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深深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儿才说:「是我被它讨厌。」她语气平缓地说道。「咦?」「是糠床不认同我。」「……这是怎么一回事……」「算了,再提这个也没意义。先不说这个,送糠床回岛上说来简单,却不大可能做到,绝对不可能的。」很明显她生气了,并非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的音调,而是更冷漠、仿佛从地底涌上的、反复累积已久的怨声。这不该对我发泄吧,太不合理了。「那是阿姨的看法吧。不过,现在照顾糠床的人是我。」「所以我无权过问?」糟糕,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极了卡桑德拉,我不能就此退缩。「我没这个意思,我也想听取阿姨的意见,阿姨您的想法,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参考意见。但是,请您把决定权交给我。爸妈的死,八成跟糠床脱不了关系。不是吗?那次的意外……」「到头来,那件事也是因为姐姐姐夫想把糠床送回岛上,才发生的吧。」「但是,实际上,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了?没有人看到对吧?就连时子阿姨的死也……」「不是所有收下它的人都会因它而死啊。我怎么会把它推给你呢?」加世子阿姨语带哽咽,越来越像卡桑德拉了。「我只是希望你继续照顾它而已……」「才不要呢,我受够了。」我的回答仿佛在画清界线。「你这样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从以前到现在……」「就算从过去到现在,曾有几十几百几千、甚至是几万人受过糠床控制,为何我就非得因着同样原因受控制?不想就是不想。」「……」「另外,睛把留在岛上亲戚的连络方式告诉我。」「……」电话挂断了。我不禁叹了口气,挂上话筒。我说得太过分了吗?还有更委婉的说法吧?但就是忍不住。三天后,加世子阿姨捎来一封信,里面有张信纸。〇〇县△郡×町三八〇七—四一四上渊 吉次上面只写了这些,这样就够了。第一卷 6.有风吹拂银白草原岛屿之事Ⅱ●水门与水门管理人马儿朝着与我昨天走的相反方向,往湿地前进。湿地是一片围绕住某个池子的大片土地,池子形状则宛如头上冒出多支奇妙触角的章鱼。为了不让人误闯,用网子盖了起来。马儿穿过旁边,走进小树林带。接下来的地方,我从没到过。马蹄将杂草下的腐植土踢飞四散,那阵阵湿味也传至我(想必马儿也是)鼻中。穿越幽暗森林,来到沼地。茂草漫过膝盖,马儿脚步变得笨重明显可见。溅起的泥巴,还弹上我额头了。「没关系,慢慢走吧。」我对马儿说。结果,一个低沉声音响起:「你不想在这里过夜吧?」马儿回答了。事态有些出乎意料,霎时让我心生动摇。不过,有个人回应自己说的话,还是值得庆幸,尤其在这种状况时。「有那么远吗?」我尽可能保持自然发问。「通宵赶路的话,明天一早就到了。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但你还不习惯骑马,很难受吧!趁太阳完全落下前,最好找个地方休息。若速度再快点,日落时刚好能走出这片草原到山丘上。」马儿大气也不喘地说。「知道了,交给你决定吧。」语毕,马儿的脚步似乎又更快了。午后的和煦阳光,随着黄昏时刻的来临,将草原染成一片金黄。微风吹过,遍地草原像极美丽野兽背上的鬃毛,留下风儿拂过的痕迹,轻轻摇曳。「好美。」我忍不住喃喃自语。「是啊。」马儿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我也是喔,一直都这么觉得。今天还是头一次跟其他人一起看这片风景,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聊过这个呐。」然后,他由右至左动了动那身跟草原有着相似色泽的鬃毛:「太美了。」它低语。丝线般的细长新月,已经高挂水蓝天空。其下的低矮山丘,以深浓的蓝灰色与天空相连。「我听说,这儿从远古时代起就是这样了,连湿原、水路都还没出现时,就是这样。」马儿喃喃说。「从远古时代开始?」所以这是?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太古时代的景象?」「不知道。」马儿有些感伤地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不懂这个问题为何让马儿如此难过。不能困在这里,至少,困太久是不行的。「出发吧。」语毕,我们再度上路。低语的是马儿或我,已不得而知。在这片不带感情的金黄色景致中,我骑着拥有同色鬃毛的马儿愈行愈远。而马儿若开口,我就回话。这时,我才首度体认自己是独自一人的事实。周遭渲染成太过划一的清澄色调,让我有种被排除在外的错觉。清楚确信「我是独自一人」的瞬间,对我的话有所反应的马儿,突然成为无可替代的存在。「好美喔。」「是啊。」为草原染上色彩的夕阳终于转为暗红色之际,我们终于登上山丘。湿原的水从此延伸至彼方,形成一条水路。我跳下马,和它一起眺望眼前展开的风景。「那条水路之前是潜在地下的。」「原来如此。」马儿的说明令我恍然大悟。岛的这一端如此湿润,相对的,遗迹那头干燥极了。我忆起在学校地理课时曾上过:如果两地不会同样湿润或干燥,是起因于某种循环不良。嗯……是什么循环呢?「最后穿过那片小树林带,就是水门了。」「看来就快到了。」「现在去吗?」「通宵?水鼬怎么办?」「水鼬?」马儿一脸讶异地重复。「我没听说过这玩意。」水鼬不是在这一带出没吗?还是马儿没上过正规学校,不晓得关于水鼬的知识呢?我大致说了水鼬的危险性。「你竟然不知道,真怪。遇到水鼬的可能性应该很高呐。」「他们不攻击马吧?如果是必要的资讯,我一定听过。」我想:说的也是。对我们来说重要的资讯,对马儿则未必如此。但是,马儿与我两者同行时怎么办?该以谁对世界的认知为优先?「好吧。」马儿说。「全听你的。」它对我如是说,老实说这让我放下心来。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像这样跟同伴意见对立的状况,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于是,我们着手准备露宿。话虽如此,也只是找个看似能舒服躺下的地方、铺上垫子,马儿吃草、我拿出阿姨的食粮享用,如此罢了。之后,马儿向我打听水鼬的事,我也把知道的都说了。「那么,水鼬的资讯我便完全接下了。」马儿感慨万千地说。「关于刚才经过的草原……」我问马儿。「你刚刚提到太古的银白草原,刚才的草原便是太古残留的遗迹吗?」「很抱歉。」马儿悲伤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你看起来很难过,刚才也是。一定知道些什么吧?」「喔,那个呀。」马儿叹气似地回答。「白天经过那片草原,看来的确是闪闪发亮的银白色。阳光变成我不认识的纯白光线洒在草原上,波光粼粼,实在太过眩目,亮得我睁不开眼。所以,我只能闭上眼拼命奔跑。不过,有时还是得微微睁开眼确认自己所驰骋之处。那一刻,只见银白的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仿佛无穷无尽。这时,我的心情突然怪怪的。我这么努力奔跑,到底是要往哪去呢?只有见到那片草原如那般闪耀光辉时,我才会浮现这样的心情。刚才就是想起这件事。因为太感伤了,所以我尽量不在白天通过那儿。」马儿这番话,尽管我未曾体验,却深有同感。我闭上眼,满怀感触低声说道:「……我懂。」「所以呀,草原只要努力闪着金黄色就好,就像刚才那样。」「……原来如此。」「变成银白色,总觉得已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这样啊。」这句话我也能体会,那是一种被来势汹汹的东西席卷的感觉。「睡吧。」马儿似乎不愿再回想,提出这个建议。我也同意,便在与昨晚相同的星空下过夜。昨天我睡在「灯台」旁,今晚是在未曾采访的岛屿境外渡过。相较之下,今天有了事前准备,心里也舒坦些。接下来直到天明前,我都睡得死沉,想必应该是累了吧。再睁开眼,天色已亮。在马儿催促下,我慌忙整装,跨上马背。早上都拼命奔驰在小树林带中,午后便已离开。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海洋」,那超越我的想像,不知如何形容。好大——这样说听起来很蠢,但它就是好大。而且,这里空无一物,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地步,眼前只见一整面饱满的液状物,随着一定律动微微起伏,就像一只正在呼吸的巨大生物,这便是我曾无意间想像到的太古草原。沿着这片广大海洋走了一会儿,终于望见水门。原以为水门是更庞大的城墙,实际上只是一座细长旧塔(不过,此时的我太早下定论,这不是「水门本身」,正确来说应该叫做水门管理人之塔),塔身随处布满小小气孔似的窗子,上面有个瞭望台般的平台,最顶端是三角形鳞状屋顶。必须先走下一段被草地覆盖的陡坡,才能抵达塔的入口。上头虽有一条细长小径,但我不认为马儿走得下去——事实上没问题,只是我没有骑着马下坡的勇气——于是我下马,让马先走在前头。这是考虑到我们其中一方万一滑倒时,谁被谁压在下面对我俩的组合而言伤害最小。走到坡底,此处草地逐渐变为砂地,塔四周以栅栏团团围住,打开简易推门,我来到玄关前。玄关门仿佛以旧木板集合而成,我敲了敲,声响却立刻消逝,于是我更用力更快地敲。声音似乎立即被周遭吸收,还未传达到任何人耳中,就如同掉落砂地的水珠般消失了。察觉这点后,我握起拳头,像要几乎将玄关捣毁似地猛力敲打。接着,终于从里头传出细微动静,我停下敲打动作。大门缓缓打开。听说管理人是位老人,来者却宛如少年——且比我小上一圈——看到对方我吃惊不已。对方说话了,声音听来并无不悦,但也说不上心情好,令我不觉联想到阿姨们:「敲得这么用力,马儿都回去啦。」我不禁回头张望,确实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砂地和山丘,空气的流动形成线条清晰可见,马儿已不见踪影,我有点混乱。「但是,它刚刚还在呀,怎会不告而别呢?」「消失时是没有声音的,进来吧!」他说道,并领我进去。里面很暗,直到双眼适应之前,我暂时不敢走动。「渴了吧?」对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口正渴。「到这里来。」说完,他拉起我的手,那只手的触感很不可思议。尽管他的手青筋暴现又粗糙枯干,却透出几分温润感受。我听他的话,坐到某个像椅子似的东西上。这又是一张感触老旧得不可思议的椅子,感觉像要熊小吮仆卜沉,但又似乎有支撑。我猜里面塞了稻草、软木,其他还有什么呢?因为四周有小窗,双眼逐渐适应室内光线,才看清这是间天花板不高、但感觉舒适的起居空间。「这里还是第一次有客人来。」他倒了一杯水走来。我接下水杯,向他道谢。仿佛在回应我似的,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随即坐回躺椅。房内的椅子,就只有我坐的单人椅和那张躺椅。「所以,或许有不寻常状况。若你方便,请告诉我哪儿有问题,好吗?」「我也是第一次来管理人家。连正常状况都不清楚,更别说能发现什么不寻常了。」「原来如此。」他大力点头。「是这样啊,因为你被驱逐出来了。」没错,的确是,我被驱逐出来了。我也深有同感,接着问:「恕我冒昧,你是管理人吗?」「是呀。」他直视我的双眼,点头回答。无论今后我和这位管理人之间会演变成何种关系,总之,这就是我们最初的相遇。●墙在一座看似无尽头的螺旋阶梯往上爬五圈后,守门人分配给我的房间就在那儿。我们打开一扇阶梯倾斜而上(阶梯也不可能平平的就是了)、像是挂在塔内侧壁上的小门。暂且不论走进去时,感觉有如要步出这里,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坠落。我习惯他人朝自己正面上上下下的「斜坡」—突然从旁边参与「已经存在于彼处的斜坡」,还真叫人无所适从。好不容易走出房门,上下于阶梯之间,却总无法让这「斜坡」属于自己。简单说,我没有「克服这道斜坡」的实感,这不像自己过去一路走来道路的延伸,就像借来的东西般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房间是圆的,理所当然并不大。木头地板多处起伏不平、边缘翘起,地板角落有个小床。两扇窗正好位于对称位置。从其中一扇窗望出去,可看见「灯台」。能望见「灯台」一事,让我重新忆起这里是岛屿的一部分。回想起来,自从在「灯台」旁露宿一晚后,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那时分裂出的「我」,已经顺利融入「我们」成为其中一员了吗?下楼后,管理人说要吃饭了,于是我坐到餐桌边,看着正在打理餐点的他。至今为止,总是由负责伙食的阿姨备餐,又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眼前还真是一幅难能可贵的景象。管理人倒进木碗中的汤,跟我至今吃过的粮食大异其趣。我说了之后,对方道:「这是资源化之前的粮食,各种猎物常进到大水门里来。」「我能消化吗?」我担心地问道。「应该可以吧,我便是为此而调理的。」我暍了一口,身体似乎可以接受,才又放心喝下去。「真是不可思议。」我老实说了。「吃饭这件事,目的在于摄取必要营养、制造供身体活动的能量吧。一直以来,我都是为此而吃的。」「完全正确。」「不过……」「不过?」我不知如何解释,于是吞吞吐吐地说:「怎么说呢,现在可能无法完全表达,但我觉得并不单纯……啊,并不是这餐饭水准差的意思喔。好像除了原本目的外,还搀杂了其他许多要素……」「你脑中没有评判这种饮食的字汇吧?」管理人边点头边说。晚餐结束,管理人建议我:「累了吧?早点休息。」于是我上楼回房。推开窗,听见波涛声传来,突然涌出吹排笛的念头,便拿出排笛,站在窗边吹了起来,然而,笛声似乎无止境地遁入虚空之中。远方天空好像在发亮,浪涛声也暂时停止,有种笛声全被周遭环境吞没的错觉,到最后,甚至让我心中发毛。于是慌忙将窗子关上,钻进被窝。第二天早晨,管理人问:「昨天晚上,你唱歌了吧?」「不,我在吹排笛。」「嗯。」管理人喝了一口茶。「时候到了呐。」他喃喃说道。「咦?」我反问,但管理人没回答。「今天带你去看水门吧。」他宣布。吃完早餐,我们便出门了。为了不让来自海洋的潮水过度逆流,面对海洋的大水门,在涨潮时是关闭的,然而其他大多数时候是开着的。踩着草地往上游走去,水路在大树林带附近某处分成三条,每条各自设有闸门,也就是被称为「lock」的装置。为了调节单条水位,设有两个水门,水门之间隔一段距离;当上游水门关起时,便打开下游水门。此时,我不甚认识的褐色「各种型态物质」流进来,接着,下游水门被关闭,流进这里的水位逐渐上升,待水位升高至与上游相同高度时,便开启上游水门,而那些「各种型态物质」也随之被释放至上游。三条水路都是如此运作。水门管理人的工作,就是从事这些与水路循环、汲取海洋水分与排水等相关的操作。「好像很难。」「就是啊。不过,口头上能说明的还算简单,像这样。」管理人打开脚下小门,取出手套戴上,开始用双手旋转起有着金属光泽的手转盘。「关闭、开启。只不过,必须观察当天潮位和水量做调整,你很快就会习惯了。」结束水门的开关操作后,我们回塔里房间吃午饭。「最早出现的东西是『墙』。」管理人搅拌着碗里的汤说道。「要说『墙』构成了全世界也不为过。『墙』把混沌的世界分为内、外两边,而内侧形成了『岛』。」「『墙』……」我试着低声复诵。「『墙』的存在目的是什么?学校没教,我也没听过。」管理人点点头,仿佛在说「嗯,我想也是」。「形成这座岛的『墙』,现在几乎完全崩坏了。目前代替『墙』发挥同等作用的是大树林带。」我喝着汤,想起在市公所将粮食分给我的阿姨,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阿姨们最近怪怪的。以前的她们,任何工作都进行得迅速俐落、毫无拖延。连我在外过夜那次也是……我的处分拖了一阵子才下来。但是,我并不讨厌这种奇怪之处,毕竟她们也想办法把我送到这里……怎么说呢,阿姨们还是有为我着想。」管理人喝了一口自己那份汤,低声说道:「岛上现在正逢改革期。」●发信、接收「来,听见没?竖起耳朵仔细听。」管理人对我说。于是我闭上眼,凝神倾听。是风吹过大树林带枝头的声音,在好几万片叶子微微颤动的声响之中,不知我是否多心了,似乎还混杂着砂子飞击玻璃窗般奇妙的摩擦声。「好像有什么在沙沙、窸窣作响……」管理人心满意足地点头。「好耳力。就算跟马说,它们也听不见。因为它们老是负责搬运工作,倾听能力也退化了。其实,只要有心就听得见呐。」我再次闭上双眼,确实听见某种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饱满潮水一般。一旦注意到它的存在,似乎就再也无法安下心来。「到底是什么声音?好像有几千、几万个小生物在吵闹的样子。」「太惊人了,你真的有副好耳力。」尽管管理人赞叹不已的神情令我心情愉悦,但思绪已被那阵声响占据,因为想捕捉那极其细微的声音,整个身体甚至往海滨方向倾去。大气的微妙振动,它已远远超过「感觉舒畅」的范畴,在我体内唤醒一种类似走投无路焦躁感的感觉——但还称不上完全「被唤醒」。此时我还能压制它,还没放弃想得知往后事态发展的自我欲望。「那是什么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