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亚说的话。明知道这么做会让太刀洗正中下怀,但我无法不反问。 “你怎么知道的?。 太刀洗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女孩子会有商量事情的对象。いずる打电话跟我说你怪怪的,我听她说了整个状况就知道了。守屋,你猜出来了吧?” 我的声音变粗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玛亚跟你说的话!” 她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些许忧愁之色。 “我说了,女孩子会有商量事情的对象。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两个月而不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烦恼,玛亚并没有那么坚强。” “……” 我有一种脖子被勒住的感觉。 不是因为玛亚把她跟我说的话泄漏给别人知道。本来我就没有要求她保密,而且想来玛亚也不是四处去宣扬。不是的。是太刀洗说玛亚也无法单独度过两个月的这句话,不知为何,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太刀洗的话毫不容情地向说不出半句话的我落下。 “这样你还是要去?你要怎么去?去做什么?” 我用力咬紧牙根。 “……听说不断有难民搭船,从波士尼亚?赫塞哥维纳横渡亚得里亚海到义大利。既然能从波士尼亚到义大利,应该也有反方向的船。我存了一些钱,再一、两个月,大概能存到两个月的费用。我要去救玛亚。” 我还没说完,一些强而有力的话就盖过我的声音。 “你真的不知道玛亚为什么拒绝你吗?你去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就算顺利到达那里,顶多也只是被一些狡诈的人所骗,看到一些幻象罢了。到头来守屋你……” “我知道。我知道!” 我的声音如同叫喊。 是的,我知道。 我想到南斯拉夫去。就像玛亚来到藤柴一样,我也想到南斯拉夫去。 对我的这番表白,玛亚笑了,说要观光不是时候。 那时候,我之所以感到不甘,是因为她把我不顾一切的愿望以观光两个字带过。才不是那样,那时候我这么想。我认为自己是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但是,一年。只要有一年的时间,就会发生各种变化。即使是在准备考试的空档,即使是在考试进行中,玛亚的话也经常停留在我的脑海,不时化为疑问浮现出来。而用一年的时间,从不断思考中姑且找出一个答案,绝不算太短。 去年的我想做的事,也就是希望玛亚带我到南斯拉夫去的事,就像玛亚所说的,只不过是观光而已。不,比那还不如,是毫无意义的举动。我的确是想做些什么,然而我真的认为以那种心情到南斯拉夫能有所作为吗? 我听说有矿师这种职业。矿师走访群山,专程寻找探勘可能存在的矿脉。当然,矿脉不是到处都有的东西,所以大多以失败告终。但即使如此,矿师还是有寻找矿脉这个目的在。即使绝大多数都是失败,但一定打从一开始,便把失败计算在内了。 相对于此,如果只抱着也许会有所发现的想法入山又会怎么样?没有任何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但也不会有所谓的成功或失败。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把这种行为称为野餐。 那时候的我,为玛亚带来的世界的魅力所惑,只是想抓住好不容易出现的“戏剧性”而已。因为是为了自己,所以没有流于假仁假义,但能够庆幸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提示俯拾皆是。玛亚一开始就能够清楚表明自己来到日本的目的,而且在司神社更是说得明明白白。太刀洗精简地批评了憧憬异世界的我。 玛亚看透了这样的我。她说,她比我还懂我。她一定是对的吧。为了让陷入迷幻中的我清醒过来,玛亚不客气地拒绝了我。虽然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 但是,现在-- 明白了之后,不,正因为我明白了,所以我更是被非去南斯拉夫不可的冲动所支配。现在的我,并不是“想要有所作为”。 这些事情在我心中闪过,但我并不觉得有说出来的必要。我知道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我说了。 “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沉默。 残余的香烟味刺鼻。 太刀洗叹了深深、深深的一口气。低下头,摇晃她的长发,缓缓摇头。当她抬起头来,脸上浮现了一种无可言喻的悲伤微笑。太刀洗能够如此表露感情,尽管亲眼目睹,我仍然无法相信。 “守屋,你的表情变得好有意思……真的。” “我可不是为了娱乐你才变成这样的。” 太刀洗伸手到喇叭裤右边的口袋。拿出来的,是一个有点绉的白色信封。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没办法了。” 低声说了之后,她把那个信封拿给我。我虽惊讶,还是接了过来。那是一个正反面都没有半个字、像太刀洗本人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信封。里面好像是几张纸。 我正准备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太刀洗平静地问道: “守屋,玛亚没有明说她的出身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刚好吧。” “是啊,是刚好,到一半的时候都是。”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盯着太刀洗。太刀洗只是微微张口继续说话,好像在表示刚才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是哪里出了错。 “但是,到了一半就变成刻意的了。守屋,你知道为什么吗?” “……” “就是为了不让你到南斯拉夫去。” 一阵又刺又麻的紧张流过全身。 太刀洗向我走近半步。 “对你就不用说了,玛亚对无法拒绝别人的いずる也好、对男性朋友文原也好,都没有留下联络方式,因为玛亚担心你知道之后会跑去。”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响,太刀洗的冷静也随之消失。 “但是,她相信我能保密到时候到了为止,所以只告诉了我。守屋,你知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吗?我写信给玛亚,而那就是来自塞拉耶佛的回信。 “看啊!现在就看!” 白色的信封。 里面是3张信纸,花了我一点功夫才拉出来。 其中两张是以流利的草书书写的罗马字母,是英文。而第三张,写的是工整得有如打字般的日文。不问也知道,是太刀洗翻译的内容。 我看了。 “谢谢你的来信。但是,不知我们的信是否能送达。塞拉耶佛的状况很严重,但愿这封信能平安寄到日本。 我是玛利亚的哥哥史罗波坦。看了你寄给妹妹恳切真挚的信,我感到非常高兴。但是,诚如对我们而言很痛苦一般,我必须写下一件对你而言也非常痛苦的事。 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朋友玛利亚,于5月22日,遭狙击兵击中颈部,死了。 我为能够建玛利亚的墓而高兴。在塞拉耶佛,连盖一个像样的墓也越来越困难了。 玛利亚爱你们。就像她热爱许多国家一般,她也热爱日本。她强烈希望能够再访日本。即使是一部分也好,但愿我能够为她实现愿望。 待和平重返我们的家园时(神啊,但愿这个日子不远了),希望你们能够来访,我们将代替妹妹欢迎你们。愿此举能安抚妹妹在天之灵。” 我不知道做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文章还有后续,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玛亚,她略带稚气的容貌,深具特色、强而有力的双眉,黑眼,黑发。 颈部!为什么是颈部?! 我一抬头,太刀洗就在那里。我一味地痛骂: “你为什么不说?你明知道,为什么不作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看着我和白河做无谓的努力很高兴吗?” “那不然?!” 太刀洗以两倍于我的音量大吼。 “你敢把这件事告诉いずる吗?你难道想像不出いずる会变成什么样子吗?我不敢,我承受不了。 “你没发现吧?去年欢送会上,我为什么醉得那么厉害。你明明注意到いずる喝醉的原因,却没想到我也跟她一样对不对?你以为为什么每次玛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发现我都不想解释?你知道那是因为我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早就知道比起船老大这个平易近人的绰号,太刀洗和我相配得多。但是守屋,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无情了!” 头发乱了,掉到前面的那一绺遮住了她一半的左眼。 把那绺头发往后拢之后,太刀洗微微低头,移开视线。伸手到左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信里还有这个。” 绣球花。 被污渍弄脏的绣球花发夹。 从太刀洗口袋里掏出来的发夹,像有生命一样温暖。 终章 1992年7月6日(一) 正要开始过不动桥。这阵子的晴朗,让迹津川的水位比平常来得低。走了一段这3年来走过的路,来到司神社附近,从那个容易错过的十字路口转往山上。昏暗的路灯数量更少了,路也不再是柏油路。 一走进山里,杉林把又湿又重的风和月光挡住了。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勉强辨识出道路。靠着从树木间透过来的光,我认出了那个曾经看过的墓碑。殁于文化元年的死者的墓。不知为何,太刀洗的话在耳边响起--“……原来过去真的存在”。 我双手握紧发夹,眼睛只看着脚边。我和太刀洗两人静静爬上墓碑林立的山。 来到半山腰,我吐出了一句话。 “我哪里做错了吗?” 太刀洗回答: “没有。” “说我有错,会让我好过很多。” “可是,你并没有错。” 是的,当然。并不是因为我把事情搞砸,才得到这个结果的。并不是因为我是个把事情想偏了的高中生,所以玛亚才死的。我没有那么自以为是。不管我怎么希望、怎么行动,结果大概都是相同的。但是,怎么会这样呢?竟然连让我自责都不允许。 但是,太刀洗加了一句话。 “……不过,也对,也许你的言行举止产生了蝴蝶效应,让结果因此改变。” 我稍微笑了。 “谢谢。” “如果我说得出更动听的话就好了。” “不会……” 我停下脚步。紧跟在身后的太刀洗的脚步声也停了。 “怎么了?” 我吸了一口气: “抱歉。” 抱歉,擅自把形象套在你身上。我又提起脚步。来到可从森林的缺口望见街景一角的地方,太刀洗好像小声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原谅的话。 来到山顶附近,视野大开。 森林消失,从这里,可以看到藤柴的夜景。明明是个跟别的地方比起来微不足道的城镇,发出的光却也遮蔽了星空。墓地预定地以白色绳子划界,似乎比去年多了几个全新的坟墓。 我要在可以了望藤柴的那一角挖一个小洞。拾起小石块,往温温的土壤挖下去。多像小孩子扮家家酒的埋葬法啊!结果,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连慰灵都算不上,只是感伤。但是,我这才知道,原来感伤是安抚自己的好方法。 我挖着土,回想1年前的事,还有1个小时前的事。种种的情景、话语都复苏了。因向往拥有新的经验而做傻事,而且在明知是傻事仍决定贯彻到底的时候,一切就已结束了……也许,这是个可笑的事。不,不如说,我希望有人嘲笑我。 我轻轻将绣球花发夹放在浅浅的洞里。 太刀洗蹲在洞旁边。在沉默中,两人把土覆上。 小小的埋葬很快便结束了。 我蹲着,低头看着连地面部没有隆起的简陋小坟。 我没有合掌祷祝,只是低语。 “只有失败、会错意和一厢情愿的回忆,好惨啊!为什么玛亚会变成这样,而我却是这个德行呢?” 太刀洗也没有向坟墓祈祷。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宗教家就是煽动者了。” 可惜的是,太刀洗既不是宗教家也不是煽动者。不管想些什么,都找不到答案。连别人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更何况自己。 在白天残暑湿热的包围下,我们继续俯视着墓。 先站起来的,是太刀洗。擦也不擦被土弄脏的手,一反平常,小声地问我: “……南斯拉夫的计划,你还要继续?” 继续又能怎么样?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啊--我拼命忍住这种过分简化的思考。是的,我是想将一切放弃,锁进记忆里……想找出杀死玛亚的凶手--我心头的确也泛起一丝这样的冲动。我想知道,他是基于什么样的信念、什么样的名义杀死玛亚的。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想一想,玛亚的希望几乎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将来我能向玛亚所累积出来的坚强看齐,也许有一天我能够明白些什么。如果我能做得到,我就能停止一味的幸福,向憧憬靠近。 然而,我做得到吗?我有能力达成吗?就连玛亚最后也无能为力。 我无法下定决心,我需要时间。我没有回答太刀洗的问题。 默默地站起来,转身。 眼前的一片光景,是夜景。泛滥的光。 我的城市,藤柴市,正照亮着夜晚。 这是一幅幸福无比的光景,同时也很美。而且我竟被这样的美攫住,出现了总有一天要让玛亚也看看这片景象的念头。霎时,种种场景在我心头掠过。 看着我的眼睛、鬈曲的黑发、雪白的颈项、“有哲学上的意义吗?”,以及白色的信封。 我走了几步,拉开与太刀洗的距离,伫立在夜景之前。过去,我已经让太刀洗看过我相当狼狈的模样,我不想连这种见不得人的表情都让她看见。 一再的失败,至今我手里仍然没有任何确实的东西。但是,无论如何,有一个事实是千真万确的。玛亚死了。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这件事。 看得见的一切,以及看不见的一切,已永远离玛亚而去。 然而,我却仍无法相信,我还拥有这一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