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札后头立着两支涂有红色横纹的饰枪、以及突棒、刺股(注33)两支长柄缉捕道具。传闻这两支饰枪俗称福岛阙所枪,乃由来已久的不祥标记。 左侧立着一面长条旗。 这面以坚固和纸贴成的巨大长条旗,高度八尺有余。虽然从远处难以辨读,上头密密麻麻的黑字应该也是犯人出生地与年龄等记载。在游街示众时,这面旗就被举在行列的最前头。 然后…… 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宛如现场的树木、稻穗、屋宇、石头、与芒草,那东西就静静地伫立在它理应存在的位置,让人感觉它的存在和周遭景物一样自然。 那首级—— 就静置在一座高约三尺的简陋木台上。 看来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现场气氛会是一片阴惨,事实却也不然。虽然略有倾斜,但是耀眼艳阳就高高照在这颗首级上。面色有点发黑——这是百介唯——的感想,其他毫无任何感慨——心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恐怖、思心、或伤悲。为了防止首级倾倒而在周围围上的土堆,看起来也仅让人觉得粗糙、滑稽。 “还要——再来一次么?” 阿银说道。 还要“再活过来——次”么——只听到她如此呢喃。第2章 [二] 不过…… 山猫回不祥的预言,似乎并没有成真。 依惯例在仕置场曝晒三天两夜后,稻荷坂祗右卫门这颗首级也没发生任何神怪之事就被移除了。首级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吐火翱翔。 之后经过了约一个月,街坊间关于祗右卫门的神怪传说便在突然间戛然而止。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百介依旧感觉到一股期待落空的失落。 虽然这并非原因——百介开始调查起祗右卫门的过去。 说得明确点,是过去两次的复生—— 因为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 他果真曾留下这种记录?倘若真是如此,虽然人死复生这种事未免太不合理,为何第三次就没活过来呢?难道是因为脑袋被砍掉的缘故? 不过…… 阿银那句话也在百介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没说个详细,但听得出阿银似乎知道些什么。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阿银那鲜红的双唇的确曾这么说过,怎么听都不像是看到首级随口说说罢了。 再者。 更难以理解的,是阿银离开刑场时那启人疑窦的态度。 不对劲,其中必定有鬼。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反悔——百介就是这么个个性。并不是因为他天性固执,不过是深怕拖拖拉拉到头来只会让自己放弃,虽说是绝不回头,但现在该从哪儿开始着手,他可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因此,这几天百介都只能窝在自己房里,满怀苦闷地思索着点子。 位于京桥。 一间蜡烛批发商生驹屋的小屋—— 这就是百介的住处。在这十叠大的房内,堆满了大量书卷。除了出外巡游搜集怪谈奇闻时以外,百介几乎都窝在这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里,不是写写东西,就是查查资料,要不就是沉迷于阅读各类文献中。 他所做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研究。 不过是为了撰写一本怪谈。 以百物语的体裁,将辛辛苦苦自各地搜集而来的怪谈奇闻编篡成一本书付梓出版——这就是百介目前的目标。不过,遗憾的是百介既非流行的剧作家,亦非知名学者,因此总是无法实现这个古怪的野心。目前百介仍不过是个受出版者委托,撰写孩童谜语等的考物作家,几乎没赚得任何实际收入。 不过,他倒是无须为吃穿发愁。 因为—— 百介抬起了头来。 主屋那头可是热闹得很。 目前正值阴历十二月,自己的店家好歹也在做生意,哪有道理不热闹?而且他们生驹屋在江户即使不是第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店家之一,做起生意来想不忙都难。不不,百介心想,即使不是商家,值此岁暮之际还能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罢。 透过拉门狭窄的细缝,他看到了伙计们正忙碌地来来去去。 这光景教百介感到惭愧不已。眼看他们个个忙成这副德行,自己却还在这儿游手好闲着 实教他倍感心虚。 这要比当个寄宿的食客还要难捱。 事实上—— 生驹屋乃是百介继承的家业。意即他就是这个商家的大老板。 可是…… 别说是在店里照顾生意,百介就连一点儿忙也没帮。 上一代老板一过世,百介便迫不及待地将商家委由掌柜经营,自己开始过起隐居——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隐居生活。这个处置虽让大伙儿惊讶不已,但倒也没任何人反对。噢,或许该说是没任何人有立场反对罢,百介乃前任大老板的养子,而这位大老板没有半个有权继承家业或提出任何异议的亲人。 百介原本是一位御先手铁炮组穷同心的次子,由于家境清寒,因此甫出世便被送到了生驹屋当人养子。 不过,百介之所以不愿工作,并非出于武家之后不宜从商的矜持。他反倒认为武士是比商人更不适合自己的职业。不过,百介直到长大成人后,才发现了自己的实际身世。因此在那之前,百介都是以一个商人儿子的身分,接受以日后经商为前提的教育。若说后天的教育要比先天的出身重要,那么百介理应成为一个卓越的商人才是。 结果却是如今这副德行。 他自己也为此深感困扰。 但是自己并不适合经商这个事实,他毕竟比谁都清楚。 反正做什么生意都注定失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生驹屋,就这么败在自己这个养子手上。这不仅会让他深感愧对养父的哺育之恩,也将使他无颜面对店内的伙计们。 因此,他只能决定放手。 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他同时也认为没经过一番努力就抽身,也未免过于卑怯。只是自己若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说什么也没辄。这道理正如人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无法飞天。 既然放手了,百介也打不起劲照顾店里的生意。不过店里伙计至今仍以小老板称呼他,不仅依然把百介当主人看待,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虽然无功不应受禄,但若没这种接济,他倒还真活不下去,只能选择从家里搬到这栋小屋独居。 到头来,百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饭桶。 这身分当然让他感到比当个寄宿食客还要无地自容。 大家对他的热忱招待更是让他倍感心虚。若大家明显将他当个吃软饭的看待,或许还比较容易应对,但店里的伙计个个对百介却是如此亲切,虽然或许是看在他多少还算个主人的情面上。 百介轻轻拉上了面对主屋的拉门。 精神就是无法集中。 百介再次步向书桌。 这时。 钤—— 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纳闷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人挂风钤。 ——不对。 铃声是从小屋后方传来的。即使在夏天,也不可能有谁在那儿挂风钤。百介还来不及坐定就 站起了身子,拉开了面向后方的拉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头上缠着一条修行者的白头巾,手上握着钤。 “又、又市先生——” 来者原来是御行又市。 又市是个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维生的古怪人物,同时也是和阿银同伙的小恶棍之一。 不过,他究竟是打哪儿进来的?后门明明关着,闲杂人等也不可能打前门通过店面人内,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个躬。 “请恕小的无礼。小的这身装扮实不宜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只得从这种地方入内叨扰。上回承蒙先生慷慨相助,由于事后须为若干后续处理滞留该处,至今方得以回到江户。虽已延宕多时,还是容小的在此聊表迟来的谢意。” “请、请别多礼。当时小弟对一切浑然不知,不过是盲目奔走一番罢了。” 百介慌忙回礼道,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 “不过,又市先生您怎么会知道小弟的住处?记得小弟仅说过自己住在京桥,其他的一切只字未提——” “小的突然造访,是否叨扰到先生了?”又市—脸故弄玄虚的表情问道。 “噢,这怎能说是叨扰?不过是——小弟虽以作家自居,至今仍是籍籍无名,因此居处理应无人知晓——” 看到百介如此铺张的否定,又市笑着说道: “噢,虽然问人作家山冈先生居住何处,的确是无人知晓。但若问到哪家蜡烛批发商住着一位年轻隐士,在这京桥一带可就无人不知了。” “所言甚是。” 百介笑着回答,接着便邀请又市入内。 但又市坚持自己身分贫贱不宜入内,婉拒了他的邀请。 “不过,天候严寒,站在这儿和先生对话,小弟自己也怕冷。总之,真的很高兴看到先生前来造访,既然来了,至少进来喝杯茶罢。” 又市低下身子回答: “并不是小的不领先生这份情。这小屋毕竟与主屋相连,要进去还得通过主屋。只怕小的这身打扮,若冒昧从如此大店家正门入内,恐有损及贵店商誉之虞。” 这倒是实话。不过,总不能请他从窗口爬进来罢。 百介只得继续隔着窗口和他对话。 “哎——住在这种小屋里果然不便。一如先生所言,小弟进出都得经过主屋,由于为自己的身分感到心虚,每次打店面经过时总得低头掩面、偷偷摸摸。” “不过此店家毕竟是先生的财产,岂须如此顾虑?” “先生说店家是小弟的财产——绝无此事。打从家父还在世之时,店内生意便已由目前的掌柜所执掌。” 养母过世后,店家生意与卧病在床的养父便悉数由掌柜与伙计照料。小弟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败家子罢了——百介说道。 “已逝的家父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我照顾有加,到头来却如此不成材。生父当初苦心将小弟送做养子,倘若看到现况,想必也将大失所望罢。小弟虽选择放弃继承店家,也无颜归返武家,反正即使回去了,必也无力重整家门,不论对养父还是生父,小弟都是个不肖子呀!” 原来如此,又市低声说道: “——看来先生居住在这栋小屋中,目的绝非恋栈商家生意。” “当然。” 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小弟唯一恋栈的就是这栋小屋——不,该说是喜好搜集奇闻异事的先祖所遗留下来的庞大书卷。小弟就是在这满布尘埃的书堆中长大,若要离开它们,必将使小弟感到痛苦难耐。” 看来的确是如此——又市朝屋内探了一眼,一脸惊讶地说道。 “倒是,先生——” 又市手伫着窗框问道: “小的不在江户这段期间,可曾发生过任何怪事?” “怪隆事——?” 听到又市这么一问,百介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所指的怪事是什么。又市在他哑口无言时继续问道: “——对了,据说前些日子,祗右卫门的首级被摆在狱门示众?” “是的,请问这件事怎么了?” 又市来访前,百介不断思索的正是这件事。 只是,狱门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值此只要偷个五两就得人头落地的时代,虽说不是每天都有,但首级示众已是十分频繁。尤其对又市这种涉足黑暗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理应是稀松平常才对。 接着他又说: “据说——” 话及至此,又市又沉默了下来。 “噢——先生想说的可是他乃不死之身的传言?” 百介终于发现他想问的是什么了。 屡次死而复生的传言,的确算是件怪事。 当然,这也得以它真的发生过为前提。 又市并未马上回话,仅抬起双眼看向百介。看到百介歪着脑袋的模样,又市这才问道——看来果真有这种传言。 “又市先生也听说过么?没错,的确有许多关于他的神怪传说,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传言终究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毕竟祗右卫门生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生平作为一切不详,有这类传说附会也是在所难免——” 至少就百介调查所得的结果——祗右卫门的生平几乎是个谜。虽听闻他伏法后曾接受严厉审讯,但出生地、家世、乃至年龄都没能弄清楚就被判了刑。舍札和长条旗上除了罪状与所处刑罚之外,其他一概没有提及。 “或许由于他生前如此神秘,才会传出这类风声。虽然才过了一个月,今后发展尚属不明,但看来是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噢——又市瞠目咋舌的说道: “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 “理应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百介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不过,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并没有任何证据供他如此断定。 “请问先生如此判断——是否有任何根据?” 果然,又市再度抬起双眼向他问道。 这家伙还真能巧妙地猜透人心。 “是没有根据——” 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通常理应不会发生才是罢,百介回答。 “——总之小弟是不相信啦,这种古怪的事怎可能发生?” “想不到深谙古今东西各种怪谈的先生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过了奈何桥却仍能折返,从所谓假死状态复生的故事是时有所闻。不过——这和祗右卫门的传言不尽相同罢?” “的确不尽相同。” “街坊流传的奇闻中的复生者多为旁人认为已经过世者。不论是死后三日活着回到家的老翁,还是推开土塚从墓里爬出来的老妪,根据小弟判断,皆为大夫误判往生,家属过早埋葬所致。若已完全断气——也就是真的死了,还能回来的可就是幽魂亡灵了。现在谈的不是亡魂,而是复生。即使是还魂之术,召回来的也是亡魂罢,绝不可能带着肉身一起重返人世。” “原来就连先生也没听说过?” “唐土一带似乎有过这种案例,不过尸体即使复生亦绝非生者,而是妖怪罢。” “妖怪啊——”又市再度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 “是呀,若能如此,应该就成了妖怪了罢。” “有理,听来的确像妖怪。” 小弟是如此认为没错,百介回答。 “不过,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妖怪,若已是身首异处还要复生,那就和要教天地倒转一样不可能。即使堪称狱门始祖的天下大逆贼平将门的首级,虽说历经三月间不腐后睁开双眼,大喊若躯体仍在,愿再决一死战,但他终究没活过来。而唐土的伍子胥,被斩首后顶多也只能大笑。《新御伽婢子》中也曾记载有名女子仅剩首级却仍活着,可见此等事或许真曾发生,但即便复生亦无法恢复原形。因此,首级落地后还能接上身躯复生,理应不可能发生。” “不可能么?” “不可能。正是因此——官府才会在斩首后示众。吾国自古施行斩首之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复生。” “原来如此——” 又市态度暧昧地回了一声,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他的态度和阿银一模一样。 “一下是阿银小姐,一下是又市先生,怎么一谈起祗右卫门,大家的态度就变了个样?” “阿银——?”这下又市罕见地有了反应。 “阿银她——怎么了?” “噢,阿银小姐曾说,自己和祗右卫门有旧仇。” “旧仇——先生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百介便把一个月前参观狱门时的事告诉了他。 未料又市愈听神情就变得愈严肃。虽然猜不透这变化的原因,但百介终究还是全盘托出了整件事的经纬。 “阿银她——” “也看过了祗右卫门的首级?”又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问道。 “是的。因此才提起旧仇这件事,不过详情小弟并无过问。” “那么,她还说了什么?” “噢。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又市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那句话的意思小弟是听不大懂,只怀疑还要再活过来——或许是质疑他是否还要再复生。若真是如此,听来还真不像是阿银小姐会说的话。” “噢。” 又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 “那么,她后来又怎么了?” “噢——” 当时阿银看首级看得入神,百介问任何问题都没回答。后来—— “对了,后来来了一个捕快,大概是来巡视还是什么的罢。阿银小姐一看到这个捕快……” 脸色就变了—— 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说得正确点——应该是看到那个捕快的面孔才对。百介清楚记得,阿银原本就白皙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 “捕快?” “是的,八成就是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注34)罢,记得不是姓笹森,就是姓北町。一瞧见那张脸孔,阿银小姐就脸色苍白地躲了起来。噢,或许阿银小姐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罢,因此小弟也没追上去。” 姓笹森——只见这御行托着下巴思索起了什么。 “先生怎会知道?” “矢口道什么?” “那个前来巡视的捕快的姓氏。” “噢,说老实话,小弟对此事颇感兴趣,因此曾就祗右卫门做过些许调查。” “调查?” “虽说是调查,但也仅找到一些不足采信的传言。逮捕他归案的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名日笹森欣藏。据说当时祗右卫门藏匿于两国一家小料亭的密室中,连同正在与他密会的盗贼当场被一网打尽。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如同小弟方才所言,各处的舍札上也除了一连串罪状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提及。噢,后来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姓笹森的捕快额头上有颗很大的痣。当时前来巡视的捕快脸上的确有颗痣,因此想必就是他罢。小弟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痣——?” “记得这种痣叫做福德痣还是什么的罢,一大颗长在额头上。总之应该错不了。” 又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百介则开始起了戒心。 这个御行果然不得不提防。他太懂得如何以花言巧语潜入人心,当发现自己中了他的招时,已落得只能任其摆布。当然,由于他的真意与性情都是如此难以捉摸,因此就更得小心—— 又市这个人,人称小股潜。 这个字眼的字义说不上好,指的是见缝就钻,靠要些小花招或舌灿莲花算计他人者。可见小股潜又市这张嘴有多厉害。 而又市闭上这张厉害的嘴时,可就更需要保持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