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玛亚拿出记事本翻看。我怀着期待等着,心想不愧是爱做笔记的人,连这个都记了,但玛亚却啪的一声合上记事本。 “没有写。我用想的……” 接着,便用拳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钻。 “动作好像日本人。” 我对身边的白河这么说,白河却别过脸低下头。 “那是学我的,我想。” 真没想到。 玛亚像诡异的预言人士似的,开始说起断断续续的单字。 “嗯……感觉很像这样……有困难……司神社一定没问题……做饼去……要做很简单……” 她继续小声地念念有词,但不久便轻轻摇头。 “我听的时候不是很专心,记得的就这么多了。” “光是这样,很难吧。” 文原准备放弃了。 “还是只能把他们当作两个怪人吧。” 不不不,王牌还没有用出来。虽然这是一张能力上无庸置疑、但个性上令人很难倚恃的王牌,还是该用用看吧? 我转过头去看太刀洗,视线刚好和她对个正着。 “干嘛?” “你应该知道吧?” “我大致知道守屋你在想些什么。可不可以不要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我?” 我哪有用哀求的眼神?可能是心情不好吧,我觉得太刀洗的态度比平常更冷漠。不过,太刀洗看了玛亚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松开胸前交叉的双手,向玛亚走了两、三步,说: “喏,玛亚。” “有?” “你想知道那两个人打算做什么吗?” 玛亚立刻点头。 “想!出门散步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 “那些人多半是特例。我想你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拿来应用。” 可能是太洗刀的话里有些不熟悉的单字,玛亚稍微思考一下,慎重地回答: “嗯……也就是说,万智在为我担心?怕我像之前雨伞的事一样,看到一个人,就以为每个人都是那样。不过,不用担心!上次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失败,我不会重复同样的失败的。” 听到她的宣言,太刀洗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是吗?” 然后,对我投以别有深意的眼光。 “既然这样,我问你一件事。玛亚,你认为那两个人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对吧。因为快死了,所以才带麻糬去。 “那两个人话里提到自己快死了吗?” 玛亚发出一声沉吟,又拿拳头抵住太阳穴。看起来似乎很痛。可是,她那种按摩似乎对唤醒记忆没有实际的功效,不久便歉然摇头。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不过,那两个人好像爸爸妈妈都还在,却要死了。” 然而,不知为何,太刀洗满意地点点头。 “是吗?” “这是什么……” 无视于插嘴的我,太刀洗继续说: “如果错了,就告诉我。玛亚的日文很好,いずる好像也教了你很多话对不对。” “Da.很多。” “你想想看,那两个人说的话是不是这样?……‘先立つ’?” 完全不需要听玛亚的回答。她的表情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对!‘先立つ不孝をお许しくだちい’【注:“先立つ”有几个意思:先配偶或双亲而逝;站在最前端、先走一步;做某件事之前必备的第一条件、最重要的条件。“先立つ不孝をお许しくだちい”则是遗书中的套句,意为“请原谅儿(女)不孝,先走一步”】的‘先立つ’。嗯--我怎么会忘了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只说了这句话,太刀洗就一副交代完毕的样子。文原等于是今天才认识太刀洗,而白河也不会强迫别人。这时候,能够说“喂喂,不要这样就算了”的,就只有我了。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付诸实行。 “喂喂,不要这样就算了。” 结果,太刀洗以尖锐的眼光射过来……我这时候才总算想到,她可能还在为走散的事生气。太刀洗说: “这就像三题噺【注:日本落语(相声)的表演形式之一,请听众当场提出3个词语作为题目,落语家以此即兴发挥,将三者串连起来】。‘司种社一定没问题’、‘做麻糬带去’、‘先立つ’。加上听错和误会,会有什么结果?” 我、文原和白河不断眨眼。 会有什么结果? “什么意思啊……” 文原抱怨。我了解他的心情。 至少,太刀洗一定能够做出比“两个虔诚的年轻人为祈求平安长寿而带麻糬供奉神明”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可是,她却依然故我。而我,跟她都认识这么久了,也不会兴起改正她那种个性的念头。没办法,只好向猜谜挑战。 司神社一定没问题。其他神社就不行吗? 做麻糬带去。没有说捣麻糬带去,可以算是不自然吗? 先立つ。恕儿臣不忠不孝。 啊啊,原来如此。 平常习惯了太刀洗的作风,我比其他人更具优势。当我想到“原来如此”的那一刹那,忍不住笑了。大家都对突然笑出来的我投以惊讶的眼神,只有太刀洗例外。 “看吧,很有意思吧!” 有意思个头啊。这家伙曾经在只字片语之间,或者举止动作之间做出任何有意思的表示吗?明明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过,知道太刀洗也觉得有趣,让我有了自信。我点点头: “是啊。果然没错,是听错加误会。” 文原抓抓头,说: “我对这种的实在没辙。” “是吗?不过,我……” 我才开了话头,玛亚就已经拿好记事本和笔了。虽然已经习惯了,但她那认真的模样总让我忍不住苦笑。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记下来。” “嗯--这个是由我……” 由你来决定的是吧,那我真是冒犯了。 文原和白河也凑过来专心听,但我转身面对玛亚说: “两个年轻人为了求无病无灾拿麻糬到神社去,毕竟是一件不自然的事。更何况他们是笑着说的,那就更奇怪了。” 玛亚偏着头: “无病无灾?” 糟糕。文原解释: “是祈求不要生病,身体健康。” 玛亚立刻记下来。我等她写完才继续: “如果麻糬不是当供品,那会用来做什么呢?……你看那个。” 我们所在之处,是大殿正面、神木的树荫之下。而我以手掌指着大殿。尽管我不是神道信徒,也不敢以手指头指这一类的东西。 “神社。” “不是神社。啊,是神社,但我说的是铃铛下面的东西。” “嗯……那个箱子吗?” 我点头。 文原轻声沉吟,似乎明白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是什么?” “那叫作赛钱箱,在神社祈祷的时候,零钱就是放进那里。这本来是神社才有的,不过因为会有收入,所以很多寺庙里也放了赛钱箱。” 玛亚频频眨眼。 “把钱放在那种箱子里吗?” “你觉得很危险?” 玛亚点头。 “我认为:一定有人会把钱拿走。不管在什么国家、多神圣的钱,都一样会被拿走的。” “是吗?其他国家的事我不懂,不过在日本,那种人叫作‘赛钱小偷’。” “赛钱、小偷。” “对。要偷的话,把箱子翻过来是最快的,可是箱子很重,有时候还被固定住了。所以有一个很传统的手法,就是把有黏性的东西放进去,把钱钓出来。” 我做出操纵钓竿的样子。 但是,玛亚似乎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你是说,那两个人要做这种事?我听到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要偷钱。或者这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不由得看了白河一眼。 “白河,你到底都教她哪些话啊。” 我没有责备白河的意思,但她却以辩解的语气说: “因为,玛亚听到什么就马上记起来啊!” 真是要得。这可是我们考生求之不得的才能。 总之-- “不是的。那两个人是在讨论偷赛钱要用的工具。” “工具?麻糬吗?” “麻糬是麻糬,不过是拿来黏东西的麻糬……那两个人,是不是说要做鸟黐【注:日文中麻糬发音为もち(mochi),与鸟黐とりもち(torimochi)的语尾相同。鸟黐(音ㄔ)为利用具黏性的树汁所做成的捕鸟器具】?” 玛亚露出顿然领悟的表情。 “嗯……可能是。不,的确是。” 不过,真要做的话,鸟黐从收集材料开始要花不少功夫,所以我想,他们应该只是在棒子前端黏个胶带就算是鸟黐了吧。 “司神社是藤柴最大的神社,所以赛钱箱里的钱也很多。而且树木也很多,视野不太好。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可是,我还是不懂。‘先立つ不孝’呢?” 我得意地笑了。 “暗示金钱的日文有很多。你只听到‘先立つ’没有听到‘不孝’吧?” “……” “我们常以‘先立’的说法来表示缺钱。” 等玛亚佩服感动了一阵子之后,天色突然暗了起来。太阳躲进云里了。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白河和我一样望着天空,说: “啊,一定会下雨。” 太刀洗也点头同意: “气象预报说,接下来天气都不会放晴。” “那我们真是幸运,计划要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我这么说,但白河却对着我摇头。 “我们还计划要去另一个地方。” “是吗?我没听说。” 可能是相当期待去那个地方吧,玛亚以令人动容的声音请求: “いずる,不能去吗?如果不太花时间的话……” 白河似乎难以决定,往太刀洗那里看。太刀洗再看一次天空,摇摇头。这似乎让白河做出决定,她以安抚的口吻说: “真是可惜。不过,那里的话,放学后也可以顺路过去,好不好?玛亚,你随时都可以来呀。” 玛亚不得不点头。 “嗯--那就没办法了。只好等下次了。” 和我一样在状况外的文原发问: “你们打算去哪里?” “啊,嗯。这后面那座山。” 后面那座山? 我忍不住再次确认: “后面那座山,就是那个罗?” 白河点头。 司神社后面,正确地说,是斜后方的那座山,那里一整座都是墓地。那里的墓碑有点杂乱地分布在山坡地,到了山顶一带则排列得整整齐齐。我也去扫过好几次墓。守屋家的墓地不在那里,但有亲戚的墓在那里。 文原替我说出感想。 “为什么要去墓地?” “因为玛亚说她想看。” 白河的话里,带有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玛亚想看墓地的意味。 “不过,真是太好了。” 太刀洗低声说: “要是没有讨论麻糬的事,我们大概就得在山里淋雨了。” 结果,我们决定下一个放晴的日子,等放学后带玛亚去。难得的星期天,这时候就解散还太早,但我回到家的时候,正如太刀洗所说的,开始下起雨来。我留意了一下气象预报,气象局说这次的雨会持续两、三天。 第二天也是雨天。放学的路上,我绕到书店去找关于南斯拉夫的书。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找法不对,连半本都没有找到。想一想,如果参考书不算在内,这可能是第一次我出于为了想了解什么而找书来看。 04 1991年6月5日(三) 气象预报很准,雨势在第三天的下午终于开始停歇。放学后,我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白河来找我说: “玛亚说她要来。万智也要去,守屋你呢?” 我一直以为要去的时候我当然也会同行,所以听她这么一问,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明明想去的话老实说想去就好,我却因为无意义的面子问题,拐弯抹角地回答: “这个嘛,反正我有空,就去吧。” 白河完全没有发现我可疑的举止。 “是吗?那要等她一下哦。”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我到文原班上去找他。好像是班会延长了,教室里还有很多人。我正在看文原在不在,他正好出来,我就抓住机会问: “玛亚要来,你去不去?” 文原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就不去了。” “是吗?” “代我向玛亚问好。” 上个星期天我找文原一起去的原因,本来就只是因为光我一个男生不太方便而已。放学后去参观墓地这种诡异的活动,文原完全没有作陪的义务。我也没有硬要邀他。 我回到自己的教室,发现太刀洗就靠在窗边,扭着头看外面。我一靠近,她瞄了我一眼,表示她看到我了,但并没有开口。是我主动叫她: “你知道了?” “你是说玛亚吧。知道了。” “有事找我?” 太刀洗总算把脸转过来面对我。 “有事?哦,没有。只不过从我的教室看不到校门口。我想如果要等玛亚还是这里等比较好,就来打扰了,如此而已。” “是吗?” 我也站在窗边,但没有注视校门,而是眺望街景。白与灰,一片早已看腻的景色。 光是默默地等也很无聊,我漫无目的地问: “你今天会去吧。” 太刀洗微微蹙眉回答: “对呀,所以才在等不是吗?” “说得也是。” 对于我的欲言又止,太刀洗似乎察觉到什么。 “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只是在想,你好像比我想像的更合群。” 太刀洗不爱搭理人是挂保证的。白河肯当玛亚的伴游不足为奇,但太刀洗放学后会做这种善解人意的事,实在跟她不太搭调。我以为太刀洗会更与人保持距离,所以自上星期天起,我或多或少感到意外。 结果,太刀洗露出微笑。 “哎哟,我也喜欢和朋友玩在一起呀。” “可是你平常却看不出来。” “因为我朋友少啊。” 从她的说法和模样,看得出她在开玩笑。 我离开窗户边,靠在旁边的桌上。 “朋友啊。从女生的角度来看,玛亚好在哪里?” 这是我无心的发言,太刀洗却像甩过头去似的,把视线转回窗户的另一端。 “哪里好?我从来就不是因为别人哪里好,才跟人家做朋友的。” 说得也是。我以小指头搔搔鼻尖。 虽然说是等玛亚,但我们并没有等太久。玛亚一定是算准了在放学时分抵达学校,才离开“菊井”的。听到太刀洗说来了,我站起来往校门口一看,看到玛亚和放学的学生们逆向快步走来。见面的第一天,玛亚便说日本很暖和,那么南斯拉夫实际上一定比日本更冷,或者,也许纯粹只是玛亚个人怕热,她穿着一件一看就知道是夏天穿的套头衫。提到服装,我们的制服在6月初换季,所以我们现在穿的是白色的衬衫。 我们拿着书包下楼。白河在外面等。 因为昨天是雨天,所以沉闷得简直会塞住毛孔的湿气和星期天那天差不多,但因为有风,今天稍微好过一点。然而,玛亚可能是赶着来藤柴高中,所以额头冒着汗珠。她以缀有蒲公英刺绣的手帕拭乾汗水。看到蒲公英我才想起不知道绣球花怎么了,结果玛亚今天也夹了发夹。说到这里,白河明明交代过,我还是没有送太刀洗任何东西。但仔细一想,太刀洗不可能会想要礼物的。 看到我、太刀洗和白河,玛亚歪着头: “文原呢?” “哦,他说他不去,要我跟你问好。” “嗯--真可惜。” 这次,我们随着人潮离开学校,前往司神社。走到司神社差不多要花15分钟,而从司社神到那座山,大概不到5分钟吧。 人多的时候,我怕占用整片人行道,所以让她们3个一列走在前面,我落后一点跟在后面。不久路通到大马路,通过红绿灯过了马路之后,学生的身影就变得稀稀落落,队伍自然成为一列。 玛亚一路上都带着愉快的笑容。 “之前我一直在等晴天。我听说日本这个季节很会下雨,真的呢!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晴。我满心期待。” 白河在一旁取笑她: “玛亚啊,会跑来问我明天会不会放晴啦,后天怎么样啦,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嗯--いずる,对不起。”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兴奋。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太刀洗直接把我的想法提出来: “我说,玛亚,我不是要泼你冷水,可是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泼冷水?” “就是说,不好意思,破坏你期待的心情。就一般而言,和什么都没有的墓地相比,上次去的中之町可看的东西应该多得多。” 结果玛亚突然陷入思考当中。 “嗯……” “我也不认为所有的行动都应该要有理由。” 玛亚摇摇头。 “是有理由的。有,可是我不会用日文说。我会用Srpskohrvatskom解释,可是这样万智听不懂。” 太刀洗的嘴角泛起笑意。 “Srps……” “Srpsko、hrvatskom。” “是吗?Srpskohrvatskom南斯拉夫话吧。是啊,就算现在开始学,等到会用的时候,玛亚都已经回去了吧。” 对喔。遇见玛亚是4月下旬的时候,而玛亚一开始便预计在日本停留两个月,所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突然间,一种如同丢弃了无比宝贵的东西的后悔,让我的身体颤了一下。 另一方面,玛亚倒是开朗得很: “Da.……嗯--那么,我以比喻来代替说明。 “我来日本之前去过中国,中国的朋友带我去很多地方,也看了很多像中之町那样的地方,我觉得非常有趣。 “可是,我想看的不止那些,我一直很想看平常的样子。嗯--就是想看没有准备的地方。这样听得懂吗?” 我们各自点头,看到我们的反应,玛亚也放心地点点头。 “有一天,我迷路了。跑到一个不太干净的地方。虽然那种地方是没有准备的地方,但是我不喜欢故意到危险的地方去,我想赶快离开那里。 “那时候,我遇到坏人。嗯--日文叫作什么呢?” 说着,玛亚做出抢白河书包的样子。白河歪着头说: “抢劫?” 看着她的太刀洗说: “小偷?” “不,不对吧。她的意思应该不是那样。” “不然就是强盗。” “嗯--最后那个比较好。那个人叫我把钱和东西放下。” 那应该叫洗劫,我心想,但没有特地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玛亚却嘻嘻笑了出来。 “然后,那个人说,如果不放下,你就惨了!还让我看他手上的武器。是大概这么大的--” 她握起拳头,举到眼部的高度。 “石头。” “石头?” 她笑着对不由得脱口而出的白河点头。 “对,石头。他说,如果不把钱放下,就拿石头丢我。很有趣吗?可是,那时候我很害怕。虽然我怕枪,不过被石头打到也很痛。 “我想,那时候我看到的,就是没有准备的样子。我在中国待了3个月,那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今天,我有那种预戚,所以满心期待。” 我听得似懂非懂,感觉很奇异。太刀洗一定也不是由衷体会,只是听过就算了吧,所以只冷冷地回答“这样啊”而已。只不过,这样的回答的确是太刀洗一贯的风格。 “啊。” 白河突然出声。一行人以为有什么事,全部停下脚步,只见白河指着我们刚刚才走过的路口: “抱歉,那条路,应该从那里进去才对。” 我们听从她的话,往回走了一小段。白河的记忆是正确的,路很快往山上的方向延伸。 路越走越窄,后来甚至不再是柏油路,不知不觉,我们来到大白天也昏暗的山里。这里生长的主要是杉树。古木林中密密麻麻地排着墓碑。这片墓地有种原始的气氛,不像是开凿森林做为墓地,反而是像藉用杉树间的空隙放置墓碑一般。细小的道路沿着和缓的山坡蜿蜒,宽度仅勉强容一个人行走,连要错身而过都很困难。小路两侧是两排墓碑,上面雕刻的文字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不驻足细看便无法辨识。可能在漫长的岁月之后无人祭扫,没有基座的墓碑被丢弃,堆得像小山一般。每一块墓碑都很小,一只手臂便足以环抱。看来像深褐色又像暗红色的旧石头,每一块表面都长了白色的苔藓。 很多墓碑都没有刻姓氏,或者即使有也已经磨损,但有些仍残留着文字。除了“OO家之墓”之外,还有“先祖代代之墓”、“南无阿弥陀佛”、“俱会一处”、“妙法莲华经”、“涅盘城”、“静室”等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甚至有“先祖代代之怨灵”这类文字。侧面刻着众往生者的姓名。真不知这一整座山刻上了多少名字。 玛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气之后,一副一开口就会有不好的东西跑进丢似的,把嘴巴紧紧闭上。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大家在白河的提议下,开始爬山。墓与墓之间如果有空隙,多半都堆着乾枯的花朵。扫墓的人们所留下的花朵,似乎并没有任其腐败,而是像这样整理到同一个地方。由此可见,这座看似乱葬岗的山头,一样有人负责清扫管理。说到这里,山脚也有一座很常见的寺庙。 我们看到一座倾倒的墓碑。一定是许久没有人来扫墓了吧,或者这座墓碑是最近才倒的。 走在我前面的太刀洗突然停下脚步,她那冷峻的眼神一瞬之间掺进了温柔,对不得不跟着停下来的我吐出一句话: “看得到卒年……原来过去真的存在。” 我一看,上面写的是“文化元年”【注:西元1804年】。如果西元年号也一并记载就一目了然,但那时候藤柴的居民大概连什么是阳历都不知道吧。 我一来到这种地方,心里就不可抑制地泛起一股焦灼的感觉。我本身绝不是什么重功名的人,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想是这么想,一思及这里埋葬了成千上百的人们,不禁有种不想平凡地活、平凡地死的心情。虽然我没有受过什么极高的教育,但总比文化元年死去的人还多。而且,平成年代【注:为日本现今年号,始于1989年】的社会多半比文化年代来得复杂。亚伯拉罕是“年老寿足”才气绝而死的,但文明人会“厌世”,却不会“满足”……这我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呢?文化年代的某人,也许是完全了解了方圆3里左右的人世而死的。相较之下,我虽然学习了比较文明的方法,却什么都不了解。我四周的环境太过复杂,不知从何着手。那么,至少要给我一个路标。路标。 我向身边的地藏合十而拜。 走在第一个的白河回过头来,没有特定对谁说: “我刚刚才发现,这座山的墓好像是从山脚盖起来的,年代越来越新。” 太刀洗回应: “是啊。我记得山顶附近还留着一些土地。” 光线从杉树间的缝隙落进昏暗的空间里。一看,山下一整片都是藤柴市,一个被迹津川分为南北两部分的都市。宛如废弃物倾倒而出的空间里,仍以白色和灰色最为醒目。不时出现的空格,不是郊外店铺的停车场,就是学校的操场。 爬呀爬。 差不多来到山腰上,因为太刀洗的话,我稍微注意起死者卒年,发现明治、大正、昭和【注:明治、大正、昭和均为日本天皇的年号,其先后在位期间为明治天皇1868至1912年,大正天皇1912至1926年,昭和天皇1926至1989年】的年号变多了,也开始零星出现一些刻着旧制军阶的墓碑。尉官的墓刻着星星的浮雕,更是气派。山脚那边的墓连个头衔都没有。 “这里的墓地,跟南斯拉夫的完全不同。” 玛亚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没有一个地方一样,不过有一点点像。泥土的味道……在日本,人们认为人死去之后会怎么样?” 太刀洗也喃喃自语般回答: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投胎转世,是最常被提到的吧。在活着的时候做好事,就会再世为人,甚至是神,做坏事的人就变成动物。更糟的,就下地狱。转生到远在10万亿土之外的极乐世界的就可以长生不死。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经常设法与死者联系。一年一度,死者的灵魂会在夏天回来。我们以祖先来称呼他们,同时认为死者会守护在世的人。 “这和投胎转世的说法有所矛盾,极乐世界的说法也令人怀疑。” “嗯--那么,你们认为灵魂不灭吗?” “这个嘛……” 我开口补充太刀洗的话。“既然有各种说法,可能没有commonsense吧。” 玛亚沉默以对。虽然她说自己没有信教,但对于死亡仍旧可能怀有基督教的观念吧。这阵沉默,是来自于比较日本的死与自己国家的死所发现的差异吗? ……不,恐怕不是。是我疏忽了,应该是因为…… “守屋。” “是?” “commonsense是什么?” 玛亚不懂英文。 这座山要说是山,不如说是山丘,爬起来毫不费力。爬了又爬,山顶就快到了。墓碑也多半是新的。不知道算不算有现代感,但缀有雕刻的气派石头的确是变多了。不知不觉间,墓碑有如被塞在树木间隙里的景象已经消失,每个墓都拥有自己划好的地盘。但即使如此,这一带还是在森林里。 要读新墓碑上的字也很容易。我漫无目的地看着这些字往上走,结果,“太刀洗家代代之墓”映入眼帘。 “船老大。” 我一叫,太刀洗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确认我视线的终点,说: “对啊。如果我没有嫁出去,将来也会到那里去。” 路径逐渐变宽,可容两人并肩行走了。 玛亚和白河谈着别的话题走在前面。 “这么说,日本没有吸血鬼了?” “这个嘛,我是没有听说过。” 歪着头回答之后,白河转身向后。 “喏,万智,在日本有吸血鬼的故事吗?” 太刀洗像是搜索记忆般抬头望着天空。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说不定,不过不是主流吧。” “嗯--尸体会动的也一样?” 一听到这里,白河胸有成竹似地说: “对!日本采用火葬,所以没有会动的尸体,人也不会复活!” 然而,太刀洗却冷冷地说: “你说的是都市的情况。像这一带,一直到镰仓时代,搞不好到室町时代【注:日本镰仓时代约为1192年至1333年左右,室町时代约为1336年至1573年左右】,都是直接丢在野地里,在明治之前根本没有火葬这回事吧。” “咦,这样啊。” 白河泄了气。我心想,所谓的“尸体丢在野地里”,指的该不会就是这座山吧,而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一个寒颤。不过,仔细想想,我又不相信他们会化成厉鬼跑出来,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厌恶的感觉。 突然之间,我发现我知道一个尸体会动的例子。 “说到这,那个呢?尸体会动、会攻击人的那个。” “啊?守屋,你说什么?” “伊邪那美【注:伊邪那美为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天神之一,为同是天神的伊邪那歧之妻。伊邪那美生产火神轲遇突智时灼伤,后来因此而死。之后伊邪那歧至黄泉国见伊邪那美,却因其尸体腐败溃烂而惊恐逃逸,伊邪那美恼羞成怒,追赶伊邪那歧。伊邪那歧逃回人间之后封住通往黄泉之路,从此不再相见。伊邪那美成为黄泉大神】。明明就已经死了,却会动,去攻击丈夫。只不过她身体都烂掉了,所以跟吸血鬼感觉不一样。” 听我这么说,玛亚回过头来,竖起食指。 “守屋,南斯拉夫的吸血鬼身体也是烂掉的。” “是吗?” “Da.有的鼓鼓的,形状像袋子。” 鼓鼓的像袋子的吸血鬼?我无法想像。听起来不怎么可怕。不对,因为不合理所以可怕? 白河唔唔地偏着头沉吟。 “我觉得,伊邪那美不太算。” “怎么说?” 太刀洗代替再度陷入沉吟的白河回答: “因为有外来的题材呀。” “伊邪那美?什么意思?” “奥菲斯(Orpheus)型的神话。” 太刀洗的说明总是少了不止一句。但玛亚却佩服地点点头,喃喃地说: “神话啊……” “南斯拉夫有什么神话?” 对于提出这个问题的太刀洗,玛亚报以困扰的笑容。 “嗯--” “用日文很难表达吗?” “Ni.……嗯,南斯拉夫没有神话。” “没有神话?” 就连太刀洗也露出讶异的表情。 “有这种国家啊。” 但是我明白玛亚的意思。所谓的没有神话,指的是在玛亚的南斯拉夫里、在南斯拉夫的第7个文化里,没有神话。这种情况和美国没有神话大概很接近。因为在玛亚的南斯拉夫,神话是将来才会产生的。 玛亚她们往后连神话都要自行创造吗? 在整座山爬了十分之九之后,森林突然消失了。原本被挡住的阳光和初夏的微风再度出现。 “我们从文化回到平成了。” 正如太刀洗所说的这句感想,这里的景象是很现代的。坡面经砍伐、铲平,整理成一格格现代化的墓地。白色的绳子界出边线,有几个地方似乎已经卖掉,可以看到5、6座崭新的坟墓。和密密麻麻地挤在潮湿森林中的墓相比,山顶的墓位于阳光之下,每一座都拥有充足的空间。远较山脚下的墓地宽阔开朗,往生之后住起来想必很舒适。 “哦,这里变成这样了啊。” 白河环顾四方,说: “整理得很漂亮。” 由于树木已被砍伐,视野比只能透过树群的缝隙来看好多了。风也很凉,令人忘却梅雨的烦闷。俯瞰着下方的藤柴市,太刀洗低声说: “风景真漂亮,真是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 好地方吗?这里是墓地耶。不过,也许风水不错吧。 玛亚就在我身后,心有所感似地沉吟。 “嗯--的确和南斯拉夫不同……虽然我之前就听说过,但还是想看看日本人崇拜祖先的风俗。没想到,埋葬是一件吉祥的事。” 是吗?崇拜祖先的风俗…… 吉祥? 我发现她的话里掺杂了一个突兀的字眼,便回过头去。玛亚正仔细观察一座熠熠生辉的大理石墓。看到那个情况,我就明白玛亚为什么会那么想了。 有人来扫过墓。墓前插了鲜花,放着供品。 火红的一串红,以及红白豆沙包。 “……啊?”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是,那里放的的确是红白豆沙包。不是别的,就是红白豆沙包。鲜艳的一串红用来扫墓祭拜也不太协调。 “这是红白,很吉祥……嗯--真有趣。” 面对新的发现,玛亚满脸笑意。 太刀洗注意到她的样子,走到我身边,像咬耳朵般说: “她好像有点误会了。” 没错。 白河看到有违常理的供品,也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红白豆沙包和一串红?”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说道。 只有玛亚开开心心地拿出记事本。 “这种花也是吉祥的花吗?” “那、那个,玛亚,我不能说很了解日本人对生死的观感,可是人死了,绝对不是一件吉祥的事。” 白河很努力地想向她解释。玛亚歪着头。 “那么,红白不吉祥了?” “很吉祥啊,可是……” “那么,这边这些不是红白吗?” “是红白豆沙包啊,可是……” “那么,这不是坟墓吗?” “是坟墓啊,可是……” “那么,坟墓就很吉祥吧。” 玛亚一副我的想法果然没错的样子,显得很满意。相对的,白河却连一句话都讲不完。也难怪她,明摆在眼前的事情教人如何否定呢。 “船老大……” 我出声喊太刀洗。这显然太奇怪了,一定有蹊跷。明知如此,却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但太刀洗应该看得出来吧? 太刀洗不知是回应了我的呼叫,还是完全不予理会,只见她双手稍微在胸前交叉,站在那座坟墓正前方,低低地唔了一声。 我也仔细观察太刀洗正在看的东西。 墓很新。能遮风挡雨的森林被砍掉了,所以风雨的摧残应该会严重上好几分,但白色大理石表面仍保有光泽,也没有板塔婆【注:塔婆原为佛塔之意,传入日本后,简化为木条状,竖立在墓边用以供养追善死者,称为板塔婆。多半于周年忌、于兰盆会、彼岸会(日本于春分、秋分时举行的法会)时竖立】。 坟墓正面,有墓碑前形成阶梯状的构造,而阶梯的前一阶上有两个金属制的香座,红白豆沙包就摆在香座前。就供品的位置而言,是很恰当的。红白豆沙包和星期天在热狗店送我们的大福大不相同,形状工整,大小也一致。太刀洗松开双手,以手指头捏了一下红色的豆沙包。看来,豆沙包依旧弹力十足。 两个香座的外侧各有一个大上一号的金属瓶,这是用来插花的。只有右边的那一个插了一束由几把一串红扎成的花束。左边则是空的。 “……” 太刀洗沿着坟墓绕,我也跟着她。墓碑上所刻的死者卒年,是平成年号。一束枯萎的花被随意扔在那边。花束是小菊花和千日红等符合扫墓常识的花卉。 我偷偷窥视太刀洗的神情……吓我一大跳。太刀洗不像平常那样面无表情,而是双眉紧蹙,不知是不是我眼睛花了,她还咬着嘴唇。 “怎么了,船老大?” “一定是这样。” “嗯?怎样?” “如果文原在就好了。” 她不理会我,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然后叫玛亚: “虽然才刚到有点可惜,我们还是下山比较好。” “咦?怎么了?” “待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 太刀洗说完便转身,带头走回森林中。路上只回了一次头,招手示意大家快走。白河和我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船老大也真是的,如果跟别人沟通的意愿再强一点就好了。” “可是,我无法想像万智殷勤体贴的样子。” 说得也是。 我对愣在一旁的玛亚说: “好像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我们先走再说吧!” 玛亚这么期待要来,却一来就得走,我还以为她一定会很不情愿,没想到她很干脆地点头。 “好。” 我不由得问: “真的好吗?” “嗯。到目前为止就很有趣了……而且,我有预感我的预感会成真。” 预感?什么预感? “那我们走吧。” 在白河的号令之下,我们跟随了太刀洗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