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一点都不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吗?」面对胡立欧,语气总会不自觉变差。我心想—目己从前不是这样啊。「……这个嘛。」胡立欧一脸迷惘。他可能在想,假设自己情绪爆发大骂说:「万一搞清楚了我跟久美真有血缘关系怎么办?弄清楚反而可怕。」我也会谅解地说:「哦,原来如此啊。」就能借由这奇怪的方法来修补这段关系。我深深感到他是个蠢男人,不过往好处想的话呢,还不算太会算计。话说回来,我还是不懂:这么说,原本那个「始祖胡立欧」……不,「正统胡立欧」,这样叫也很怪……「原版胡立欧」?还是太冗长,就叫「原版」吧!难道他认为自己是那个「原版」的拷贝品?他认为自己是某人的拷贝。这太可怕了,以至于我不敢开口询问胡立欧的心境。然而,他那副窝囊样已深深刺激到我,我下意识变得很有攻击性——原来如此,之所以面对胡立欧就表现得很有攻击性,问题不在我,而是他呀。不,至少我跟胡立欧的组合,就已决定两人的类型吗?这么说,胡立欧生活周遭也是如此吗?在他妻子面前,说不定也这么没出息。「所以,你暗地里害怕着并非真正的本尊,却自称『我自己』的『自己』——是吗?」「……真正的。」胡立欧喃喃自语。那瞬间,连我都觉得心痛起来。这问题我面对「光彦」绝对问不出口,可怜的胡立欧。「『真正的』吗……所谓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喽?嗯,也没错。若是想着自己是假的,反而很奇妙地就说得通了呢。」由胡立欧口中说出这句话,也莫名有种释怀之情。「那种感觉如何?」我坏心眼地继续追问。胡立欧「嗯——」地思考半晌后,说:「我问你喔。久美,你能确认这个自己就是『自己』吗?一般人都做得到吗?」意想不到的问题,让我心头一震。仔细想想,此后的对话中,我在面对胡立欧时第一次屈居劣势。「这个嘛,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会的东西、不会的东西……都已被个性化了……」「那些东西是否足够确定到让你能断言『并非拷贝自某人』呢?」思——我也陷入长考。我并没有值得一提的特殊才能,但至今为止,从来不曾认为谁跟自己相像过。这么说来,不也表示我的个性没那么普遍常见吗?啊,对了,当然了。「不是有DNA这种东西吗?去鉴定,马上就知道自己跟那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了。」「前提是『原版』存在的话吧。嗯,这个方法的确很简单。但在这之前,我只是纯粹想知道,能不能靠感觉分辨自己就是『原版』,或是某人的复制品。」「你的意思是:这不是相对性的,是吗?」我开始沉思,尝试回溯自己能忆起的、关于自己的记忆。想着想着,不禁愕然,事实上越思考下去就越危险。父母的记忆,儿时起的记忆。襁褓中的婴儿缺乏记忆还属无可奈何,但我发现自己对双亲的记忆实在薄弱得吓人。而且话说回来,这记忆原本就存在吗?面对沉默不语的我,胡立欧说:「对吧?越想会越不懂。总之,边在着手一些非火速处理不可的工作之际,事情就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了。」听着胡立欧得意洋洋地说着,让我忍不住想回嘴:还有比这个更需要「非火速处理不可」的事吗?「事情就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了。」我边叹气边复诵。他丝毫无视我的不耐烦,说:「光彦怎么办?」「什么?」「『岛上』啊。我在想,要带光彦一起去吗?」原来他打定主意要去吗?我连忙说:「等等,我还没说要带你去哦,连我自己都还没决定要不要去呢。」「哦——是吗。等你决定好了,再告诉我吧?」我不情愿地答声「好」,又问了收养「光彦」的问题该如何是好,他答:「这是最后手段了,我想把他归到我爸妈户籍下,变成我弟弟。」「喔,说不定这样做最好。」我也赞同。「不过,伯父伯母的反应呢?」「还没跟他们提过。」不知道胡立欧到底有没有意跟父母谈。我轻轻叹口气,说了句:「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然后起身离开。这栋大楼一楼的部分区域是贩卖所谓高级食材的店铺。跟胡立欧分开后,我顺道进去逛逛。想找少见的香料时我曾来这里看过,但我几乎没在这家店买过平常要吃的蔬菜。要买的话,一定是去附近的小型蔬果店,不过最近那家店都没开。看来,家家多少都有本难念的经,日子总是有好也有坏呀。我选了圆圆胖胖的茄子,看来似乎要腌渍很久。用竹签戳出一些洞……我脑中连腌渍步骤都已经浮现了。这就是被糠床支配的生活吗?回到家,把圆茄子大致洗过一遍,完成其他准备步骤,然后埋进糠床。我继续读起时子阿姨的日记。接下来是上大学后的记事。时子阿姨那位订婚的姐姐,也就是我母亲,这时已经结婚,看来我好像也快出生了。前一年,阿姨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去世了。这段期间完全没有纪录,想必她一到不小打击。〇月〇日佳子大姐来了,肚子也已大得很醒目,总觉得真不可思议。老实说,这么想是有点孩子气——尽管期待婴儿来到世上,却也希望我们家族能维持现状,永远都不要变。但是,妈妈去世、加世子二姐也决定到遥远外地工作,我也不能独自留在这个家了,也必须思考该怎么筹措学费。大姐今天来,是为了跟仲介商讨论卖掉这栋房子的事宜。大概不放心我一个人吧!事实上,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继承。「我打算给你一笔钱,负担你从大学毕业到就业前这段期间的支出应该够用。」佳子大姐对我说,我很感谢她。妈妈过世,佳子大姐结婚时把糠床带走了。结婚典礼那天,爸爸果然没出现。尽管如此,佳子大姐家还是会有新生命降临吧。新生命。新生命到底是什么呢?生命变新,到底有没有意义?因为「生命」就是「生命」,不必特意翻新,照古老的样子一脉相传下来就好了嘛。因为要变成新的,才会有悲伤的离别,有了烦人的重复。一直照着古老样子的话,总有一天应该可以不用重蹈覆辙,而且随着年岁增加,至少也会渐渐变聪明吧!〇月〇日今天佳子大姐回去了。昨晚我问了糠床的事,果然,「沼泽人」开始出现了。而且,这次并非过去那些有如泡影般的「人」,感觉似乎会出现某种「蛋」。我问大姐那是什么,她说,这些会更加实体化,好像最后会变成「沼泽人」。从前,要几十年才会出现一个,而且还说不准会不会有。「怎么会这样呢?是在暗示我的婚姻顺利或不顺利吗?」佳子大姐忧心忡忡地说。她还说,糠床不寻常的活性化,难不成跟自己的怀孕有关联?听说,大姐差不多要跟任教的小学请产假了。如果妈妈还活着,大姐一定会回这个家待产。〇月〇日我看了一部电影,无聊的爱情片。平常绝不看这种蠢电影,但既然山上同学特别邀请我,就去了,总觉得很奇妙,是因为我不想被山上同学讨厌吧?或许,与其被认为是善于表达自我意见的人,我更希望山上同学眼中的自己是个可爱的女人。我是跟大学肚圈的朋友们一起去登山时,在小木屋认识山上同学的。隔天登山行程,我们分在同一组,他帮了我很多忙。爸妈去世、姐姐们也陆续离家,每天独自打起精神生活的我,有山上同学在身边,心情安定多了。他让我产生「我不是一个人」、「有人守着我」等等的感觉。〇月〇日吓了一跳。其实山上同学好像也不怎么喜欢之前的电影,他八成觉得女生可能有兴趣才选的。早跟我说就好了嘛。至于我怎么会知道呢,那天跟山上同学走在一起,看到一个人正好戴了跟电影中女演员一模一样的白帽子,于是我们聊起那部电影。山上同学突然说了「剧情贫乏」、「简陋的小道具」之类的话。说完,他似乎惊觉失言般地沉默了,然后忐忑不安地向我求证:「不过,女生喜欢吧?」我顿时如释重负,忍不住大声喊出:「才不呢!」接着我们一同大笑。理解彼此,怎会如此麻烦?读到这里,我第一次清楚生出偷窥他人日记的罪恶感。旧时代的恋爱,怎么形容才好。关于山上同学,我没听说过这个人。据我所知,时子阿姨没结婚,也没有长期交往的对象,这段恋情恐怕结束得很早吧。虽为阿姨心疼,但一般我是不可能为了男人去看不喜欢的电影的。仔细衡量这部电影在对方心中有多重要以后,我可能会赴约;但只因为被邀约就答应去看,是人生的损失。没想到时子阿姨曾是这样的女学生,我有些头晕。这种举动,就是所谓的配合对方?我心想:不过,万一因此而走到结婚那一天(如果结婚是最终目的),这种行为也不可能持久。恋爱的冲动果真强劲到能令人舍弃这类冷静判断吗?这种事我不曾亲身体验,所以也毫无头绪。话说回来,如果这是「人类」这种生物生来世上走一遭必然会有的经验之一,知道早夭的时子阿姨有过这段青春岁月,身为自家人的我,也觉释怀不少。身为一介生物,不正常的或许是我才对。〇月〇日佳子大姐的宝宝终于出生了,是女孩。很可爱的孩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抱着这种想法的自己,前一阵子还在思考新生命是否有意义呢。总之她真的很可爱。说来有点可耻,但我曾暗自担心佳子大姐是否会被这孩子抢走。不过,一见到宝宝的脸蛋,那些肤浅的嫉妒之情全部消失无踪。希望这孩子有光明的未来,希望她身体健康、待人温柔,婚姻美满,生下很多可爱的小孩,在幸福之中度过一生。〇月〇日佳子大姐的宝宝取好名字了,叫「久美」,好惹人喜爱的名字。生命真的很不可思议。昨天为止还空无一物,现在却是如此具体的存在。不过,我从佳子大姐那儿听到一件令人挂心的事。据说,那些「沼泽人」开始出没在佳子大姐的公寓,他们像把久美罩住似地盯着她看。太可怕了。佳子大姐也很害怕,装作没看见他们,若无其事地抱起久美。如此纯洁无瑕、一切正要从零开始的孩子,难道她也逃不过糠床的纠缠吗?我不愿连那孩子都得吃苦头,我不想连让那孩子都心生诅咒家族的怨念。为了让久美保持纯洁长大成人,尽我所能地守护她吧!不知不觉,泪水悄然滑落。回想过去,从小时子阿姨就很疼我。爸妈去世,时子阿姨接下糠床以后,我们才疏远。现在想想,阿姨是为了尽可能将我跟糠床分开,才故意出此下策吧,阿姨想保护我远离糠床。在对父母的记忆逐渐稀薄之际,这段文字证明了阿姨对我的关爱,它带来的深深感动,足以拯救我的心灵。除此之外,阿姨死后还给了我安身之处,也就是这栋公寓。然而,对阿姨来说,这事绝非她本意。到头来,阿姨如此恐惧于见到的,我跟糠床的交集,却经由她的死来促成,真是不合理啊。不过……时子阿姨,我不再是那个纯洁无力的婴儿了。连我都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已逐渐具备能与糠床对峙的某种力量。〇月〇日今天跟山上同学聊了很久。山上同学面对任何事都能明快定论,简直像在判刑,很有男子气概,我非常喜欢这点,虽然有时也会想,这么一来,世上就再也没有比他更伟大的人了。不过,像他这样拥有「自己的想法」,本身就是有男子气概的证明吧。爸爸没有男子气概。哪天也非得跟山上同学说明爸爸的事不可,说不定山上同学会看不起爸爸。跟「沼泽人」一起离家出走的爸爸,除了必要时刻,我几乎没提过他。最近全世界流行起「没活力」这句话,我认为单纯跟社会变得富裕有关,山上同学却觉得我这想法很奇怪。「问题出在自恋。」他说。世上纵然有许多能削弱物种全体生命力的力量,其中最危险的就是自恋。尽管没有具体型态,却正以惊人气势蔓延到全世界,到最后,人们为了自恋,无法好好谈场恋爱就结束一生三义或者虽然正在恋爱,结果只享受于注视对方眼中的自己;或是为吸引到条件优秀的对象的自己而陶醉。只对自己有兴趣。简单来说,真正想与对方合而为一,成为生命共同体;或身心都想与对方融合,想跟对方一起活下去的情感,对自恋者而言都形同自杀的欲求。所以,对自恋者来说,所谓「恋爱」,不过是爱自己的一种变相罢了。对自恋者而言最重要的,是自我价值观与自己的世界。自恋情绪的蔓延,对人类无益,也就是说应该被淘汰。不过,时子你没有这种特质,不惜把自己放在其次,也要先为我着想,我喜欢你的也就是这点。不,应该说,你会先为别人着想。若是时子这样的人,我家人一定也会喜欢的……我心想:哼,现出原形了吧。到头来,抱持自恋情结,不,抱持利己主义的是这个男人呀,山上。唉呀,真受不了。时子阿姨振作点啊!〇月〇日山上同学说他很爱我。我很想只相信他这句话而活下去,若做得到,该有多轻松。不过,我还有事瞒着他。对,是糠床。万一他知道了,会怎么想呢?认为我异于常人而心生厌恶?还是会瞧不起我呢——瞧不起?但我就该为了糠床这么退缩吗?它并没有做坏事。只是,想到家里世代祖先拼命侍奉至今,就有种无法形容的悔恨感。「侍奉至今」这种词要是给加世子二姐或其他人听见,一定会惊讶得双眼圆睁吧。再怎么说,她在心情上始终是与糠床分开的,分开到令人不敢置信的程度。嗯……「侍奉」还是不大正确,该说生活被控制了,不允许我们片刻遗忘它,是吧?糠床现在放在佳子大姐那里,不过,让她一个人承担,未免太可怜了。没错,这也是为了可爱的久美着想。一旦有什么意外,我会尽量想办法,但是,到时该怎么跟山上同学说明呢?啊,我做不到,还是说不出口。「世代祖先」,怎么听起来怎么可怕,跟诅咒没两样呐。我搁下日记,决心到岛上一趟。接着要向公司请假,是的,一星期就够了。万一遇到什么三长两短,这间公寓等东西就给「光彦」,遗书也该先准备好。如此一来,对胡立欧也有好处吧。啊,别想这些了。我只想厘清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起因为何、经历哪些过程、产生什么结果,我有这样的权利和义务吧?我起身致电风野先生。「喂?」「啊,是久美?」「对,您耳力真好,马上听出是我。我想谈谈去岛上那件事。」「哦,你终于动心了?」「嗯,是呀。这个月月底,我打算请一礼拜假去。」「知道了。我也会查查那时能不能出差。对了,怎么突然积极起来了?、「没什么啦……只是觉得总有要去的一天,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我看,是因为读了你时子阿姨的日记吧?」正中红心。我沉默了。「算了,动机是什么都好。总之,非得解决糠床这件事不可,对吧?」「……嗯,您说的对。」「日记都看完了?」「不,还没。」「嗯,加油喔。记得多告诉我日记写些什么。」「嗯。对了,风野先生,您的伤好点没?」「好多了。昨天就开始上班喽。」「太好了。优佳小姐呢?」「老样子。提到小保他们,没那么冷冰冰带刺了。」「小保他们在外面乱跑吗?」「也到这个年纪啦,总是会想让他们在许可范围内自由活动嘛!」「那里的住户可不允许喔,不是吗?」电话那头依稀传来风野先生发出「唉呀」的抱怨声。「……啊啊,再等一会儿,再忍一下就好。我有预感,你的那座岛会是变形菌的最佳生长环境。」我仿佛能看到话筒另一端风野先生望向天空的模样。「请别把我的故乡形容成魔界般的地方。」我有点不高兴。然而,我也对此时不悦的自己有些讶异。「变形菌的最佳生长环境,怎会是魔界?适度的湿气和充满日渐老朽树木的原生林,对生命而言,当然是最棒的环境喽。」「您说的『生命』,是指酵母菌之类的微生物吧!难道您想回到微生物状态,砍掉重练吗?」「……」这次换风野先生沉默了。我们似乎刺到彼此痛处,之后便匆匆结束通话。〇月〇日今天佳子大姐来家里。她说,糠床终于出现怪事了,听佳子大姐这么说,表示事情非同小可。大姐最近搬到新公寓,那儿有个跟久美年纪相仿的男孩,男孩的父母也很亲切,佳子大姐很欣慰久美能认识一个好玩伴,男孩却因故死了。「我们无法置身事外,也觉得很难过。不过,后来却马上出现身形清晰的『沼泽人』,之前从没看过这么清楚的呐,而且跟男孩一模一样。当时,与其说困惑,我们都呆了,正在反应不过来的当儿,久美好像以为他就是那男孩,想跟他一起出去玩,马上拉着他就要出门去,此时刚好撞见男孩的父母……当然,他们当下也几乎快昏过去……」大姐还说了:「这下不得了啦。」边叹了口气。我无法出声回应,只是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等对方继续说下去。「他们半信半疑喊那孩子的名字,我也顺势附和说就是他。然后,他们抱起那孩子,逃跑似地回家了。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佳子大姐不住叹气:「继续发生的话怎么办?」然后回家了。我没能与她商量山上同学的事,一个人发着呆。还是觉得不安。今后怎么办,该找谁商量呢?万一选错对象,我们不就成了公诸于世的珍奇动物?这点也很令人害怕。启治姐夫说:只能看着办了。他真是个好人,也清楚糠床的事。佳子大姐嫁了个好伴侣。我呢?……不可能,怎么想都没指望。不管再怎么想,这应该就是如今活着的「胡立欧」的诞生过程,跟胡立欧的说词几乎吻合。胡立欧说过的话——关于他的出生——原来并没错。根据时子阿姨的描述,打从一开始,我就把他当成「胡立欧」了。这么说来,胡立欧的诞生,并非与我毫无关连。〇月〇日山上同学向我求婚了。「想跟你共度人生。」「明年春天,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以后,就结婚吧。」他说。我无法立刻回复。他似乎以为我会立刻答应,情绪好像受伤,出现尴尬的沉默。我的确受山上同学吸引。但,山上同学能不能接受我的一切,又另当别论了。如果跟山上同学提起这事,即使他也愿意接受,也就意味着我将自己该背负的命运重担强加在他身上了,我不想把这重担加诸在他身上……不过,所谓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命运共同体。当然,我大可隐瞒起来,就这样跟他结婚,暂且不管能不能蒙混过去,夫妻之间一开始就隐藏如此重大的秘密,婚姻生活也不可能顺利。再说,我不想拥有骗局似的婚姻,这是不诚实的行为。时子,冷静点好好想想,这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事,或许还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命运。我不想让可爱的久美遭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过,要是山上同学肯接受我的一切……不,这太奢求了……总之,很难吧!〇月〇日心情沉重,暂时没助力写日记,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虽然知道原因,但也无济于事。是因为几天前跟山上同学见面。当时他聊起曾论及婚嫁的前女友,这件事并没打击到我,让我深受打击的是他决定与对方分手的契机。他说:「对方有个亲戚,因为精神疾病住院。我无意间得知此事,我问她为什么隐瞒不说,对方却回答:『我觉得这事没那么重要。』真不敢相信呐。这种病可能会遗传,血亲之中要是有人得病,一旦跟她结婚,表示我的后代也有可能带病呐。」我沉默不语。不过,我能体会那女孩的心情。而山上同学的说法,以一般常识而言,的确也有道理,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时子阿姨,你差不多也该醒醒了吧?或是恋爱会蒙蔽一个人冷静观察的目光呢?我站起身,倒点水来喝,然后稍微冷静下来思考。我完全站在时子阿姨这边,才会如此愤慨,但是,那个叫山上的男人的主张,或许反而是他冷静地未让恋爱情感凌驾自己之上的「成熟的」、「合于常理的」部分。不想让有问题(!)的遗传因子混入自己的遗传因子,怎么看都是遗传因子至上的人会考量的事不是吗?而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几乎所有人都因「遗传因子至上」的想法牺牲了个体与个人。比起个体、个人随性自由的恋爱,人们更重视能否以所谓「拥有相同遗传因子的家族」的群体为单位生存下去。不过,这跟时子阿姨面对山上求婚满心欢喜的同时,考虑到整个家族(和「可爱」(!)的我),告诫自己该冷静思考,两者之间是不一样的吧?不一样,很明显不一样。比起「群体」,时子阿姨更在乎别人的幸福。相较之下,山上才是个有自私遗传因子的男人。〇月〇日还是必须拒绝他。就算告诉他糠床的事,我想他最终也无法接受。山上同学并不是因为喜欢我的一叨,才想跟我结婚。他认为我是因为喜欢他、尊敬他,才为了他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所以才动了跟我结婚的念头——愈想愈觉得是这样。尽管我脑中清楚,但只要一到山上同学面前,就会不自觉软化,变成听话的乖女孩,无法对他说清道明。跟他在一起,让我有找到归属般的安全感。然而,这就是我的弱点。下次见面,一定要清楚地告诉他:「我不能跟你结婚。」到现在还无法开始认真找工作,但我想先找找有兴趣的公司。总之,自食其力是先决条件,我不奢求太多。〇月〇日终于说了,胸口痛得不得了,这股痛,一定会持续一辈子。出生至今,我从没伤害别人如此之深。手上握着一把刀,我明明不愿挥动它,却不得不伤人,都快哭出来了。我搞不清自己的心情,是盼望他不可能因这种程度的事遭受那么大的打击?还是认为「我不值得别人如此喜爱」的自我怜悯?我一面打从心底祈祷(向谁祈祷呢):啊啊!希望他其实没那么爱我,就算遭我拒绝,就算他生气,也不会伤得太重——一面鼓起勇气说:「我不适合你。」一时之间,他似乎没听懂我的话。「我不打算结婚。」我继续说。他似乎终于恍然大悟,满面涨红,用好不容易挤出似的声音问:「为什么?」「你讨厌我了吗?」我不能让他误会,连忙回答:「没这回事,都是我的问题。」还说:「真的很抱歉。」他以僵硬声调问我:「那,问题』是什么?不说清楚我不会甘愿。」我很困扰,对他说:「你之前曾提起遗传病的事吧?我的问题就属于这类,我们两家不适合共结连理。」「即使是遗传病,种类也很多,我会视程度妥协。」他说。「程度不轻,非常严重,但我不打算说更多了。」我口气坚定地回答。要有自信。回想起来,面对山上同学时,我从没像此刻做出这么有自信的行为过。毕竟,糠床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所占的比重非同小可,所以我的确信不止一般。只见他唇色转为惨白,颤抖了起来。我大吃一惊。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不忍再看,我把视线移开。如果我能告诉他「对不起」、「刚刚说的只是在开玩笑」该有多好。我无法忍受自己竟伤他这么深,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不过还是拼命忍住了。我再也无法待在他面前,说了声「那么我先走了」,接着拿起帐单,起身离开。他不发一语。回想起来,我抛下他先离席,结帐付钱,这些都是第一次。时子阿姨……我在心中告诉她:日记中的你,比现在的我还年轻,所以我能理解,他并不是因失去你而受打击,而是由于遭你拒绝,觉得自己的存在价值受摇撼,也就是自尊明显受伤,为此动摇罢了。时子阿姨虽然本能上了解他爱上阿姨的理由,却因她本性温柔而轻轻带过。即使他真如阿姨心中所想,是个「充满决断力富男子气概」的人,也只是一种「一味宣扬自我理论的傲慢」罢了。正因为沉溺于自恋情结,便不允许旁人自恋呐。时子阿姨,不,日记中的时子,你的年龄应该跟优佳差不多,却跟她大相径庭。遇到这种男人,优佳会不屑一顾吧……话说回来,对方也不会来招惹她就是了。……正因看透这一切,才结不了婚吧。不,只要一天看透,就一天无法结婚。回顾人的一生,决定结婚的那一刻,绝对是其中非常「不冷静」的时期吧。就像惠子为了寻找制造子实体的场所,而不断漫无目的游走(对当事人而言或许不是)一般。〇月〇日这阵子,天天都收到山上同学的信。我找木原商量。当初认识山上同学时,木原是当时一起登山的登山团成员其中之一,从一开始就很了解状况。木原一开始就说,她不大会应付山上同学,听到我拒绝他的求婚,也无意追问,只说了句:「这样啊。」跟往常一样以平稳态度接受了这件事。尽管我一个劲儿泫然欲泣地昕蜕着:「他每天都写信给我,」木原还是神色自若地回答:「不久就会停的。」不过,老实说,我觉得非常寂寞。一开始就是一个人,跟始终是两个人,正觉得两人可以一起生活了又突然变成一个人,两者间的寂寞无法相提并论。我邀请木原来家里过夜。开始找工作了,这样好多了,至少能分散一点注意力。〇月〇日行踪不明的父亲下落。沼泽的人们。这本日记在此打住。所谓「行踪不明的父亲」,便是我的祖父。我对祖父几乎一无所知。啊,也该连络加世子阿姨了。心情沉重。我站起身,猛然想起,在那之前得先翻搅糠床才行。之前埋进去的圆茄子,触感仍像要迸开似地坚硬,但表面似乎已展开某种交互作用。这实在难以形容。表面弹力虽然维持不变,却有股正在酝酿软化的微妙气息,气息,没错,这是个「气息」的世界。喔,对了,所谓微生物,或许也是活在产生出气息的世界里的居民呢。〇月〇日佳子大姐来了。她带着黑眼圈,一副心事重重的苦恼样。「最近,我看见久美很自然地叫沼泽人『阿姨』。之前遇到这种情形,都因为忙于生活而无心留意,但这次,我觉得非处理不可了。久美还小的时候,我加班晚归回到家时,发现沼泽人甚至会做点心给她吃。不,我也没亲眼见过沼泽人站在厨房里的样子,只是桌上留着点心碎屑,隐约看见沼泽人坐在房间角落仿佛即将消失;久美在一旁写作业、看书……这种光景还挺常见的。」我问她,关于糠床,对久美透露了多少?她说几乎都没提。「我不希望久美与糠床牵扯上任何关系而走完这一生,希望糠床在我们这一代能处理好。」如果做得到,我非常赞成就是了……真不敢相信,那个小小的久美已经是女大学生了。虽然大姐说她只字未提,但陆续发生的各种异变,她又是怎么跟久美解释呢?「我们家亲戚往来比别人频繁。不过呀,最近上了年纪,总有种怪怪的感觉。有时觉得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无论如何,都该把糠床送回岛上了。不然,这样下去,我害怕可能连记忆也会被操控,然后认为一切都是糠床里的世界。」这个决心非比寻常,我不禁脱口而出:「我也一起去吧。」佳子大姐摇摇头:「不行,我跟启治一起去。」她斩钉截铁说道。然后,她愣了一会儿,似乎若有所思地开口:「时子,我们总是疏远沼泽人,还觉得似乎继承了一个麻烦又不安好心眼的遗产。不过啊,在照顾久美这件事上,总觉得受了他们不少帮助,有份莫名的恩情哪。我们能在这世上活下去,也多亏他们在背后支撑似的……」不会吧?我忍不住认真盯着佳子大姐看。尽管如此,大姐他们似乎还是要送糠床回岛上。〇月〇日佳子大姐。佳子大姐。佳子大姐。佳子大姐。当天的日记,只有这四行字。接下来好几个月都空白,我吃惊地注意看日期,是爸妈出事后的一周。那时的我自顾不暇,毫无余裕留意时子阿姨当时的悲伤。阿姨失去了世上唯一拥有共同秘密,厌情比单纯的姐妹更深的人,虽然我同时失去双亲,一般社会的同情都会集中到我身上就是了……加世子阿姨曾告诉我,时子阿姨说过:「不能把糠床推给久美。」然后把它收下。这下,来龙去脉终于真相大白,我肃然静默。之后,日记中不时能读到阿姨与形形色色的「沼泽人」的「生活」搀杂其中。有以友善口吻叙述的「沼泽人」;也有像极卡桑德拉(据我判断应该是)的家伙。不可思议的是,这幅光景之中,仿佛有种故乡氛围环绕着时子阿姨,甚至就像她本身散发出的气息一般。然后,终于轮到风野先生和最后的「沼泽人」出场了。〇月〇日今天早上,搅拌糠床的时候,指尖碰到某种硬物。提心吊胆取出一看:心想:「怎么可能?」不过,它的确是颗蛋,我顿时全身无力。这跟佳子大姐说的东西是一样的吗——我想八成是吧。目前为止有不少怪人出现过,不过,这次需要拿出更大毅力面对了吧。昨天送米糠渍菜给住在楼上的风野先生,他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记得他专攻微生物,说不定咙请教他糠床的事。不是装模作样硬撑的时候了。〇月〇日蛋壳出现裂痕了,里头传出哭声,是男人。说来难以置信,我猜,不,一定是山上同学。几年前,他得癌症去世了。自信满满的山上同学为何而哭?而且声音听起来懦弱极了,简直无法想像这种声音会是他发出来的。然而,我又怎会如此确信对方就是山上?你是山上同学吧?为什么哭呢?我站在糠床前对它这么问。但里头的人却只是一个劲地哭着不回答。日记至此结束,正是时子阿姨去世前三天。我想,从糠床里冒出来的「伪山上」,一定就是阿姨死亡的真相。此时的她,也无心写日记了吧。不过,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与这件事有所牵连的关系人——风野先生也好、木原小姐也好——该问的都问了,接下来,只剩亲自走访岛上。我终于下定决心,一延再延,也该拨通电话给加世子阿姨了。还要向她打听或许还留在岛上的亲戚的连络方式。我站起身。打电话前,打算先翻搅糠床,于是打开流理台下的柜子。圆茄子表面已稍稍变色;如果埋进的是细长茄子,呈现这个色泽表示已腌渍过久;若以近乎圆形的茄子来看,中央部位恐怕还没完全发酵。思考半晌,决定再多腌几天。然后,我猛然惊觉。糠床是活的。这句话,如同闪电画过脑海,我也无法解释为何。再想下去的话——怎么说才好——令人害怕。带着沉重不已的忧虑情绪,我拨了电话给加世子阿姨。「喂?」「哎呀,久美吗?声音越来越像你妈了。」对了,这个人也认识我妈妈,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现在想来却备感新鲜。聊些无关痛痒的近况报告后,我开口了:「我想去岛上一趟。」电话那头沉静了瞬间。「岛上……是那座岛?」加世子阿姨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来自远方一般。「是啊。」「这,怎么,突然想去?」「我想把糠床带去。」「……」「还给岛上。」「久美。」这次的确改口,很严肃。「为什么?」「为什么吗……我觉得这么做比较好所以才想去做。」「这样做真的好吗?」阿姨压低嗓子,明显带着怒气和威胁。我对阿姨的反应很惊讶。加世子阿姨不是跟糠床最疏远的人吗?「您问我这样做好不好……阿姨您自己才是,不是很讨厌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