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地森林-12

我佯装成无意探知答案的模样,自言自语说道。仿佛在等待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这感觉令人害怕。「我说过墙和岛上的事吧。」管理人的语气稀松平常,看来问题不严重。「嗯。」「很久以前,『墙』只创造了这一个岛。但是,并非永远如此。」我无法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凝视对方。「也就是说呢,除这座岛以外,在别的地方也出现了被这『墙』划分开来、在其中保持内部秩序的存在。」道回稍微听懂了,姑且不论是否能确实感受,我想,就跟宇宙中逦有其他群星一样,其他地方八成也有与这座「岛」同种类的物体存在吧。我如此理解后问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所以,那座『岛』上,也有『我们』吗?」管理人盯着我看,然后缓缓开口:「我不清楚你所谓『我们』这个字眼所统称的对象该具备哪些条件,不过,如果是指那座『岛』上分裂繁殖的『东西』,那么答案是『有』。」如果分裂、繁殖就相当于「我们」,让我突然对素未谋面的「岛」上的「我们」产生莫大兴趣。「那里也有家或学校吗?一定也有推进棒吧?当然,一定一模一样喽?有什么不同吗?」「有不同之处,或许该说,完全不一样。」这个答案更加助长我的幻想,毕竟「我们」全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体。从前总认为是理所当然。「完全不一样」的「我们」,这种可能性简直让我心醉神迷。「太了不起了。」我出神地说,管理人一脸讶异:「说实话,我完全没料到你会这么高兴,你不会不安吗?我本来还担心,你一定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呢,看来也没必要了。」「恐惧吗?如果是水鼬,我想我会害怕——或许可以这么说吧!」我这么回答后,管理人缓缓开口说了:「那就糟了。这附近呀……」他说着举起右手,指向窗户另一头。「水鼬的巢穴就在那里喔。」我能感觉指尖在发冷,当下无法立即出声。管理人见状说:「怎么,你真的很怕它们呐。」他似乎感到不可置信,睁大眼看着我。「不对吗?」「不,这是真的。关于水鼬,我不清楚你学过哪些知识,但釉们确实是系统中的一份子,不是那么恐怖的东西。它们在水门附近的湿地产生,每天早上潜入水门,经由水路四散到岛上各个角落。发现必须排除的东西,就将它们拉进水路、排出水门外——这是水鼬的基本行动模式。它们只是发挥这个作用罢了,水路是它们采取的交通手段,所以水鼬会沿着水路移动。」这次换我瞪大眼了。这么说来,今早那些形态不明的物体,就是水鼬喽。「就是那些吗?」「没错,你们为水鼬的真面目加油添醋了。」「不过,马儿怎会说它没听过水鼬呢?」「你不必多想马儿不知道水鼬一事,它们生来就是如此,跟自己无关的事物,就算近在眼前也视而不见。它们的程式被设定成不接收多余讯息,这座岛上的生物,应该几乎都这样。」「但是我提到水鼬时,马儿好像很有兴趣地听我说。」「那匹马应该具备打开感觉的潜在可能性呐,虽然还不及你的程度就是了。」接着,我说了「阿姨」的事,说到曾为我处处设想的「阿姨」。管理人点点头:「原来,这种『马』和『阿姨』开始出现了呀。」他喃喃自语。「而你说你害怕水鼬,但水鼬真有那么吓人吗?」于是我思考,水鼬带给我的感受是否真是「恐怖」。老实说,不知道。「遭水鼬攻击」在日常生活中理应不可能发生,却好似有着诡异束缚的「常识」一般强行进入我身体中,就像「那是无法避免的状况」啦,「不这么做没办法过日子」啦等等,这些认知以与「每天摄取营养物资」同等级的途径进入我的身体;更不用说在「家」里绝对不会像这样特意提出来检查,因为一切就是那么毋庸置疑。所以,我的感受是「害怕」吗?「其实,我也不清楚。只是有种非得回避不可的强烈义务感……」我答得很不明确。「嗯,总而言之,就算看到水鼬巢穴,也不必害怕。他们眼中只有必须排除的不良品,其他东西应该都会视而不见。」我注意到管理人口中的「不良品」,陷入一阵沉思。不良品——若是代表不符规格的意思,我不就是「不良品」吗?于是我对管理人说了。「我敢说自己充分具有被『排除』的资格。离『家』出走、在外过夜,不但如此,我还在过夜的地方分裂了,跟怪胎没两样呐。我一定是不良品,为什么水鼬会放过我呢?」管理人稍稍歪着头缓缓看我,接着说:「这个嘛……『阿姨』们群众商量,以及之后决定把你送到这里等等,应该可以跟水鼬最终没把你当『不良品』放在一起看喔。」「咦?」我不禁发出声音。「水鼬没把我当『不良品』?」管理人点头:「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吗?」「不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想了又想,但这绝非一道能轻易闪现答案的谜题。想解开这道谜题,还需要更多资讯。有关水鼬,有关「我们」,当然还包括水门、水门管理人、墙和这座岛。「比方说……」管理员把眼光望向窗外,另一头不断从远方传来微弱的波浪拍打声,其中确实潜藏着一股令人挂心得无法遏抑的骚动。我忍不住再度被吸引过去,跟着管理人一起往窗外看。「像现在这样的接收能力之类的。」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回到我身上。「接收?」「嗯,接收。你的确有接收和感应的能力。前一阵子,你发讯了。」「发讯?」「对,你唱歌了。」啊啊,原来如此,那就是发讯状态啊——内心深处有个角落大力赞同。尽管如此,我还是藏不住疑惑。「不过,我接收了什么?」「想了也没用,只能顺其自然。」管理人丢下这句话,他那稍微流露真情的语气,尽管令人在意,但话中更大的流向吸引了我,我便将他流露的感情搁在一边。「顺其自然……意思是接下来总有办法吗?」「问问你自己。」语毕,管理人低下头。我顿时无所适从,只能专注检查从自己身体里释放出来的,宛如气息般的东西。心脏一反常态快速跳动着,不知为何,我失去往常以大脑深处捕捉整体事物的能力,然而那是种全部脑细胞朝同一方向运作般,坐立不安的感觉。我正用我整个人,指向某物。我对管理人这么一说,他也没有多大感触,只是点头回了声「这样啊」,接着回道:「明天开始进入雨季了。」那天深夜,吹起一阵狂风,摇晃塔身,一口气吹开透进细微光亮的窗子,接着从对侧的窗子出去。我正想起身关窗,「哗啦——」的声响从远处倏地传来,雨水刮进室内。我赶紧将两侧窗子关上,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笼罩在雨水下、晕成一片漆黑的海洋彼方,有无数发光物。目击瞬间,我不禁「啊」的叫出声,宛如那些物体放出强烈闪光似地,我下意识将双眼蒙起,不知为何,我不忍凝视,原因绝非它令人厌恶或丑陋,也说不上可怕。只是觉得太过……该怎么说呢,虽然无法言喻,总之只能用「不忍凝视」来形容。那景象太过冲击,让我当场蹲下身子,接着思考起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无数的光。成双成对,看来简直就像活物的双眼,想不到任何线索。那是我至今经验过的世界里不曾存在的东西——是水鼬?或许吧。不过……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再吐气。然后,爬行般返回床铺。雨声将我包围,持续不停歇。事实上,我不曾见识过雨季。虽然了解「下雨」是一种偶然发生的现象,但持续相同现象的季节,还是第一次经历。第二天早晨,往螺旋梯旁的小窗望出去,看到外头水乡泽国的景象时,着实令我吓了一跳。管理人不在楼下,我代替他准备起早餐。水煮沸后,用他保存的食材煮汤。热气蒸腾而上,食材有机质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时,浑身湿透的管理人开门进屋。「喔,早安。」他跟我四目相对说道。「怎么了?」「你也看到了吧?外面。」「喔。」「雨季开始了,天没亮就出去调整水门了。」「叫我起来就好了嘛。」我有点愧疚。「这种时候一个人做比较顺手。」「要是这样,我永远都学不会呐。」「只有今天嘛。再说,将来遇到暴风雨时,就要特别仰赖你了。其实我之前常想,有个助手该多好。」这样啊,我点点头。「一个人也有头痛的时候呀。」「当然,不过,时间充裕得很,所以我渐渐学会很多东西。心想:有一天你总会来的。」管理人微微一笑,那并非开心的笑,反而带了点哀愁。我不安起来。我俩暂时沉浸在各自思绪之中,好一阵子没交谈。雨声依旧清晰。「……可以问你件事吗?」管理人突发一语。「什么?」「你唱的歌。」喔,是指排笛呀。我心想:当然没问题。正要上楼拿出时…:「不,还是算了。抱歉,问了莫名其妙的事。」他阻止了我。「小事一件,不要紧的。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吹给你听。不过,话说回来……」我稍微换口气再开口:「昨天晚上,我看见奇怪的东西。」管理人盯着我的双眼看,等待下文。「发光的,像眼睛的东西。在漆黑大海的另一头,数量很多。」我边说着,喉咙也干渴起来,忍不住伸手拿水杯,喝下一口水。「然后呢?那些东西说了什么?」他面无表情问道。「什么都没有——不,这么一说,当时好像微微听见叫声似的声音。」「嗯,感觉像被呼唤。」管理人说出这句话时,昨夜在我体内涌起的冲动,此时首度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如此。因为我感觉被「呼唤」,所以才坐立不安呐。「嗯——这样啊,的确像是被呼唤。」我同意了,此时却不知为何无法正视他的双眼,为什么呢?再说,「被呼唤」这件事,怎会让我如此动摇?「那是『海豹的女儿们』喔。」管理人似乎已看穿我的动摇,温柔地说。「『海豹的女儿们』。」得知她们的名字,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我不断重复这个新词汇,怀抱着充实与喜悦,就像「猎足」阿姨们找到猎物时那样。「『海豹的女儿们』。」「对,就像我之前提过的,她们是其他『岛屿』的生物,据说也是远古时代兽神的后裔。每逢雨季,她们就踏上旅程。以往的雨季都会路过这座『岛』,这次却……」是我。因为有我在,她们才群集在那儿。尽管毫无根据,我却如此深信。「你曾说,只有水鼬才能让你有类似『害怕』的感觉。」我想起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情景。「昨天晚上,看见海豹的女儿们时,也是那种感觉吗?」「……啊。」经他这么一说,或许有可能。但是,第一次经历的情感,如何得知它的正确名称呢?「我不确定。」管理人点点头。「她们会唱歌喔。」难道是那些像浪涛的声音?正想开口询问时:「我也没听过呐。」他自言自语般说着,然后不发一语。那天,我们几乎没再提起这件事。管理人赞美了我第一次独立下厨煮的汤。午后,像往常一样到大海汲水,帮忙他采集「资源化前食粮」。对过去习惯摄取成型固体食物的我面吾,形状不定的软体蛋白质,起初真令人倍觉诡异震撼,但连这也习惯之后,也见怪不怪了。晚餐时间,管理人忙着准备时,我忽地开口:「能不能教我?」我问他。「教你什么?」「烹调方法。我虽然会煮汤了,但也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哦哦。」管理人大感意外似地,浮现一抹仿佛松一口气的微笑。「很简单喔。只要开火,再加入从海水汲取的盐分。基本上这样就行了,所以啊……」他说着,一边把海水倒进锅里,再放上炉灶。「像这样加热就可以一举两得。视食材而定,有时能煮出汤汁。」接下来,他为我说明数个蛋白质的种类性质,有的能直接加热、有的不行,也有的要以阳光处理过。这类大小事,管理人到底独自经过多少年月?阿姨曾说,管理人已相当高龄了。「请问……」我想开门见山问,却支支吾吾打住了。他见状说:「你想问我活了多久了吧。」管理人促狭似地问道。我想了想,默默点头。「嗯。」他的目光往下看了一会儿,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掌:「几乎跟这座岛同年喽。」他低语道,我大吃一惊。「不可能吧?」见我如此讶异,他忍不住笑出来。「不可能吧。」管理人也重复了一次。当时,我认为他有意岔开话题,也就不再追问。然而,当时他并没有岔开话题,现在的我非常确定。第一卷 7.找寻鹈鹕的人们云层偏低。海的那一头,是坐上飞机就能望见的广大云海。不一样的是,此刻我们得从斜下方仰望,岛就在这片云海的尽头。接驳船只在每月第四个星期天行驶。附近大岛几乎天天出航,同一艘船,每月只有一次驶往更远的小岛靠港,再折返循原路回来。本以为这段期间,将近一个月都没船只往来,但据说只要打通电话给渔港附近的钓具店,就能连络渔船靠岸,钓客似乎也不少。因为事先调查过,便委托钓具店安排回程,总之为了配合这艘定期航班开航时间,昨晚在港口附近旅馆住了一夜。风野先生原本说要晚点到,后来也住进同家旅馆一晚。辗转难眠的我,才进入梦乡又忽地醒来。感觉窗外天色似乎渐亮,干脆起身,往栈桥一带散步去。海的那头涌出艳红、深蓝等各种颜色。天亮了,正觉得港口附近的小货车还不少时,捕鱼归来的船只也陆续进港了。率先靠岸的渔船,从类似运输带的装置卸下大量沙丁鱼(我猜的,不然就是跟沙丁鱼相同大小的种类),滤掉水分投入笼中。这里还有像是仓库的大型建筑物,人迹出入频繁,室内或许开始进行竞标了吧。每个人看似忙碌得无暇注意我,事实上,擦身之际,他们也不忘以眼角余光扫过外来客。从旁经过的手推车上堆满笼子,里头形形色色的渔获,多的是在超市海鲜区不曾见过的种类。近海城镇,尤其是拥有渔港的小镇,那股难以言喻的鱼腥味、萧条气息和乘着海风而来的盐分,似乎要将整个城镇侵蚀。只要身在其中,仿佛就会被周遭吞噬。这里也不例外。萧条气息,或许跟鱼儿的集体死亡脱不了关系。虽然当中种类不尽相同,但有如雪花降临堆积在这座小镇上的「死亡」,正静静地以压倒性的「数量」潜入人们意识之下,不会错。大清早,我沿着渔港周边散步,一边思考这些事。回到旅馆,直接到一楼餐厅吃早餐时,风野先生已在靠窗座位用餐了。隔着观叶植物,还有一个中老年男人坐在对面角落翻看周刊杂志之类,也是独自一人。「早安。」风野先生一如往常绑着马尾,不过今天绑的位置颇为下方——他微笑回应表示已经看见我,挥挥手上的吐司。结果吐司突然断裂,但没落地,刚好掉在盘子上。「唉呀。」风野先生手上握着剩下的吐司,低头看盘子,自我解嘲似地嘟哝着。「这是好兆头。」我把早餐券交给服务生,在风野先生面前坐下。「如何?有睡着吗?」「嗯。不过一大早就醒了,刚散步回来。」「啊,是吗?觉得怎样?」「很好。这里很有渔港的味道,活力十足,还有各种鱼类。云多了点,但出航应该没问题吧。」「天气预报倒是没说风雨会太大,只怕出了海又不一样。」风野先生边喝咖啡,突然察觉似地告诉我:「饮料在那边喔。」我点头起身,走向放有咖啡和红茶壶、果汁类的供餐桌。倒了咖啡,拿起杯子装葡萄柚汁时,忽然注意到那位看杂志的中老年男子,掺杂着白发的短发——类似平头造型,但又不大像——他调整身体角度时我想:他脸上皱纹出人意料地深,实际年龄或许比「中老年」更多岁。比起观光饭店,这里更像商务旅馆般的「投宿地」,这男子或许也从事港口工作。回到位子上,风野先生便开口问:「住岛上的亲戚,连络上了吗?」「啊,这个嘛……」其实,最后还是没连络上,不知道电话号码——连有无电话都不确定——虽然照着阿姨给的地址去信,却迟迟不见回音。既然没收到「查无此人」的退件,至少寄到某人家里了吧?但我连这个也没把握。「可能要照原订计划露宿野外了。」「好呀,我原本就有备而来了,不要紧。」风野先生用力扬起嘴角、挤出一抹像是笑容的表情,对我点点头。服务生端来一盘食物,有吐司、火腿蛋、沙拉。「我先上楼准备了。」风野先生干脆地丢下一句话,便匆忙离席。独自吃早餐时,我不免暗暗想「怎不陪我吃饭嘛」,但心念一转,这的确是风野先生的作风呀,也就不再计较。过了一会儿,坐在里头的男子也离开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穿了一条颇窄管的休闲棉裤,光看背影,予人十分年轻的印象,怪人一个,这么摸不清年龄的人也算少见——我边发呆边用餐,回过神来时间已迟,不加快动作不行了。我慌忙步出餐厅,在电梯门口遇见风野先生正要走进大厅。他早已整装完毕,化身为挂着睡袋的背包客,手上还拿了像是两层塑胶便当盒的东西,八成是绫乃跟小保。「哇,您动作真快。」我说。「还有时间,慢慢来没关系。」他答道,然后快步往柜台走去。我也急忙回房,匆匆收拾行李、到柜台结帐。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风野先生,正对着一张字条看得出神,我出声喊他:「久等了。」「啊,来了呀。」他边说边起身,将纸条折起放入口袋,大概是旅行备忘录吧。「那是小保跟绫乃吗?」「嗯。这是『那个』对吧。」风野先生指着我提在手上的小包裹,也是同样装在塑胶盒里的。昨天早上,我把糠床从缸里移到这个塑胶盒了。「对,要看吗?」风野先生一时间神情严肃,身体稍微后退。「现在不用,谢了。」「唉呀。」「想跟我的小保和绫乃打声招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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