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为了「胡立欧」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图源:狐仔录入:↑我媳妇可是,佳子大姐,我真的不明白,新的生命诞生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里,真的好吗?任谁都不知道到底好不好,但是呢……瞧,它动了。--------午后下起一场雷阵雨。穿过闹区中央的河川带来的湿气,直接笼罩住城市,杂沓纷乱的气息、喧嚣、河面垂柳、人群的思绪,以及闪烁其间的霓虹灯光,仿佛全都融成一片,悬浮在半透明的胶囊中。尽管自重重人群身旁经过,不知为何,我无法在他们身上感受到身为一个一个「人」的实感,他们就像河川漂流物一般,从我身边径自漂浮、流逝。说不定从迎面而来的人眼中看过来,面无表情行走的我,才更像一支越漂越远、渐渐消失的五〇〇CC宝特瓶。而我们就是一群擦身而过的空宝特瓶。我就身处在这光景的胶囊之中,朝着成为新家的公寓走去。几个月前,排行最小的阿姨去世了。她跟我一样未婚,一个人住,担任一般公司职员。虽然住在同一个城镇,却几乎从没往来。过去虽曾有一阵子往来亲密,但从某天开始,也突然断了连络。死因是心脏麻痹。阿姨无故不上班还是第一次,同事深觉有异,登门拜访才发现她去世了。据说门没上锁,外面天色还亮,房内却开着灯,阿姨则身穿睡衣倒在地上。双亲在我大学时因交通意外同时去世。我并无兄弟姐妹,所以从那时起就没有家人了。正确来说,我们是三人家庭,但不知为何,家中平常有不少人进出。公寓不大,却常有看似远房亲戚的人来串门子。母亲是三姐妹中的长女。阿姨的葬礼,选在镇上的现代式殡葬场,就在那栋外观看来像普通市区饭店的建筑物内的一间小房间里举行。「我们家族纳骨的寺庙,光去程就要花上一整天哪,来参加的又几乎都是时子公司的同事,在这里办比较好吧!」如今三姐妹中唯一健在的加世子阿姨,语气俐落地说着,我也丝毫不怀疑地回答:「说的也是呢。」这是一场冷清又寂寞的葬礼。去世的时子阿姨没那么擅长社交,话虽如此,也来了一位旧友,一路陪我们到火葬场。「小时明明个头小,却有一副硬骨头呐。」听到唯一一位阿姨这么说,这位姓木原的友人,也以果断的声调说:「这骨头很有时子的风格。」这么一提,我依稀想起:阿姨确有她顽固之处。我和加世子阿姨一起整理故人公寓,阿姨打开流理台下方橱柜时,突然停下双手,像要做出一番重大宣言似地开口了。「这么一来,只能交到你手上了。」「什么?」我胸中涌起莫名骚动。「传家宝。」阿姨回答得简单。「阿姨说的传家宝,是家传的宝物吗?」「是呀!还有别的吗?还是『尽人事而后待好运(注1)』?很抱歉,这传家宝实在算不上是这种好运唷。」话虽如此,「传家宝」这三个字,听起来总觉得很慎重其事。「我们家有这种东西?」「有啊。」阿姨回答,声音好似有些不耐烦,接着说:「我家上有婆婆;住附近上班的女儿,最近也帮我添第三个孙子了。」她的话完全摸不着头绪,我不置可否,静待阿姨说出下文。「今年我还接下家长会会长、镇上的自治会干部了。」阿姨继续辩解似地说着。「其他我还要准备中元节、新年必备的感谢函,探病、婚丧喜庆,新年贺卡,更要送孙子上补习班、接送婆婆去医院看病、到生协(注2)帮忙、负责地方妇女会的宴会,还要邀请孙子的朋友开庆生会。」阿姨简直语带怨念,仿佛念经般一一细数,之后又说:「有家庭的人,可是很辛苦的噢!」阿姨突然换上一张眼圈发黑的憔悴脸庞,面朝向我。「阿姨,这跟传家宝有关系吗?」「我是说,我没余力思考怎么处理传家宝。」「卖掉不就得了?」「不能卖啦!」「说不定有别人珍惜啊,毕竟是老东西了不是吗?」「的确是,这点我可以保证。」「那不就结了。」「就说卖不掉嘛。因为是糠床(注3)呀!」「糠……床?」不会是听错了吧?我这么想着,又重新问了一次。「嗯,没错,糠床。」「您是说,那个,拿来做米糠渍菜的……?」「对,还有别种糠床吗?」为什么?这种东西哪有可能是传家宝?我睁大眼睛,无言地盯着阿姨。「你是想问:这种东西怎么会是传家宝吧?」近视的阿姨缓缓向我靠近,如是说道,我也反射性地点了点头。「很早以前,我的祖父母形同私奔一般离开故乡岛上,唯一带出来的,就是这个糠床。听说战争时,一响起空袭警报,我母亲二话不说必定会先抱起这个糠床,再跑出去。」「只因曾经挺身捍卫,所以是传家宝呀……」「没错。」「但是话说回来,不过是一缸米糠酱,怎么会没余力处理呢?」「嘘!」阿姨突然神色紧张地向四周张望。「可不能再说什么『不过是』喔。」还是听不懂。我突然灵机一动:「啊!我曾经听说糠床必须每天照顾,阿姨是说这个吗?」「嗯,那也是原因之一。」「可是只剩阿姨一个人了,谁都不会怪你啦。觉得麻烦的话,就丢掉嘛。」「要是能丢就不必这么辛苦了。你试试看呀,只要懈怠一次疏于照顾,可不得了噢!」「会发臭吗?」「它会抱怨,吵死人了呐。所以这次一来小时的公寓,我就先急忙找到放糠床的地方,赶紧翻搅了一下呢。」糠床会开口抱怨?我再一次认真地盯着阿姨看,怀疑她是否精神出问题,她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吗?「你觉得奇怪对吧?」我又反射性地点了头。或许是身上流着同样血液的关系,阿姨很快看穿我的想法,也同样表示理解地点头:「这也难怪。不过是真的哦。我们家代代女人早晚侍奉照顾,完全惯坏它了。而且呀,大概是受多代女人们的手掌日日翻搅,让它沾染上人的念力了。」别开玩笑了,哪有这么可笑的事?万一就算真有此事,又为何要交给我?为什么非我负责承担不可?「我不喜欢米糠渍菜。」「谁问你喜不喜欢渍菜了?眼前问题应该是:这里有项义务必须有人担负,而原本正统继承者——长女的长女现在要承接下来,只是这个事实而已。」长女的长女?从前的家传制度,不是早该瓦解了吗?望向光洁的木头地板,本以为有个地方用了不一样的时髦材质,仔细端详下,意外发现那是片漆黑泥土,顿时令人背脊发凉。它一直都在那儿吗?不不不,还是当作没看到过吧,我急忙开口:「我无法接受这件事。糠床又臭又难看,要说是上个世纪的遗物,也该有个限度吧!况且又没任何报偿,为何非照料它不可?我单身,又没家人,就算天天做渍菜,也没人帮我吃呀。」「总有办法解决的。分给邻居也好,送公司同事也行。每天做便当塞满渍菜也不错呀。」我感到一阵晕眩。「时子阿姨是这样处理的吗?」「这个嘛,你妈去世的时候,你才刚上大学,是个不懂世事、令人怜惜的小女生,根本还是个少女。时子当时跟你现在年纪相仿。守灵那晚,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谈了很久。结果时子说,还不忍交给当年的你,就自己担下了。」「从那时开始就一直不问断地,每天早晚翻搅糠床吗?」「大概吧。实在没办法顾的时候我会来帮忙,但那糠床跟我个性不合,我手一伸进去,它就呻吟。」「呻吟?」「嗯,『呜咕』一声。」「不会吧?」「不能为这点小事惊讶哦。总之,听到这声音我就不行了,得回家睡个两、三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但听到阿姨接下来的话,让整件事急转直下,我的抉择也大致底定了。「这房子让你住没关系喔!」除了这间公寓,时子阿姨留下的其他物品,一定都被精于打理的加世子阿姨换成现金。那笔钱绝大部分花在阿姨代垫的丧葬费,剩下的也用在其他开销了吧。因为阿姨去世,我才得到这间房子,若觉开心,也难免有些歉疚。但我当时租下的公寓,正好要进行改建,必须在该月之内迁出。所谓「及时雨」就是指这个,附带一个会呻吟的糠床,又何必计较呢!之后,简直就像被想尽早脱离糠床的阿姨强拉来似的,我立刻搬过来了。搬来后拆整行李的工作,也在阿姨催促下早早结束。她从流理台下方拿出糠床,让我跟它两两相对。拿起涂上茶色釉药的壶盖,里面还覆了一层布巾。她又掀起布巾,驼色黏土状物出现在眼前。我战战兢兢将手伸入,被那柔软触感吓了一跳。鼻子嗅到一股独特气味。虽然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然而此时我却不如预想的那样厌恶,反而在翻搅之中,透过皮肤传来某种怀念之情。总之,先把阿姨准备好的小黄瓜和茄子埋进去。「应该没问题吧!」从远处窥视状况的阿姨,松了一口气似地喃喃自语。「太好了。你很有资质呢。」翻搅糠床需要资质吗?「做任何事情都有资质这回事。清扫、洗衣服、煮饭都是。散步、慢跑、马拉松也有。真是可喜可贺,你有糠床的资质呢。」阿姨如此祝贺我,然后急忙回家。糠床的资质,似乎不比抢电车座位的资质有用。尽管如此,被称赞有资质,总比被人家说缺乏来得鼓舞人心。从此以后,上班前、就寝前,都会努力翻搅糠床。小黄瓜和茄子都意外美味。照阿姨建议,把渍菜装进保鲜盒带到公司,午休时间转眼就被一扫而空,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祖先传下的糠床也大人出名,连友人安艺雪江等,也会带小黄瓜来,拜托我帮她们腌渍一晚。我工作的地方是一间研究室,隶属于一间制造洗洁剂、化妆品等多种商品的化学公司,我负责分析其他公司制品,也就是研究当中含有哪些成分。所以,培养菌类虽说是不同领域,却绝对是一门与之相关的学问。新公寓离公司近,在可步行通勤的距离内。现在的运动量,反而比坐巴士通勤时多,途中还能顺便绕到商店街购买必需品,生活机能方便得没话说。为了感谢时子阿姨,我为她买了一个小小的、像柜子的全新木制佛坛。其实我早把爸妈的牌位带来了,但老家的佛坛太大,结果被扔掉。所以,虽然新佛坛并非时子阿姨专用,但阿姨跟爸妈交情好(据加世子阿姨所言),这样安排的结果她说不定很欣慰呢。压根不信灵魂说的我,对于自己最近这一连串举动心生疑惑,宛如「遇见全新自我」。不管一切是否符合科学根据,想必我内在的自我防卫系统,也想借由这些事件之间的关联,为现实中的一切找出答案吧!我把这个像家具的佛坛摆在衣柜旁,过着早晚敲钵礼拜的生活。同时也持续翻搅糠床。虽说是义务,但负荷也不大重,在这样的状况下,反倒起了安定生活的作用。有了这种想法,我的生活也开始平稳起来。尽管如此,也不到欢天喜地、想高声笑闹的地步。事实上,自阿姨的葬礼过后,从以前就缠绕着我的、犹如寂寞感无以名状的东西,也突然伴随着阴影愈发具体,让我忧郁不已。但是,阿姨对长大后的我来说,应该是非常遥远的存在。就连阿姨在世时,平时我也不曾想起她。时子阿姨的死,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某天晚上,照例将手伸入糠床底部翻搅时,指尖碰到某种硬物。因为看不到,感觉更令人不快。我屏气凝神触摸,似乎是个椭圆形球状物,类似鸡蛋。因为不想弄脏它,我伸出一向不翻搅糠床的左手接住。取出一看,那是个比普通鸡蛋略小的物体,带着淡淡蓝色,绝对是某种蛋。是时子阿姨放进去的吗?如果真是如此,已经翻搅一周以上的我,为何从未注意到?难道是因为即使打算均匀翻搅,可手部动作一旦养成规律,或许会产生触不到的死角。不,也不可能。这我敢确定。因为昨晚为了某个理由,我彻底将腌床翻搅了一遍。又或许,我不在家时谁动过了?是近来越来越健忘的我自己吗?接下来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理这颗蛋。要丢吗?一般人会吃掉吧?如果真要吃,也未免腌太久了吧。就在我仔细观察时,周围突然响起牛蛙鸣叫般的巨大声音。清晰、悠长,仿佛打嗝般的声音……我慌忙把蛋埋进糠床,认为自己是出于本能才这么做。于是,声响也戛然而止。我不禁放心地叹了一口气。由于过于震惊:心脏也跳得很快。接着我恍然大悟:加世子阿姨说的「糠床在呻吟」,是这么一回事啊?那声响魄力十足,阿姨的厌恶心理,我逐渐能感同身受,胸口像是有火在烧。这就跟理解他人一样,不站在相同立场,很难完全体会。总而言之就先放着这颗蛋不管。隔天在研究室,我边确认液相层析术的分析值,边若无其事地跟安艺雪江聊起这件事,「我听说,糠床放个两百年会生蛋喔。」一旁为下个分析准备试管的雪江,神情平静地说着。「真的吗?」「假的。但还真诡异呢。就这样放着不管?」「不然还能怎么办才好?」「剖开看看吧?」糠床会呻吟的事,我没告诉她。即使跟雪江说,剖开不晓得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反应,她也无法理解吧。眼前我最在意的就是糠床,直到午休时间,还喋喋不休绕着这个话题打转。「怎么会是蓝色的?」「大概被一旁茄子的花青素染色了吧?」有可能。不过,我想起一件事。「等一下。糠床里有乳酸发酵,所以是酸性的对吧……这样一来,茄子应该会变红呀!」「是不是把铁钉之类的东西放进去了?金属跟花青素结合,会产生安定的蓝紫色盐类喔。」「不,绝对没放。但茄子一直维持原本的颜色耶……」「那一定是阿姨们之前放了一堆进去啦。」原来如此啊,我边回答,边伸手去拿咖啡纸杯,此时雪江也开始翻起传阅的邮购目录。她在看童装。雪江几年前结婚,怀孕后请了产假、育婴假,又重回职场。跟单身时代比起来,感兴趣的东西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学生时代的友人,现在以单身者居多。常中也有人一直住在大学时住的学生公寓,就要满二十年了。被问起会不会遭人厌恶时,这位朋友却说,房东已把租屋业务全权委托她代为处理,很看重她;还说:我在这里生根了呢。谈话时,我就在她六叠大的房间里,但那铺满一地的毛毯下,说不定其实已经长出整片茂密的白色须状物了呢!我不禁微微发寒地想着。「这件好可爱。」看向雪江指着的图片,是一件淡奶油色的连身衣(上面是这样写的),模特儿臀部附近,有像猫熊屁股般毛茸茸的设计。真的很可爱。穿着这种衣服晃来晃去,不知是什么感觉。「真的耶。」我下意识回应雪江。「哦?」她发出大感意外似的声音。「你终于想啦?」「想什么?」「想有小孩、想有家庭、想结婚。」「顺序跟一般人相反了吧?」「一般人的顺序,在你身上不适用。我倒觉得这顺序没错。」被学生时代的友人这么一说,我有点不安。「怎么说?」「就我所知,你虽然交过男朋友,但不曾疯狂迷恋谁三父往时间也不长,更别说想结婚了。大学时,看你对自然科学熟悉得很,最后却踏入化学领域。但又不是一板一眼的理科人,因为你竟然带了个糠床。喜欢煮菜、乐于照顾人,说居家很居家,但绝对不算爱交际。」的确。与其用无意义的交际来消磨时间,读本微生物或天文学的书,实在有趣太多了。「所以呢,比起跟男人交往,更想尝试养育小孩,这样比较像你吧!」「原来如此。」结果,找雪江聊也没任何结论(算了,一开始就料到了),只好不动那颗蛋,继续使用糠床。就在蛋出现第十天左右的某个早晨,正想如往常翻搅糠床时,我吓了一大跳。蛋变多了。而且一次多了两个。我感到一阵颤栗,立刻跑向电话打给阿姨。刚说完蛋的事,她就回答:「蛋出现了?真是了不起。我听说这种事大概六十年才出现一次。你果然有资质呢。」「六十年一次?别用这种像竹子开花的比喻。」「真的唷,而且有三个对吧,算起来不就是一百八十年了?」「那不重要,问题是我该怎么做?把它拿出来,腌床又会呻吟。」「啊……」阿姨为之语塞。我明白她回想起相同的经验,宛如切身。不久,阿姨略显焦躁地说:「那,就只能放着不管了嘛。我也没聼说之后要怎么处理呀。总之我家现在很忙,最大的孙子明年就要参加小学入学考试了。就麻烦你多费心喽。」说完就挂上电话。我当下闪出无济于事的想法:为何去世的不是她,而是时子阿姨?不不不,就是这种人才能长寿呀。一如往常,我将这股瞬间涌上心头的怒意用熟悉的顺序转变为断念,然后思考蛋的去留。……用宅配寄给胡立欧如何?胡立欧——不离男(注4)住在我老家公寓,是同一层楼的邻居。从幼稚园时起,到小学、中学,我们都同班。然后,我进入当地女子高中,再直升女子大学,胡立欧则进了某私立大学,而众所皆知这间学校跟我念的女子大学间,有相当多学生成为情侣。「不离男」这个名字,据说因为是他父母在胡立欧(注5)演唱会上认识,因而取的。是极为直接的命名,除此之外便无任何联想空间。这名字在他幼稚园时并未特别带来困扰,上了小学却突然成为大家捉弄的对象。虽说是小学生,也开始对日语语感有所领会了吧!不过,就算因名字怪而被取笑,如果当事人够坚定,过一段时间,也会慢慢变得理所当然,不知不觉间会被广泛接受,但胡立欧并非如此。别人怪声怪调喊他时,他总显得局促不安。如此一来,事态当然越加严重。基于青梅竹马情谊,放学只剩我与他两人时,我曾多次给他忠告:其实装作没听到就好了。然而,胡立欧总是以哭笑不得的神情回答:我就是做不到嘛。替他跑到校园正中央捡回被丢的鞋子(他说鞋子不见了,不肯走路)的人、替他重新影印被揉得皱巴巴的作业讲义的人;在他发现前拿出书包里的死蛇的人,都是我。眼看爱欺负人的孩子要盯上他时,我就不着痕迹转换当下气氛,拼命挤出其他话题。人前人后,我的确为胡立欧付出了大半精力。如今连我自己都想:怎会费心到这个地步?但当时这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被这个角色左右,就像人无法选择出生的家庭一样,甚至没想过脱离它。对我来说,尽管已是日常生活,但别人或许无法对这种奉献行为见怪不怪吧!想当然,我也免不了得承担一半的讪笑,每当此时,我总会想:这是胡立欧妈妈拜托我的。「你们再欺负他,我就跟大人告状喔!」我总是这样低声放话,让那些人扫兴逃离现场。诀窍就是——当现场洋溢众人带着轻佻意味的兴奋情绪时,突然发出「我身负大人委托职责」的严正氛围——管他三七二十一,将当场气氛硬转到完全不同的次元就对了。不过,我这方面的日常生活,也就是众人对胡立欧的欺负,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停住了。一个会运动成绩又好的男生转学过来,上体育课时,他听到别人叫胡立欧的名字,突然眼神发亮大喊:「我跟胡立欧在庭院!」(注6)当时的导师立刻回答:「喔!」导师人有点轻浮,但整体而言还不坏。老师知道胡立欧被欺负,想必也曾思考怎么阻止大家吧。刚好下一堂是音乐课,他马上趁势拿了吉他唱流行歌。之后,「胡立欧」成了有外国味的酷名字。同学对他的欺负约在此时停止,毕竟当时年代淳朴,现在可未必了。这位帅气转学生,不久因交通事故去世。「死亡」出现在身边,这还是头一遭。老实说,我们不知该做何反应,都吓傻了。守灵那晚,胡立欧突然在席间放声大哭。这是胡立欧第一次成为众人表率,带头做出示范。「这样啊?原来这样做就好。」大家马上学起来跟着哭了,不过只维持到头七而已。反观胡立欧,却持续着泪涟涟的日子。的确,他是拯救胡立欧的英雄没错。但为了胡立欧,我也一直努力到现在呀,所以无法理解他对转学生的执著。即使对他人有所帮助,我也不认为对方非感谢我不可。但是——就算不奢求胡立欧道谢——他起码也该对我展现更明显的亲近之意吧。过去为了保护胡立欧所奉献的庞大精力,我并没特意说给谁听。但我希望胡立欧能回想起来,一点点也好。胡立欧止不住的眼泪,不知在何时突然(如同他予人的印象)消失,之后,就像被转学生附身般,整个人变得积极向上,成绩也突飞猛进。胡立欧从此不需要我的庇护。然而我们之间,早已建立起某种信赖关系——至少在胡立欧心中,我从未表现一般小孩所有的残酷心理或恶意,且不论在身心上是否健全,跟胡立欧在一起,总能让我感到平静,我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按照一般成长阶段,到了思春期,开始意识到异性情感等等……这些稀松平常的发展,不曾在我们之间出现过半点蛛丝马迹。于是,孩提时代的交情一直维持下去,升上国中不久,我们的友好立刻在旁人口中传为暧昧关系,原先想:「罢了,这关系也是顺其自然的发展。」本以为上了女校彼此会疏远,但对胡立欧身边友人而言,「念女校的朋友」极富吸引力,于是,在胡立欧受托于友人开口请求之下,我们经常成群结队出游。上了大学,双亲去世时,胡立欧同情我,曾说:「趁现在结婚吧。」这是他出声安慰的第一句话,但怎么想时机都很糟糕。我觉得受够了他的粗神经(或是神经过细),之后好一阵子,我们不再往来。某天,我没注意到胡立欧带着女伴,就跟他们搭进同一部电梯。从头到尾,他都对我视而不见。我心想:「原来如此,我们变成这种关系了啊。」后来,我卖了那栋公寓,辗转落脚过几个地方,前几天才住进阿姨家。最近,我再度遇到睽违十几年不见的胡立欧。为了更改这栋公寓所有人名义,阿姨认识的不动产业者介绍我去一家代书事务所,其中一位代书竟然就是胡立欧。更不巧的是其他人都不在。他一认出我,就像看到好久不见的同学(这么说也没错),一脸兴奋。我依然尴尬地进行着事务性的对话。手续告一段落,他注意到我的户籍资料,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你还单身啊?」我顿时无名火起。但是当场踢翻椅子走人,也太不成熟了。「是啊,都怪我没男人缘。」我果断回答,顺势问:「你呢?」「喔,我结婚了,两个小孩。」他说。我更加怒火中烧:我没问你生了几个小孩吧?他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他对这方面毫无感觉,这点完全没变):「让我想起以前了呢,到现在还忘不了一个人……」他望向窗外天空说。「咦?」我不禁在意起胡立欧接下来的话。「光彦同学。还记得吗?转学过来,拯救我不再被同学欺负……他是唯一对我伸出援手的人,是我心中永远的大英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他去世以后,总觉得另一个我也跟着死了。」听到这里,我终于挡不住满腔怒意,一把抓起文件,二话不说站起来转身回家。我不是那种坚持要别人回报我恩情的人,胡立欧却说:「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忿怒一时难以压抑。当天,我把糠床彻底用力翻了又翻,直到没力气再翻为止,任何角落都不放过。蛋是在隔天出现的,所以我确定不可能这之前就在糠床里。话说回来,凡事都有可能会错意、自己多心就是了。想过用宅配送给胡立欧,这念头也只是瞬间闪过。这种行为像极了跟踪狂的骚扰,我实在办不到。首先,连胡立欧住哪都不清楚了,不可能还待在小时候那栋公寓里吧。蛋上的蓝色越来越深浓。我早就不放茄子进去了。蓝色到底从何而来呢?从蛋出现后算起,隔天即将第五十天的早上,我发现蛋上浮现轻微裂痕。虽心怀好奇,也只能放着不管上班去。傍晚,我无心购物就直接回家。只见蛋的裂痕朝上,浅浅埋在米糠里。拨开上头的米糠仔细观察,裂痕扩大不少。裂缝中,传来口哨般的清澈声音。好怀念,似乎在哪听过,我竖耳倾听。是如风般的音乐。那轻柔流泄的乐声仿佛曾不时忆起,当晚,我边听着边入睡。隔天清晨准备下床时,却忍不住怀疑起眼中所见。房门前,坐了一个双手抱膝、茫然发呆的男孩,呈现半透明状态。「哇!」我不禁叫出声。刹那间以为身在梦中,但随即告诉自己:不,这是现实。一股可以牢牢完全把握住的现实空间感从脚底急窜而上。所以,他是幽灵?不过现在已是大清早了呀。「……你、你在那里做什么?」我的声音听来粗嗄。对方不答话,好似听不见。也对,既然浑身透明,大概也缺乏五感吧。总之,我必须走出房门进洗手间。万一他因此消失了怎么办?不,他肯就此消失吗?我悄悄从他面前经过,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投影机投射出的影像。他似乎穿着五分短裤和衬衫,但无法判别花纹和颜色。我任房门开着,从洗手间直接走到厨房中摆放糠床的地方。出现裂缝的蛋——不见了。那么是孵化了?我一回神赶紧回头看。孵出来的就是他啊?原来孵出了一个幽灵般的东西吗?我目光不离他身上,一边泡红茶、烤面包、涂奶油、涂果酱。吃完早餐,做了一份相同餐点放入托盘,像摆供品似地轻放在他面前,换衣服出门上班。虽然我认为他不可能吃下去,可虽是幽灵,毕竟还是个孩子,先放着总没害处吧。到了公司研究室,我依旧茫然,一早就欠缺现实感。明明是夏天,窗外却下着小雨,从冷气顿强的室内看出去,反有寒意料峭的错觉。简直像金鱼缸内的景象。也提不起劲和雪江说话,因为我还没脱离受惊状态。漫不经心撑到下班时间,回家时几乎踩空阶梯。心中隐隐想:那东西一定产生惊人变化了,一边打开大门。开到一半,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耳膜。我惊恐地脱了鞋,走进房间。男孩还在。在跟早上相同的地方,摆着相同的姿势,手上好像拿着什么——是排笛。男孩在吹排笛。对了,之所以怀念,是因为那是我小时候曾流行过的乐器。那时唱片听太多,很快就腻了,但现在重新聆听,使我忆起往昔点滴,那时,世上一切对我而言还很新鲜。那是宛如拂过草原的风、又似芦笛般的哀愁音色。男孩身体比早上清晰多了,大部分还呈透明状态,但某些部分逐渐化为实体。看看他脚下的托盘,面包原封不动,只有红茶少了一点。他放下排笛,无神望向前方一公尺左右的地板。排笛像是从他之前栖身处带来的东西,也随着主入茫茫然。「我收掉了喔。」我战战兢兢对他说,然后拿走托盘。他果然还是没反应,不过我却因为出声说了话,放松不少。整理盘子时,发现面包上留有被人努力吃过的痕迹……难道这种透明状态,就像虚弱的病人或婴儿,与其吃固体食物,流质食物比较好?像断奶食品?连手臂都这么透明,一定拿不超重盘子。我下定决心,便把刚煮熟的白饭(自己事先设定好,我到家刚好煮熟)放入小锅子,加水,开始做米汤。点火时,连自己都不禁陷入沉思: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情势似乎是:我答应照顾代代相传的糠床,所以得到这间公寓,保养糠床便是我的责任。所以,所有看似源于糠床而发生的现象,不管为何,我都有责任继承前人加以监督……虽然挤出了这么个理由,但连自己都觉得勉强。老实说,为何会如此投入,我也百思不解。米汤煮好了,盛入碗里,再附上汤匙端过去。男孩的透明质感,仿佛浮现空中永不消逝的极光,是不属于这世上的美。是的,因为过于美丽,我看得出神了。一旦认同他的美,我也有了某种程度的放弃(对自己举动所生的疑惑亦是),对着舀起的汤匙吹气,送到他嘴边。他缓缓张开嘴,吞下米汤。我不禁叹了口气。这种充实满足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啊。电话突然响起。「喂?」「啊,喂?久美吗?我是柳田。」「……什么事?」连我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宛如冰雪女王。对方是胡立欧。「嗯,我一时糊涂,之前处理的文件,有个地方忘了请你盖章。」到现在才发现这个错误吗?胡立欧啊,你成不了有出息的社会人呐。我忍不住在心中碎碎念。「麻烦用挂号寄过来。盖完我再送还给你。」我不带感情地回答,想尽快喂米汤给男孩喝,无暇为这点小事耗时间。「不过,真的好久不见了,再说,我也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能一起聊光彦的人……」我只想当下直接用力挂上电话,但到了这年纪,有了一定修养,我不做幼稚的举动。「我很忙。」「……你跟谁在一起吗?」「嗯。」百分之五十不是谎言。「男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