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在手机里这么说道,还问她为什么能活得这样积极。她在电话这头暗想:不是的,我仍然只是在逃避。就在那次聊天之后,通讯状况恶化,不久手机就不通了。有事可做,心理上就没负担;尽了义务,心情上就没负担。这恐怕是当前世上最怠惰、最不用脑筋也最幸福的选择。就跟逃离你的求婚那时一样,什么也没改变。你就会讲好听的来宠我。下意识的,她在声音里使了一点点性子,便听得阿正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好久没听到你这种声音了。最近的你都好有男子气慨。有点高兴,这个声音只有我听得到呢。就像人在累的时候会想吃点糖,他的话正是一股及时的甜意。他们果然就是这么合得来。由美心目中的最佳生活伴侣非他莫属,而且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她自己贪图别的安逸而避之不谈,如今她再也开不了口。这事也就这么束之高阁。老是喊着无家可归的室友有点儿不对劲,气色变差了,而且总是愁眉苦脸。你是哪里不舒服吧?去医务室看看吧。有天晚上,由美随口这么劝道。不要!室友坐在床上,竟然倔强地反抗。哎,你怎么了嘛。由美便从矮桌爬出来,想到她身旁去关心一下。当她用手撑着桌面站起来,掌心却有异样的感觉。由美盯着手掌看,然后再看看室友,只见她惊怯地往后退,在床铺上缩成一团。掌心沾着几颗盐粒,小小的几颗。几时开始的?没救了。真可怜。盐害好可怕。这人是在哪儿传染的?她居然瞒着我。明知这病也许会传染给别人。缺乏整合的思绪片段在脑中盘旋起来,其中最大的一块是幸好不是我。穷途末路的人类原就是自私。由美甚至还有闲工夫可以为发现这个事实的自己哀怜一番。求求你,不要把我带走。室友的哭诉丝毫动摇不了她的心。好不好?我们是朋友吧?打从察觉事态的那一刻起,由美就在情感外布下一层过滤网,不让理智随感情漂流。没有人知道盐害的传染途径为何,已经发病的人绝不可以留置在队里,甚至令宿舍的全体曝露于危险之下。更何况若是就这么放任你,最危险的岂不是跟你同寝室的我吗?最不想察觉的那个声音却嚷嚷得最大声。头好痛。头盖骨下好像有一口钟不停的被敲响。拜托,你也知道我就像没有亲人一样,进了医院也是孤伶伶一个,不会有人要陪在我身边的。好不好?难道你要我一个人死吗?我只想在最后有个人陪啊。拜托,我们朋友一场,你能体谅吧?所以你就想拖着我一起死?万一传染给我怎么办?别开玩笑了,我们的交情哪有好到一起死呀。既然是朋友就该识相,别把我拖下水。天晓得你发病多久了,这几天我都跟你同处一室,要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吵死了。住口。住口。住口。住口.自私的声音别这么大、别吞没我、别让我发现自己有多肮脏。住院去吧,早点就医说不定有办法可治。你说谎!明明就是绝症,你不要因为想赶我走就胡说八道!你就不能识相点听出我就是要说谎赶你出去吗?由美怒吼道。你以为谁想跟发病的人一起生活呀?我可不记得我跟你的交情有好到要陪着你一块儿死!宁可被传染也要陪着死在一起?我又不是你亲人!别恨我,是你逼我说狠话的,要是你一开始就识相的退让,我就不用把话说到这么绝了。我也是不得已的。听见这阵突如其来的叫骂,其他寝室的女队员都跑出来看。你明知道我家的情况还故意这样讲?室友的嘴唇发颤。那是你家的事。我也为你难过,但那关我什么事?亏我还把你当朋友!别摆出这种弱者姿态来伤害我。要不是发生这种事,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的,所以你要恨就恨你的命、恨你受到盐害吧!又不是我让你落入这种命运的。害我们不能好众好散的也是你。你大可以哀伤的向我道再见,那么我将永远记着你这个人。我又何尝不想有个美好的惜别呢?少说蠢话了。肤浅丑陋污秽的结局是必然的,然后她们会互相推卸责任,说事情本不该这么收场。对不起,我比较珍惜我自己。呃,关口下士在房门外观望的队员们终于出声唤她,由美转向面对她们。联络医务室。她发病了。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我不是抛弃她,而是为了保护其他队员。由美努力转换心态,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被代换掉的另一种心态是什么。室友被抬走时叫得声嘶力竭,像是要赴刑场。不要把我带走,让我留下来,让我留下来,让我留下来。没有人回应她那诅咒似的求饶。关口下士,这不是你的错。队员们纷纷说道,脸上都是关切神色。我们也不想和盐害的人一起生活呀。是啊,由美茫然点头。可是你们说的是不是我的错,却不说我做对了,不是吗?指着哭喊的朋友大骂,铁了心把她扫地出门,你们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很过分很不应该,所以才会说这过错不是我的,是吧?是我的自私救了你们,让你们不必和盐害患者一起生活,所以你们用这种话来安慰我,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我这双脏手。因为也许明天就轮到你们站在我这个立场了。我想问你们万一今天发病的人是我,你们会做出同样的事吗?也许我明天就发病.到时你们也会只顾着自救,所以现在才来安慰我吗?抱歉,我出去一下。由美边说边走向玄关,没有交待几时回来。队员们也体谅她,没有人过来问,反正门禁早就形同虚设了。她穿了拖鞋就往外走。呼气都是白的。抱歉,我跑来了。连续剧或漫画里的女主角这么说时,通常都是夜深入静在情人独居的住处,不会是眼前这种粗枝大叶毫不浪漫的军队宿舍大门前,旁边更不会有一个个闻风前来看热闹的好事者。在这里,女生在入夜后跑来找人,跟浪漫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你怎么没穿外套?小心咸冒了。走出玄关的阿正急急地踩着拖鞋跑来,把他身上的短棉袄脱下来披在由美身上。在宿舍附近可以穿短袄来代替长大衣或军用夹克,勉强算是服装规定上的极限。他大概在寝室里也一直穿着这件短袄,衣服上有他的味道。就是那间小套房里的味道。突然有点想见你。可以陪我聊一下吗?好啊。阿正向围观群众徵收了一件刷毛外套,然后陪着她一起走到屋外。我室友发病了。医务室刚刚来接走她了。哦,女生那边也有病例了啊。看来男队员里已经不罕见了。队员数量毕竟差得多。她叫我不要说出去。她跟她家里处不好,进了医院后恐怕也是孤伶伶的死。她闹脾气,说她不想走,可是我硬是把她轰出去了。和室友的对骂还在耳边回荡。由美没有权利说自己受伤害。我随便打发她说也许有办法治。她很生气地说我不够朋友。轻轻地,肩上多了一只手。亏得你忍下来了。他那肯定的语调听来好舒服。由美知道,这个声音不管到哪儿都会认同她、肯定她的,她便试探性地继续说:大难来时各自飞,职场上的朋友也一样吧。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当时脑子里想到的净是些残忍的话,好想骂她,万一传染给我了她要怎么赔之类的。我只想着先顾自己,不想被她传染,就叫她赶快滚出去,别传染给我。然后赶她走的人明明是由美。我不想像她那样被带走。只希望有人陪着走到最后。由美抹杀了她的渺小心愿,却无法不承认自己也有同样的期望。明天也许会有另一个我,把我像她那样赶出去。如果我现在说想嫁给你呢?也许会传染,也许会死,但她还是希望有人给她送终,而这种事只能向自己的亲人拜托。朋友或情人都不够亲。搞不好会是我传给你,也说不定是我被你传染,可是不论如何,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走到最后。阿正没有答腔。抱歉。是我自己想要找避风港。都是我一直只想过轻松的日子.在这种时候,身旁有个人总是轻松些。有寄托、有依靠的日子,心头一定会轻松些。正当她做好了被轻蔑的心理准备时,阿正却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他的臂弯总是那么温柔,就像在那间小套房里为她取暖时一样。碍事的衣服,传来的体温都淡掉了。挑在这种时候说我是你的避风港,你还真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住?阿正这么问时,由美毫不迟疑就答了明天。结婚证书已经没处可缴交,他们姑且先向基地司令报备。随即得到批准。与立川营队合并的消息传来时,上级也批了一间家庭宿舍给他们。二十五年的老房子,破旧得令人瞠目,跟新婚气息完全沾不上边,所以他们搬进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惊天动地的大翻修。就在无数个休假都花在敲敲打打中、而每一扇门窗终于都可以像样的开关时,已经是好一阵子以后的事。唉我以前还想,结婚后要把新家的日用品全换成Francfranc(注:日本知名居家生活品牌)的呢。不可能,跟这房子风格不合啦。顶多用无印良品的吧?他们聊起这些话时,大环境早已不容得人们随喜好自由消费了。况且打从做自卫官的那天起,我们就没资格摆谱罗。你自己想想,我们决定要结婚的那天晚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旧短袄和起毛球的刷毛外套。死心吧,我们自卫官就是这么回事。被他这么一解嘲,由美心底对不能在和平时期成婚的那份歉疚好像都变得不足挂齿了。他又说道:反正我们过得幸福不就好了?外在环境不重要啦。这是他在提醒妻子能在这种局势中得到幸福,已经是最大的幸福。然后,由美的面前坐着昔日的自己。少女说她的咖啡里只要加奶精就好,这显然不是她原本的喜好。由美看得出少女的心思,便依着她的要求冲了咖啡。虽然只是这个岁数,那神情却已经是个女人了。她对由美说,她不要可爱也不要人劝慰,强调着稚气的形容词统统不要。思暮着一个年长她士岁的中尉,少女为情所苦的模样令由美印象深刻。由美明白,少女也在煎熬与解脱之间挣扎着反正年纪相差这么多,对方不会理睬一个小女孩,也许早点死心才好,省得弄到双方都尴尬。少女想从这个念头里寻求解脱,却割舍不下,于是挣扎。耽于安逸有什么错?惶惶于未知的明日又有什么错?我的男人就是要这样的我。差点儿淡出的一段姻缘,到头来竟是在盐害的压力下圆满的;世间就是有这种事,而且那也不是坏事。把结婚的动机推给盐害,也许只是在为自己的胆怯找藉口如今面对一个同样胆怯的少女,由美决定多聊聊其他不相干的事,当年的逃避就含糊带过吧。少女把由美看做一个能干又厉害的姊姊,让她忍不住也想威风一下。于是少女稍稍打起精神,点头微笑这一步是如何使世界改变的,当时的由美还不知道。在可能改变世界的那一场行动第二天,顾人怨司令的左脸颊大剌剌地贴了一块OK绷。除了当事者以外,司令受伤的理由就只有正巧在旁的由美和阿正知道。暴怒的中尉毕竟不可能单凭阿正一个人拦住。你们说他狠不狠?有必要下那么重的手吗?不好意思,当时在场默许的恰巧都是没人性的家伙。由美和阿正笑得暧昧。不过我好意外唷,想不到竟然是中尉黏着人家。他们当然不会在人前卿卿我我,不过处处护着少女的中尉像是变了个人,经常流露出纵容的态度。哪有他不早就是那样了吗?我倒觉得只是他一直在装模作样。啊,这个好好吃。你的手艺进步了。真的?万岁。教我做,我要学。小俩口很久没在家里吃晚饭了。两人平常都是在队员餐厅里各自吃过饭才回家。他们现在不知道走到哪儿了。奉司令之命,中尉在今天启程往西日本出发。当然也带着少女一起走。临别之际,少女抱着由美哭了起来,经过一番安抚才上了车。中尉看着这一幕也没说话,只是举起一只手向由美作势致歉。由美还是觉得他在宠那女孩,只是这感觉就像阿正在宠她时一样,可见中尉和少女也沉浸在幸福中。也沉浸在幸福中。由美没多想,自然而然将自己的幸福公式套在那对情侣的身上。喂,我去弄洗衣机,待会儿你去晾。你这劳务分配不平均吧?阿正苦笑道,结果还是乖乖去晾。没问题的。我们会过得好好的。真奈,你们一定也会。尽管时局如此,你们还是可以过得幸福,所以尽量去掌握幸福吧,不必去想自己亏欠了谁。我衷心希望,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也能和她心爱的男人过得幸福,就像我现在和这修男人携手共渡的人生一样的幸福。你怎么啦?阿正忽然问道。你刚才的表情好棒哦。哦?有那么棒?嗯,害我差点又爱上你了。你在想什么啊?不告诉你,由美笑道,然后又说,你就乖乖的再次爱上我吧。结果阿正也笑了。你就是这样。至于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决定不去多想了。Fin陆上篇 盐之街 盐之街-debriefing- 如梦幻泡影盐之街-debriefing-如梦幻泡影***意识在隐隐痛楚中清醒,痛楚的来源是后脑勺。唔哇......怎么搞的?想要伸右手去摸脑后的痛处,左手竟也跟着一起动了。定睛一看,原来双手铐在一起。......这又是干啥?咕哝着爬起来,四周却是陌生景象。除了一张大床以外,这个宽敞的房间里完全没有其他家具,有的只是整片地毯和雕刻精美的天花板和墙壁,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就连床铺也是营舍远不能及的高级货。后脑一个劲儿地主张它的疼痛。用铐着的手伸过去摸了摸,果然在头发里摸到干掉的血块。看样子是破皮了。呃啊,真是。该说是报应吧。想起从前也有过类似的误会,不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次恐怕不是误会。误会不至于用手铐吧--将自由的双脚挪到床边,却见鞋子好好摆在床边。可以在室内穿鞋,难道这里是旅馆?房间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卫浴间,另一扇被人从外面反锁,在房内的人无法打开。军营里的某些房间也有这种构造,但在民间房舍之中应该不多。仔细一看,整个房间就只有这扇门显得特别新,恐怕是之后特别改装的。浴室里摆着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品,上头没有商标或特殊图案,那么旅馆的可能性就低了。应该是私人宅邸。窗户是敞开的,房间却是在三楼。墙外只有藤蔓爬着,几乎没有可以探足的地方。想起某个在这种困境下也有办法可想的友人,自己既没有效仿他的意愿,当然也没有那人的好身手。用来软禁一个头脑发达又优雅的男士,倒是不错的环境。将双肘撑在窗台上,随口喃喃自语。天色微明,四下静谧,看出去像是在一处别墅区,而且地势相当高,庭园里又长着好几棵颇有榭龄的老杉,显见此间占地之广,让屋主敢种下这么多参天巨木还不至于令左邻右舍困扰。外加这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花粉症。姑且拿这一类无关痛痒的小推理来打发打发时间。话说回来,这栋房屋也太气派了些。我最--讨厌这种屋子了。皱皱鼻子讲完这些话,便听见有人敲门。敲得挺温和客气的。要进来就进来啊--反正我既不能开门又不能关门。听到这两句讽刺已极的回应,门外的人才打开房门。这也是客气。来者是个年轻男人,个子既高且瘦,穿着一身看得出是手工制做的合身西服,还在门口先鞠躬才进屋来。弱不禁风嘛--一时在心底五十步笑百步的评论起来。你醒了吗?你不就是知道我醒了才来的吗?还问。我还以为你会等我洗完脸再来呢。哪有人待客这么急躁的。对不起。男子恭敬地道歉,又鞠了一个躬。我是来向您确认身分的。妈啊,不确定身分的你们也这样铐?一点也不好笑。言语揶揄之外还甩着手铐让链子发出声响,却见那人脸上也没有一丝动摇,以那年纪而言倒是极有自制力。敢问您是陆上自卫队立川营部临时司令,入江慎吾先生吗?听着男子尔雅温文的语调,入江没好气的给了一个白眼,冷哼道:我说不是你就会放人?拜托你别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临时司令的怪头衔会落到入江身上,据说是重建后的陆上自卫队幕僚部基于各种考量所搞出来的;简单的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盐害后续处理完全结束之前,这么一号盐害专家要尽量留在队里。于是那些伪造文书、假冒身分,连同在立川期间擅自进行人体实验等等罪名,都因时制宜地不予过问。不予过问可不是一笔勾销,入江当然不会天真到从此没了戒心。他的存在无疑证明着自卫队的种种疏忽,欲除之而后快的高层将领大有人在,谁晓得幕僚部几时翻脸不认人。所以眼前的这件事情,他也认为是那一派人士所为。和美军开完盐害的研讨会,当时他正准备回营。由于会议结束时间比预定的要迟,美军便送他一程。那个人冲到大马路中间差不多是出发后二十分钟左右的事。驾驶紧急煞车还是来不及,被撞上的那人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性。负责开车的是个日裔美军,一路上都用流行的日语和入江闲聊,只有在煞车的那一刻用他的母语大骂。坐在后座的入江出头打量,见倒在车前的男子一动也不动,忍不住皱起眉头。惹出麻烦来了。--算了,反正责任是美军要扛。总之你们快点联络基地。急救系统虽然已在部分地区复苏,却还不到以前那样完善的程度,先送基地医院比较妥当。丢下指示后,入江就走出车外。他虽然没有临床经验,却拥有医师执照,现场若是没有人会诊察就罢了,既然他在,不去看看总是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