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强迫自己就寝。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躺上床,我盖上轻薄的夏被,然后合眼。但是,一开始「光彦」出现的情况、第一次喂他喝米汤、穿上睡衣的样子……这些回忆浮现脑海,让我辗转难眠。代替那漂亮孩子的竟是这位「卡桑德拉」啊,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就在只闻往来车声的寂静夜里消逝而去。胡立欧他们,此刻应该回到那栋公寓了吧!我也想起从前居住的公寓。胡立欧的父母都很亲切,伯父住院虽是问题,但假以时日习惯了,也会喜欢上「光彦」吧?时不时去看看他们好了。上学念书的事也得安排妥当才行。户籍怎么办?总之,就对外宣称这孩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前、似乎丧失记忆了吧。只要编造出:双亲没为他登记出生证明、到处流浪、最后下落不明等等的过往,应该勉强行得通。胡立欧身为司法代书,想几个借口,对他来说不难吧?不,他从以前就不擅长这种工作呐……这些事再想下去会没完没了,快睡吧……翻身的瞬间,背后窜起一股凉意,似乎有道视线直盯过来。尽管神经紧绷,我还是缓慢环顾四周。看到了,有两只「眼睛」正从微微敞开的窗户缝隙间凝视着我,只有「眼睛」而已,眨也不眨地浮在半空中。仿佛被从头浇下一盆冷水,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该怎么办?它到底找我什么事?是否有求于我?即使问了,对方也没反应吧,因为它没嘴巴……咦?嘴巴?难道……这是卡桑德拉的眼睛?原来如此啊?判断出某些关联性之后,多少镇定了点。爱看就看个够吧!我生气地想。说来自己也无法置信,身处在这种状况下,不知何时,我竟沉沉睡去。早晨醒来,女子已不在昨天的位置,也不见「眼睛」踪影。到哪儿去了?也不可能回渍菜缸。为了慎重起见,还是看看吧,顺便翻搅糠床。乳酸菌的活性好像太高了……味道闻起来怪怪的,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总之先放点盐好了。在那之前,得先把今天要给雪江的小黄瓜拿出来……电话在此时响起。是胡立欧打来的吗?我匆匆冲了下手,冲到电话边拿起话筒。「喂?」「喂?久美小姐吗?」「……我是。」不是胡立欧。是个不算年轻的女性声音。省略姓氏,直接叫我的名字,会是谁呢……正在百思不解时……「我是你去世的阿姨——时子小姐的朋友,我姓木原。」「……啊,那时麻烦您了……」这招呼回得突兀,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合适的词语。「不好意思突然一大早打扰你。但我知道你要上班,不早点打就找不到人,我自己也是。其实呢,突然跟你说这个有些奇怪,最近我连续三天梦到时子,有点在意……不嫌弃的话,今天一起吃晚餐如何?」我想起木原小姐,是一位让人很有好感的女性。「没问题,我很乐意。」我们约好在昨天我跟胡立欧太太见面的饭店餐厅(恰巧对方提议去那儿)见面后,便挂上电话。接着,我想起都没看到卡桑德拉,就去望了一下秘密基地房间。早上起床后,只剩这里跟浴室没巡视。她怎么能直觉找到如此适合的地方?只见卡桑德拉像枚虫蛹似的,蜷曲在秘密基地内。五官的形成有些进展了吧?她侧睑向我,我本想拂开散落在上头的发丝,又心生偷窥的罪恶感,只好作罢。那双「眼睛」怎么了?它们不像身体会占空间,或许还藏得进瓦楞纸箱缝隙。啊,不快去上班不行了,我还没洗脸呢。走进洗手间,扭开水龙头,不经意望向镜子……「哇!」我不禁尖叫倒退几步,身体撞上门板。两只闭起的眼睛就贴在洗手间镜子上方,像一只放下翅膀的巨大蛾类敷停在平面上……我喃喃祈祷:别张开、别张开,一边抢劫似地一把夺下牙刷肥皂,跑到厨房水槽洗完脸,用毛巾擦干脸,接着大口深呼吸。化妆品还放在洗手间。我没有梳妆台。今后也不打算购置。一个小小化妆包里的化妆品于我已经足够,这是保证我合乎一般常识的社会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小道具之一……其实没有也无妨。不过,也无须因它乱了日常规律,我战战兢兢打开洗手间——「眼睛」立即进入视野之内。它依然紧闭着——我抓起化妆包就要离开当场,离开的瞬间,那对「眼睛」的存在露骨地映入眼帘,我发现它也微张着眼观察我。我不住摇头,吃完早餐、翻搅糠床。不出所料,红蛋无影无踪。我拿出小黄瓜,照往常步骤装入保鲜盒,出发前往公司。湿气到昨天还嫌重,今天似乎好了很多。之前,空气仿佛渍菜缸里头那般无风凝滞,今天终于微微流动起来了。午休时间,雪江吃着小黄瓜,冒出一句话:「今天的口感好像比之前差,是cellulase作用过头了吧?」Cellulase,是指纤维分解酵素。「是吗?」我也咬了一口,的确有腌渍太久的迹象。「真是不可思议。腌渍步骤跟之前都一样没变吧。加了米糠吗?盐巴也加了?这样啊。那就是室温等等微妙条件的差别呐。」雪江感叹道。最有力的主因出在卡桑德拉身上,但我怎么都提不起勇气告诉雪江。或许我在潜意识中,心里已产生恐惧感,深怕这件事成为莫大「家耻」。在心中整理出清楚定位之前,对于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我都只能采保留态度。一旦回到工作岗位,又如往常般一整天都被一件接一件的例行公事追赶,回过神已是傍晚时分。我没回家,直接到饭店。刚好,为了跟胡立欧太太见面,昨天才走过同样的路呢!才这么想着,又觉得这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了。来到饭店,门僮上前行礼,接着进到餐厅入口。服务生招呼时,我注意到木原小姐坐在后方桌边往这里挥手。我也对她挥挥手,往里面走去。「抱歉,让你久等了。」「哪里,我刚到。只见过你一次,我没自信是否认得出来呢,不过刚才看到你站在门口的样子,马上就认出来了。」「咦?」「跟时子一模一样。怎么说呢,是姿势吗?你们散发出同样的气质哪……」我顿时五味杂陈。「您点过菜了吗?」「不,还没,我想等你到了再点。」我们一起看菜单,选了份量较少的套餐。服务生收走菜单,我们又正式寒喧一次。木原小姐和阿姨的关系就如同我跟雪江,不同的是雪江已婚,木原小姐跟阿姨都单身。是一直如此?或曾离婚过?我不得而知。她的态度并不生疏,但也不会过分亲昵,像一位值得信赖的图书馆管理员阿姨。原本猜想对方会跟我谈阿姨的往事,或聊梦见阿姨的事,她却突然开口:「久美小姐,我实在不能理解时子的死法。」她低声说。「死法……阿姨不是心脏麻痹吗?」「是没错。」木原小姐缓缓拿起装了水的玻璃杯,暍上一口,再放回桌上。「心脏麻痹不是这么容易发作的吧?时子一向生活规律,睡眠也充足,连饮食都以糙米为主,是素食主义者。」「啊……的确是呐。」我想起很久以前,到阿姨家跟她一起吃饭时所见的简朴菜色。别说成人病了,对心脏一点都不会造成负担。「所以,时子一定是被突如其来的精神压力击倒了。恐惧、绝望、惊愕……不过,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心中升起不祥预感。「木原小姐,您是最先发现阿姨倒下的人吧?」虽非故意将声量放低,但连我自己都觉得像在演戏。「嗯。」木原小姐深深叹了一口气。「时子没来公司,我觉得很不寻常。那天正好有她负责的客人,不得已只好由我出面接待,那时我就直觉感到时子一定出事了。她一向绝不无故缺勤,无法想像责任感强烈如她,竟然会跟顾客爽约;打电话也没人接……我直觉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但想不出真正原因。我担心得不得了,特地早退,到了时子公寓——啊,现在是你家——我握住门把,发现她没上锁。那时突然传出一股味道,难道是尸臭?不会吧?一边大声喊她的名字,一边进屋子。接着就发现她倒在厨房前的走廊上……还穿着睡衣。我立刻想摇醒她,但又怕她得的病是不能被摇晃身子的该如何是好,赶紧叫救护车。直到车子来前,我拼了命不断喊她名字却都没反应,提心吊胆地摸她的脉搏,也感觉不到跳动……」木原小姐眼眶含泪,再次告诉我当时状况—之前在医院也听过一遍,但这次我特别注意到某个字……味道?「您说的味道,为什么觉得它是尸臭?」「尸臭?啊,说的也是呢,为什么呢?就算事前知道她死了,但死后还不满一天,照理说不会出现那种味道……为什么呢……啊!想起来了,我记得是一种类似发酵的臭味,所以才会这么想吧。」「发酵的臭味……比如说,米糠味噌?」「对、对,没错。时子常送我好吃的米糠渍菜呐,她的确有在做这个。」她喃喃自语着:「没错、没错。」……强烈得被木原小姐误会成尸臭的臭味,八成是米糠味噌暴露在空气中,脂肪发生变化所产生,一定不会错。根据对成分分析极有兴趣的雪江调查的结果:糠床成分中,脂肪占了近两成,而其中主要是亚油酸。简而言之,容易因氧化而产生复杂变化。所以,从糠床取出的渍菜,应该马上食用,放太久的话……一定是这个味道。话说回来,做事一丝不苟的阿姨怎么会……不,不可能是那缸糠床的味道。因为当初交到我手上时,缸子里离腐败状态还差得远呢。「阿姨房里的状况呢?」木原小姐擤了擤鼻涕后,心情稍稍平复下来,我问她道。「就如同当时跟警察所说,以时子而言,或许房间是凌乱了点。但若是在整理之前倒下,看起来也没有太大可疑之处。」「有其他人来过的迹象吗?」「你好像警察噢,久美。」木原小姐微微笑了,随即换上严肃表情:「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虽然现场放有两个杯子,先用其中一个,之后再用另一个,这也很有可能吧?这是警察的想法。他们断定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没鉴定。不过,照时子的性格,她会把用过的东西放着不管,继续拿新餐具出来吗?」的确,就我所知,阿姨在这方面近乎神经质,用过的碗盘,她会立刻清洗。但阿姨年纪也大了,像这样改变生活方式任谁都有可能。「而且……」木原小姐压低嗓音,有好一阵子显露出犹豫的神色。不久,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似地开口说:「而且,关于你父母的死因……」咦?我顿时不知所措。为何突然提到他们?两人都已去世多年了。「我爸妈……他们是因为交通意外去世的……」「你看过事发现场吗?」「……没有。」我当时去参加大学研习会的旅行。确认遗体等事项,都由阿姨们代为处理。当时接到通知回家的我,担起丧家职责就已很不容易。我的心脏激烈悸动起来。「爸妈不是死于交通意外吗?我见过从医院运回来的遗体……」不,爸妈全身缠满绷带,我只看到绷带下露出的眼睛而已。眼睛肿得相当厉害,还以为是意外带来的后遗症……眼睛……「当做意外处理是最安全的做法呐。虽然对外宣称是交通意外,事实上,发生意外前,他们已经死于心脏麻痹了。」「咦?」这事从没人对我说过。「在驾驶途中?」「嗯。」「但是为什么……」我头晕目眩。「有必要瞒着我吗?为什么?」「因为,两个人同时心脏麻痹,实在太不合理了嘛。据说警察认为,他们有相同的饮食和生活方式,若出于非常偶然的巧合,也不无可能,即使百思不解,也就这样结案了。」「就算在不合理,如果是事实,为何非隐瞒我这个亲生女女儿不可?」意识到自己快要不自觉提高声量,我克制着自己问道。「因为,如果你知道了,就会开始着手调查吧?」「咦?」「其实呐……」木原小姐又喝了一口水,接下来似乎才是正题。「我想起时子生前说过的话:如果我死了,请转告我侄女,她父母并非死于交通意外,而是在驾驶途中去世的。我问:为什么不趁现在说?她说:现在还不行,她一定会去调查。我再问:就让她去调查又何妨?结果她回答:其中有很多复杂的事情。由于每个家庭都有一、两件不愿被外人知道的秘密,我便无意再深入追究,大概她不想让侄女知道这件事吧!不过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对话了,梦见时子之前,我都快忘了。连续三天晚上,时子都在梦里不断催我:不原小姐,快点、快点!即使我问:什么事呀?她也只是焦急地重复着:快呀、快呀。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恍然大悟,对时子说:我懂了,是要我跟久美说那件事吗?她放心似地对我笑笑,然后消失不见。醒来以后,我想起她的死因也是心脏麻痹,忍不住一阵战栗。」我也同样吃惊。「……您是说,阿姨希望我调查她的死因?」「我想是吧。」前菜上桌了,装饰得缤纷高雅的菊苣和烟熏鲑鱼盛在盘中送上来。服务生离开前,我跟木原小姐有默契地中断对话。接着,我拿起刀叉,问道:「加世子阿姨——丧礼上您也见过她,她知道些什么吗?」问完后,我把盘中食物送入口中。「不清楚。时子很少提起她姐姐,不过,我想她不至于全不知情。」「我也这么觉得。」得跟加世子阿姨连络才行。倘若她一直装傻到现在,那真的太过分了。菜肴一道道端上,木原小姐一边动手享用,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说:「你去过故乡岛吗?」「没有,说的也是……『故乡』是指哪儿,也非调查不可呐。」语毕,我想起自己没跟木原小姐提过「祖先传下的糠床」。这才是整件事的核心不是吗……但我若说了,她会采信多少呢?犹豫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开口:「老实说,原本摆在阿姨家的糠床,现在放在我这。」说完才发现,以空间而言,糠床一直在相同位置,不曾移动过。木原小姐微微笑,等我继续脱下去。我继承了阿姨的公寓,连所有物也一起接收。所以多了个糠床,外人听来也不觉有异吧。「这腌床有些问题,里面还会跑出像蛋一样的怪东西……虽然还无法确定,不过其他东西也出现了……」我边观察木原小姐的反应,战战兢兢地说到此。她突然神情恍惚:「糠床啊……会是某种化学作用产生了剧毒瓦斯吗……」木原小姐喃喃说道,接着又说:「这么一说,时子家,不,该说你家楼上,有个邻居在发酵化学研究所工作。对了,好像跟久美你是同公司的研究所喔。我忘得差不多了,但时子有次的确请教过这位邻居怎么照顾糠床……记得某天我去找时子,正好那人也来了,我们一起喝茶聊天,对话内容我就记不得了……」刚搬家过来时,我曾去楼上跟住户打过招呼。该说是换了个地方见面吧,如果是同公司的人,我该有印象才对。「您知道姓名或房号吗?」「不清楚呐……不过这是五年前的事,说不定那男人也搬走了。」「对方是男的吗?听您说阿姨请教那位邻居糠床的事,对方还上楼来喝茶,我以为对方一定是女人呐。」「这个嘛……」木原小姐有些困惑地笑了:「说他是女人也无所谓,说不定这样说反而还比较适合他呢……」「咦?您的意思是……」「嗯。外表嘛,是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像很男孩子气的女性,但又跟特意做女性装扮的那些人有所不同。工作场合另当别论,怎么说呢,平时他给人很中性的感觉。但从遣词用字就能知道他很女性化。时子常跟他一起上下班,刚开始只是点头寒暄,某天回家路上在便利商店碰头,时子看到他想买渍菜,干脆送他一些米糠渍的小黄瓜。据说两人就是因此认识的。」真是一段浪漫的缘起,这是米糠渍菜牵起的缘分呐。但是,真有这个人吗?脑中浮现我在那栋公寓碰过面的人们。「问问管理员吧!」「嗯,就这么办。」至少,阿姨曾向那位邻居透露过与糠床相关的事情也说不定。我不想回家。向木原小姐道别后,绕到书店晃晃,又去了很晚才打烊的童装店,还在店里买下小孩戴的棒球帽。结帐完才惊觉:我做了什么傻事呀!就这样责备着自己,马不停蹄地直奔回家,用力打开大门。三味线本来还响着,此时猛然停下。一只大蛾在走廊翩翩飞舞。惊恐之余,定睛一看,那是今早贴在洗手间镜子上方的「双眼」。原来它像蛾一样,靠飞行四处移动呀。这时,脸庞光滑、缺了眼鼻的和服女子,匍匐前进般徐徐往我这儿移动,中途仿佛气力用尽,坐了下来。我不禁佩服起来:简直就像旅馆房间清扫到一半,未洗涤的床单堆在走廊上的情景。不,现在不是一个劲儿悠闲感慨的时候,这是恐怖片嘛。虽然不愿承认,但总觉得她不全然是陌生人,所以能忍住尖叫的冲动。「你不在的时候,鹈鹕那家伙来了,说:无花果开始结实了,趁现在还小摘下来,丢到黄莺巢里吧!还说:黄莺最笨了,一定会拼命孵蛋,好玩吧?」女人富攻击性的声音说道,像要缠住对她置之不理、穿过走廊的我。我叹口气,只好无奈回应她:「有这么好玩吗?」「谁知道呀,我教训他喽。没错,我跟他说:不准这样!结果他呀……」仿佛要甩开女子似的,我走进洗手间。漱完口,反射性看了看镜子……脸上明显出现黑眼圈。我忍不住抬起手触摸眼睛下方,走廊传来一个声音:「你也上年纪喽。」镜子上方,映出轻盈飞舞的「双眼」。刹那间我想回头,像伸手攫住蛾那样,将它捏个粉碎。想必眼泪会像鳞粉般四溅而出吧。之后要是留下滑溜溜的污渍,说不定很难清理,这也很令人困扰。我转身说道:「这是你的『眼睛』吧?好歹也请你把自己的眼睛带着吧!真是太不检点了。」我高声怒骂,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检点」这种词汇我原本平常不会用的,从口中迸出从没用过的词汇,连我自己也意想不到,顿觉一阵茫然。「因为你不给我吃东西嘛。」走廊上的声音继续说。想想,今早看起来还像个虫蛹,所以根本没料到她想吃东西。我跟木原小姐吃过了,今晚不打算煮任何东西。「又不是小孩了,总会做点吃的不是吗?至少会煮饭吧?」我边注意对方反应,缓缓问道。突然间……「啊——咕哇——」卡桑德拉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声,呈「大」字平躺在走廊,然后呼呼喘着气说:「不准再叫我煮饭!」尽管震慑于刚才的怪声,被她命令还是让我怒从中来。「既然如此,你也别叫我煮饭!」说完,对方不知为何沉默了。看了她好一会,似乎没有异状,我想趁现在泡个澡,准备拿换洗衣物去。这时,传来一阵怪异呻吟。我心生疑惑,仔细一听,是对方嘀嘀咕咕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好丢脸啊……为什么我又非要做这种事不可……」头顶突然落下一颗颗水滴。我心想:莫非漏雨了?抬头一看,「双眼」正流下滚滚泪水。我摇摇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冷冻白饭,放进微波炉转动计时器。烧开水、冲泡速食味噌汤。再拿出腌梅子和米糠渍茄子,顺便翻搅糠床,又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加热完毕的「叮」声响起,我从微波炉中取出白饭,放进刚拿出来的冷冻炸鱼。这种简单的晚餐,只要十分钟就好了。「煮好喽。」「双眼」抢先卡桑德拉的本体一步,损动翅膀飞到餐桌上观看菜色。它一一认真凝视的模样,简直像在品头论足,看我做的哪里不好,真可恶。我发现「双眼」没有眼珠,它非常二次元、很平面,没有深度。像把不同次元层叠在一起,只有眼睛透过其中缝隙窥看外界,原本该存在的、眼珠的后方部分因此消失不见。若眼珠后头的确具有脸或头,转向后方时,眼睛部分当然是看不见的,「双眼」就像这样,面对反方向时,本身存在也跟着消失。卡桑德拉的本体,伴随窸窸窣窣拖拉双脚的声音到来,在桌边坐下。「我开动了。」恭敬低头的动作,还算惹人怜爱。她拿起筷子,喝几口味噌汤。接着吃饭、尝炸鱼。每一个动作都像极努力模仿人类的猴子,带着微妙的迟缓,想必跟缺了眼睛脱不了关系。「怎么样?」我用「要是有不满就请你说出来呀」这种特意找人吵架的态度,询问卡桑德拉的感想。「……这个嘛,少了爱。」我望向天花板,闭上双眼。还要我给你更多「爱」?你曾经对我付出相对分量的什么东西过吗?为何这么想,自己也很惊讶。我怎会如此感慨万千呢?跟卡桑德拉不过昨天才见面的呀。「没有爱,所以渍菜也很难吃。少了爱的家庭主妇,连糠床也会作弄你。」卡桑德拉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喋喋不休地说,像发酵后噗噗涌出的碳酸气泡。她到底是谁?绝不是我妈妈,妈妈是个美人;感觉也不像时子阿姨。至少她们都不会叫我为她们做饭,然后自己一个人悠哉享受,讲话口气也不像卡桑德拉这么酸。「这么晚了,你到底上哪闲逛啦?」「才不是闲逛,我去见时子阿姨的朋友木原小姐了。」「哦?」卡桑德拉弯着背,与炸鱼奋力搏斗。我为何如此一本正经回答她的问题?「你们聊了什么?」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聊什么与你无关吧」,但突然心念一转:「木原小姐好像很怀疑时子阿姨的死因……」卡桑德拉停下动作,我斜眼观察她的反应,一边说:「不只这样,她还问我家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想好好调查呢。我也告诉她,自己正为一个糠床苦恼……」「……你说出去了?」卡桑德拉说,嗓音虽低沉,却像把磨得锋利的剃刀,我不禁背脊一阵战栗……冷静、冷静……我小小深呼吸一下,不让卡桑德拉查觉。接着以不输给她的低音问:「说出去不好吗?」卡桑德拉默不作声,嘴巴动来动去好似在嚼什么,然后又突然开口:「你这不知感恩的人。」她低语。「咦?」我反问,她说:「你真是不知感恩。都不记得了吗?你以为是谁把你养大的呀!」我不记得自己曾被这种女人养育过。我的母亲是位美丽的女性。身为小学老师,确实忙碌,却把家事和工作兼顾得很好。她晚归时,胡立欧妈妈会来多方关照。况且家里常有亲戚出入,就是不记得有她……我认真将卡桑德拉跟「双眼」交互对比、交叠,试着回想从前。她是「那些亲戚」中的某人吗?我却没记忆。于是我慎重地问她:「抚养我长大的人到底是谁?我认为一定是爸妈,不对吗?」用餐完毕的卡桑德拉,把筷子摆回筷架上,微微行个礼,将双手置于膝上:「你什么都不懂。」她斩钉截铁丢下这句话。经她这么一说,顿时竟不知如何反驳,真是泄气。实际上,我的确处于什么都不懂的状态。我们就这样陷入沉默。我走进洗脸兼脱衣室,准备洗澡。脱光衣服推开浴室门时,似乎感觉到一道视线:心中一惊往镜子看,「双眼」果然停在上方,稍微张开一点点,眯着眼毫无顾忌地往这边打量,一定是关上脱衣室的门时,不小心被它溜进来了。我的脸因不悦而扭曲,将手伸向洗脸室附设的莲蓬头,不假思索朝它喷水。没对它洒热水,可见我还有点理性。「双眼」立刻紧闭——感觉就像拉下百叶窗以防暴风雨来袭——漫不在乎地熬过去了。虽然为之气结,但若去在意它,我的生活只会一塌糊涂——接下来再受它影响,也非我本意。于是我挂回莲蓬头,进入浴室。泡澡、淋浴、洗头发。期间,我不断想着卡桑德拉的事。……关于时子阿姨的死,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我确定。但照目前来看,她似乎绝无意开口。刚才还提到鹈鹕什么的,她是认真的吗?还是妄想?真是的,希望她早日拥有一般人的身躯……我也必须考虑该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呀……走出浴室,正要伸手拿浴巾时,「双眼」以惊人速度飞来,压抑不住满心好奇似地闪着异样光芒接近我的身体,停在半空中。这时,后方传来声音:「果然是没生过小孩、日渐衰老的身体哪,所言不假。」「果然」是什么意思?谁何时说过了?满腹疑问的同时:心中也升起熊熊怒火。不知卡桑德拉有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乳房形状还很完好。是一对没被婴儿拼命吸吮过的乳房。小腹也还很平坦紧致,还没有过孕育生命、几乎迸开的经验,所言不假呐。就这样结束一生啦。」「双眼」继续翩翩然飞舞,仿佛给竞赛用的鲔鱼或猪只下评语似地淡淡说道。意外的是,好不容易通过怒意的考验,却袭来一阵强烈悲伤,我一把抓下浴巾跑进寝室,而后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