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TEEN(十四岁)-7

“没事儿吧?”就在旁边的阿润好像非常佩服似的说:“太棒了!一哉还真有勇气呐!这样的教室气氛已经够了,咱们一起回去吧。”、一哉猛然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来。“可以吗?从今往后,都能和你们一起放学回家吗?”阿大拍着胸脯的时候,在白色的衬衫下面,肌肉和脂肪都在臃肿地摇晃着。他轻轻地拿起了一哉的书包,随后说道:“嘿嘿,只要你不突然袭击我们的伙伴就行了,好啦,咱们走吧。”于是,我们四个人和一哉一起走出了像是圈养猴子一般的教室。最后当我们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和泉已经安下心来似的坐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她显得毫无血色,但反倒像冰雕一般更加美丽了。有几个女生围绕在她的身边。我想,和泉肯定是个好人。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由于善意而引起最坏的事态的那种人。和泉的美丽或许就是对这种好心做坏事的粗心大意性格的一种补偿吧。在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朝汐运河上,我们五个人稍稍保持着一点距离,大家都倚靠在满是灰尘的栏杆上。上学用的书包被胡乱地丢弃在人行道上。昏昏欲睡的水面、沐浴着夕阳余晖的月岛街道、昏暗的天空及其背景里浮现出来的超高层建筑群,这些都是我们司空见惯了的风景,然而今天却觉得它们是那样的真真切切,而且无比鲜明。一哉在栏杆上坐了下来,他眺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秋日傍晚的天空。那是一个既可以理解为粉红色也可以理解为紫色的玻璃般的单色调的天空。“我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想,人比较好的都是男孩子啊。”一哉自言自语地刚说了一句,阿润就立刻插话了,平时非常冷酷的阿润的声音,现在却变得异常的和蔼亲切。“不用硬说出来也可以啦。”一哉的声音既没有动怒,也没有像在讲台上的时候那样自虐。“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让大家听听我自己的事情。”我们四个人谁都没有往一哉那边看,而是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听着表面上看无论如何都和我们没有什么差别,但在深层次的什么地方却又完全不同的同班同学的声音。尽管如此,一哉也就只有十四岁,是一个和我们完全一样的男学生而已。“星期天的约会是真的啊,那个大学生是我在我们这样的人聚会的地方认识的。不过,在那种地方也的确是很困难的呀。我也是原本想等到进一步相互了解之后再进行交往,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就会抚摸人家的身体,然后立刻就和对方接吻。但是,因为我们是少数,所以在一般的场所是很难找到对象的。”直人不敢直视一哉而且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么说来,那个大学生并不是一哉喜欢的人喽”“嗯……是的。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且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人。”我只是在一瞬间看了一眼一哉的眼睛,一哉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就将视线移向了圆圆的厚实的阿大的后背。当他的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仅用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就连行为粗鲁的我都感觉到这样已经足够了。的确,或许这家伙本身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我和一哉一起呆呆地望着淡淡的天空。“我知道大家是怎么样传我的谣言的,可是我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因为不管是谁,只要别人和自己不一样,就都会认为对方是一个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家伙了。可是啊,我还是有一件总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哉的声音里仿佛浸满了泪水。我们都沉默着,在朝汐大桥的中央地带听着一哉倾诉的声音,那是一种类似妖精和天使的超越了性别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不好,但是我却不觉得自己是不好的人。因为,喜欢男人,是在我出生以来所做的所有事情当中最好的一件事情啊。而且在我的心灵深处我自己知道,人们都是错误的,喜欢别人的我才是正确的。不是什么男人女人的问题,而是真正喜欢人的问题。不管是幼儿园时期,还是月岛中学时期,今后就算是长成大人,或者是变成老爷爷,我想这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吧。能够喜欢一个人,是极其美好的事情。而且我并不觉得和什么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就在这个时候,阿大好像怒吼一般地喊道:“啊——啊,他妈的!就算是车上做爱也行啊,我也想来一场能减肥的恋爱呐!在听了一哉的一番倾诉之后,我也是抱有同样的心情了。那是极其单纯的事情,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显得有些愚蠢至极了。真想进行一场痛彻肺腑轰轰烈烈的恋爱呀!这与漂亮或者丑陋没有关系,也和聪明或者蠢笨没有关系,更和做爱或者不做爱没有关系。只要是想起那个人,就会让人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心里热乎乎的,心脏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而且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就想谈这样的恋爱。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望着夕阳西下大约半个小时以后的天空。这种情形比实际上谈恋爱的时候更加痛苦万状。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地默默地聚集在大桥上面,似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股强烈地想去爱别人的愿望,而这种愿望已经强烈得使我们无法动弹。之后不久,我们五个人就纷纷捡起自己的书包,穿过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的大桥,走到街市上来。直人看着一哉的双排扣短大衣问道:“我说,你这件短大衣是什么牌的啊?”一哉得意地回答说:“是博柏利的黑色系列品牌。不过,光是买来还是不行的啊。”一哉手法灵巧地脱下了非常合身的短大衣,然后翻转过来,让我们看了看腰部缝制的痕迹。“买的时候腰部还是很肥的,后来收紧了许多呐。我们家是做缝纫的,所以我比较擅长改制服装。”直人说:“那么,今后假如我买了的话,你能给我改改吗?当然,我会支付加工费的。”一哉把短大衣的衣摆翻过来穿上之后,就马上回答道:“随时都可以啊,请你多多关照‘泰勒森本’。”阿润看着阿大突出来的肚子说道:“我说阿大,为了让你看上去显得潇洒一些,也让一哉给你把‘优衣裤’改一下吧。”这时,一哉慌慌张张地说:“小野君完全可以就那么穿着啦!用不着非得弄得那么潇洒嘛……”一哉说着脸就变得通红,而且突然沉默起来。我对一哉欲说又止的话感到有些可笑,于是便一人笑了起来。的确,阿大与一哉比较起来是一种鲜明的对照,如果硬要把阿大打扮得时髦潇洒,那也一定不会太和谐吧。尽管我并不知道,从一起穿开裆裤时就胖乎乎的朋友,到底什么地方比较有魅力,或者比较性感。然而,一哉肯定会有他自己十分独特的审美眼光吧。在每家每户的铁板烧烤店前面都排起了长龙,我们在这条西仲大街分手的时候,不管是谁似乎都把放学后教室里所发生的那一幕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为,不管一哉喜欢上什么样的人,想来不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吗?然而,这个故事的结尾,对几乎所有的男生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郁闷的结局。因为,终于鼓起勇气承认了自己的性取向的一哉,从第二天开始反倒一下子成了女学生们追捧的明星了。尽管没有和班级里第一美少女和泉进行什么实质性的交往,但是两个人竟然成为了好朋友,而且有时候还竟然公开地一起放学回家呐。一哉在几个月后的情人节来临时,一个人得到二十块巧克力,从而刷新了我们全班的最高记录,还被邀请参加只有女孩子才能够加入的手工制作巧克力品尝会(也就是好友巧克力派对),也可以说在男孩子当中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获此殊荣。我们这一组四个人接受的巧克力的总数量也就只有三块(阿润的两块加上我的一块)而已,被一哉所得到的数量大大地超过了。连一块巧克力都没有得到的阿大和直人一直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违反规则啦、太狡猾啦之类的怨言,然而被班级里所有同学投以艳羡目光的一哉也似乎抱有一种深深的遗憾。我偷偷地问过了,听说一哉也在二月十四日那一天准备了手工制作的巧克力。可是,当然没有办法赠送给阿大了。那些巧克力被坐在可以鸟瞰隅田川的佃公园里的长椅上的我们五个人共同给吃掉了。那是并不觉得甘甜,而是带有点苦涩的强烈的大人味道的巧克力。这些撒上了可可粉的二十多块巧克力的一半以上几乎都被阿大给消灭掉了,因此,对于一哉来说,这也是非常高兴的一件事情吧。至于牙齿被染成了茶色、张着大嘴傻笑着的阿大吸引异性的魅力究竟在哪里,至今我仍然觉得是个难解的谜团。浅蓝色的山地车那一天的早晨特别冷。在东京也是极其少见的骤然降温。我刚刚走出公寓,就感觉到像是撞到了冰冻的空气墙壁一样。呼出的气息白乎乎地伸展着,仿佛围巾一般围绕着我的脸。我比平时早十五分钟左右离开了家,一溜小跑着赶向了约定的地点。佃公园是一座位于“大川端水岸都市”脚下设施完备的公园。公园沿着隅田川畔狭长地延伸着。一到春天,染井吉野樱花就会淡淡地装饰起堤防上的人行便道,这里是当地有名的赏樱胜地。现在刚刚过了二月中旬,花蕾都还没有形成。直人和阿润两个人早已经到了,他们把上学用的书包放在朝阳照射下的木制长椅上,在那里等着我。还剩下一个人,那个长着胖乎乎脸蛋的朋友还没有到。或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吧。因为阿大已经在月岛警察署的审讯室里了。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安,最后剩下的十来米,我是跑过去的。“早上好!你们有没有谁更清楚阿大的事情呢?”直人挠着花白的头发,显出非常担心的样子。“不清楚啊,我也是今天早晨通过紧急联络网才知道的啊。”我把自己的书包扔在了长椅上。“你听到什么了吗?”直人急忙低垂下视线,很难说出口似的压低声音说:“阿大的家里发生了不幸的事情。由于发生了事故阿大的爸爸突然死了。现在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可是阿大和他的弟弟良平已经在警察署接受调查了。也许在咱们上学的途中,媒体方面的人会问什么吧,咱们只要寒暄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什么都不要讲。”阿润以一种讽刺的口吻补充道:“这样做的话,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大家只要闭口不谈就行了。那可是日本新闻节目的固定模式啊。”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大起来。“那么,阿润,如果在摄像机前,面对麦克风,你会说什么呢?”阿润镜片后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他猛踢了一脚石板路。“那我就说出阿大爸爸的真实情况来,我会说那样的家伙就是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直人和哲郎,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吧?”其实,我根本没有阿润那样的勇气,只能沉默着望着下面的河面。和以往的早晨一样,流淌在高层建筑群深处的隅田川就像铅板一样,显得毫无生气。我们把书包背在肩上,开始走起路来。穿过架在小小运河上的红桥,从佃区进入到月岛区。这时,阿润看着手机的液晶画面说道:“还有一些时间,咱们要不要先去阿大家看看呢?”阿大住着的长屋就在我们上学的途中,在西仲大街后面的胡同里。直人吞吞吐吐地说着:“去也可以,可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似乎是在担心老师和警察会在那里。我不赞同他的说法。“咱们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出现什么不利的情况,咱们就装成是过路人不就行了吗?如果咱们看了阿大的家,可能就会了解一些情况了。”于是,我们在铁板烧烤店大街上,朝着与上班族们匆匆忙忙奔向月岛车站完全相反的方向走起来。这条大街尽管完全是因为铁板烧烤店而闻名,可是就在这几年内,又不断地有公寓楼盖了起来,已经变成了在市中心工作的上班族们争相居住的场所了。虽然有一种说法是由于土地的价格下降了,人们才渐渐地开始向市中心回归了,可是城市街区依然还是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最早在佃岛区建设的有一百多米高的超高层公寓。几乎全部是价值一亿日圆的高级住宅,或者是月租在三十万日圆以上的高额房地产。当然,只有像直人家那样的有钱人才能住得起。其次是在月岛的中等规模的普通公寓,主要是面向数量正在急剧增加的大企业的上班族。最后一部分是在西仲大街后面的胡同里,据说从明治、大正时开始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因此,直到今天,那里还残留着许多屋顶房檐铺着瓦和铜板的木造长屋。走过了带有一九二五年样式(法国美术装饰样式)特点的治安岗亭,在西仲大街上停着好几辆电视台的小型巴士。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以及老人们一边站在那里议论,一边向胡同的深处张望着。我开始紧张起来,全身都变得十分僵硬,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对阿润说:“咱们还走到阿大家的门前去吗?”阿润也变得身体十分僵硬的样子,向我点了点头。“都已经到这里了,还是去看看吧。”直人也用他那花白的脑袋示意着要去。我们进入了一条只有一米半左右宽、中间稍稍有点凹陷下去的胡同里,觉得好像一下子从早晨到了傍晚,周围突然变得幽暗起来。在那里有几组电视台的人在忙乱着,耀眼的照明和喊话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对着胡同的每户人家都紧紧地关上了门窗,没有一个人出来。胡同的中间正好有一块可以停放两辆小汽车的空地。在那块空地的前面围了好几道表示禁止入内的黄色塑胶带。在空地中间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用铁链子和南京锁缠绕了左一道右一道的水道栓子。在我孩提时代,经常和阿大一起在铺着塑料布的水池里玩耍。在面对空地的三间长屋里,最靠右边的那一间就是阿大的家。斜着重叠在一起的板壁已经变得黑黑的了,上面还有些灰尘。在离地面比较近的地方,几乎长满了嫩绿的苔藓。这是一间建造已有半个世纪的木结构长屋。隔壁居住的人已经在很久以前就搬走了,从破裂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丢弃不用落满灰尘的旧家具。在封锁线前面站着大学生模样的年轻警察。阿润捅了捅我说:“喂,你看呐。”阿润指着水道对面的地面。我向那边看过去。由于潮湿而变成了灰色的钢筋混凝土地面上,有一个用白色粉笔画的人形,身体好像蜷曲着一般,显得非常小,呈现出圆圆的形状。昨天夜里,气温下降到了零下几度。阿大的爸爸也一定是感觉到寒冷了吧。我们刚刚停下来,警察就发话了:“请你们快点上学去。这里可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于是,我最后看了一眼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的阿大的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玄关前面赤裸的电灯泡依然还亮着,十分孤独地垂吊在那里。阿大、良平和他们的妈妈今天早晨在那个画着人形的地方发现了爸爸和丈夫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一想到这些,我的眼前就感觉到有赤裸裸的电灯泡的影像在晃动着,眼泪差一点就要夺眶而出了。我们穿过胡同,返回到了西仲大街。我们三人都沉默着,脚步沉重地走向月岛中学。突然,像是被一缕强光击中了一般,在我们面前出现了像枪口一样的麦克风。“你们和嫌疑犯是一个中学的吧?你们认识他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呢?”脸上涂满化妆品的女记者,连珠炮似的开始发问了。我们被五个大人围在中间,不得不停了下来。阿润的脸色骤变,我慌慌张张地开口回答说:“最好不用说出人家的名字吧?”女记者一边修整着系在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道:“现在不是直播,过后可以删掉的。原先你们认识吗?”“不仅仅是认识,我们和阿大还是好朋友。”肩膀上扛着大型摄像机的摄影师立刻凑了上来,我知道,自己的面部肯定被拍下了特写镜头。于是我垂下视线继续说道:“尽管阿大很胖,块头也大,可他绝不是那种喜欢使用暴力的人。尽管他常常被老伯殴打,可他并不是那种再去打别人撒气解闷的人。说阿大杀了自己的爸爸,这绝对不是真的。”我知道,自己这么说着时,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的情绪给带出来了。当我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泪水又涌了出来。阿润在我身后像是在泼冷水一样地补充道:“不管阿大怎么被别人殴打,他都没有做什么。可是,那个老不死的一死,你们就像这样,扛着摄像机,蜂拥而至,弄得满城风雨。大人们的工作,还真是不容易啊。”然而,女记者却毫不理会,好似早已经习惯了这些。她并没有陷入阿润发出挑衅的圈套,而是眼睛闪着光,继续向我发问:“小野君一家从前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几个相互看了看。学校是禁止我们说的。然而,我们三个人总想着要做点对阿大有利的事情。于是,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开口了:“阿大一家就靠他妈妈出去工作来养家糊口,而老伯基本上是偶尔出去干一下兼职,然后就又不干了。不管是干活还是不干活,老伯都常常是喝酒喝个没完。”不管是哪个街区,都会有这样的人,大白天的就高声喊叫,好像是在为了一件什么事情而发怒。工作也就是做些在筑地市场打扫卫生啦、运送东西啦之类的小事情。“你怎么看这次的事件?”这是难得的获取消息的机会。于是我故意叹了口气回答说:“我们还没有得到任何通知。阿大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呢?”这一次是采访记者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之间交换了眼色。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女记者就回应说:“昨天半夜里,已经喝得烂醉如泥的小野浩太被长子和次子从家里拉了出来,就那么放在外面不管了。今天清晨被家里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发表什么,但是直接的死因应该是因寒冷所致,目前这种说法比较可信。”“是吗。”我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了。阿润却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算是偶然发生的事故吧。即便是阿大本人也没有想到要杀死他,才把他拉到外面的呀,那样做只是想着要让他醒醒酒吧。”女记者还是向那个负责人用目光进行了确认后,点点头对我们说道:“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释清楚的。大辅君自己可是在说原来就打算杀死他了,爸爸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因此才把他放到外面不管的,最后还泼上了一桶冷水,这已经得到了证实。”这之后,我们三个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好离开了那里。在月岛中学开始第一节课之前,学校召开了紧急会议。严冬里体育馆的地板实在是太冷了。扩音器里传来了校长的声音,就连他的鼻音都显得十分粗重,回响在全体学生的头顶上。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东西,只是反反复复地强调生命的重要性这些一般的见解。刚刚返回到教室里,我们的班主任又照样重复了一遍,然后就用一种不冷不热的声调开始复习了。我们的班主任绰号是“力曼”,但这并非是德国著名数学家的名字,而是“上班族”的简称。他是那种与其说是注重指导学生,不如说是比较看重去秋叶原购买限量版塑料模型玩具的教师。与学生的关系也只是业务上的关系,我们这些学生对他既不表示尊敬,也不表示轻蔑。一般来讲,在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关系了。可是,像现在这样,如果发生了事情的话,就马上可以清楚地知道“上班族”老师对学生毫不关心了。十分钟就结束了会议(即便如此,也只是从讲台上飘下来一些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话语而已)之后,立刻就进入了社会科目的课堂学习。中学生必须要学习民主主义。我们班里的同学也大都显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即使是在课间休息时间,也没有什么人来说说阿大的事情。我想,这如果是和其他学校的学生打架,或者是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偷东西,那早就成了大家说笑的话题了。然而,在谁的家里发生了死亡的事情,大家说说笑笑也的确是不太可能的。况且,直到昨天为止,杀死了自己父亲的人,还作为同班同学在互相开玩笑呐。我们班仿佛是如履薄冰般上了整整一天的课程。或许如果哪个人不经意地说出一句什么话来,教室的底部就会被戳穿,我们每个人都会葬身于冰的海洋吧,只有深感不安的视线在同学之间来来往往地穿梭着。阿润、直人还有我在放学后去了教职员办公室。也没有太多的期待,我们几个人站在了“上班族”的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摆放着几个不久前刚放映的科幻电影里的人物造型,有外星人、戈蕾莫林和沙漠行星等等。我最先说了话:“我们能不能和阿大见上一面呢?”穿着格子保暖衬衫外罩灰色衣服的班主任显出十分困惑和茫然的表情来。“就连校长和我都不能去见面,你们就是去了,也不可能让你们见面的吧。”直人问道:“确实是在月岛警察署吗?今天晚上会怎么样呢?”“嗯……我想一直到傍晚都会被审问吧,然后就会被移送到少年管教所。但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是这样啊。”沉默着的阿润开口说话了。他用一种看标本箱里的昆虫一样的目光凝望着“上班族”。“即使见不到面,也能写封信吧?就算是在电影里,信件还能够到达拘留所呐。那么我们也可以写写信吧?”“上班族”老师又显出了感到十分麻烦的表情来。“那是你们的自由,我可不能给你们去送什么信件的哦。”阿润的声音愈发清澈明晰了:“这个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会自己直接去警察署送信的,绝不会给老师您添麻烦。”我们返回到教室,都不约而同地聚拢在阿润的书桌周围。铝合金窗户的外面,棒球俱乐部和足球俱乐部的会员们正在校园里来来回回地奔跑着。由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不能在校园进行喧哗,所以那是一些类似游戏形式的练习。在校门外,依然聚集着电视台的人。我把“读书报告用纸”放在面前,挽起了袖子。“也不知道写什么好啊,平常总是和阿大开一些无聊的玩笑,然而却在一天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这样,大家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大约僵持了二十分钟左右。这时,一个女孩子打开了教室后面的门,可当她看到我们三个人的表情,马上拿了忘掉的东西,逃跑似的离开了教室。眼前的“读书报告用纸”看上去就像是洁白的沙漠一般,比起写作文时不知要大几百倍。于是我说道:“还是不行啊,怎么也写不好啊。”阿润一边扭过脸去一边说道:“不管怎么写都行啊。也不一定非要写得好或者写得多,就选择一些现在咱们很想传达给阿大的信息,把这些内容逐条写下来,不就行了吗?”阿润就是阿润,的确十分了得。他的头脑真是聪明。直人说话了:“那么就写上这一条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阿大和我们的关系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我用活芯铅笔写下了序号①,然后空了一个格,就按照直人所说的那样写了起来。阿润念叨着:“请写上,我们三个人都非常担心阿大的事情,问他目前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呢?”我又写下了数字符号②、③,接着就把阿润说的话写了下来。我也想起了第四条内容,并把内容说了出来:“‘尽管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们永远相信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这很好嘛!写上吧!”阿润红着眼圈说。虽然由于泪水的缘故写歪了字,但是,我还是写下了数字符号④。三个人接二连三地说了好多必须要传达给阿大的心里话。转眼间,圆圈数字就增加到了十七个。内容已经占据了“读书报告用纸”的三分之二左右。“就写到这里,可以了吧?”阿润这么一说,我们也就结束了写给阿大的信。在白色的信笺上,爬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而且还都是一些理所当然的话。我为了确认有没有什么写错的地方,就又重读了一遍,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我把信纸递给了阿润。阿润读着读着也哭了。直人仅仅看到我和阿润流泪,就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最后,我们三个人在信的最下面签上了各自的名字。“咱们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去买信封吧。”泪流满面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勇气直接穿过校园,我们在厕所里把脸洗了又洗。尽管水像冰水一样寒冷,但只有如此,我们的心情才能平稳下来。我们互相指着对方,不仅仅哭红了眼睛,就连脸颊也因为冷水而变得通红通红,这种情形竟使大家都笑了起来。在这种时候,不管是哭还是笑,其实都是同样的心情,如果不表现出来的话,那么五脏六腑就会有炸裂的危险了。月岛警察署就在穿过月岛桥和新岛桥之后的胜时六丁目,离我们学校有一公里半左右的距离。我们肩上挎着书包,走在清澄大街上。街道的前方还很明亮,因为夕阳还没有落山。然而,当我们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夜色却已经在天空里弥漫开来了。月岛是个填海造地的地方,基本上没有什么地势的起伏变化,因此,天空也就显得特别宽广。那一天傍晚的景象,看上去有一种令人难以动弹般的清冷。月岛警察署是一座白色的中层建筑。建筑的前面有可以容纳几辆小汽车的停车场,而停车场的一半几乎都被警车占据了。腰间挂着无线对讲机的警察在环视着四周。我们点头示意了一下,就从他的前面走了过去。一进敞开着的玻璃门,就是接待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黑板,上面写着交通安全模范地区、昨天一天的死亡者为零、受伤者三人等等内容,还张贴着通缉犯的半身照片以及申请汽车驾照更换延期的顺序,等等。我向在接待处对面桌子的一个警察询问道:“对不起,请问,少年科的房间在什么地方?”中年警察放下手中的圆珠笔,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你们是月岛中学的学生吗?有什么事吗?”阿润抢先说道:“我们是今天早晨被送到这里来的小野大辅君的同班同学,是他的好朋友。我们听说好像是不能和他见面,就写了一封信送到这里来。我们很想把这封信交给阿大。”或许是我们比较认真的样子改变了警察的态度,他马上拿起话筒为我们打了一个电话。“稍等一下。”我们坐到了大厅里的黑色塑料长椅上,等了大概有十分钟,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身穿藏蓝色风衣的男人。他扫了一眼我们几个,就向这边走来。“我是少年科的岛田。”我们立刻站起身来,一起问候了一下对方。“你们是小野君的朋友吗?”我们知道,发型、校服的穿法、书包带的长度,等等,这些有关我们的细节,都在被他有意无意地一一观察着。我回答说:“请问,能不能代我们转交一下信件呢?”少年科警察的发型很像笑星果尔果,整体上都剪得短短的,惟独前面的头发是竖起来的。听了我们的话,他显出一种十分为难的表情。“今天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所以,明天看看情况再交给他吧。”我从书包里拿出了信封,交给了岛田先生。“十分对不起,在交给小野君之前,我能看一下吗?”我知道,阿润在很不服气地盯着警察。因此,我慌慌张张地说:“是的,可以呀,没有问题的。请您转告阿大,我们明天还要写信,并且还会给他送来。”当我说完这些就要离开的时候,警察却叫住了我们,手里打开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黑色笔记本。“能告诉我你们三个人的名字吗?”自己的名字被记录在那上面,多少有点不自在,但我们还是一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便离开了月岛警察署。那之后,我们连续送了四天的信。因为每天都在写,我很担心会不会变得没有什么东西可写了。然而,恰恰相反,信反倒越写越长。放学后,我们聚集在阿润的书桌周围,三个人一起,一边一点一点地说着,一边写着。在我们第二次去月岛警察署的时候,岛田先生马上就出来了。不可思议的是,他说读了那样的信件,令他颇为感动。在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他给了我们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警视厅月岛警察署,少年科第二事务室主任。”另一行写着:“警视厅巡查部长岛田恒雄。”这就好像两小时的推理电视剧一般,其情景令人感觉特别的棒。“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请联系上面的地址吧。”在第四次访问的时候,向月岛警察署送信的事就结束了。岛田先生结束了对阿大的审讯调查,据说阿大在白天要被送往儿童商谈所。我们询问了位于筑地七丁目的那个福利所的地址,然后表示了承蒙关照的意思,低头行礼。到了此时,阿润也重新认识和理解了岛田主任,因此也变得十分真诚起来。筑地在隅田川的对面,所以每天送信的确有些辛苦。也并非不能走着去,可是仍然有困难。因此,从第二天起,我们决定采用寄信的方法。令人非常担心的是,从阿大那里竟然没有一封回信寄给我们。因此直人总是说:“肯定是非常严格的,就连写信什么的也被禁止了。因为如果是坏家伙的话,可能会托付自己的同伙来销毁证据吧。”尽管认为不可能有那样的事,但我还是没发表意见。阿大从儿童商谈所返回家时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情。报纸也只是报道了事实本身而已,可是周刊杂志对由于酗酒而时常引起家庭暴力的父亲就比较严苛了,而对依靠清扫大楼来维持生计的母亲以及兄弟两人给予了深深的同情。阿大的证言是由于事发时一时冲动造成的,因此案件并没有被看得很严重。而且为了保护弟弟,阿大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兄弟两人都被免于起诉了,也没有被送交家庭裁判所。儿童商谈所还提出了希望尽快让他们兄弟俩复学的意见。又过了一周后,也就是第三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阿大回到了月岛中学。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别人冰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的脸瘦削得脸颊都变得十分突兀冷峻了。过了那一天的早晨之后,阿大的心理肯定是有所变化的。“尽管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小野君从今天开始仍然作为我们大家的伙伴回到我们中间来了,所以我很希望大家能够好好相处。”“上班族”老师的话语带有一些事务性的意味,而且干脆利落得非常适度。阿大在第一节课快要开始的时候才溜进了教室,也不和我们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交换眼神,就径自坐到自己的坐位上去了。怀着坐立不安的心情,我们一直坚持了六个小时的课程,终于结束了。可是,阿大在放学后却突然消失掉了。第二天早晨,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平时聚集的场所。我们声音适度地向阿大打招呼:“我们给你的信看到了吗?”“嗯。”“他们禁止你写回信吗?”“嗯嗯。”阿大的肩膀始终显得很僵硬,也只是作一些不情愿的简短回答。阿大在上下学时好像总是在躲着我们而走别的路似的,在早晚的上学路上,连看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每次课就要开始的时候,他就会全身轮廓十分僵硬地面对着书桌,似乎已经作好了上课的准备,呆呆地坐在那里。阿大返回到学校来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直人说话了:“你们知道吗?阿大最近好像是和组的人在一起呐。”阿润惊讶地说:“什么?这是真的吗?和那帮家伙在一起,阿大不是很危险吗?”被人们暗地里叫做的人叫有野义美,他是在月岛这一带十分有名的有野兄弟里的第三位,是隔壁班里的问题学生。关于他的传言也是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诸如,偷了人家的摩托车卖掉,从黑社会流氓哥哥那里可以拿到兴奋剂,为了试验谁最有脚力而踢坏了十多个便器,等等,数不胜数。尽管每一种说法都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却都是完全有可能干得出来的事。而组就是不管是在哪个街区或者是哪个中学,大致都会有的由几个人组成的传统式的不良团伙。因此,我说道:“咱们得想个办法,阿大和那帮家伙可不是一路人。”阿润却低声地回应说:“可他自己却认为和那帮家伙是一路货色呀。”第二天放学后,我们战战兢兢地来到了隔壁的教室,求别人帮忙叫出了。于是就带着两个跟随他的人来到了走廊上。穿着博柏利的领毛衫和露腰裤,堆在脚踝部位的布和地板摩擦着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而且裤脚还向四周乱糟糟地散开着。这些就是他们那个团伙组的统一服装。一边嘻嘻地笑着一边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儿吗?”其他的同学都战战兢兢地从我们身旁绕道而行。但我还是鼓起勇气来问道:“我们想和你谈谈阿大的事情。”向走廊的地面吐了口吐沫,说道:“这样的话,你们就出来一下吧,在这里要是发生了什么,总不太好吧。”向其中的一个随从命令道:“你,快点去一下,把阿大叫过来,到游泳池的后面去。”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向严冬里的游泳池那边走去。组的人在游泳池后面的水泵室台阶上坐了下来,而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一年四季不见阳光、连空气都发了霉的地方站着。这时阿大来了,他加入了组那一边,于是我们双方形成了四对三的局面。看上去阿大根本不想看我们三个当中的任何一人。将两肘拄在后面,仰躺在阶梯上。“说吧,什么事儿?”“请你让阿大回到我们这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阿大跟你们这帮少爷们是不一样的,近来发生了许多事。再说了,他也不是什么小猫之类的东西,不能随随便便地要过来还回去的吧。阿大,你想怎么办?”阿大也不看什么人,只是缩着硕大的身躯,摇了摇头。“喂喂,你们看,你们看。不过,阿大进入我们的团伙还没多久,所以可以让他回到你们那里去呀。”在的脸上,那种笑嘻嘻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消失过。因此,直人壮着胆子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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