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下咒的。」「没错吧?要不被你发现,只有一个办法,也只有一个人办得到。」凑的视线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踏步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我可完全上了你的当啦,老爷子。」他停步的位置,是在不能动弹的严斋枕边。一对腐败的老眼默默看着凑。「鬼头严斋,就是你干的吧?」严斋默默笑了笑,融解的血肉从嘴角滴落。「别笑死人了!」严斋之子幽山大喊一声。他满脸通红指着凑,鬼叫似地指责他:「你胡说八道,老爸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是啊,老师,冉怎么说这也……」但凑只默默看着幽山。他的眼神不像回瞪,比较接近怜悯。「这样啊?原来你也早就在怀疑啦?」听到凑这么说,本想继续吼的幽山忽然静止不动。「太可笑了。老爸一直躺着起不来啊,你说他要怎么对家人下诅咒?」「凭严斋大师的本事,就算躺着起不来,要下一两个诅咒也难不倒他吧?」「不对,问题不只这一个。有人对我下诅咒,我一定会发现,我有这个信心。老爸他没对我们下咒。」幽山的态度充满了自信与确定。又或许就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想法,幽山对父亲的疑心才会变迟钝吧。但凑无情地摧毁他这个想法。「不对,有唯一一个方法不会让你发现。」「不会有。」「有,是只有严斋才办得到的方法。」凑充满自信的表情,让幽山忍着没说出下一句话。「你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下咒。」或许是凑的这句话太出他意料之外,让幽山说不出下一句话。「你说我是在受诅咒的状态下出生的?」等他终于发出声音,这句话已经说得像先前垂头丧气时一样有气无力。「没错,所以你的身体一直受到诅咒,却以为这样是正常的。说到身体,你现在可有精神得多啦,之前你反诅咒失败的时候,脸色还差得像是隔天就会死掉呢。诅咒为什么会减轻?」「这……」「如果你不想说,就由我来帮你回答吧,是因为我们解除了鬼头家的力量之一,也就是这屋子所设的诅咒结界。鬼头家的力量被削弱,也就减轻了对你们施加的诅咒。你们看,昨天还起不来的老爷子,现在也至少可以坐起来了。」幽山想反驳,一时却无话可说。华子一直看着他,幽山别过脸,避开她的视线。「你身上从一开始就有诅咒。这诅咒设定成会像病毒似地潜伏在你身上,等满足某个条件就会发动。没错吧,老爷子?」最后这句话是对严斋说的。「哼,哈哈哈哈。」老人口中发出的笑声掺杂着融解的血肉,令人听了很不舒服。「小子,真亏你看得出来啊。我从十二岁就一直诅咒自己,在儿子出生之前的这二十年,没有一天间断。我一再诅咒,要鬼头家的血脉断绝、消失。」「整整二十年……?」「没错。我的血里有着诅咒,会杀死有鬼头家血统的人。你身上流的有一半是我诅咒过的血,孙女是四分之一。诅咒的力量虽然被削弱了,但应该还是够要了你们的命。无论你是多么优秀的咒术师,也解不开我花了二十年所下的诅咒。」幽山的表情会转为苍白,正述说着严斋所言不虚,他当初反诅咒失败就是一大明证。「这诅咒下在我的血中,下在鬼头家的血里,没有人破得了。鬼头家的血脉就到此为止,这个受诅咒的家族就要从此消失。」抱着春兰的华子小声惊呼,幽山呆呆站着不动。老人嘴角流着血,不停地发出听不出是笑声还是哭声的声音。22「设在鬼头家整栋房子的诅咒已经解开了。」「只是家督很生气。」「是谁下的诅咒也查出来了。」「只是人都快死了。」「诅咒是怎么下的也查出来了。」「也就是所谓受诅咒的血统了。」「可是我们却不明白解除诅咒的方法。」凑等三人齐众在客房,露出沮丧的表情。「……抱歉。」勇气难得以消沉的表情坦率地道歉。「我当初说只要这个家的诅咒结界消失,就能明白看出诅咒的真相跟解决方法,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勇气,即使没能看出诅咒的真相,我们不也成功地削弱了诅咒的力量吗?」「反正都是会死,这样反而拉长了他们三个受苦的时间…….平常我真的看得出来。像『嫉』那时候就是,虽然不完整,但我就是灵光闪现,想出了一种对应法。我就是感觉得到。我、我一直都看得出来……」「别那么自责。我觉得待在这样的家里,感觉会失灵也是无可奈何。」沙耶安慰的言语,反而更让勇气的表情转为沉痛。沙耶再也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对勇气说,只觉得不管说什么话,都会伤少年的心。「是因为感觉失灵吗?」也不知道沉默维持了多久,躺在棉被上把脚高高翘起、晃来晃去的凑,纳闷地说出这句话。「你是想说我就只有这点本事?」现在的勇气少了平常那种随时要找架吵似的气势,只放低声调说出这句话。「老师,勇气只是状况不太好……」「我就是在问他说,是不是真的状况不好。」凑从棉被上猛然起身,站到沮丧的勇气身前。「你怎么想?你看不出答案,是因为状况不好吗?」勇气不跟他对看,一直看着榻榻米。「我告诉你你有什么缺点,那就是沉迷在自己的才能里,都不去思考。」勇气想反驳,但只张开了嘴,到头来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又低下头去。「老师,你何必说得这么伤人?勇气也很努力呀。」凑刻意摆出拿他们没辄似的态度,指着沙耶说:「顺便告诉你,这就是你的缺点。你只想着怎么好声好气安慰人,都不去想更重要的事。你以为只要好声好气,事情就会解决吗?」「这,可是……」沙耶欲言又止,凑已经一把抓住勇气的头,强把他低垂的头往上抬。「你应该看得出来。你这能力是孝元挂保证的,可是你却看不出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一步就停止思考,悲观地认为自己不行?」凑伸手到包包里,拿出一件由好几个金属环串成的物体,朝勇气扔了过去。「这是什么?智慧之环(注24)?」「没错。我敢断定你解不开这个智慧之环。」「才不会,这种小事还难不倒我。」「你绝对办不到,因为这个智慧之环在制造上出了问题,是解不开的缺陷品。可是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件事,你就会挑战个没完没了,到头来还会说是自己太没用才解不开。这就是你现在的情形。」「老师,你该不会是说……」沙耶察觉到凑想说什么。露出绝望的表情。「没错,之所以看不出来,不是因为勇气无能,是根本没有解决方法。」23「……没有方法。」鬼头家家督幽山说出来的结论与凑不谋而合。先前那充满威严与压迫感的模样已经连一点影子都不剩,无力地躺在棉被上的模样毫无生气,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注24:智慧之环为一种益智玩具,由数个环扣在一起,玩法是要将其解开或重新扣上。他的改变让沙耶与勇气看得瞪大眼睛,但凑只觉得无聊似地表达感想,说还不就是这样。「诅咒已经融入鬼头家的血,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要解除诅咒,就等于要破坏身体。」幽山的目光仍然望向空中,以沙哑的嗓音这么说。「你知道诅咒的缺点是什么吗?那就是如果对方的力量更强大,就会透过反诅咒的方式,把诅咒送回术者身上。老爸被誉为开山祖师再世,但仍然没有人能保证他的诅咒不会被送回去。」幽山吞吞吐吐地说着这些话。他的模样有气无力,只有一对眼睛慢慢萌生出力道。「但老爸对鬼头家的血所下的诅咒是完美的。没有人可以解开融入血里的诅咒,就算想反诅咒,也回不到施术者身上,只会回到自己身上。」「怎么会这样?真的绝对不可能办到吗?」沙耶继续追问,勇气则不发一语。他之所以什么都没想到,是因为没有手段。凑的这句话深深打进他心里,让少年产生了一种几乎已经半死心的情绪。沙耶发现他这么想,但并不想怪他。勇气曾靠这种才能解决过许多异怪,是个被誉为天才的少年。沙耶之所以尚未死心,只不过是因为她的感觉还不像勇气那么真切。「哼哼,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多么矛盾。我就要死在最顶尖的诅咒下,这是何等屈辱,又是何等光荣。现在我明白了,既然我现在明白这诅咒的真相,也就能够理解运作的方式,这就是最完美的诅咒,是解不开也送不回的完美诅咒!」幽山笑得像是疯了。也不知道那是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而产生的疯狂,还是亲身承受理想的狂喜。无论答案是哪一种,他肯定都疯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小孩受到诅咒,你还笑得出来?你不担心小孩吗?」对于沙耶独自拚了命般的发问,幽山也只是笑了笑。「因为担心也没用,反正都是要死。你们也看到了吧?这两个孩子不正常,他们生来就有着鬼头家的疯狂。鬼头家将会被自己的完美诅咒给终结。」幽山的高笑声始终不停,这嘲笑一切的笑声听来十分刺耳,而且越笑越大声。「并不完美啊。」凑的这句话让幽山的笑声停了下来。这句话让幽山忽然地全身静止不动,慢慢转过头看了凑一眼。他看到的是凑嘴角上扬发笑的表情。「你刚刚说什么?」「我说并不完美,这有什么问题吗?」凑正面接下幽山的杀意,仍然笑得若无其事。「解开这个家的结界似乎让你得意忘形,不过这个对血下的诅咒可不一样,不像房子的诅咒有破绽可以对付。」幽山的口气比起一开始显得更为平静,反而让人更加感受到他隐忍不发的怒气。「所以你要说的是,鬼头家早就知道房子的结界有破绽,才会藏起新符咒,但老爷子下的诅咒没有破绽,所以没有方法可以解开诅咒?绝对解不开的诅咒?那不是很有意思吗?我就解开给你看。」凑的话里没有半点犹豫动摇,但看到他这样,幽山只从喉头发出笑声。「那你尽管试试看。乱试一通会有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吧?」幽山将右手伸到他们三人眼前。融解的皮肤下露出状似肌肉的组织,更里面的白色物体应该就是骨头。「症状恶化了。」沙耶铁青着脸说话。「你又做了反诅咒?」「对,我当然做了,结果就是这样。即使知道诅咒怎么运作,而且诅咒的力量也被削弱,我还是解不开这诅咒。每次送回诅咒,身体都更加受到侵蚀。你有这个觉悟吗?有为失败付出代价的觉悟吗?」说完幽山似乎累了,就这么躺了下来,模样令人联想到已经腐朽的尸体。凑迅速离开房间,沙耶与勇气小跑步跟上。「老师,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开诅咒了?」沙耶跟到他身旁,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看着凑的脸。这张总是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的侧脸转过来面对沙耶。「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一开口就很干脆地这么回答。「啥?」勇气替发呆的沙耶发问,但语气比较接近痛骂。「大叔你刚刚明明对家督说解得开!你那自信满满的态度是怎样?」「啊,你说那个啊?我只是听他大笑听得想吐,想叫他闭嘴,所以才跟他胡说八道。结果他却秀出那么恶心的手给我看,害我现在真有点闷。」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胡说八道?」「还『啊,你说那个啊?』咧。」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沙耶与勇气也只能同时表达受不了他。「这、这么说来,真的没有方法可以解开诅咒了吗?」「我没说没有,只是没想到。」「还不是一样!」「别说傻话了。没想到跟没有之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一边是说解开诅咒的可能性是零,另一边则是说不定有可能解开。」「这两边听起来都没有多少分别。」沙耶太过泄气,无力地摇摇晃晃靠到墙上。「就拿这个智慧之环来说吧。」凑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先前拿给勇气看的智慧之环。「喔,不就是缺陷品吗?这又怎么了?」勇气以狐疑的眼光看着凑扔过来的智慧之环,脸上明显露出再也不想被他唬得团团转的提防神色。「对你们来说,这诅咒就像这玩意。」「就是啊。大叔你不就说过这个智慧之环是解不开的?」「其实有方法可以解开。」「那你就让我见识见识是什么方法啊。」凑接过勇气扔回来的智慧之环,哼着歌开始动手。「哼,呼!……咦?」「你看,你解不开吧?」勇气嘲笑凑解不开的模样。「骗你的~」凑说着并将拿着智慧之环的双手往外一分,双手各拿着分开的部分。「咦,为什么?为什么解开了?」沙耶任由勇气在一旁震惊,从凑手中接过智慧之环开始拨弄。短短几十秒后,智慧之环又重新串在一起。「连我也接成功了,这挺简单的。」沙耶说完嘻嘻一笑。看到她的笑容,勇气露出恍然的表情,同时心中涌起一股猛烈的后悔。「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缺陷品!从一开始就解得开了对吧!」「随便想一下也知道。我干嘛要特地随身带着解不开的智慧之环?你从一开始就上当啦。」勇气满心想反唇相讥,但他完全上了当,所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只是死不认输。「大姊姊早就发现了?看你解起来好像很简单。」他顶多只能勉强扯开话题。「没有。我只是看到老师弄得很简单,就想说我可能也会。」听她回答得单纯明快,凑佩服地连连点头。「听到没有?做人还是要老实才好。」「老师倒是经常要我多怀疑别人呢。」凑不理会沙耶的抗议,很跩地开始训话。「你们还没试过就放弃,这么缺乏毅力,真的让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说这智慧之环解不开,你们就认定解不开。诅咒界的第一把交椅说没办法,未必表示他说得就对。真要说起来,你们这些有异能的家伙都认定一定要靠异能才能对抗异能,说不定这才是最严重的刻板印象。」「惭愧。」沙耶老实地道歉,勇气则不一样,继续对凑投以反抗的视线。「诅咒跟智慧之环不一样啦,难道你要说你有办法像解智慧之环一样解开这诅咒?」「方法不是没有,我就想到了一个。追根究柢来说,你们觉得为什么诅咒会到现在才发动?」两人尚未回答,凑就说出了答案:「我想导火线多半就是癌症。严斋的死期将近,触发了诅咒。真是一场充满自私自利、横跨半个世纪的举家殉死啊。说来还真有点浪漫?」「这种只顾自己的浪漫一点用也没有。」沙耶已经觉得满心疲惫。这个家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正常,要是在这里待太久,即使诅咒已经变得薄弱,多半还是会被污染,连自己都会变得不正常。「如果导火线是老爷子的死,那么只要能避免老爷子死掉,说不定就有可能阻止诅咒进行。可是癌症跟诅咒的症状都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这招就行不通了。这老爷子会死,会挂,会归天,全剧终。」「果然就没有方法嘛。」即使如此,凑提出的方法的确是勇气想都没想过的。也就是说,只要发现的时期够早,就有可能避过这诅咒。「我问问理彩姊姊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解决。」沙耶似乎觉得不能再这样默默乾等下去,试图摸索现在有什么能做的事。她用行动电话讲了五分钟左右,但还是面有难色地挂了电话。「我找理彩姊姊商量御荫神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但姊姊说没有任何方法。她说以这种从出生就受到诅咒的情形来说,诅咒已经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很难切割开来。」凑毫不感动地说了句我想也是。「全都行不通啊。」但勇气说话的声调中却带着几分期待。「无法把鬼头家的血跟诅咒分离,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我们就直接放弃这个环节吧。」但凑却很干脆地这么说,让沙耶与勇气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老师要放弃解决吗?虽然我也觉得这很困难。」「怎么可能?我只是说要换个方向去想。这可是御荫跟总本山都解决不了的事,我哪里会有理由放弃?」与常人的想法应该正好相反,但凑像个少年般眼神闪闪发亮的模样,却让他们莫名地觉得似乎相当可靠。「血、鬼头、诅咒、血脉……」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凑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房间里踱步。当他停下脚步,嘴边已经有着笑容。「应该值得一试啊。」24即使凑等人要离开屋子,幽山也不再阻拦。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心不在焉。转搭几班电车下了山,看到最后抵达的建筑物,默默跟来的两人都觉得一头雾水。「这里不是医院吗?」「这里是启友综合医院吧?是负责治疗异怪事件受害者的医院之一。」沙耶回答了勇气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