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摹画自《今昔续百鬼》卷之下?明魍魉——形如三岁小儿,色赤黑。目赤,耳长,发润。好食亡者肝。今昔续百鬼?卷之下——鸟山石燕/安永八年(1779)鬼仆之事——芝田某管帐差役,数年前承美浓建筑差役之请至该地,与一仆同行。该仆平日忠实值勤。某日,夜宿旅店,半夜醒觉,不知是梦是真,见该仆前来枕旁细语:“吾非人,乃魍魉之辈也。今不得已欲告假,请大人准之。”曰:“既为不得已,准之。顺闻详细。”。该仆云:“吾辈之责乃依序取死者亡骸,今当至旅宿下一里处取某百姓之死骸是也。”语毕,不知去向。或以为无稽之梦,遂忘之。翌朝闻该仆去向不明大惊,至一里下某百姓处问其母之事,问言“今日送葬,至野道时俄然黑云大作,棺中死骸失矣。”益觉惊奇。耳囊?卷之四——根岸镇卫/天明~文化期(1781~1817)火车摹画自《图画百鬼夜行》前编?阳火车——西国云州萨摩边境或东国一带有异事。葬送之时,俄有大风雨,其烈足以吹倒往来行人,葬棺时被吹飞。若掷守护数珠则异事消。否则棺木飞走,失其尸。此即火车捉尸,乃甚为恐怖耻辱之事也。愚俗有言:生涯多为恶事,地狱火车来迎。火车抢走死尸后撕裂其身,挂于山中树枝岩头。火车之名,乃佛者先言(中略)。捉火车事,和汉多有事例。曰此乃魍魉之兽所为,魍魉或作罔两、方良。酉阳杂俎引周礼曰:“方相氏殴罔像。好食亡者肝。而畏虎与柏。墓上树柏。路口致石虎为此也。”。此兽常于送葬之时出来危害。故汉土圣人之世,方相氏披熊皮,作四目之形,大丧之时立于棺柩前,持戈入穴,击四隅,乃为殴此兽是也。此即险道神。或可见事物之源。茅窗漫录?下之卷——茅原定/天保四年(1833)祖母去世,紧急返乡。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荡荡。车厢中只坐了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或许是因为今天不是假日,没人想去乡下吧。今天天气真好。凉风从车窗溜进,吹拂在额上脸颊上令人舒服。带着些许故乡气息,多么令人舒服。连日工作的疲惫令人沉沉入睡。正当在恍然睡梦中梦见昔日时,一名男子悄然坐在前面的座位。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有着一张睡眼惺忪、仿佛人偶般的脸。在这么空荡荡的车厢里,为何特意坐在前面呢。细细地反复思考。男子带着一个箱子。非常宝贝地放在膝盖上。有时他也会对箱子说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看清箱子里究竟放了什么,但因睡意实在太浓而作罢。或许里面放着壶或花瓶之类吧。是个大小适中的箱子。男子有时也会发笑。“呵。”从箱子里传出声音。清澈如铃声般的女声。“听见了吗?”男子问。像是由留声机喇叭传出般的说话声。没办法表达同意或者否认。因为仍在梦乡中。“请勿对他人诉说此事。”男子说完便掀开了盖子,展示箱子内部。箱子里恰恰好装了个美丽的女孩。女孩脸蛋仿佛日本人偶。那肯定是尊做工精细的人偶。箱子里装的,大概是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蛋,不禁微笑起来。见状,箱子里的女孩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来,“呵。”的一声。啊,原来活着呢。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1楠本赖子真的很喜欢柚木加菜子。不管是加菜子脖子附近的细致肌肤、柔顺飘逸带着光泽的头发,或者游移不定的纤细手指,她都很喜欢。赖子特别喜欢加菜子那双虹膜又大又黑的眼睛。那双眼有时锐利得像要射穿人,却又总是湿润明亮。湛满仿佛能吸人入内的深邃色彩。每当加菜子闭上眼睛,入神地听着音乐时,赖子总是很想把嘴唇轻轻贴在她粉嫩红润的脸颊与眼皮之上。不知被这股冲动折腾过多少次。但,赖子绝不是同性恋者。她所抱持的情感与同性恋者有点不同。赖子从未对其他女性有过这类欲望,且对加菜子也不可能真的付诸行动。但是,在加菜子身旁时感受到的那股沉静的昂扬感,却比任何恋爱都更哀切;飘荡于她身旁的淡淡芬芳,也让赖子的心情不知悸动过多少回。加菜子在各种层面的意义下都悖离自然而活。赖子如此认为。加菜子比班上任何人都还要聪明,比任何人都还要高洁、美丽。从不与他人为伍,独自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宛如唯一的人类混入了兽群当中。她既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也从不感到痛苦与烦恼。加菜子年仅十四岁就显得豁然达观。所以赖子不禁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她在班上之中就仅仅只与自己较好?不晓得这看在其他学生眼里究竟作何感受,自己也从未揣测过同学们的想法。总之,在大家面前加菜子只与自己亲密这件事是赖子唯一的骄傲。赖子没有父亲,生活也绝称不上宽裕。能来这间学校上学虽是母亲辛苦筹措的成果,但对赖子而言却只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班上同学全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所以在生性内向且不知世事的赖子耳里,同学间的对话全像是外国话,粘稠交错在一起,一句也听不懂。在学校里学到的全是低人一等的感受,赖子每天为了去受伤而预习,又带着当天受到的伤痛回来复习。所以加菜子第一次对她说话时,赖子吓得不知如何回话。“楠本同学,一起回家吧。”加菜子不管对谁都用这种男性口吻说话。在加菜子面前,别说是男女的区别,就连师生间的上下关系你也变得毫无意义。两个人漫步行走在长满了不知名花草的堤防上,赖子始终低着头,直到镇上的寂寥工厂前道别时仍不敢发出一语。赖子回家后,仍在震撼之中而无法入眠。自己并没有劣于他人。不,如果家里不穷、父亲还在的话。凭着赖子美丽的容貌,相信更胜其他女孩一筹。事实上,赖子常见母亲带回的浑身酒臭男人们投以好色的眼光,是个容貌秀丽的美少女。隔着一层水银薄膜,镜中的自己与加菜子的形象合而为一。赖子的心中似乎有股莫名情感隐约地膨胀了起来。赖子并不清楚加菜子的身世,加菜子也从未过问赖子私事。所以赖子才能在加菜子面前仅凭如花朵般明亮的表面来交谈,不必暴露出自己最讨厌的根部。但是——加菜子一定知道赖子的一切,所以她才不会像其他女孩们说些只有表面、空空泛泛像听不懂的外国话。赖子非常了解她的话语,同时也开始觉得自己的话只有她才听得懂。加菜子常邀赖子一起在夜间散步。她们先在工厂前会合,然后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小镇徘徊,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她们不会到闹区去,所以从未被抓去辅导。白天走过的地方、见惯了的街景,在加菜子的魔力下幻化成陌生的异都。小巷子里的黑暗与电线杆的黑影,一切都让赖子心跳加速。“楠本,你要多多沐浴月光比较好。”加菜子快活地说着,灵巧地转过身来,柔嫩的脖子在月光下辉映出苍白光芒。“因为月光具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魔力吗?”“哎,又不是在说童话故事,不过是因为月光是阳光的反射而已哪。所以说,虽然阳光能给予动物植物生命力,但月光已经是死过一次的光芒,因此不会带给生物任何助益。”“那岂不是没有意义吗?”“并不是有意义就是好事哪。你看,所谓的活着不就是不断变得衰弱最后迈向死亡?也就是越来越接近尸体啊。所以沐浴在阳光下的动物才会尽力露出一副幸福的脸孔,全力加快迈向死亡的脚步。因此我们要全身沐浴在经月亮反射后、已经死过一次的光线中,好停止活着的速度。就只有在月光中,生物才能逃离生命的诅咒。”果然没错。加菜子果然是个违背自然而活的人。赖子如此认为。“我们要像猫一样地活着,因此我们得先训练出一对夜晚的眼睛。”“夜晚的眼睛——怎么做?”“简单啊,只要白天睡觉就行了,我们猫儿还有夜晚等着。”“是呢,还有夜晚呀。”赖子这么回答之后,加菜子失声笑了起来。“楠本,你真不赖。”加菜子以波斯猫般的表情笑了。加菜子总会在书包里塞几本文学杂志。当然,那不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杂志。加菜子很愉快地读着大人阅读的、有点困难的文学作品。见她读得这么愉快,赖子也常借来翻看。但不管怎么假装成文学少女,对赖子而言,那并不是顶有趣的东西。但,纵使这些仅是罗列着比教科书上更困难的汉字而已的——既无美丽色调,亦无可爱插画——味如嚼蜡的纸册,赖子也觉得那是能让自己与其他少女划清界限的重要法术,所以拼命地读着。在这些书当中,她只觉得充满幻想与不可思议的故事还算不错。加菜子也常学大人上咖啡店,边听外国音乐边喝红茶。赖子在喝不惯的红茶里加入满满的砂糖,学她欣赏听不惯的音乐。上咖啡店是违反校规的行为,刚进入店内时赖子的心脏紧张得快停了。可是与心情相反,赖子的身体却毫不迟疑走了进去。仿佛被妖艳花朵散发出的媚惑甘美香气所吸引的愚昧昆虫般,丝毫没有迟疑。两人聊了许许多多的话题。能与加菜子拥有共同的秘密是赖子无可取代的喜悦。虽不像不良少年一起抽烟喝酒,只是一起渡过两人时间,共享微不足道的秘密,仍让赖子的个性更加鲜明。就这样,赖子渐渐听懂了同学们的话语。一旦听懂便知那没什么,她们所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外国话,只因讲得有点粘稠交错在一起才变得难以理解。不,倒不如说,比起加菜子口中说出的那有如玻璃工艺般晶亮闪耀的言语,她们的言语是多么低级,其色调又是多么脏污而且下流啊。赖子活了十四年,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总算像个人。但在喜悦的同时,另一个担忧也悄然发生。那是一种害怕加菜子会嫌弃自己的隐然恐惧心。毕竟自己与加菜子的关系并非自然发生的。全是加菜子单方面主动接近而造成的结果。因此这份关系即使被单方面解除也是无可奈何。聪颖且高洁,仿佛女神一般的加菜子,究竟为什么会对自己这种不起眼的女孩有兴趣?赖子左思右想都无法理解,只觉得这是她的一时兴起。但不幸的是,笨拙的赖子却连该如何表现才能获得加菜子的欢心完全没半点头绪。我不要被她厌恶,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一定会被嫌弃……女神因一时兴起才玩弄羊羔,厌烦时大概就会毫不在意地一手抛开,接着寻找下一个玩具,到时候……迷途的羔羊在伟大的女神面前实在是太卑微,也太无力了。恐惧逐渐化为死心,不久绝望就会到来。赖子暗自决定,要在绝望来临前鼓起全身的勇气,向加菜子询问她内心的真正想法,就算两人的关系因而崩坏也无所谓。与加菜子的关系变得亲密后的第二个月,六月的某一天里,赖子的担心终于到达极限。咖啡店里播放着平常的音乐,加菜子也像平常一样闭眼聆听。“加菜子,我问你喔,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在一起呢?我的头脑既不好,出身也不高贵,而且又穷,甚至没有爸爸。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听不惯的音乐不管过多久也还是无法习惯。这首来自外国的壮阔音乐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滑过赖子的心灵表层,堆积在脊椎附近。“这是因为,你就是我啊,别人是无法取代的。”“咦?”“楠本,你就是我。同时我也就是你的转世啊。”“你说转世……”多么出入意料的回答啊。“——你跟我不都还活着吗?……所谓转世,不是人死后重新变成其他人而出生吗?……难道不是?”“没错,就是如此。就是我死后变成了你,你死后变成了我。只要一死就无关乎时间。就算乃木将死后转世成为加藤清正,千姬死后转世成为圣女贞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们只是恰巧出生于同一时代。妳是我的前世。同时我也是你的前世。我们死后转世,变成彼此,永远都会维持现在这样。”加菜子的眼眸湛瞒了妖冶的笑意。——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转世。“如何?很棒的想法吧。”那么,“那么、其他人、换作其他人就不行了吧?对加菜子而言。我是无可取代的是吧?”“就说了,你的代替者就是我啊。”这是赖子千思百想也想象不到的回答。居然会有这种事。赖子感到困惑。但是,既然是加菜子所言,当然只有相信。“如果不信的话。楠本,就这么办吧。我们来做个约定。”加菜子边说边从提包里拿出小包袱,再从里头取出白绳。接着抓着赖子的手,用她纤细美丽的手指将绳索绑在手腕上。心跳越来越剧烈。“不准你拿下绳索。这是一种叫做结缘索的法术。这么一来,你就是我了。”“那么,我们永远都能在一起了吧。”多么美妙的幻想啊。虽不知自己的人生会持续到何时,但结束后赖子将会变成加菜子出生,以加菜子的身分渡过一生,还能与过去曾是加菜子的自己相遇。整个脑子心旷神怡,感到无上幸福。赖子当晚与加菜子道别后,仍觉得脚步虚浮,像在云端漫步似的。甚至觉得连最近逐渐疏远的母亲也能喜欢起来了。赖子母亲是制作女儿节人偶头部的师傅,年轻时非常美丽。赖子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亲,有段时间母亲曾是赖子世界的一切。那时从未见过比母亲更美的,也没有比母亲更温柔的人。但随着成长,母亲的美貌开始变成投男人所好的淫荡容姿,温柔也转成了厚颜无耻硬送上门的爱情。然而在战时战后的艰困时代里,要靠女人的一己之力养大小孩,其辛劳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所以赖子也能谅解母亲的行为。但就算如此,她身旁男人的更替频率也早已超越了必要程度。这也就罢了。最令赖子无法忍受的是母亲年华老去的事实。原本光滑细嫩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粗糙干燥,紧致的脸庞刻上了皱纹,柔软的手指变得蜷曲多节,头发也掺杂入白发。母亲的温暖再也胜不过酒臭男人们的体温,母亲一刻一刻地变得越来越丑陋。因为她从干不沐浴月光的缘故吧。跟违自然而活的加菜子大大不同。自从赖子与加菜子越来越亲密后,母亲显得更遥远了。——但今晚不同。一想到母亲孕育加菜子的来世,将她带到这个世界,就觉得似乎还能喜欢母亲。母亲一脸厌烦地迎接深夜晚归的赖子。刚开始还会被激烈地责骂,最近也不怎么挨骂了。赖子对母亲述说加菜子有多么的美好。这是第一次对母亲聊关于加菜子的事情。不管对象是谁都好,赖子实在按奈不住想对别人倾诉的欲望。但母亲对她的话毫不关心。“小赖,如果被学校知道你晚上都出门闲晃的话不太好吧。这全是那个女孩害的,不准你继续跟那个不良少女来往了。就算她成绩很好,这种行为也太糟糕了。究竟是什么家庭才会养出那种女孩来,真想看看她父母长什么样子。”母亲背着赖子,头也不回地说。“太过分了!妈,你不可以那样批评柚木同学,就算是妈妈我也无法原谅。我永远都是柚木同学的朋友。不,除了加菜子以外我也不想交其他朋友了!因为加菜子是我的……”加菜子是我的前世啊——赖子的心情非常激动。赖子鲜少这么激烈地反抗母亲。过去未曾如此过。赖子左手紧握着右腕上的结缘索。母亲回过头来面向自己,脸上的妆掉了一半,显得丑陋无比。“你说什么傻话!你果然被那个怪女孩传染了。只要想到妈妈是多么辛苦,就不该学不良少女的行为吧。你明明知道妈妈费了多大心力才送你进那间学校!那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如果你被学校退学,妈妈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一切辛劳也都白费了。”每次都这样。赖子很感谢母亲为了自己费尽辛苦,但她可不愿看到母亲老是摆出施恩的脸孔。赖子也一直忍耐着。每当她半夜舔着在学校受伤的伤口时,母亲又为赖子做过什么?“加菜子不像妈妈这么污秽,不像你这么丑陋。她沐浴月光,永远都不会变老。妈妈什么都不懂。我不想像你那样继续变老!”赖子边叫喊着边冲回房间。唰地一声关上拉门。母亲理所当然跟了过来。“小赖,你刚刚说什么。”“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走开。”“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你走开啦!”两人之间的鸿沟再也无法复合,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赖子几乎不跟母亲说话了。而母亲也从那天开始不再积极阻止赖子的夜游,虽说那之前也不曾严厉禁止过。赖子心想,自己晚上不在家,对母亲而言或许还比较方便呢。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魍魉又是什么?至少要问出那是什么意思,赖子想。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开口。在这种状况下大约过了一个月。夜间散步归来后,家里多了个名叫笹川的男人,听说是制作人偶身体部分的师傅。笹川一看到赖子不仅不觉惭愧,反而以厚颜无耻的高傲态度说:“小赖,别让你妈太悲伤,别每晚出去外面闲晃,稍微体谅体谅她的心情吧。”母亲低头回避赖子的视线。赖子不回话,而是盯住这个像是用酒烤过、仿佛一块浅黑色固体的男人。“你那是什么态度!”笹川的两眼布满血丝,丑恶的脸愤怒得涨红。“那是听人说话的态度吗!”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得受这个丑男的叱责不可?赖子丝毫无法理解。母亲在旁不敢作声,只敢用态度与表情来劝阻男人。有点狼狈的母亲那张没化妆的险,依旧非常丑陋。那之后笹川就常来家里,而母亲也不再化妆了。笹川不再像第一天晚上般怒吼,改以满腹牢骚的浑浊眼神紧盯着赖子。家里变得比学校更讨人厌了。对赖子而言不只笹川讨人厌,连不化妆的母亲也变成了可怕的怪人。曾听过天人五衰这句话。住在天界里的天人不像凡人一般会痛苦或悲伤,但就算是天人也终有衰亡的一天。首先头上的花饰会枯萎,接着美丽的衣服染上尘灰,腋下发汗,眼睛也变得盲昧不明。到最后变得感受不到喜悦,顶多如此。但却只因如此,天人就不得不死。赖子心想,那么人又如何呢?母亲又如何呢?而加菜子……加菜子应该连五衰都不会到来吧。那么加菜子连天人也超越了。相较之下母亲她,母亲她与其活着不如早点死了算了。第一学期结束了。赖子内心充满不安。学校放假,就代表着有段期间看不到加菜子,也代表必须一直待在讨厌的家里。“楠本。”加菜子说。“要不要一起去看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湖。”“湖?”“搭上末班列车,能到多远就到多远,就算在野外露宿也无妨。到了晚上,再搭上末班列车,朝远方的湖出发。去湖边欣赏倒映在水面的月亮。”多么美好的情景啊。映着月影的夜湖,死亡支配下的静寂世界。海不行,海中有恶心又可怕的生物蠢动着,必须是山里的、无人的湖才行。与加菜子相配的必须是没有生物的,也没有波浪、聋音,仿佛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的静谧之一湖才行。光是想象满脑子就心旷神怡。幸好,赖子母亲这三星期来固定每周五晚上出门,当然笹川也不在。由于最近已不再与母亲交谈,所以他们去哪里做什么赖子并不清楚,只知一定到清晨左右才会回来。因此,要实行计划最好趁星期五。毕竟就算每天都晚归,赖子过了深夜还没回来的话,母亲也会起疑心。搞不好还会叫笹川出来找人,中途被抓到就完了。想逃到远方,就必须利用星期五争取时间。于是决定暑假第三个星期五为实行计划的日子。那之前两个星期赖子一直关在房里。就算离开房间,也只会看到客厅堆了满地令人作呕的人偶头部与无头的身体。当天终于来临。六点过后,笹川前来迎接母亲出门。赖子确定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之后才离开家。她为不知该穿什么而烦恼了一下,最后决定穿制服,觉得那样比较合适。加菜子早已先在车站前等候,果然她也穿着制服。“嗨!”加菜子似乎——有点疲累的样子。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加菜子居然两眼红肿,很明显地,直到刚才——赖子到达之前——都还在哭泣。不知该说什么好,赖子沉默不语。“好,出发吧。”加菜子用过分开朗的声音说,话中却带着哭音。赖子困惑了,但还是跟着走。穿过剪票口,月台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加菜子发出喀喀作响的脚步走到月台的前端,在橘色灯光下停下来。赖子莫名地觉得那是与加菜子非常不配的颜色。与清澄的月光不同,总觉得这种人工的混浊光芒会污染加菜子的灵魂。这种恐惧心紧紧地包缠着赖子不放。赖子站在加菜子的斜后方。“楠木。”背后的树木沙沙作响。赖子耳里隐隐约约地似乎听见了那首外国音乐。那首积存在脊椎处的音乐。“楠本,我、我可能即将……”在加菜子的脖子下方发现了小片阴形。那是痣吧。还是瘀青,不是。那是痘子。痘子?是痘子*“痘子。““刚说过了。”“在加菜子的脖子上。”“所以说后来呢?我在问你那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咧,小妹妹。”木场修太郎的耐性快到达临界点。眼前这位少女的话里听不到重点,彻头彻尾不得要领。不,更重要的是她话里的诸多名词对木场而言也像是外国话般,无法明确理解。木场后悔了,早知会卷进这种麻烦,就不该为了赶搭末班电车而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回家,干脆留下来熬夜处理文件还比较好。说不定在休息室坚硬的沙发上打个盹还远胜过现在必须面对的难堪状况。少女有张美丽的脸庞。扎着辫子,理所当然地脸上没化妆,光滑细致的肌肤令人联想到婴儿。像一种成熟艳丽与天真无邪气息并存的奇妙生物。再过五年,十年或许会变成大美人吧。这点就连木场也看得出来,不过就算看得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从学生证得知少女叫做楠本赖子。十四岁。木场今年三十五岁。相隔二十年的世代,确实足以让彼此的言语产生隔阁。不,事实上并非这个因案。木场自己也知道。其实是眼前叫这名女孩即将成长为女人的缘故。木场生来不擅长与异性交谈。当然他并非得了所谓的女性恐惧症,所以还不至于对社交生活造成障碍。只不过对木场而言,这与女性恐惧症其实无甚差别。不知何时变得如此。一想到这些,更觉得少女的言语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究竟想诉说什么也变得全然无法理解。“对你而言。被害人——叫做加菜子是嘛?那个女孩是非常重要的朋友,这我懂,而你们为何这个时间还在车站我也大致了解。但重要的是那之后究竟怎么了?”“你说了解,你真的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看湖吗?”“呃,所以说——”其实不太了解。“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嘛。”“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呢!这根本不是无关紧要事。”又害少女哭了。从刚刚就不知害她哭了几回,话题也不断在原地打转,一直无法问出重点。现在,少女——楠本赖子又颤动着肩膀呜咽起来,她脑中也一团混乱吧。这也难怪。先让她休息一下或许较好。她家人过了这么久,别说是赶到现场,就连联络也联络不上,木场对此感到些许恼火。不只如此,就连受到濒死的重伤,正徘徊于生死之境的被害人——柚木加菜子的家人也还没联络上。路灯的光芒朦胧地照映在低头哭泣的少女肩膀背后的窗子上。这是事件——该说事故吗——发生的现场。木场打从心底厌烦起来,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木场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从丰岛区的警署转调到本厅约过半年。上个月上旬,还在丰岛值勤时代参与调查过的悬案以难以想象的怪异形式结案,害得木场这个月整月都在处理善后。那是让木场感到很不舒服的事件。因为该抓的犯人已经死了——而且犯人也不是坏人。对原本是职业军人的木场而言,终战代表的不过只是“失去敌人”罢了。木场有此自觉。木场并非皇国主义者,也无右派思想。亦从未以歌颂战争者自居——但在听到玉音放送(天皇透过广播宣布投降)的瞬间,失去明确“敌人”的木场,明显地感到了迷惘。当然,木场十分清楚战争这种行为有多么愚蠢,也知道和平时代有多么美妙,但就是无法拂拭这种尴尬感受。从政治、伦理、哲学方面来说,纵使支持和平时代的理论有多么正确,也仍是复杂且微妙的。虽不是很明确地知道,但木场也还是了解这个道理。只是,虽说纵使了解了也无济于事。在木场的眼中,只存在着我方与敌方、善与恶构成的二元论单纯结构才是能让他感到自在的世界。所以在复员后木场选择了警察做为职业。警察之职责乃负责取缔违法者与制度外的游离者,并予以指导或揭发。这就是木场所认为的警察。在此没有暧昧不明的部分。对警官而言,捍卫法律、遵守法律就是正义。也就是善;同时只有违反法律才是恶,才是敌人。警官的眼里就只有守法者与违法者的差别,非常清楚明了。而且,至少在这点上不至于发生像先前战争时,明明昨天之前还忌恨为鬼畜美英的敌人,仅隔一夜就变成了良善邻居的愚蠢事态。总不可能下达——取消一切罪行从今以后与犯罪者和平共处——的命令吧。木场如此判断。但是木场却完全没想到这世上存在着无法憎恨的犯罪者与无法惩罚的恶人,而且实际上这类人还比较多。木场上次参与搜查的事件非常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清楚,就连木场本人也不十分了解,所以才会在善后处理上处处碰壁。不管说明多少次上司也还是不能接受,该交给检察官的文件迟迟不肯批准。报告书或悔过书之类的也不知重写了几次。木场生来不擅写文,总是搞到加班。原本习惯操劳身体的木场,如今为了写文件,甚至连想出外活动筋骨也不成。这样过了一个月,疲劳到达顶峰。木场明显感到这股不知名的倦怠是在发现赫尔辛基奥运已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之时。亏木场先前还很期待奥运的到来。木场连——日本最后究竟获得几个奖牌也不清楚。没时间听广播,不,甚至连看报纸的空闲也没有。开始觉得不妙。幸好辛劳有了代价,事情总算处理得差不多了。想说——今天回房间睡好了。所以木场才会将后续交代给同僚青木负责,赶忙搭上末班电车。公寓里像仙贝般硬邦邦的棉被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电车车轮嘎嘎作响,配上枕木与铁轨合奏出的轻妙律动仿佛安眠曲,诱人进入梦乡。真舒服。但是这股舒服感却突然地,且硬生生地被打断。列车紧急刹车。车内乘客少,当时木场坐在五人座的座位中央打盹,突如其来的煞车让他翻起筋斗整个人栽了过去。“怎么、搞什么鬼,混帐东西。”一看窗外,恰好是木场要下一车的车站——中央线武藏小金井站——站内。怎么停的。怎会这么乱来。但如果没因此醒来大概也会坐过头,想到此就算了,木场静候车门打开。总之,与可爱的仙贝棉被之间也只剩下一点点距离。然而一反期待,车门迟迟不开。只见到数名看似站员的男子脸色大变地朝向月台前方跑去。——或许发生事故了吧。立刻传来发生事故的车内广播。幸好车体几乎已经完全进站。车门约一分后开启。木场朝事故现场走去。脑内闪过三鹰事件、下山事件等一连串发生的铁路相关犯罪事件。与其说是兴趣驱使,不如说是身为警察的本性作祟吧。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现场周遭约有七、八名看热闹的群众围观。亮着橘色灯的电线杆下有个穿着制服的少女蹲坐在地上。站员催促她快点站起,但少女似乎吓到腿软,无法起身。木场见过这件制服,但不知道是哪间学校的。木场拨开看热闹的人墙靠近现场,拿出訾察手册给一脸讶异的站员看过后报上身分。“意外?还是自杀?或是?”“这我们也不清楚——警察先生——怎么会……”“我只是恰好搭这班车而已。已经跟消防署和警察联络了吗?”“是的,现在正赶往这里吧。”数名站员把放在担架上的被害人从铁轨上抬上来。“喂,随便乱动好吗?”“呃……什么好不好——刑警先生,这女孩还有气啊,没道理放着不管吧。”“什么,原来不是尸体啊。”没错,这不是杀人事件。只是杀人课的木场误会了,一心想着——在鉴识课的人来前必须保存现场完整。“原来是自杀未遂。”“不,关于这点尚不清楚。目击者只有这个女孩,但你也看到了,吓成这样——喂,总之你先起来。到那进去吧。”站员拉着少女的胳臂,但少女全身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少女以空虚的眼神望着担架上的被害人——似乎也是个少女。“她是你的朋友吗。”“不是。”少女说。木场走向担架再度出示手册,探视被害人的状况。“伤势如何,没大碍吧?”脱下沾染血液的工作手套,站员擦起汗。额头上也沾到血和污泥。“不,我想很危险吧。伤势非常严重,救护车若不快点来,我们也无计可施了。”“这么严重?”“没受伤的只有头部而已。还好电车进站时有减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通常的情形恐怕早就断手断脚了。幸好没有,不然事后处理很麻烦。”木场看着躺在身旁的少女,她的手脚不自然地弯曲着,大概骨折了吧。只有鼻、口一带流血,此外都很干净。——搞不好还有救。没来由地这么觉得。这时,木场的背脊仿佛有道电流窜过。这女孩——我认识这女孩,这对眼睛,这个鼻子、这张脸蛋,好像在哪儿看过。在这股想法驱使下,木场再次探视被害人的脸。多么美丽的容貌啊,木场不认识这么美丽的女孩。但是——有印象。不擅长与女性沟通的木场自然没有所谓的女性朋友。而木场认识的女性,不是像鬼一般恐怖的女警,就是恶魔一般的犯罪者,再不然就是成佛了的——也就是尸体而已。但这女孩的脸就是有印象。当然不是自己的母亲或妹妹。也不是熟人的妻子或家人。——或许是像朋友中禅寺的夫人?不,说像也还不至于。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在木场想着这些事时,周围陡然间骚动起来。回过神来担架已经抬走,数名男子开始进行现场调查,也见到熟悉的警察制服。“总算来了。”毕竟是深夜时刻,警察似乎只来了一个,其他的大概都是站员或铁路公安职员吧。不久,木场见到一名男子不停望着自己。边与应是站长的人物说话,接着走近过来,自报姓名与铁路公安职员的身分,说:“唉,听说您是本厅的刑警,不好意思,能请您帮一下忙吗?善后处理与现场调查得花上不少时间。毕竟时间这么晚了,人手不大够。十分抱歉,能不能麻烦您在监护人来之前照顾一下那女孩?”“有什么可疑之处吗?刚刚听说好像是事故,不是吗?”木场这么说了之后。男子略微缩了缩脖子,脸上肌肉频频抽搐,回答:“我也希望只是意外,但若不是可就麻烦了,毕竟目前唯一的目击证人还问不出话来。况且就算是这个时间段,车站也还是有很多人出入,必须确认现今车站内所有人员的身分才行。我也知道这很不好意思,还要恰巧碰上的您留下来帮忙,但您与我同属公仆,所以……”“知道了知道了。”木场打断男子的话。所谓的笑里藏刀指的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吧。事件发生也不知经过多久了,调查还留在现场的人有什么用?不过若这真是杀人事件——如果说一直留到现在现场上的看热闹群众中有犯人的话,木场倒还真想亲眼看看他长什么模样。只是,看守女孩子的话找谁都行吧!但在立场上木场也说不得一个不字,结果就这样待在站长室里,与小女孩度过一段尴尬的时间。所以说他根本没必要问话,只要监视她就好。真是自作自受。木场深深地后悔了。而楠本赖子则是又开始哭泣。那个女孩——柚子加菜子不知能否获救。那张脸,只是曾在哪儿看过而已吗?如果是,又是在哪儿?脑中像是笼罩着一层浓雾般蒙胧不清,粗枝大叶的记忆一直无法拼凑起来。时钟显示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虽无睡意,但想躺着休息。蛙鸣鼓噪。这一带向来如此。“我母亲——我想我母亲不会来的。”赖子唐突地开口。“为什么?”“因为根本不在家。也不知去哪里。”“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你难道想跟我一直共处到早上吗?”“说过了。说过了啊我。”这么说来——似乎有听到,好像说什么母亲有男人之类。“总之,既然如此——那我继续待着也没用。我先走了。”“请问……”“别担心,我会拜托站员向学校联络的。请老师来带你回去吧。”木场站起身,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学校现在暑假,没人在。”暑假?听到这句话,害得木场的哈欠停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心情变得非常不愉快。“加菜子——还活着吗?请让我见见加菜子。让我见她,让我见加菜子。”赖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向木场。“听好,我只是偶然碰上,这件事跟我无关,我要回去了。那女孩——”究竟在哪儿见过?木场想再看一次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