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老爷子,我来叨扰了。」「你是什么人?」老人嘴角漏出掺有血丝又起泡的唾液,慢慢转动颈子面向凑。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皮肤摩擦剥落。看到这种脆弱又令人不舒服的模样,凑毫不客气地大皱眉头。「我是来治好你的。」「我花了半世纪以上的岁月研究咒术,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是我看不出来的……可是我看不出你是什么人。甚至连你是总本山还是御荫,又或是根本不属于这两派的术者都看不出来。你是谁?使什么咒术?」「哈哈哈,你当然看不出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术者,没有半点灵异方面的能力,是平凡到了极点的正常人。好啦,老爷子,让我看看你这能上『万国惊奇秀』(注20)的身体吧,不要的话就直说。」老人尚未回答,凑就抓起棉被粗暴地一掀,一阵强得几乎连眼睛都要刺痛起来的浓烈臭气弥漫丁整个室内。血肉的腐臭中混着粪尿的臭气,老人身上穿的浴衣(注21)沾染上了血肉,已经完全变色。「不可以动家父的身体,会弄烂的。」凑对站在房间入口的两人招招手。「怎么啦?你们站在那种B级座位,又没有带看歌剧用的望远镜,根本看不清楚吧?观众席最前排的座位空着呢,赶快过来。」「好、好的。」沙耶用手帕按住口鼻,在棉被旁蹲下。「好啦,帮老爷子脱掉浴衣。」注21:万国惊奇秀(万围びつくリシヨ—)是日本的一个综艺节目。节目名称取自1970年于日本举行的世界博览会。节目内容介绍令人啧啧称奇、一般人无法做到的奇特才艺等。注22:浴衣是一种轻便的和服,主要为夏季时穿着。「我来脱?」「没错。你是女人,至少应该知道男人的衣服怎么脱吧?要是不知道,就从今天开始学。喂,那边那个小鬼,你的工作就是一脸呆样站在那儿吗?过来这边做些搞不清楚方向的白痴猜测,才是你该做的事。知道了就捏住鼻子赶快过来吧。」勇气不情愿地走过来,在沙耶身旁坐下。沙耶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脱浴衣。「失礼了。……请问,可以吗?」「没什么可不可以的。你应该是御荫的巫女吧,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让年轻女子帮我脱衣服。」沙耶不明白该怎么反应才好,在困惑下露出无力的笑容,随即开始动手解开老人的衣带。每次动到严斋的身体,都会听到黏腻的湿润闷响,让人打从生理上产生厌恶感,但沙耶仍然小心地护着老人的身体解开衣带。「技术挺不错的嘛,你去当看护或护理人员应该很适合。我看你根本选错职业了吧?可是为什么现在叫小护士会被抗议啊?这岂不是害我少了住院时的梦想吗?」「那我们就把巫女这个词也废除吧。」「不要再夺走我的梦想了。」「真没想到,老师竟然对我抱有梦想。」「所谓对巫女的梦想,指的是巫女服领口的衣服被丰满胸部挤得微微敞开的状态,那是个跟你无缘的世界。」「大叔,你实在很吵。」勇气在一旁帮忙沙耶,一副真的嫌吵的模样撂下这句话。「这会是什么诅咒呢?只要仔细查查,应该查得出好几种会让身体腐坏的诅咒。」「可是,这会是调伏法吗?还是反诅咒?」看到沙耶与勇气面面相觑的模样,老人笑着说:「白费工夫。」「请问为什么是白费工夫?」沙耶问归问,老人却笑而不答。凑一直从旁看着,不高兴地说了声:「这应该不是诅咒。」说着说着他手不经意地往前一伸,手指深深陷入严斋的腹部,让老人发出痛苦的哀嚎。「终于不再笑得那么讨人厌啦?」凑在众人的震惊环视之下,陷进皮肤的手指继续画图钻动,每次都让严斋的哀嚎声升高,老迈的身体痛得打滚。「你、你在做什么!」沙耶挥开他的手,而从疼痛中得到解脱的老人无力地倒下。「还不就是痛了点而已?我只是有事情想弄清楚。」凑说着用棉被擦去手上沾到的血肉。「那就是老爷子笑他们白费工夫的理由。你应该有事瞒着我吧?」最后这句话是对幽山说的。突然被凑指名回答,幽山苦涩地点了点头:「对,我忘了说。可是你怎么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听到幽山的回答,沙耶想叫凑说明。「他肚子里有硬块。」说着凑指了指先前他用手指按下严斋肚子上的部位。「一摸就摸到位置的确巧了点,总之这里有个很大的硬块。你们摸摸自己的肚子,应该摸不到这种硬块。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诅咒的根源?」勇气对自己的答案似乎很没自信。倘若是诅咒的根源,就无法解释刚才凑与幽山的问答了。「不对,大概是癌。我不是医师,所以不能断定,但既然肿瘤长到那么大,应该已经转移到全身了。也就是说,即使解开诅咒,老爷子也无法痊愈。不是吗?」「没错。他的身体顶多只能再撑几个月。」「是医师说的吗?」「对,两个月前医师做出了这样的诊断。」回答他的是幽山。「有谁知道这件事?」「我们请三名医师来诊断过,而且也并未对外保密。只要对我们家族稍加调查,应该马上就查得出来。」凑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看了严斋的身体一眼。「施加诅咒的人当然也应该调查过你们家族了。不经过周全的准备,根本无法对咒杀的专家下手。对方当然也该知道癌症的事,但这个咒术师明知放着不管,老爷子也活不了多久,却还特地咒杀他。」「我看只是这人太恨他,恨到光看他死还不够吧?会觉得不能容他安稳病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啊。看看这个家的怨念就知道了。」勇气似乎受到凑的影响,在这家人面前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不客气。「小鬼说的话也有些道理。老爷子所中的诅咒,就只是让身体慢慢融解吗?」「不是这样。每到深夜他就会突然开始痛苦不已,诅咒的症状也会恶化。他会痛苦整整一个小时以上,到了早上才会平息下来。」沙耶想像着那般情景,表情登时变得沉重。「这老爷子还可以活几天?你是专家,应该很清楚吧?」「顶多再一个礼拜左右,最多活不过十天。连内脏都快要融解了。」「是慢慢生效的诅咒?那太好了。」「你说这样太好了?」幽山先前对凑的种种失礼言行都不予追究,但听到这句话实在忍无可忍。「是啊,太好了。那不就表示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欣赏今晚的诅咒表演吗?」6「好啦,要解决这次的诅咒,该怎么做才好?」三人一来到分配给他们的客房,凑立刻开始问话。「无聊。」撂下这句话的是勇气。「在你这年纪就要对自己的人生悲观也未免太早啦。」凑一脸没兴趣的表情躺到坐垫上。「谁跟你说我在讲我自己了!我是指这件委托。既然这个家的老爷爷生了病,活不了多久,救他也没有意义。而且这个案子根本不是正式的委托,我们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勇气一口气无处发泄,拿坐垫扔向凑。「会弄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做事太马虎。明明是从总本山接的委托,你为什么不事先跟孝元先生说要接?」「系知道一栋屋子里可能有杀人犯,过去之前还会先跟他们报备说等一下有警察要去吗?想也知道对方会跑掉好不好?」「哼~?所以你要说包括解毒剂那件事在内,所有事情从一开始都是照你的盘算在进行?要是时机差了那么一瞬间,沙耶姊姊就会死掉耶,你知道吗?」凑轻轻接过扔来的坐垫,当作枕头垫着。「怎么啦?你突然怕起来啦?遇到异怪的时候你明明还那么勇往直前。」「就跟你说这两者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异怪不是人,就算异怪再诡异,我也不会觉得怪。可是诅咒和凶杀案一样,凶手一定是人,跟异怪靠吃人来填饱肚子不一样。」「不管是提供个人谘询,还是为坏事做尽却在临死前说要出家的人给予帮助,应该都是和尚的工作吧?不过没关系啦,不喜欢就尽管回去。我要留下来,相信应该可以拿到一大笔钱,这样就可以还债,还有资金可以赌赛马。」「像大叔这么迟钝的凡人,解决之后也只会被灭口啦。」沙耶端正地跪坐着听他们说话,发现他们的争论似乎不会结束,于是以低调的语气表达自己的意见:「癌症跟诅咒之间也许并不是没有关联。」「这话怎么说?」「有没有可能是诅咒造成癌症呢?不是说因为他得了癌症所以诅咒他也没有意义,而是因为被诅咒了才会得癌症。」对这个看似合理的推测提出异议的是勇气。「不是啦!这诅咒不是那种类型的。虽然的确也是直接影响到身体,但病变跟诅咒的变异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就是啊沙耶,你这说法就好像拿车祸撞成肉泥的尸体,跟跳楼自杀弄成肉泥的尸体来比较,然后就说这两者死因相同。重要的不是结果,是过程。」尽管沙耶不喜欢这个比喻,对结论倒很认同,再加上他们两人争论也已经结束,沙耶也不想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说大叔,看你跩得很,可是你真的有看出什么端倪吗?还是你想躺在这里摆摆盘子,只让我们动脑筋,等解决以后再抢去当自己的功劳?」凑躺在坐垫上打呵欠的态度,让勇气越想越光火。「我们非做不可的事,不是去救那种自作自受、恶贯满盈的坏人,而是想办法让这个家的怨灵成佛。」「哦~要让怨灵成佛?看来你小归小,但终究是个和尚啊。」凑的语气显然是在拿他说笑。「够了。」勇气说完便站了起来,伸手去拉纸门。「你要去哪?」「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受你指挥。你爱在这边午睡还是干嘛都随你高兴!」话一说完,他就粗暴地拉上纸门出去了。「老师,我也赞成勇气的意见。我认为净化受困的灵魂,远比解除这个家的诅咒更有意义,也应当更优先。」沙耶终于忍不住对凑提出抗议。「依你们的理论,就像是在说如果恶贯满盈的死刑犯患了末期癌症的话,见死不救也无所谓。这可真过分啊。」「老师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可是……」沙耶说到这里,放弃说服凑。自己与勇气再怎么说也是神职人员,从小就被灌输要驱逐魔物与邪恶,消灾解厄,打倒异怪,解救死不瞑目的灵魂。他们感觉得到,也看得见灵魂与邪念这类不属于阳间的事物。但凑没有这样的能力。世人揶揄他是零能者,这种说法在这一个部分上是对的。既然看不见也感觉不到,那么会觉得应该去救眼前性命垂危的人而不是拯救可悲的灵魂,反而很自然。那么这就不是他们跟凑哪一边有错的问题,争论下去只会白费唇舌。在接受这个想法的同时,一股像是对凑感到失望的情绪在沙耶心中晕开。一察觉到这样的情绪,就让她莫名地感受到一丝落寞。「老师真的打算在这里睡午觉吗?」「不,我早就决定该做些什么事了。」凑慢慢起身,把带来的包包扛到肩上。「老师明明可以在勇气生气以前就开始做的。」看到沙耶叹了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口的气,凑则以一副饶富深意的语气说:「他有他该做的事。」说着露出了往常那看不起人的微笑。7看到凑做的第一件事,沙耶与幽山都露出讶异的表情。凑在严斋睡觉的房问打开包包,拿出各式各样的器材开始装设。沙耶也并未听凑说起他带了什么来,又要做些什么,所以在一旁看得兴致盎然。「这些是什么?」幽山也不能只让凑这伙人待在严斋的房间,所以陪同在场。「是摄影机。躲在这种深山里太久,就会连这种随处可见的文明利器都很少见?这是可以拍摄Full High Vision影片的好东西,你知道Full High Vision是什么吗?可不是说让一个叫做Vision的家伙变得又Full又High啊。」「这些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在家父的房间装设这些东西。」「当然是为了拍摄今晚的表演啦。我要拍下来仔细检视。」「我无意挑剔你的手法,可是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眼见证最有效。我过去也解决过多达数百起诅咒,但从来不曾依靠这样的玩意儿。」「我很想说你的想法太落伍,不过我完全赞成你的说法。感受到现场气氛的人,眼睛可以看到摄影机捕捉不到的东西。」那为什么需要装设摄影机呢?两人都觉得凑的行动令人费解。「但人难免会有疏忽。我就是要拍下这些疏怱掉的部分。为了仔细观察老爷子诅咒发作的情形,我要把不想漏看的部分拍下来。」这就是凑的手法吗?沙耶这时觉得有点期望落空,但这时的她,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凑给骗了。8「那家伙果然烂透了。只要拿得到钱,又觉得事情有趣,就什么事都能做?他绝对只是个诈欺师。」他解决上次的事件肯定只是碰巧。勇气一股闷气无处宣泄,握紧拳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幽山基本上允许他们在屋子里自由活动。他们明明有嫌疑,被怀疑可能是施加诅咒的元凶,却得到这样的待遇。从某个角度来看,倒也可以解释成对方藐视他,认为他一个小孩子反正也做不出什么大不了的事。勇气巡视屋里的走廊,查看各个房间,将檐廊与屋檐都仔细检查,逐步在脑中完成整栋屋子的平面图。只是这么点工程,就让勇气累得满头大汗。「这里到底是怎样……」每个地方都有状似诅咒的邪恶气息。不只是走廊尽头、房间角落或天花板之类空气不流通的地方,连原本用来采光的檐廊与装饰华美的壁宠也不例外,到处都有着怨念。之前凑说很豪华的栏间虽然确实是精雕细琢,但上面雕的却不是花鸟,而是令人看了就不舒服的昆虫与蛇。再仔细看看那些空气不流通的地方,更是到处都可以看到扭曲的人脸,还听得见咒骂的声音。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这些人脸确实在说话。也不知道是在喊救命、说要杀了他,还是要他快逃。「是被咒杀的人们留下的遗恨啊。」竟然拿恨他们的人所发出的怨念来设结界,怎么想都觉得这家人疯了。即使听不见怨灵说话,怨恨的思念也会传进心里。要在这种地方生活,也未免太可怕了。问题还不只这些。当初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屋里重要的房间全都朝向鬼门的方向,其余房间也都设计成可以透过走廊遇见来自鬼门的事物。「哈哈哈,这冷笑话还挺好笑的。」「下次轮到老师了。」从传来笑声的走廊方向一看,凑与沙耶正好从严斋的房间走出来。「是怎样啦,我一离开就开始行动。是喔,这样喔,原来我碍着你们就对了。」沙耶不安地走在凑身后强颜欢笑,白嫩的手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地抓着凑的衣角不放。一看到这幅光景,勇气心中的不满更加高涨,让他咬紧了嘴唇。「嘻嘻嘻嘻嘻嘻,你在做什么呢?」「啊哈哈哈哈哈,你在看什么呀?」突然有人从身后对他说话,让他心脏怦然一跳。勇气转身一看,刚才见到的那对双胞胎正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是在观察手脚被拔掉的昆虫挣扎似的,有种天真无邪的可怕。「干嘛啦?不要吓我好不好。」他松了一口气。「谁叫那个大哥哥每次经过,都讲些很无聊的话还笑得很高兴。」「这样很好玩,所以我们就来看。」这对一男一女的双胞胎尽管长相不一样,表情却如出一辙,让人觉得他们果然是双胞胎。勇气忽然发现一件令他好奇的事。「你们走得过那条走廊?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只是那条走廊,这条走廊也是。」双胞胎对看一眼,嘻嘻直笑。「救命啊,救命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恨你,我恨你。」双胞胎接连说出许多可怕的话。「难不成……你们也看得见那些东西?」「有好多好多的脸。」「大家都在喊救命。」他们嘻嘻直笑。他们看得见被诅咒致死而怀恨在心的灵魂,却还笑得这么天真,这种光景让勇气觉得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背脊上窜过。如果他们生来就看得见,也许不会对怨灵产生恐惧的情绪,但双胞胎的反应仍然逾越常理。勇气也是从小就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事物,从这点来看,可说他的境遇与这对双胞胎相同。但勇气能自然地看见这些事物,对散发邪恶气息的事物仍会产生厌恶。至少他并未扭曲到面对不断散发负面情绪的怨念,还能这样嘻笑。勇气心想,这应该归功于细心呵护他长大的祖母。觉得他们也许跟自己很相像的念头,一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正因为有着同样的境遇,勇气才更能这样断定。突然间,他想到也许能从这对双胞胎身上问出些什么。既然这两个小孩这么不平凡,可以看见怨念,也许他们曾经感受到一些蛛丝马迹。「你们两个,我有事想问你们,可以吗?」「你想问什么事?」「什么事?」「关于你们的爷爷被人诅咒这件事,你们知道些什么吗?」双胞胎互望了一眼,嘻嘻地笑着。「爷爷哭了。」「哭着对我们道歉。」「道歉的时候摸我们的头。」「黏答答的手好恶心喔。」「就是说啊。」听双胞胎说出这么残酷的话却还有说有笑,勇气还是觉得他们令人发毛。9她一直觉得有人在看她。要是勇气在场,也许就能更明白地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但沙耶无法看得这么清楚。至于一如往常大步走在前面的凑,则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喔喔,就是这里。」凑敲敲纸门边缘当作敲门,门接着被拉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位身穿中衣(注22)、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美女。稍浓的妆与香水味刺激鼻腔。注22:中衣(襦袢),为穿着和服时,会在内衣与外衣间穿着的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