抓住木场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世上有很多事不需要问出来!如果能让她不必开口的话,再过不久——”“原本再过不久,这个人的魍魉就能驱走了……”美马坂摇摇头站起来,步伐蹒跚地坐上椅子。“加菜子是——我与阳子之间的女儿。但是那也不代表什么。中禅寺,我是医生,不管是父母还是兄弟,躺在病床上我都一视同仁。”“你的主张并没有错,但是你做得太过火了。”生命的吼叫声。轰轰的巨响。疲劳感。木场大口呼吸,肩膀上下起伏。“美马坂,你这混蛋、凌辱了你的亲生女儿吗。你这算什么医生!算什么科学家!我才不原谅你。你、只因为、治不了老婆的病、就……”木场气喘吁吁地说。“阳子小姐,你不是被赶出去,而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吗?”增冈已经不再摆出一副律师姿态。“你把又是亲生女儿,又是孙子的加菜子,用你那双手亲自——在活着的状态下解体了吗?”青木按着胸口抬头瞪美马坂。我缓缓地绕过去,移动到美马坂的背后,匣子就在旁边。我好想看——匣中的久保。“美马坂,我一定要杀了你这混蛋。”木场的手摆在收起来的手枪上。“住手。”京极堂说。“各位——中禅寺先生、木场先生,请别——责备我父亲。”阳子说完幽幽地站起来。“不是父亲的错,一切都是我不好。”“阳子,别说了。”“没关系的。是我主动诱惑父亲的。我爱上了父亲,我想从母亲手中夺走父亲。一切——都是从我的邪念开始的。”阳子有如水蒸气下的景物般摇摇晃晃地走近美马坂。“我很讨厌母亲。我讨厌一天天变丑的母亲,讨厌得不得了。就算是平时雄赳赳气昂昂、富有知性又伟大的父亲,在母亲面前也只是个奴隶。母亲患了难治之症,那不是父亲的错,可是母亲却责骂、轻蔑无法治疗她的父亲,而父亲只能不断忍耐。我无法容忍,好几次都觉得母亲死了算了。父亲舍弃了名誉与地位,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母亲。但是他的心意却一点点也没传达到母亲心里。我哀怜这样的父亲,我觉得他好可怜。所以、所以——我才会觉得那样的母亲不配跟父亲在一起,所以——”站在美马坂背后的我,正面看着靠近过来的阳子。那就像是电影里的情景,没有感动,单纯只觉得美丽。阳子继续她的独白。“所以,我才会想要安慰父亲。我深爱着父亲,同时我的容貌也与过去美丽的母亲别无二致。”“住口,阳子,我不想听妳的感伤——”“我会离开家并不是因为我被赶出去,而是父亲主动离开的缘故。他看破了这个腐烂的生活,为了潜心研究而走。是的,父亲爱着母亲。即使是得到那种病症,变得如此丑陋的母亲,父亲也仍深爱着她。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想要尽快开发出治疗法。我好不甘心。我恨母亲,想欺负她,将她折磨到死。反正只要我不照顾她,那女人很快就会死了,要杀她易如反掌。我对她在立场上拥有绝对的优势,我想杀随时能杀,但是我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我每天每天在她耳旁说着怨恨的话。当时的我有的是年轻,她则什么也没有。”阳子走过了美马坂身旁。我这时才第一次感觉到恐怖。这里不是我能入侵的空间!我害怕起来,这里是不可开启的,隐密之匣。但是,“母亲知道父亲的住处,可是说什么也不愿告诉我。我对于只告诉母亲住处的父亲感到很悲伤,对于已经如此崩坏却又藕断丝连的夫妇羁绊感到很嫉妒。”阳子缓缓地摇晃着。匣子小幅度的振动随着她的摇晃转化成大型的晃动。“当我知道我怀孕时,我真的很高兴,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因此,那个柴田的提议对我来说是顺水推舟。私奔——有一半是真心的。我本来就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后来虽然失败被抓到,反正钱拿了就好,之后的援助金也只是顺便。我是不怎么聪明,但笨归笨也并非完全没有欲望。”增冈取下眼镜擦汗。知识与教养,在这个匣子里什么用也没有。“加菜子是个好孩子。雨宫很热心地帮忙我照顾母亲——但我最后还是对母亲见死不救。听雨宫说,母亲入院之后曾寄过好几封信给父亲。她的手部活动不便,所以是请护士为之代笔。我听到这件事非常不愉快。不过我有加菜子,也不认为自己输给母亲。反正只要丢下她不管,那女人迟早会死——”是京极堂提过的要求离婚的信。“因此她入院之后我只去医院两次。后来死了也不觉得悲伤。十几年来,我把这一切藏在心之匣里,盖上盖子,闭着眼掩着耳,才总算能让自己觉得过得有点幸福。或许全部是雨宫的帮忙吧。中禅寺先生刚刚说的没错,他是个很幸福的人。我在他的帮助下,总算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是鬼,不,是更加莫名其妙的,虽恐怖却又模模糊糊的东西。”魍魉。那就是魍魉。我心中的魍魉也,动了起来。“须崎自我孩提时代就经常在家里出入。一开始我见到他来摄影棚时很惊讶。他对我说,他知道我有孩子,还说他知道父亲是谁,要我给他点钱。那时的我很迟钝,惊讶归惊讶,但没立刻想到这件事如果公开会造成什么影响,也没想到那是他在对我勒索。后来,须崎死缠烂打地跑到摄影棚好几次。不过说是勒索,其实要求的金额也没多少,他向我索求肉体关系时我拒绝了,他也很快就放弃。不过在拒绝太多次金钱上的勒索后,他说要让加菜子知道,所以我立刻隐身了。”美马坂的背部一动也不动。阳子背对着美马坂朝向我。她的眼神涣散,瞳孔之中开放着无间地狱的入口。刚羽化完毕的蝴蝶现在正徘徊于迷宫之中寻找出口。“——在现在的家里与加菜子和雨宫度过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像个人的生活。所以增冈先生来洽谈遗产事宜时——我真的觉得很困扰,希望他能早点回去。我之所以没老实说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理由一点也不复杂,就是因为雨宫先生同列席上而已。虽然他再过一年就结束他的责任了,不过他曾经说过,任务结束之后还是想跟我们一起生活,而我也如此期望。所以,我不希望让他知道事实——加菜子是与我的亲生父亲生下的有违伦常的孩子。雨宫是因为一心以为加菜子是弘弥先生的孩子才会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事到如今我说不出口,也不希望因为说出真话而破坏了今后的生活。但是我也不能让加菜子继承遗产。我不希望加菜子成为柴田弘弥之子。我希望那孩子永远是我爱过的第一个人,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人——美马坂幸四郎的孩子。”“所以说加菜子——是你的女儿,也是美马坂的女儿——亦即妳的亲生妹妹。妳虽说了很多谎言,却也一直呼喊着真实——”京极堂说。“所以说——妳并不是因为崇敬母亲才将艺名取为绢子。阳子小姐——是因为妳想要取代你的母亲,想取代美马坂绢子吧。妳想要成为美马坂幸四郎之妻绢子——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的。”“是的。美波是从美马坂的美与父亲出身地的神社而来的。”“是德岛的弥都波能卖神社(注)嘛。”注:弥都波能卖是冈象女神的万叶假名(假名发明前借用汉字的表音方式)名称,念法相同。“您真的什么都知道呢。”阳子以她鲜红的嘴唇笑了。“加菜子不在之后,我才总算了解了母亲绢子的心情。我是——全世界最过分的女儿。一想到母亲是在什么心情中死去的,我就痛苦得几乎要昏迷。木场先生——来我家的那天,我写了致给母亲的道歉函。威胁信的时候也一样,木场先生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最悲伤的时候现身。”我看了木场。他的表情隐藏在计量器、机器构成的肝脏肾脏背后,无法看清。“我把长期以来切割出来的父亲照片放回原本一起拍照的母亲身边——我向佛龛里的母亲道歉。道歉了不知多少小时,哭到眼泪干枯,最后——我下了决定。”“什么决定?”是木场的声音。“我果然还是——喜欢美马坂幸四郎。压抑的情感几近疯狂般地满溢而出,伴随着残酷的现实,那股情感又再次回到我的心中了!”阳子总算回头,看着美马坂。木场站在美马坂的对面。美马坂与阳子面对面。现在任何人都注视着他们两人。现在的话,现在的话——我朝匣子伸手。匣中有“想干什么!”美马坂发觉了。“关口!住手!”京极堂向我恫吓。“你想窥视匣子还早一百年哪!难道你也想跟久保、雨宫一样到另一侧去吗!”另一侧的世界——幸福就在那里——“如果你真心希望如此我也无所谓,在场的人似乎全都希冀着另一侧的世界。听好,那是幻想,是不该被开启的东西!”我全身失去力量。软趴趴地跌坐在地上。就像过路魔离开后的赖子一样。“京、京极堂,魍、魍魉到底是什么?”“关口,魍魉就是境界线。抱着轻率的心情接近可是会被带往另一侧哪。”“我、我……”我在不知不觉间,与久保一样变成了搜集者。在窥视了许多人的内心后。在知道了太多秘密后。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又看着站在原地的美马坂与阳子。“至于科学,也是一种境界线。美马坂先生,若是放任不管,你也会到另一侧去!你要去随便你,至少把阳子留在这里!你刚刚也听到阳子的告白了,他是这一侧的人。这是你身为父母的——”“中禅寺,感谢你逆耳忠言的再三叮咛,但我终究是听不进你的忠告。”美马坂似乎看开了。“什么?”“我要跟阳子一起下地狱。”“爸、爸——”美马坂朝向京极堂。“阳子,够了,我已经十分了解妳的心情了。”“爸爸!”“会变成现在的情形不是妳的错,是我缺乏理性,没能拒绝妳的诱惑所造成的。中禅寺说得没错,我得向绢子道歉。因为——”美马坂不看阳子地说:“——因为,我也爱上妳了。”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十分悲伤。“所以,我更不能停止这个研究。因为这是为了我自己与阳子——妳的研究。”阳子心情激动,木场接近她。美马坂与京极堂对峙。“中禅寺,你说我潜入他人人生的缝隙,打乱了他们的一生。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未经同意闯入并打乱我的人生的人就是中禅寺秋彦——”美马坂甩下巴指着京极堂。“你啊。”“呵,这倒有趣。”很意外地,京极堂竟然笑了。“你知道你玩弄的那些诡辩是多么令身为科学家的我困扰吗?我是科学家,我在奉物理法则为绝对准则的世界里思考、生活着。你——却打乱了这个规则。我处理的对象不是原子也不是中子,是人类。医学必须将人类视为物品来处理。如果说开刀会痛、吃药会苦就不治疗的话,受伤、生病都好不了。你根本就知道这个道理,却又毫不在乎地向我开启了精神世界的大门。你并非浑然不知,而是明知故犯。我多么想对你还以颜色啊!对于身为科学家的我而言,眼睛并非心灵之窗,而是眼球与视神经。是巩膜与脉络膜与视网膜与水晶体与睫状体与玻璃体与角膜。我在瞳孔深处看不到心之黑暗也看不到希望之光。所以你看!这个人工人体是我创造的。你不管说再多都无法创造出永远的生命!可是我创造出来了,再过不久就能完成。科学是境界线?少瞧不起科学,科学是真理,是本质!”“美马坂先生,那只是幻影哪。”京极堂为什么能若无其事?“你其实已经看过了吧?”“看过什么!”“当然是瞳孔深处的光与暗。所以你移植不了映着心之黑暗的角膜,不,是变得办不到了!所以你才会在活体移植的研究上挫折,所以你才会完全舍弃当初原本想平行研究的免疫与基因操作及生命科技,只能全心全意投注在如此丑陋的人工人体的研究上!”“中禅寺,住口!”美马坂开始混乱了。他听了阳子的告白俊,他那固若金汤的防御总算开始崩了一角。由其缝隙中窥见黑暗,京极堂难道毫无所感吗?为什么这个黑衣男子不会被带到彼岸!但是美马坂仍旧很顽强。“但是中禅寺,你也给了我一个提示。世界并非只有外在的世界,脑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内在的世界。那是脱离一切物理定律的世界。而且认识外在世界的器官也是脑。只要刺激脑的某些部分,即使没有体验过也能拥有相同感觉。我们可以靠电流的讯号来创造出与实际体验相同的记忆。也就是说,这个外在世界全部都能置换成电流的讯号。那么,只要脑能永远存活就等同于不死。所以我才要舍弃人体这种污秽不完全的载体,创造出完全的脑的载体!”“那你那个匣子就是完全的载体吗?”京极堂朝美马坂走近一步。“正是。再过不久即将完成。虽然你说没有装置可取代人体的接受器官,但这种东西是没有必要的。我已经设计出实际上没看过没听过没嗅过也能获得相同刺激的装置,这个实验需要能正确表示意志的实验体,所以无法以类人猿代替。”“你打算用久保来实验吗?”“打开头盖骨,埋入电极,即使切断视神经也能看到景色,能听到音乐却不需要鼓膜、蜗牛、柯帝氏器。怎样!很完美吧。在这里有永远不会衰减的无上幸福!”他的声音完全超乎了寻常。“疯了——”鸟口说了这句,向后退了几步。增冈以像是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美马坂。青木站起来。京极堂说:“鸟口,他的精神很正常。他很认真地这么想。”由我这里看不到美马坂的表情。京极堂更向前踏出一步。“美马坂先生,你办不到的。你的理论错了,而这里也没有那种装置!那只是你的妄想!”“中禅寺,你很不甘心吧。那些嘴上胡扯着什么灵魂的救赎、永远的真理的宗教家们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一死!你也一样,只有一张嘴皮子,只会诡辩罢了。”“美马坂,你知道吗?意识并不是只有脑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是因为他保有完整的人体,脑髓只是个器官。部分有所欠缺的话的确还能弥补,但只剩脑部的话什么也不会留下。身体与灵魂是密不可分的。”京极堂又更走近一步。“脑髓也只是一个部分。把脑当作人的本体,就跟以为灵魂藏在人体里面一样可笑。没有现世自然没有彼岸,没有肉体自然也没有心灵。”“你只是输不起而已吧。”京极堂接近到脸几乎要与美马坂相贴,美马坂被他的气势所摄伏,后退倒在椅子上。“美马坂先生,既然你还不肯接受,那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他的声音有如私语一般低沉。京极堂把脸靠上去,美马坂的鼻尖与京极堂的肩膀几乎快要相碰。他在美马坂的耳旁,以那极端低沉的嗓音说:“——脑只是镜子。连接在机械上的脑所生出的不是脑的原主的意识,而是所接续的机械的意识。好了,不实验也不知道。如果说做了之后才发现真是如此的话,你——该怎办?”美马坂有如坏掉的放映机所播放出来的慢动作影像,以极为缓慢且不自然的动作转头看着京极堂。他的眼睛张大得不能再大。“你说谎,这种事绝无可能。”“岂是谎言,这可是我说的哪。”在这短暂的间隔中,时间暂停了。至少那股轰轰不绝于耳的机器声在我耳中消失了。“如果你在一瞬之间相信了我的话,美马坂先生,你就输了。这就是诅咒,是你的领域中无法使用的我唯一武器。”美马坂陷入了茫然自失的状态。“好了,就到此为止吧。阳子小姐的痛苦告白就当作是闭幕吧。久保与加菜子不同,是不需动手术的健康体,所以你势必会被问罪。只要你还住在这个世界,你就必须赎罪。”木场与青木靠近他。“好了,走吧,美马坂先生。久保——还活着吧?”“当然,但是——其实这栋建筑的燃料只能再撑几十分钟,终究要死。我是杀人者。”美马坂的那个已经被驱除了吗。木场走近久保的匣子。“但除了这里以外,也没有别的地方能让他活下去了。”美马坂说完看着匣子。木场伸手要拿匣子。不对,还没被驱除!这时阳子撞向木场。“不行!”“做什么?”木场抓住阳子的肩膀将她制服。美马坂站起来。“阳子!”果然,美马坂还……“来吧!阳子。”“不行!别过去。”“让我去。”不对,美马坂的眼神很正常。“阳子!中禅寺刚刚说的是谎言!我的研究没有问题!一直以来让妳吃了很多苦,现在总算可以结束了。只要这个实验成功,接下来就轮到妳了。到没有毁谤没有中伤没有辛劳没有犯罪,不管道德还是伦理都不再有意义的世界去吧。放心,我也会一起去,没什么好怕的。每天都能给妳美妙的记忆。在那里父亲与女儿的关系不再有意义。在那里,任谁都能相爱!我也想让加菜子享受到那个世界,这件事是我唯一的遗憾。对了,送给妳加菜子的记忆吧。这么一来……”“美马坂先生!你……”“中禅寺,你就一个人留在那里吧!阳子!来吧,我爱妳!”“别去!”木场用力抱着阳子,不让她离开。突然间,他睁大了他的小眼睛看着阳子。军服上两道红色线条窜流,滴到地板上。“木……场先生……”“阳……”“请……原谅我……”阳子离开木场身边,快速抢走了台上的匣子奔向美马坂身边。管线霹哩啪啦地发出声音一根根脱落,各种颜色的液体化作飞沬洒落一地。美马坂抱着阳子的肩膀趁这一瞬间的空档逃到墙壁边。“痛!”木场的侧腹插着手术刀。木场向前倒下,青木跑到他身边。“阳子小姐!这样做真的好吗?”京极堂大叫。福本慌忙跑到外面,打算去呼叫其它警员支持。鸟口代替他守着门口。我一步也动弹不得。阳子叫喊,其声足以撕裂喉咙。“我要跟这个人一起下地狱!我的故事,由我自己来闭幕!”谁也不敢动。阳子抱着匣子,靠在美马坂身边。带着悲壮的表情,她的脸庞有如化妆后一般美丽。“阳子。”“爸爸,这样一来就能继续实验了。”“——我知道了。走吧,妳不后悔吧。”鸟口感觉到警官的到来,正当要打开门的瞬间,两人移动了。“啊啊,电梯!”我拼了命地大叫。除了鸟口以外,只有我的位置能看到电梯。“住手!他们想死啊。”布满了墓碑般的脏器之匣与血管的地面令全体的动作缓慢。等到鸟口赶到时,电梯的门已经关起来了。“糟了!”阳子与久保与美马坂消失于电梯之中。“放心,下面也有警官守着。”抱着木场的青木大叫。增冈恢复了冷静,喊说:“看清楚!不是到下面,是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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