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个月

第一卷 一卷全1“好感人的电影。”女友在我身旁说道。“对呀!超感人。”当时,我二十五岁、她二十四岁,我们将在两年后结婚。现在,我一个人在电影院的一片漆黑中思考……思考着夭折的生命,思考着无法实现的心愿,思考着我要如何诉说和一位女孩有关的故事。关于她的记忆,像被粉彩颜料着色之后的黑白照片,感觉上比真实情景更加鲜艳、清晰、历历在目。最早的一张照片,映出了十年前的情景,我要说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2虽然我忘了那位老师的名字,至今仍然记得他的身影。它的体形很怪异,就像放进特殊的模型中长大。他的手脚极端短小,只有腹部特别大,看起来就像是营养过剩的啮齿类小动物。这对人生感到疲劳的中年男子,处事小心谨慎。他总是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很担心自己的世界会随时崩塌。我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从他嘴里挤出的外星话,茫然地望着窗外,其他班级的学生正在操场上踢足球。我讨厌上体育课,因为我和谁都合不来,每次上体育课,这种与人格格不入的现象就变得特别明显。班上的同学从来不会把足球传给我,打篮球或橄榄球的时候也一样。我是外人,所以他们疏远我。由于我和他们的行为模式不同,所以被当作怪胎。因为我分不清正义和不宽容的界限,所以惹人讨厌。虽然我并不想要和他们交朋友,但是我无法忍受像白痴一样。一个人傻傻地站在操场手足无措。3老师依然满嘴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奇妙语言,午后的教室里充满了倦怠的气息。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便闭上眼睛。内心产生了轻微的颤动,好像是一种预感。然后,那句话突然闯入我的心里。(好想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这是她的第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当时我却全盘接受了现实,既没有出现问号也没有出现感叹号。如果我背对着镜子迅速转身,竟然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或许就会让我感到惊讶吧!然而,他的心声是不经意地在我耳边响起,让我失去了感到惊异的时机。于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和某天突然学会使眼色一样,根本不足为奇。当时,我就已经确信这是她的声音(她是隔壁班的学生),而且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幻听。在往后的几年中,我都可以听到她的心声。这种现象应该之限定发生在某人的身上吧!换句话说,我就像是一台坏掉的廉价收音机。4我在昏暗的树林中跑步。虽然是夏季,空气中带着凉意,脚下的土地积了好几层潮湿的落叶。我的身体早已失去了重量,忘记要用肺呼吸,因为跑步是我至福的一刻。如果我说我当时年轻,或许真的很年轻。那样的年纪,在人生路上获得的东西比失去的多太多了。或许因为这种关系,所以每次跑步,我都可以用肌肤确实地感受我所获得的一切。独自跑在树林中,心情特别舒畅。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参加学校的社团,因为社团带了集权主义的感觉,而且我跑步从来不是为了和别人竞争。终于我看到了树林的出口,前方是一片六亩大的田园。此时,我再度听到了那个声音。(约翰!)(约翰!)(等一下!)抬头一看,一只狗像钟摆般晃动着长舌头,正朝着我跑来。它即使看到我也没有放慢速度。当它慢慢地靠近我,才发现这只狗看起来好寒酸,它已经是年迈的老狗。身上的毛早已斑驳,露出了灰色的皮肤,眼角积满了眼屎。当它跑过我身边,陡然蹲下,把手揽进他的腹部,一下子就将它抱了起来。狗的双脚仍然惯性地做着奔跑的交叉动作,随后当它注意到自己已经悬在半空中时,才想气喘的老人一样,在喉咙深处里发出窝囊的声音。我抱着狗走出树林,来到了田间小径。她身穿白色无袖洋装,手压着被风吹起来的头发,眯起眼睛看着我们。当我快要走到她的身边,就将抱在手上的狗放回地面上。“对不起。”(对不起。)两个声音在我耳朵里重叠。“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运动上上沾到了狗的口水。“没关系,小事一桩”我开始思考……人活在这世界,事后可以轻松笑谈的插曲,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好像穿着黑衣的寡言男人,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们的对面,静静地伫立在一旁。我和她的邂逅也是如此。一切都太自然、顺理成章了,完全没有任何注解。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那一刹那的意义有多么深远啊!也认为或许是某个不知名的力量把我们拉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能够听到她的心声,以及一开始就知道是她的声音,这些都代表着某种徵兆。然而,我当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5“它叫约翰吗?”我问她。“约翰?”“这只狗的名字。”“喔……对喔!名字真好听,以前我家曾经养过狗。”她低喃了一声“原来啊”随后又说:“幸亏你帮我拦住它。因为我改变了散步的路径,它乐坏了,于是就突然跑走。”“这里感觉很舒服。狗也会感同身受。”嗯!她颔首应允。“我……”沉默片刻。我开口说出:“我认识你。”“我也认识你。”她回答“你是不是叫井上悟?”我点头回应。“你是五十岚裕子。”就这样,我们两人的关系从此踏出了第一步。6我们并肩走在小径上,狗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追着蝴蝶跑。她表示,自己半年前才东京搬来这里。我回答她:“我知道”,因为整个学校都在传,有一位来自东京的转学生。“井上同学,我听说你以前也在东京。”“对!国三的时候,我才搬来这里。”“东京的哪里?”“调布,你呢?”“我住在麻布,就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的附近。”虽然都在东京却离得还真远!听我这么说,她表示:“不过我们可能曾经见过面,就像在涩谷或吉祥寺之类的地方遇到过。”真是这样的话,就太好玩了。几年后,我们又会在东京的街头相遇。如果说,人类与生俱来就拥有满满一杯的偶然,那么这只是其中的一、二滴插曲而已。7她是一位寡言的女孩,我也不擅长和别人交谈。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两人到最后都找不出任何话题,我和她都变得沉默不语。“我要回家了。”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她说道。“对啊!天快黑了。”虽然我还不想让她回去,找不到留住她的话。我们再度陷入沉默,伫立在原地,感觉上彼此似乎都在等待对方说出某句话。(不知道下次可否在这里见面?)她心里也是有话难以启齿,于是我开口说道。“暑假的这期间。我都会在这里跑步。所以……”她开始静静对我微笑。8夏天快结束了!在那一段时间,去那里报到逐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傍晚,太阳下山前的短暂时光,我们并肩走在小径上,不时地彼此聊天。“我也将会跟我妈一样死去。”她的这句话,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耳际,这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可能是我对他提到“死去”这个字,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吧!“我妈十年前在医院里去世,和我为出生的妹妹一起死了。”她这么表示着,并且露出哀伤的笑容。“那个时候,我妈只有二十六岁,所以我的人生也会在二十六岁画上了句点。”她基于么中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明确理由这么表示。我撕毁从她的话里看到了不祥之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缺少了构成生命的要素。她的身材很瘦、眼睛特别大、双瞳炯炯有神。但是,我却无法感受到生命力,反而觉得她的生命变得岌岌可危。“我妈也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对她表示,试图甩掉那种不祥的预感。“她到现在还活得很好,而且活蹦乱跳。不过整天都在说,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对啊!”说完后,我指着自己的头。“她的神经出了一点问题”“神经?”“对!曾经有一段时间,得了严重的精神官能症。之后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所以整天都是这副德行。”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把弟弟往生的事情告诉了她。“我上次不是说过吗?我家以前也养过狗。”(说完之后,指着在我们脚边玩耍的约翰。)她默默地点头示意。“那只狗叫艾利克斯,来到我家的时候已经是一只老狗了……”艾利克斯是弟弟唯一的朋友。那时候,我的弟弟佑司才五岁,他是怀胎不到十月的早产儿。家里决定,要让他在第二年春天上上小学,弟弟引颈期盼这一天的来临。“我妈一直想要一个女孩子,所以当弟弟出生时,我妈失望透了。”虽然不全然是因为这种关系,不过母亲对弟弟很冷淡。由于弟弟很不灵活,无论做什么事都很笨拙,直到三岁后,才终于摆脱了尿布。不过即使不用尿布,他也经常尿裤子,每次都被母亲臭骂一顿。父亲不太顾家,所以弟弟在家里完全处于孤立状态。“那你呢?你和你弟弟的关系怎么样?”“记不太清楚了。我天生就不喜欢和别人相处,我想自己应该不是好哥哥。”虽然很疼弟弟,却不太会对他表示这份心意。事实上无论我对弟弟说什么,他都会露出欣喜的表情,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我的心意。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弟弟,可是我这种不宽容的态度反而伤害了他。“但是……”我说道。“弟弟总是很开朗。他没有朋友,很习惯一个人玩,而且总是玩得不亦乐乎。他认为只要用功就可以变得聪明,所以经常埋头在笔记本上写一堆密密麻麻的东西。”“你看过吗?”“笔记本?……看过啊!都是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直到最后弟弟都不会写,也不会读自己的名字。”艾利克斯是弟弟最好的朋友。“那只狗本来就是弟弟捡回来的,我爸妈都说拿去丢掉,只有那一次他十分坚持。最后说好完全由弟弟照顾,才把那只狗保留下来。”当时的艾利克斯已经老态龙钟,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而且还经常拉肚子。虽然这么小的孩子要照顾这种费功夫的狗,应该很不容易,他却从来没有抱怨。“至今,我仍然可以想起弟弟呼唤艾利克斯的声音。”佑司经常把冻伤而满脸通红的脸颊,贴在艾利克斯的脖子上,张着小嘴笑得很开怀。“然而,他已经不在了……”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感觉很低调、温柔。9“有一天……”我再度说道。“弟弟对我说:各个,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我回应:喔、对喔!然后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弟弟又说:给你!递给我一束花。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这是妈妈最喜欢的香豌豆花。哥哥,你去拿给妈妈。”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僵住了!有一句话拒绝离开喉咙。她走到我身边,用纤细的手臂轻轻勾着我的手臂。她的温暖动作鼓励了我。让我继续说下去。“我问弟弟,怎么有钱去买花?他说这是用自己一直存起来的零用钱买的。”弟弟的零用钱少得可怜,他可能把所有的积蓄都用在这一束花上面了。“我对佑司说,你应该自己把花拿给妈妈。结果,弟弟……”我开始哽咽不语,她更用力地紧握着我的手。我觉得,她并不是催促我,而是她已经预感到即将要发生饿事,所以在无意识中作出了动作。“弟弟说……”“妈妈讨厌我!及时我拿花给妈妈,她也不会高兴。但事我想要妈妈快乐,所以……”当时,弟弟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用整个身心爱着母亲,即使无法获得回报。”我们一语不发地并肩走在小径上。“然后呢……你怎么做?”“我按照弟弟说的去做,只要他高兴,我甚至可以向上帝说谎。”“你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吗?”“对!她当时没有发现,而且笑得合不拢嘴,弟弟看到母亲高兴的样子也很快乐,结果因为太兴奋,晚上又尿床了。”“所以又被你妈臭骂了一顿?”“是啊!”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到树林的入口。性急的秋虫正形单影只地不停鸣叫,寻觅着还不见身影的同伴。“那年夏天,弟弟死了。”她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眯起了一双大眼,仿佛可以看透黑暗的彼岸。“你弟弟……死了吗?”“对的。”他的薄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仿佛在颤抖却什么都没说。“那年夏天,弟弟掉进河里淹死了。”我又继续说。“弟弟想要就掉进河里的艾利克斯,结果自己也一起淹死了。”那个时候,我确实停到了弟弟的声音。我在教室里听老师上课的同时,我的心灵之耳也停到了弟弟正性命垂危,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发出了最后的呼唤。(哥哥!)(就我!)“他死得很干脆,可能山地一开始就没有在意他……他那条微不足道的生命。”某一天,弟弟突然在我的面前消失,就像猫突然离家出走一样。对我来说,弟弟的离开无法和“死”画上等号。而是带有另外的意义。“弟弟死后我才告诉母亲。那束香豌豆花,是弟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给她的礼物。还告诉她,弟弟总是希望得到她关爱的眼神。结果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得到,他是带着悲伤离开了人世。”“你妈妈……怎么说?”“我记不得了。那天之后,我妈就不太对劲,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官能症,至今仍然无法彻底康复。当她地道我弟弟的时候,好像也还活着一样。”我想自己应该也患了相同的毛病。我们是共犯吧!我和母亲两人试图隐匿弟弟往生的事实。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欺骗自己。结果,母亲等于把悲伤带入这世界,然后又抱着这个悲伤活下去。她将一辈子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好好爱佑司。“走吧!太阳下山了。该回家了!”我说道。“对喔!我们走吧。”我们按着原路走回家。“我问你……”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你弟弟还是很幸福的,对吗?”“对。”我回答。“我不是说过吗?他总是兴高采烈,我想这是因为他的那双小手,握住比别人更多的东西。”“是吗……”她轻轻地点头表示。“那……就好”10她谈起了自己的梦境。“我在白色的房间里……”那时候,我们坐在前往自然公园的巴士上。车上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乘客。“房间里空无一物,没有窗,没有门也没有家具。”“好凄凉的梦。”我回应。“真的是一个很凄凉、可怕的梦呢!”她穿着白色棉质洋装,披了一件嫩绿色的开襟针织衫。“我在这件白色的房间里睡着了,而且还在做梦。好像从房间里就可以看透一般,是一场空虚的又凄凉的梦。”“嗯。”“当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在白色的房间里。此时,我才发现,房间已经比原来的小了一点……”她看着我,眼神似乎在询问,你了解这有多可怕吗?我当然不停地点头同意。“我很害怕,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睡着。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到再度醒来,惊觉房间比刚才又更小了……”或许这可以解释她目前的心境。她在这个小城市感到很压抑,让她喘不过气,总是在心里想着,好想离开这里。“重复多少之后,房间里已经变得好小了!即使我抱着膝盖坐着,头和背都会碰到墙壁……”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你就醒了吗?”她用力地摇头。“最后,我又换了一个地方在做梦。那个房间四周都是水泥墙,正中央放着一张床。另一个躺在白色下的我,正在熟睡……当我慢慢地走向床,轻轻地拉开了被子……”她昏暗、混沌的情绪像冷气般流入了我的内心。她当时看到的是——“那里只有一个白色的房间吞噬了我,变成一个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盒子。好像是装了骨灰的白色骨灰罐……”巴士发出“咚!”的一声,用力地摇晃了一下。“最后。我真的醒了。”她说完,不由自主的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忍不住地望向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会不会比我睡着之前更低。”我们相互对看了一眼,毫无意义地相视而笑。“好奇怪的梦。”我说道。“对!这个梦真的很奇怪呢……”11我在自然公园的散步道上跑步。园内几乎不见人影,只有黄金色的阳光洒在我们头上。她坐在光线充足的大树下,在膝盖上盖了一条小毛毯。当我跑步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看书。她几乎都在看儿童文学全集,有时候是“长腿叔叔”,有时候是“小公主”。我曾经问她,为什么老是看这种书?“没有为什么,应为大部分的故事都很圆满。”她转动着大眼睛,回答我的问题。“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悲伤了,如果再看悲伤的故事,心都会碎掉了。”“会吗?”“会啊!难道你不觉得吗?”“大概吧!”所以她觉得不会看“龙龙与忠狗”。我差不多七、八分钟就可以跑完两英里的散步道一圈。当我靠近她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来向我挥手致意,顺便把手表上的数字告诉我。“15分46秒。”“谢谢。”我也向她回首,继续跑下一圈。有时候她阅读的文章会流进我的内心,而且是慢慢地、怜爱地阅读着书籍。有时候只要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会感受到她的心思。他会将我们当天的谈话在心里重温一遍,慢慢地、怜爱地重温一遍。我知道她对我的心意,也知道她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我觉得这样子好像很不公平,但是谁会在恋爱中追求公平呢?我已经习惯让自己当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因为我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相信我对她的深厚感情,总有一天可以完全释放。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孤立无援,虽然孤立却不孤单。12结业典礼那天的傍晚,我们约定在近郊的运动公园门口见面。“今天是圣诞夜。”她穿着苔绿色的羊毛斗篷大衣,脸颊红通通的、开口说话就会吐出白色的气息。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仿佛就像一只白色小鸟从她嘴里飞了出来。“在东京或许气氛不同,然而在这里,谁回去关心二千年前在这边出生的木匠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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