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里,与其觉得讽刺,君特兰姆反而更想苦笑。尽管如此,这个国家的权贵之人,一边是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和奥利佛,另一边是伊果密尔大人,这样的分配实在是太极端了一点。进行了一小段礼貌而毫无意义的对话之后,君特兰姆不着痕迹地切入主题。“对了,返回王都的伊果密尔大人……”“哦,伊果密尔大人是我的伯父,他是我们本家的一员,有什么不对吗?”奥利佛纤弱的脸上,泛起了不悦与不安的波纹。麦孟德的情报似乎是正确的。伊果密尔大人就连在自家当中都受到厌恶。“没有,前几天我第一次遇见公爵的时候,被他教训了一顿,说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样了。我是从头到尾紧张得要命,不过令伯父虽然年事已高,脾气却很强硬呢。”君特兰姆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变化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毫无掩饰厌恶的意思。“对着初次见面的君特兰姆大人说教?的确很像伯父的作风。不过从来都没人说过伯父脾气强硬等等的。应该这么说吧,他是个坏心眼的老人家。即使是我的婚事,他也从来没说过半句好话。我看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祝福别人。”“那么您想过让他对你刮目相看吗?”“我哪有那种能耐……”怯懦的心态,或许是来自于对高压专横的伯父的恐惧吧。君特兰姆向奥利佛展露出安定的笑容。“唉,您这么说就错了。奥利佛大人应该让令伯父重新认识您的才能与实力,如此一来他才会由衷地祝福您的婚事。您不觉得这样子很好吗?”“你说的事情可能吗?”看着奥利佛困惑的反应,君特兰姆慢慢地将饵抛出。“国王陛下是个明君,但是陛下的御体毕竟只有一副。当陛下为了养身而离开王都,或者不幸卧病在床等等,这些时候总会需要一位代理人啊。”“不是有宰相吗……”“您说得没错,可是宰相终归是臣下的身份呀。况且年纪也大了,无法再继续依赖了。”现任的宰相名为泰尔瑟拉,是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人品虽然胜过伊果密尔大人一万倍,但是却称不上有才干,而且还常常因病休假。“蓓莉西娜公主的弟弟尚还年幼。换句话说,身为陛下女婿的奥利佛大人是王室之中唯一的成年男子,也是唯一有资格代理陛下职务的人选。您将是摄政,不、是皇太子啊。”“皇太子……”奥利佛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皇太子”这个名词似乎带给他无比的甜美冲击。君特兰姆所射出的箭已成功地命中红心,这点完全没有再确认的必要。奥利佛对政治、军事并不关心,这点君特兰姆相当清楚。话虽如此,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权势欲望。亚尔吉拉王国的米隆王子同样也对政治毫无兴趣,但是却也想要成为国王。对于这个种类的权贵之人而言,政治只不过是一种希奇的游戏,而权力则是漂亮的玩具。由于缺乏非常的持续力与责任感,所以只要稍稍地遇上困难就会立即将它丢掉。反正辛苦的事情自然会有其他人来代劳。“首先您必须有这样的自觉。奥利佛大人就是实际上的皇太子。只要将此事牢记在心,保持责任感与荣誉来行事的话,自然而然地就能聚集人望了。我君特兰姆虽是陛下的忠臣,但我不惜将对待陛下的忠诚与敬意奉献给奥利佛大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奥利佛大人是国王陛下之外,对于这个国家而言最重要的人物了。”沉溺在美丽词藻之海洋中的奥利佛,终于浮出水面用力吸了口气。“一切就拜托你了,君特兰姆大人。不管怎么说,你能够对我展现如此真实的友情,实在令我相当感激。”“我君特兰姆被迫离开出生的国家在外流亡,甚至连出生之名也已经舍弃,这样的身份……”悔恨的阴影掠过了君特兰姆的脸庞,这个表情未必全都是演技。“如果卡拉多瓦王国不能够维持和平与安定的话,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再无安身之地了。为了这个原因,不论是什么样的辛劳我也不会厌恶。”这是真实的话。只不过,这绝对不是真实的全部。……就在同一天的夜晚。从前曾经在高等法院担任过法官的法比昂,在书房里面对着书桌。从桌上到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翻开的书籍以及随意书写过的纸张。他正打算起草卡拉多瓦历史上第一部的《护民法》法案。他把禁止严刑拷打、设置护民官、审判公开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构想统统写了下来,现在正在整理之中。一阵客气的敲门声响起,法比昂从书桌上抬起头来。决定稍事休息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之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门打开进入室内的是送来宵夜的女巫们。但是当她们办完事情之后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我们做了不祥的梦。是国王陛下身故的梦。”在法比昂以眼神询问之下,萝洁丝缇拉代表主人发言。由于三人同时梦见、同时醒来,因此感觉非比寻常。迟疑了一日之后,还是决定前来报告。梦境之中,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满身鲜血地倒卧在草地上面,虚弱地蠕动着身体。国王身旁有个单膝着地、以冰冷眼光注视着国王表情的人物,那个人正是狄弗拉伯爵君特兰姆。听完之后,法比昂皱起眉头。“以你们三人而言,或许是正梦也说不定。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因为你们对君特兰姆大人特别反感,在内心的一隅堆满了这样的情绪,所以才会做了这种梦想呢?”“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红宝石萝洁丝缇拉出言反驳,但是另外两人却沉默不语。大概是因为受到法比昂的质疑,所以自信心有点儿动摇了吧。前夜所做的梦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说出来,肯定也是为了不想被当成诬告而一直犹豫不决吧。平静地望着三人的脸庞,法比昂表情一变,温和地笑了起来。“事到如今也不必再多说了,总之魔法这种东西并不是全能的,对吧。”“这点我们完全明白。”“其实人世间原本就不可能有所谓的全能存在。其证据就是,恶、不幸、不公平全都俨然存在,胆敢在世上自称全能的人全都是骗子。”带着讽刺意味,法比昂再次对着三人而笑。“再说,尽管我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报应的雷电却也没打下来呀。因此我怎么都无法对众神产生敬畏之心。但是我相信你们。既然三个人同时做了这样的梦,我就不能置之不理。”法比昂看似在思考着,不过却立刻下了决定。“明后天,陛下会到堤南查森林去打猎。到那个时候再找个机会,想办法把你们的梦向陛下报告吧。你们也要小心一点,尽量不要流于诬告。”“谢谢您。”“喂,你们为什么要道谢啊?”“因为您相信我们,所以我们很高兴啊。”“哦,这样啊。”尽管回答得很简单,但是法比昂的内心却有点复杂。已是既定的事实了。然而是善是恶?事态究竟会朝着哪个方向移动呢?他无法判断。他有预感,自己终究会惹怒国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吧。到时候就断绝一切的交际,专心一意地整理出《护民法》的内容吧。“对了,今天的宵夜是什么?”法比昂问着,眼睛望向了散发出诱人香味的盘子里。第六章甜美的猎物Ⅰ这是一场大规模的狩猎活动。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以下,从贵族到骑士,参加者超过上百人。负责驱赶猎物的士兵有一千人,猎师有二百人。除此之外尚有数名宠妾、童仆、宫女、厨师、侍从等等的,加起来的总数将近一千五百人,再加上二百头猎犬、一百五十匹坐骑、六十台马车以及拉车之马,载运猎物用的二十台运货马车。在这个晴朗的秋天早晨,华丽而盛大的一行人从王都的西门出发前往猎场。朝臣当中亦有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之人。他们认为在邻国帕得拉翁开始蠢动的这个时机,国王应该待在王宫之中专心处理政事才对。然而亚斯图鲁弗四世却一点儿也不担忧。“帕得拉翁公国在这十年左右一直相当平静。虽说对方已有阴谋行动,但是情况还不明朗。如果我们反应过度的话,反而会造成情势的紧张呀。再说,就算帕得拉翁真的攻了过来,也没什么好恐惧的。”最后的一句话并不像是亚斯图鲁弗四世会说的豪言壮语,换言之,国王的意思就是不希望任何事情妨碍到他的狩猎活动,所以才会故作乐观之态。尽管如此,实际上多少还是介意的。在数个猎场当中,之所以避开临近帕得拉翁东方国境的山岳地带而朝着西方森林前进,就是个最好的证明。提南查森林距离首都阿萨摩尔大约一天的路程,途中的一个晚上必须住宿在小镇上。穿越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后,就是一大片的落叶树林,狼、鹿、兔、犬、狐以及各式各样的鸟类等等的猎物相当丰富。猎场的这一片森林,全都属于王室的御用林。王族以外之人虽然也可以在此处打猎,但是却必须购买每年由王室发行的狩猎许可证,费用为二十枚金币。不光是这样而已,还必须缴交一成的猎物给管理御用林的官员。尽管如此,由于猎物实在很多,所以每年所发行的许可证都被抢购一空。法比昂之所以参加这场狩猎,目的并不是想以弓箭射鹿或射兔子。携带弓箭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而已。他是为了接近国王,把三个女巫告诉他的话转达给国王知道。流于告密的形式实在情非得已,但至少是他亲自面对面地告诉国王,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机会立刻就降临了。整天埋首于书堆里的法比昂参加狩猎是多么难得罕见的事情呀,心情愉快的国王一眼就瞧见了他。法比昂下马走近国王身边,郑重地行了一礼。“哦,法比昂,真是难得呀。你不是讨厌打猎的吗?”“说来惭愧,臣其实是有事情想对陛下说。”“狩猎就要开始了,你可别说得太长啊。”就这样,法比昂简单扼要地说起三个女巫所做的梦,然而他也明白国王的情绪已经开始转变。说话的时候,法比昂痛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因为国王一开始就无心聆听。为了狩猎而心情浮躁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根本的症结还是在于法比昂没有将三个女巫送进国王的后宫所引发的不悦。“君特兰姆是朕的忠臣哪。”这是国王的回答。“之前在园游会的晚上,阿波拉教团的狂徒也试图要杀害朕,幸亏君特兰姆救了朕的性命,那个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呀,法比昂?”“这……”法比昂无言以对。那晚的园游会,法比昂并没有出席。他觉得外出太麻烦了,所以待在书房里看书。“那个时候,你那几个可爱的女巫难道没有预料到有人要来杀朕吗?为何这次竟如此大惊小怪呢?”“这是……”“你这个人虽然任性了点,但我从来不觉得你是那种会因为嫉妒而去陷害别人的人呀。莫非是我看走了眼了吗?”一句话都没说,法比昂惶恐地低下了头。国王的表情随即一变,清了清喉咙之后,语气也缓和了起来。“你也别老是出一张嘴,应该实际地为朕做些什么才对呀。朕可没说三个女巫全部都要。就绿宝石雅兰蒂拉一个人,如果你肯把她献给朕的话,朕一定会感谢你的。”“请陛下见谅,此事恕臣无法同意。”毫不犹疑的明快回答令国王刚刚恢复的心情急速地转为恶劣。“如果当事人有这个意愿的话,我一定会尊重她的意思。不然的话,我实在无法强制地要她顺从。”“算了。”国王的声音,就像在吐着眼睛所看不到的巨大不悦之硬块一样。“朕再也不会向你开口了。为了避免令人厌恶的事遭到强制或被强制,也罢,从今以后你就不必再上朝了。”“陛下……”“朕可不是将你放逐呀。反正你也不喜欢到王宫里来对吧。既然如此,朕就如你所愿。如果没有朕的召唤,你大可不必再进出王宫了。”国王调转马头,从抬起头来的法比昂面前离去。马儿在前进了五十步左右之后停了下来。因为国王遇上了君特兰姆。接受招呼的国王,表情立刻从不快急遽地转变为非常愉快,一瞬之间两者并存,脸上的肌肉展现出相当奇妙的动作。国王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整顿过表情之后,便开始聊起气候怎样风景怎样的闲事。幸亏他没把刚刚从法比昂那儿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提到三个女巫做了个奇怪的梦。杀害这个愚蠢的善人、或者说善良的蠢人对君特兰姆而言,怎么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尽管希望不必杀人,但是这么一来,君特兰姆的霸业就无法完成了。倘若要在此时断念的话,当初根本没必要杀掉真正的米隆王子。“事到如今,没必要再装好人了。如果众神有意守护着亚斯图鲁弗四世的话,就算我如何计划也不会成功。”君特兰姆一面思考,一面适当地扮演着国王的交谈对象。过不了多久的时间,侍从和童仆们便一齐开始分发葡萄酒的杯子。由于羊角做成的酒杯底是尖的,因此倒满酒的时候没办法放置在任何地方。喝光之后,将空了的酒杯高高地抛向天空就是狩猎开始的信号。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豪迈地将整杯酒一饮而尽,随即皱起眉头,抱怨了一声酸味太浓之后,便抛出酒杯。仿效着国王的动作,数百只酒杯刹时在空中乱舞。有好一阵子的时间,狩猎进行得相当顺利,猎物的数量也不断地陆续增加。就在午餐即将开始的时候,国王发现一只绝佳的猎物。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一面拉住缰绳一面发出感叹之声。“啊,真是一头雄伟的鹿呀。看看它那对角。”其他人亦忍不住地连声赞叹。两颗灿烂夺目的黄金树,从大鹿的头部朝着天空耸立。比起其他鹿大上两倍左右的庞然巨体,在秋天的阳光之下同样是金光闪闪。宛如黑水晶般的瞳孔,展现着傲然的王者风范。简直远比人界之王的亚斯图鲁弗四世更充满威严,对于眼前这群喧嚣吵闹的双定野兽似乎极为轻蔑不屑。“那头猎物是属于我的。听好了,谁也不准出手。我严格地命令你们。”国王的声音因为过度的兴奋而变得尖锐。大鹿轻盈地转动庞大的身体,走进森林的深处。仿佛在说着,想来的话就试试看哪。国王踢着马腹,开始从后方追赶。眼中只剩下耀眼的猎物而已,完全忘记其他的一切。“陛下,切勿深入追踪。当心会有危险哪。”君特兰姆刻意大声叫喊,目的就是让其他的朝臣们听见。他做出想策马前进的模样,扮着苦笑的表情,对奥利佛说着。“说归说,看看陛下那个样子,恐怕是听不进去了。如果一起追上去的话,肯定会令陛下感到扫兴的,这该怎么办呢?”“是呀,真是伤脑筋。”“不如让在下先行跟着陛下吧。如果有什么动静的话,我一定立刻通知奥利佛大人。”“这样啊……”缺乏果断的奥利佛还未明确回答之前,君特兰姆已经策马离开。早已预想过好几种状况,也思考过应对的策略,而其中的一种正好被他遇上。在点缀着红黄色彩的落叶树林里,君特兰姆发现了刚才的那只大鹿。“快,君特兰姆,快把那头鹿给挡下来。”迅速确认了喊出此话的国王的位置,君特兰姆瞄准大鹿射出一箭。箭矢呼啸而去,正中大鹿的背。发出愤怒和痛苦之吼叫,大鹿跳了起来,挥舞着宛如黄金树般的鹿角向前急冲,朝着国王所在的方向。Ⅱ比肉食动物更危险的,就是受伤而且被激怒的草食性动物。君特兰姆充分地了解这点。他搭起第二支箭,射了出去。“身为人臣者岂有抢夺君主猎物的道理呢?陛下,您可以动手猎捕了。”“哦,是吗?”兴奋不已的亚斯图鲁弗四世立刻听从建议,把手伸向了箭筒。他的动作并不是那么迟钝,但是狂乱的大鹿的挺进速度却远远超过了他的反应速度。国王把箭搭上了弓,却因为一时情急而失手掉落。正当他焦躁地想搭上第二支箭的时候,身体的左侧突然感觉到一阵爆发疼痛。鹿角的尖端轻易地撕裂了国王的丝质衣裳,穿透他的皮肤和肌肉直达内脏。受到惊吓的马儿发出悲哀的嘶鸣而狂暴失控。国王的身体从马鞍上浮了起来。之所以没跌落到地上,原因是被鹿角给卡住了。大鹿的鹿角支撑着国王全身的重量但却未折断,只见大量红黑色的液体沿着鹿角染满了大鹿的头部。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的身体再次被鹿角挑了起来。皮肤破碎肌肉撕裂,鲜血飞溅在草地上。虽然发出了痛苦与绝望的哀嚎,但声音却相当微弱。他的身体脱离鹿角,“砰”的一声撞击到地面上。受到惊吓的马匹完全不理会主人,一路撞断小树枝地奔入森林里面。大鹿舞动鹿角,这次是对准君特兰姆直冲而来。那对鹿角被染得通红,看起来宛如从南海之中所采撷到的珍贵珊瑚一样。君特兰姆在马上侧开身体。只见剑光一闪,冷澈的斩击当场将大鹿的头部剖成两半,血流如注。那幅情景仿佛是数千片的红叶同时在空中飞舞一般。看也不看轰然倒地的大鹿一眼,君特兰姆从马上飞奔而下,把剑收回剑鞘,快步走向国王。比起去年冬天杀害米隆王子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镇静多了。“陛下,我是君特兰姆,您要支持下去呀。”当他单膝跪地对着国王说话的时候,国王忽然张开眼睛,流出了痛苦的泪水。“啊,君特兰姆,好痛啊……朕被鹿给击败了。还被鹿角给刺中了。好痛,好痛,快帮我叫医生来。”“遵命,臣立刻去办。”确认了国王的失血程度之后,君特兰姆站起身来。“不,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吧。朕好害怕。周围越来越暗了……不是还没到晚上吗……握着我的手……”回应着国王的要求,君特兰姆握住了他的手。迷信与恐惧就在同时掠过他的心里。手与手的接触,会不会让充满于君特兰姆体内的野心与计谋流入国王的体内而令国王知道真相呢?这样的恐惧有如泉水般不断地涌出,让君特兰姆感到战栗。他感觉国王似乎会抬起他虚弱的身体,痛骂他是个“阴险、背叛的小人”,他不知不觉地甩开国王的手。毫无血色的手就这么落在地上。战栗感再次袭来,君特兰姆望着国王化为虚无深渊的双眼。无能好色但却是个好人的卡拉多瓦国王死了。凝结在最后的表情上,困惑的感觉要比痛苦来的浓厚许多。自己为何不得不死,这个理由在死后他应该会明白吧。突然间,喧嚣之声传入耳中。幸亏如此,君特兰姆才得以从恍然若失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狗叫声、隆隆的马蹄声以及人的声音逐一传来。终于来到现场的人们首先看见的是大鹿的尸体,接着才注意到君特兰姆的样子。倒在君特兰姆身旁鲜血淋漓的物体,正是他们所寻找的亚斯图鲁弗四世。“陛下!”这声尖叫来自于达蒂奈儿侯爵夫人,奥利佛的叫喊则紧接在后,接着大大小小的哭声和狗叫声也混乱地夹杂进来,形成一片极大的骚动。“安静!”君特兰姆怒吼着。在他的吼声之下,不光是人,就连狗儿们也全都闭上了嘴。衣服上沾满了大鹿和国王鲜血的君特兰姆看着眼前的众人,气势逼人地大声斥骂。“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呀!就算国王不幸驾崩,但是现场还有奥利佛大人呀。奥利佛大人是蓓莉希娜公主的未婚夫,也就是王室之中唯一的成年男子。我们身为臣子的不是该听从奥利佛大人的指示才对吗?”强制性的论调进一步展开。“蔑视奥利佛大人的人,就等于是藐视陛下生前决定的人。对于卡拉多瓦王国而言就是逆臣。谁要是对奥利佛大人的指示有意见的话就报上名来。”没有任何人报出姓名。红叶的森林成了君特兰姆一个人的舞台。由于事情的进展太过剧烈,根本没有人能从容地对君特兰姆提出反驳。“那么,就请奥利佛大人下指示吧。”“现、现在该怎么做才好呢?”“首先我们必须将陛下的遗体运回王都。在那之前必须派遣使者将这个噩耗尽速传回王宫才行。我想,由萨克理庞大人来担任使者应该颇为适当才对。”“唔,哦……”“让萨克理庞大人先行回到王宫做好准备,以免乱党趁此机会发动战乱。其他人则守护陛下的遗体返回王都。您认为这样的安排可以吗?奥利佛大人?”“什么?会有战乱发生吗?!”“只是个可能性。此刻国家禁不起丝毫的风吹草动,朝臣们必须联合起来,向国内外展示我们不可动摇的团结。奥利佛大人,请做出裁决吧。”“我知道了。”与其说是认同,奥利佛根本是照着君特兰姆的意思在行动。对全体下命令。虽然君特兰姆所提出的不过是极其平常的处置方式,但不管怎么说,现场能够思考处置方式、做出指示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真有一套呀,君特兰姆大人。”站在远处的法比昂不禁喃喃自语。他无法不感到赞叹。直接杀死国王的或许是那头大鹿没错,然而制造出这个状况的人绝对是君特兰姆。可惜他并无证据。三个女巫为何没察觉到国王在园游会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危险,其中的理由法比昂总算明白了。因园游会那天晚上,国王最后是平安无事的。正因为如此,在那个时候,她们的梦中并没有惨剧的画面出现。这一次,由于国王的尸体倒卧在草地上,所以他才出现在她们的梦里。“预知的梦是正确的。但是却一点都帮不上忙。这或许是魔法无能的一个证明。然而更重要的意义,应该是我无法充分运用她们三人的才能这件事吧。”法比昂苦涩地发出叹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起,萨克理庞带领十骑左右的部下,快马飞驰地朝着国都阿萨摩尔的方向离去。Ⅲ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陛下崩逝。接到这个噩耗,王宫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蓓莉希娜公主因为过度震惊而昏厥倒地,由宫女将她扶回寝室。朝臣们则是一片黯然。如果是战死或者被暗杀的话,还有憎恨的对象存在。然而国王却是在抛下国事出外狩猎的时候遭到鹿角刺伤而死。这种结果根本怨不了谁。本来至少还可以骂个几句“护卫的人在干什么!”等等,但护卫长正好是奥利佛大人,为了顾虑到蓓莉希娜公主,所以连这点程度的责任追究都没人提起。事态之所以如此发展,自然是因为君特兰姆在背后巧妙地诱导群臣所致。参加狩猎的人固然个个都有责任,可是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这场不幸的事件造成了卡拉多瓦王国的王位空虚。因为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在尚未指定继承人之前就驾崩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在邻国帕得拉翁蠢蠢欲动的现在,更是得早日确立新王才行。如同君特兰姆所预料的一样,枢密会议拖拖拉拉地不断延长,但就是无法做出结论。光是讨论是否接受流亡的“米隆王子”就花费了半天时间,像王位继承这么重要的议题,看来是不可能太快做出结论的。君特兰姆凭着狄弗拉伯爵的头衔而坐进了会议的末席。连续三天的会议,仿佛在测试着他忍耐度的极限。只不过,比起在亚尔吉拉王国的那种无止境的失望与不满,这点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他巧妙而有耐性地把讨论引导至自己所希望的方向上面。自己本身不需要站出来,让奥利佛去出风头。只要说明他是个多么适合作为统治者的人物,营造出这样的印象,再配合强调目前正值非常时期,必须选出一位成人君主,与会者应该都会认同才对。事情就这样敲定了。直到现年八岁的吉安王子成年为止的十年当中,暂时由蓓莉希娜公主代为掌理国政,她的夫婿奥利佛大人则以“王夫殿下”的身份与女王共同治理国家。尽管有许多人感到不安,但是从道理上来说,这样的安排并无不妥之处,况且大家也想不出其他的替代方案。为了一族的名誉,就连伊果米尔大人也没有对此决定提出异议。华丽的加冕仪式预定于后天举行。无论如何都得先举行即位大典,日期为十月十九日。由于名字与八代前的女王相同,因此即位后的蓓莉西娜公主成了蓓莉西娜女王二世。蓓莉西娜女王与奥利佛大人的婚礼本来应该是极其盛大隆重才对,但由于仍在前王的丧礼之中,所以一切以简单朴素为主。从那一天开始,“王夫殿下”也开始热心地处理国政。在“可信赖的友人”狄弗拉伯爵的建议之下,奥利佛巧妙地处理诉讼案件,下令强化与帕得拉翁相邻的东方国界的戒备,发布公告勉励朝臣们安心地回到平时的工作岗位。除此之外,还挑出了十名左右的低阶朝臣,赐予金币百枚,奖赏他们诚实而勤勉的工作表现,并约定在不久的将来给予升迁。对于失去侍奉对象的宠妾们则发放年金,让她们离开宫廷。达蒂奈儿侯爵夫人似乎心有不满,但是又没有拒绝的理由。一遇到状况的时候,奥利佛便会强调起自己的责任与权限。“由于王子的年纪尚轻,王室中的成人男子惟有我奥利佛一人而已。我以先王陛下女婿的身份尽我分内应尽的责任与义务是理所当然之事。”奥利佛的记忆与演技一直维持着相当的水准。君特兰姆所思考、指示之事,奥利佛都忠实地予以呈现。这一切令奥利佛获得了极佳的评价,所以奥利佛便越来越依赖君特兰姆的指示。由于奥利佛对于国政既无构想也无定见,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对他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全盘接受所有的建议。奥利佛并且向他的操纵者道谢。“这一切都得感谢君特兰姆大人。你让我的每天都变得相当充实,宫廷内外的人看我的眼光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哪里,这完全是因为王夫殿下受人爱戴呀。”君特兰姆恭敬地回答道。他不能就这么地接受奥利佛的感谢。一个身份崇高、不知劳苦为何物的年轻人,绝对不会对他人持有感谢的念头。这种事情君特兰姆早有切肤之痛。“这个天真的男孩,再过个一年半载后也会开始忘恩负义,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实力得来的吧。那个时候也就是这个男孩的死期到了。”脑海中想着此事,君特兰姆从“王夫殿下”的面前退下。坐上麦孟得所驾驭的马车,朝着培雷拉大人的宅邸前进,那儿有达蒂奈儿夫人在等着他,目的并非幽会而是密谈。既然蓓莉西娜女王已经登基即位,前王的宠妾自然无从在宫廷里维持势力。侯爵夫人暂时隐居在庄园之中,为先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服丧,但是她并无脱离世俗之意。事实上,亚斯图鲁弗四世的死反而唤醒了侯爵夫人的政治野心。只要她想的话,她随时可以把“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背着前王的耳目与其宠妾私通这个令人震惊的秘密摊开在太阳底下。这么一来,勉勉强强才确立的共同统治体制或许会因而崩溃吧。由于大混乱的结果或许会引来邻国帕得拉翁的侵略,而置国家于险境之中,所以目前侯爵夫人尚无公开秘密的想法。君特兰姆对于狩猎的时候从亚斯图鲁夫四世那里听来的话,多多少少感到在意。在那之后,他不着痕迹地制造了一个机会,向法比昂打探三个女巫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梦,只是……。“魔法在法庭上并不被认同是证据。更别说什么以梦令人伏罪,那是不可能也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仅仅做了这些回应。法比昂便不愿再停留于君特兰姆的面前。他确实有着极大的挫败感,然而君特兰姆这一方亦毫无胜利的感觉。事实上,君特兰姆始终认为这个国家的贵族之中,唯一诚恳而又认真的就只有法比昂而已。如果他肯忠诚地帮助自己的话,就算给他再高的地位或权力他都愿意。只可惜法比昂身边的三个女巫显然对君特兰姆颇有隔阂,而法比昂自己本身也刻意与君特兰姆保持距离。该怎么做才能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中呢?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君特兰姆对侯爵夫人说出意见。“王牌还是保留到最后比较好吧,侯爵夫人。”“你说的没错,可是最后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也很难说出个确切的时间。不过,眼前至少得等到帕得拉翁公国的威胁消除了为止。如果贸贸然地在那之前引起骚动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因为令帕得拉翁得利,而令你受到抨击呢。”那并非侯爵夫人的本意,所以她承诺会暂且自重。君特兰姆相当忙碌,和达蒂奈儿侯爵夫人分开之后,这次是前往萨克理庞大人的家中。由于正值前王的丧期中,因此所有的狩猎及宴会活动一律遭到禁止。烦闷的萨克理庞欣喜地迎接君特兰姆的来访。“萨克理庞大人,我向王夫殿下提过封你伯爵之位的事情了。”“封我为伯爵?可是我这阵子并没有特别立下什么功劳呀。”“别开玩笑了,你不是才立了一项大功吗?”君特兰姆笑着说明。萨克理庞在第一时间将国王驾崩的消息带回国都阿萨摩尔,并且稳住了宫廷的动荡。在这段非常的时期当中,这可谓是大功一件。“为了这么点小事而获得封赏,实在叫人愧不敢当。”“王夫殿下对于你的功劳也赞誉有加,所以才决定授予爵位。你就敞开胸襟接受了吧。”“这样子好吗?哎呀,真是太感谢了,这是我无上的光荣。”欢喜之际,萨克理庞似乎也有些难为情。或许因为一直以来,他对于奥利佛的柔弱与无能总是只有坏话可说,所以在接受到意想不到的封赏之时难免会有些忸怩不安吧。对于君特兰姆而言,他之所以会先给萨克理庞这个恩惠,其实是有几个原因的。再怎么说,萨克理庞以雷声般的巨大音量叫出了“国王陛下驾崩!”的噩耗,他的叫声想必也已经传入邻国帕得拉翁公国的间谍耳里了。所以,一旦与帕得拉翁之间的战端开启之时,萨克理庞这个勇猛的男人应该会相当有帮助才对。君特兰姆打心底期待着。他期待帕得拉翁公国投入三万至五万的兵力,前来侵略这个国家。打败对手赢得压倒性的声望是君特兰姆所设想的计划。在击灭外敌的同时,他还可以顺道将国内的障碍一并收拾掉。原本就对军事毫不关心的“王夫殿下”奥利佛,一点也不希望帕得拉翁来袭。光是想象着穿上胄甲前往战场的情形就令他头昏目眩。到时候他肯定只能完全依赖君特兰姆、采用他所提出的各种战术吧。在忙碌当中,季节也慢慢地移向冬天,这是进入十一月后的某天所发生的事。“奥利佛,是谁在背后操纵你?”伯父伊果密尔以极为傲慢的口吻如此质问。奥利佛感觉到一股接受盘问的气氛。Ⅳ“你在说什么呀,伯父?”“最近的你似乎太过于能言善道了吧。肯定是哪个略有小聪明的家伙在背后操纵着你对吧。难道不是?”伊果密尔的视线仿佛毒针般地刺着奥利佛,令他感到畏缩。幸亏君特兰姆早已提出忠告,还把对抗的策略传授给他。“伯父,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是个无能者吗?”虽然开头的第一句话略微有些颤抖,不过在继续说话的同时,语调的尖锐度也随之增加。“再怎么说,我的身份也是王夫殿下。就算你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伯父,这么你呀你的称呼我,成何体统?我身为女王的夫婿,和女王共同治理国家,你这种态度实在太不敬了吧。请您放尊重点儿!”相当精彩的反击,当然,台词全都是君特兰姆帮他想出来的。早就预期会有今日之事,所以君特兰姆已经事先将这段台词教给了奥利佛。伊果密尔垂老阴森的脸庞,立刻蒙上了一片乌云。一向被他视为长不大的孩子的侄子,竟然以超乎成人的口吻反驳着自己的伯父。他手上的橡木拐杖半举了起来,似乎打算像奥利佛年幼的时候那样,给他惩罚性的一杖。尽管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可是奥利佛却没有忽视掉。他一面摆出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一面高声大喊——“侍卫武官都到哪去了?快把这个对女王夫婿行使暴力的恶徒给我拿下!”伊果密尔“啊”的一声恢复自我,只见五名左右的侍卫武官从临室跑上前来,夺走他手上的拐杖,强压住他的双臂。脸上依然罩着乌云,老人愤恨地瞪着侄子。在那视线的压迫之下,奥利佛移开视线,转而向侍卫武官下令。“这是女王的共同统治者所下的命令。把这个老人赶出宫廷,而且从此以后不得让他再度进入王宫,一定要严格地交待所有警卫的士兵们!”就这样,伊果密尔被逐出宫廷。虽然一切都按照着君特兰姆所写的剧本上演,但是这也是伊果密尔的自作自受,所以根本没有人同情他。一段表面上平静的日子过去之后,宫廷内外开始流传着奇妙的谣言。“奥利佛大人似乎对王夫殿下这个称号不太满意呢。”“不满?除此之外他还能奢望什么呢?”“在殿下这个称号之上的,不就只剩下那唯一的一个了吗?”“莫非他……”“没错,奥利佛大人所期望的是国王陛下的称号呀。”听到这个传闻的培雷拉大人转向君特兰姆,对着他耸了耸肩膀。“所谓的不自量力,指的就是这种人吧。”君特兰姆也如此认为,不过制造出奥利佛这种心态的人,正是君特兰姆自己本身。抓住机会,他开口叫抓住奥利佛,佯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陛下!”“……唔、啊……你是在叫我吗?”奥利佛一下子从反应迟钝变成了不知所措。“君特兰姆大人,你说话要是不当心一点儿的话我可就惨了。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也就算了,这个国家能够被称呼为陛下的只有女王一个人而已。我只不过是王夫殿下罢了。”“请殿下见谅。我一定是不知不觉地说出真心话了。”君特兰木措辞相当恭敬。而且是过度恭敬。这点奥利佛并没有察觉到。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早已经习惯。为了令奥利佛越来越自大,越来越傲慢,君特兰姆始终保持着这样的一贯态度。“什么真心话?君特兰姆大人?”“没什么,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闷在心里不难受吗?说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