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彼得潘-11

我以为会有更不一样的未来。但我完全搞错了,把她的愿望全部斩断,让她受到伤害而伤心地自杀。旅人!我呻吟地叫着她的名字。当然她不会回应我。“御前江。”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我把一直盯着电车和铁轨的视线转向就站在身旁的女生——像洋娃娃轻飘飘的头松,和一对有特色的双眼皮。是小岛。“嗯——”她腼腆地微笑着说:“好久不见了。好像发生了许多事。”小岛——我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感到头晕,表情像是看到鬼一样怯懦地问:小岛,你还活着?“……什么?”小岛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直盯着我瞧。“我还活着。咦,为什么?啊——原来如此。”她一脸抱歉地说。“我休学了一阵子。那时好像引起很大的骚动,感觉像是被人抛弃了。”然后,她讶异地看了一眼紧依着铁丝网的我。“御前江,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听小白说你转学了?你转到哪个学校,可以告诉我吗?”你说的小白就是武藤吧!从那以授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讲过——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应该是在上学吧!我心里这样想着,反问:小岛,你之前都在哪里?“……”她眯起眼睛,默不作声。不知道她是故意忽略我的问题或是有其他理由。在完全枯萎的路树衬托下,她低下围着围巾的脸庞。“嗯!”小岛吸气、呼气了好几次,脸颊微红。然后,朝着我走近几步。一脸为难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我每次谈恋爱都会做一些傻事,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嗯!我含糊地点点头,她神情认真地凝视着我。“……那个嘛!”感觉她扭扭捏捏的,双手交缠在一起,眼珠朝上望着我。“因为,这次我爱上了御前江。”……。……什么?她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让我顿时愣住。小岛看到我这样,涨红了脸,摇着头说:“你觉得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怪,所以把自己关在家里——我还去找了前男友,但这个感觉不是假的,是真的。”小岛一直请假没上学,是因为这个理由?咦?我——不太明白,刚刚小岛说她爱上我?“嗯!……不过,或许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小岛下定决心地说。“因为御前江,你——是男生吧?”……。我?咦?我是——男生?抱歉,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因为,因为那个嘛!”小岛自己大概也搞不清楚,她指着我的胸部和下腹部。“嗯——我也不太明白,或许我误会了。御前江,虽然你有胸部,那个——下面也有吧?”什么?我不太懂她的意思,含糊地点点头。“嗯……这该怎么说呢?那个——我也不是很懂,是什么呢,既是女生也是男生?好像有人的身体天生就是这样。”那就是——我?这么说来,难怪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怪怪的,很讨厌被别人看到自己在换衣服或洗澡——我想起旅人的话。我在封闭自己的记忆之余,大概也忘了自己的身体构造?如此说来,旅人推测我扭曲现实的原因,是由于受到暴力或遭到母亲的性虐待。这么一想,女性的母亲无法对同样是女性的我性虐待。不过——如果像小岛所说,我的身体也是男性,那就难说了。……。那——大概是最后一块碎片。解开我自己尘封起来的记忆的最后一块谜底。我慢慢想起来了。※※※仔细一想,我的身体常是父母争吵的导火线。主张身体上的特征异于常人是时代错误或不知羞耻,很简单,但如果能消除这种无谓的偏见,一开始就不会有任何差别。具有男女两性特征的半阴阳、性别分化异常症,根据我事后的调查——日本似乎对这个症状一无所知,当然父母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我的情况。虽然提倡性别解放由来已久,但性别的差异并没有因而消失。无论是学校、职场、医院、游泳池或厕所,都是以性别来做区分。这也是我后来调查才知道的,幸好我的男性特征不是很发达,也不具有性功能。只是它很明显,明显到连小岛和旅人一碰就发现,所以如果我到澡堂洗澡,肯定会引起一阵骚动。正因为如此,父母很伤脑筋,不知该如何养育我。要把我当成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养?由于我的身体基本上是女性,精神上也是女孩子,所以我被当成女生养大——十月怀胎生下我的母亲姑且不论,父亲就很难承认我这个怪胎是他的孩子。他们常常讨论该怎么养育我,但最后往往意见不一,常起争执。每次一言不合就吵架。不久,父母的关系有了裂痕,父亲最后丢下一句“他不是我的小孩”,就和母亲离婚了。母亲和我连同父亲所留下来的庞大赡养费,被留在那栋大房子里。母亲自此变得很固执。与父亲诀别,变得无依无靠的母亲全心全力地教养我。她固执地坚称我是她的孩子,现在更不能抛弃我。但她也无法忘记我是她和父亲分别的导火线。她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爱恨心理和我一起生活的。母亲并不是很坚强,但她很努力、很拚命地让自己坚强起来。我大概是很喜欢这样的母亲吧!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同我、爱着我这个雌雄莫辨的人。想来,我是这样依赖着母亲,像着了魔似的盲目地听从母亲,而自己也受到母亲的影响,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要听从母亲的话就好。深信母亲会一直守护着我、疼爱着我。我就这样自以为是地依靠着母亲。所以,所以,当母亲去世时,我感到大惑不解。我想她中邪了。我们正常的亲子关系大概也消失不见了。固执的母亲和言听计从的我,一定就像没有人制止的疯狂傀儡戏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形销骨毁。母亲大概是想忘记失去父亲的哀伤,或者只是单纯地中了邪。她把我推倒在地,我只是觉得害怕,不明白母亲为何这样。我用力推开她,她就死了。因此,我封闭的世界完全土崩瓦解。我也完全崩溃了。尽管如此,地球依旧在运转,人生还是继续下去,我忘了许多事,自圆其说母亲还活着,继续过着虚假的生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失去相依为命的母亲——世界的重心,我受到有如丧失大部分自我的巨大打击。然后,偶然地,像奇迹又像恶梦似的。我遇到了旅人。我确信自己把旅人当作母亲的替代品,把她当作一个新的依靠对象。我以旅人为中心,塑造出一个虚假的世界,因此我又可以安稳地生活。对不起。旅人,对不起。你发现了我愚蠢的心理吧?事到如今也没有确认的方法,那是多么残酷啊!很对不起。在咖啡店,你让我看到人类的表情。你愉快聊着书本时的动作、声音——我都记得。所以,我明白。虽然发现得太晚了。你大概是把我当作朋友,但我却把你当作母亲的替代品。我想起旅人眼眶泛红地请求我帮助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法帮你。我,我——真是太笨了。我想见旅人。可是,已经见不到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许多地方想跟你一起去,但我已经不能和她共享时间了。……。※※※“嗯,不知——御前江是哪一个?男生还是女生?”小岛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她满脸担心的样子,用果然是小岛的善良眼神望着我。我摇摇头,忍住那种身体变得空虚的失落感,说:嗯!我打算当女生。我并不是喜欢女生,而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当女生。我这样说明,小岛的表情好像有些别扭的样子。“是吗……”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和围巾。“那么,我会把御前江当作女生。所谓的性别,在男女平等的现今社会,只有精神上的差异。”她说的话很深奥,不太像她。然后她凝视着远方,说:“是吗……那么,我真是笨,又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我歪着头不发一语,小岛的眉梢往下一垂,说:“嗯,我一直没去上学,也是为了想确认御前江的心情。”她的声音有些懊侮、歉意。“我拚命地找你讲话,多方试探你——但效果不彰,而且那时又被你骂了一顿,你记得吗?”大概吧!就在小岛失踪之前。小岛在校舍前看到旅人,说了一些没必要的话——自己对她做了什么,我的记忆就从那里消失了。我很怕那时自己或许杀了小岛,但实际上我似乎只是骂了她一顿。难怪一直追问旅人的警察几乎没提小岛的失踪。他们大概调查了一下,知道小岛行踪不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所以呢上小岛低着头说。“我觉得很不安,我想确认一下——如果我消失了,你会不会找我、担心我一点点?我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喜欢我。”她有些自嘲地说。“……我太笨了。单方面地如此深信、试探你——每次都是这样,只是瞎忙一场。”以前武藤把我叫到图书馆时,她讲的意思很不一样。她说“请找一下小岛”或“小岛很重视我”,以及她对我充满警戒的态度——从小岛说她喜欢我的话来考量,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一定是担心突然喜欢上同性的小岛,忧虑再这么下去,小岛可能会永远不去上学,而督促我采取行动吧!武藤好像是小岛最要好的朋友,这并非不可能。她问了我好几次是不是知道小岛失踪的原因,也是因为她想问为什么小岛会喜欢我吧!结果,失去记忆的我疑神疑鬼地以为自己或许杀了小岛,因此被逼得走投无路——都是自己想太多、误会了?“……御前江?”小岛凝视着我,一脸不安的样子。“你怎么了?你的表情——很恐怖。”旅人!我在心底呼唤那个名字,再度把全身的重量倚靠在铁丝网上,盯着她纵身踪下的铁轨。旅人!所谓的现实——竟是这么愚蠢、可笑啊!你认为我太认真,我却认为在如此滑稽、可笑的现实中绝望而死的你才是太认真了。此时——我觉得一切都显得可笑极了。不管是现实或虚构,谎言也好,故事也罢,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哈哈哈!我笑骂着旅人踪身跃入的那个可咒的铁轨。我声音嘶哑,不停地笑着。哈哈哈哈哈!微笑的漩涡聚集在我体内,接连不断地变成声音传到外面。我站不住脚,慢慢地弯下腰,紧紧抓住铁丝网,发疯似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岛好像跟我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也听不到。我只是愚蠢地笑着。笑那些折磨我的一切,笑那些让旅人苦恼得自杀的一切。太可悲了,太可笑了,太难受了。以前我们到底在苦恼些什么?“——”一股血腥味在我嘴中扩散开来。我不知不觉咬住了嘴唇。我苦尝着鲜血、泪流满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叫喊着。不是像平常那样小声说话——而是清楚震动空气的大声嘶吼。“旅人!”我像哇哇叫的初生婴儿般疾声喊着,虽然声音有些破、不好听。“旅人!”我呼喊着,觉得悲痛欲绝。啊,侵略我的世界的幻想逐渐烟消云散。被旅人破解、看穿的一切虚伪消失无踪,我又回到了现实。空气真实得可怕,天空蓝得异常,地面冷得刺骨,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得痛人心扉。“啊——啊!旅人,旅人!”我放声大哭,头不停地在铁丝网上磨蹭,充满感情地哭着。我确定模糊的幻想已经溃堤,而现实,现实,现实——毫不容情地轰炸我的全身。然后我觉得害怕,又觉得无比哀伤,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没错,这时——我终于领悟了。看不见现实、生活在完全扭曲的故事中的十六岁的我——接受了失去自己珍重的人的这个简单现实,这次不再用谎言掩饰它,而是确实地理解这件事。“——啊,旅人……去世了。”我能够毫无扭曲地接受这个事实,全赖那个女孩替我戳破自己的谎言。感谢、后悔和罪恶感——无可奈何的寂寞等各种情感化作泪水,让我不停地哭泣。为什么现实只会朝着未来前进?为什么我们无法拉住它、让它回头呢?第一卷 终章、所有的温蒂都长大成人※※※终章、所有的温蒂都长大成人※※※……以上,是我记忆中关于我和旅人之间所发生的全部故事。岁月让我逐渐变得不一样,我没有自信能否具体地把当时的心情描写出来。现在我已经二十岁了,对任何事都感到灰心。明白说谎也是一种权宜的办法。受到那次教训,我变得坚强许多,不再流泪。虽然不太会喝酒,但常吸烟。自己大概是工作过度或看太多书,有点近视,所以买了副类似当时旅人所戴的眼镜。每次写作累了,从工作室看向窗外时,我总是对着和十六岁那时完全不一样的天空叹气。那时,我们到底看见什么,在想什么,又和什么而战呢?稍微长大的我只能想像。每次看到天空、书本和眼镜,就想起你。旅人,马马虎虎地生活,现实好像也不是那么糟。※※※旅人去世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我搬了家,换了学校,开始一个人生活。不知是幸或不幸,母亲的财产相当多,亲戚也帮了一些忙。尽管如此,钱还是会有用完的一天,这让我不禁对未来的生活感到不安——所以一面上学一面写小说赚钱。不过,我写的小说并不是那么受欢迎,这真的令人觉得前途茫茫。尽管如此,我不想离开出版界,还是当个作家讨生活。我依旧不擅长写小说,常常想在完结之前落跑。从事写作已四年,现在连一本书都还没出版。不过,今天——我把以前所写的文章整理出来后,我的第一本单行本总算要上市了。现在我在《ash月刊》——前名《ash文艺》,断断续续连载的小说《饿鬼的小孩》——终于结束了,群灰舍的编辑好像准备将它集结成书。从十六岁到现在的二十岁,我一直在写作——那是我和旅人的故事。那时候的我显然不太正常,不清楚何者为真实,何者为幻想。尽管如此,我这是尽可能忠实地把当时自己所见所想的事物记录下来。高中生的我,一定是那样看待世界的。那不仅是因为认知障碍的缘故,我想与十六岁的年龄也不无关系。现在的我像刚摘下的果实,经不起外来的刺激而有点污浊,而自己那时是用不同于现在的眼光观察这个世界的。高中生的我们,的确处于某个故事之中。而现在的我——只能回想那时的事情,并把它写下来。※※※之后,我转了学,和武藤、小岛变得疏远,没有再见过面——但不知何故,现在彼此还交换着贺年卡。我的认知障碍很严重,要完全治愈似乎很困难。但经过仔细训练后,过日常的生活已无大碍。由于我还活着,所以难过的事也很多。好几次想再逃到虚构的世界,沉浸在幻想中,过着安逸的生活。可是,我那时甩开旅人的手选择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活着——这样自己才有脸见她。旅人!那时没能得救的女孩子。她像幻影般出现,又像掠过天际般逝去。我一想到她,全身有如被切成碎片般痛苦不堪。既觉得后悔,也有罪恶感。另一方面,也感到莫名的愤怒,希望你能活得更久,不要选择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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