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米治郎像个雕塑一样没有反应。不一会儿,他好像是吓着了似的把身子转了过去。 “你干什么躲在帘子后边叫我呀,吓了我一跳,要是有什么事让用人过来不就行了……你先进去等会儿,我这就过去。” 米治郎其实跟矢岛嘉藏一样,他以前是本家的一个管家,后来才跟芳子结婚的,现在两个人在一起过了有三十个年头了,可是给人的感觉还是很陌生。米治郎放下手中的账本,又看了看生意萧条的店里,长叹了一声,就向里面走去了。 进了芳子的屋里以后,米治郎看了一眼刚才雏子坐过的那个位置。 “雏子走了吗? 现在还早得很呢? ” 说完了以后他就不再说话了,自顾地抽着烟。这时芳子从茶具柜里拿出茶具,不时地还看看米治郎。 “你真的没感觉到有什么事吗? ”她态度僵硬地问了起来。 “又有什么事儿呀? ”米治郎显得不明白。 “怎么还不知道啊? 就是给雏子招个女婿的事儿……” “哦,你是说这个呀,我看不好说。” 米治郎尽力不让芳子受到更大的打击,慢条斯理地说着。当芳子听到他这么说时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你的胆子一向都跟老鼠一样小,总是畏首畏尾的,要不怎么店里的生意这么冷清呢? 矢岛商店的字号是从本家那边分过来的,如果说账房里要是有点什么事,那这个商店不就完了吗,我说得不对吗?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那小姑娘带过来,让她做我的干女儿,这样她得到的那些遗产才能是我的。” “雏子不可能照你的意思走的,她肯定也想到我们心里也打好了算盘了。不过还有一点你也要想到,那就是我可没嘉藏那份能耐。我们两个虽然都是从本家的管家开始做的,但是分到遗产以后嘉藏就有那个本事把家业做大,而我却不行。虽然说手里有商店,却不知道怎么管理,只能说是自己本事不够,是惩罚呀。”米治郎自责地说着。 “那么,现在商店的运转怎么样? 朝鲜动乱那一段时间不是很好吗,还给九州那儿的福屋百货商店发过去了一千多万的东西呢,可是动乱以后就没那么好了,因为福屋百货商店破产了,发过去的那些货收不回钱来,到现在还对商店有些影响,所以说运转不是很稳定,说得对吧? 要是我能把雏子拉拢过来,那么她得到的那些东西理所当然也就是我的了,这不就能周转现在商店的现状了吗? 要不这么办,那你倒是想个好主意出来呀? ” 她向米治郎吼道。听到汶个米治郎也知道理亏,就把头低了下去。 “你现在猛地问我这个,我也不能马上就想出来呀? 以后商店生意会兴隆起来也说不定呢,你还是再忍忍吧。”在管理商店这方面他也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只好顺着她说。 “行了吧,你又不是说过一回两回了! 当务之急就是把金正家跟她的婚事先定下来,然后再找个机会把那个小丫头收过来做我的干女儿,我要让她把以前我没得到的那些东西都给我再带过来,这样就可以让我们的商店走向正轨。” “我还是得跟你说,其实用不着把事情弄得那么麻烦。战前的法律里面早就定下了,长子或是长女继承的遗产,就算是一把烟灰也得让直系亲属继承,别人是不可能得到的。这是死规定。” 他说这些话是想让过于兴奋的芳子平静下来。事与愿违,芳子听了以后由兴奋变成了愤怒: “这是哪家的破法律呀? 当年矢岛家里就有我跟姐姐两个小姑娘,只不过是比她小一岁,到处都受到别人的排挤。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三个侄女在那里分遗产,我却只能在一边干看着,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她们分的那些遗产里面应该有我的,当年跟姐姐分的时候,他们就没把我的那份给我。即使这时再怎么难办,我都得把当年属于我的那一份遗产从雏子那里拿回来。” 芳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已经激动到了极点,她两个手抓着雏子刚才坐过椅子上的坐垫,用力地撕扯着。 藤代把至今还缠着绷带的脚伸到了茶几底下,把两手放在腮下,支在茶几上,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一个人在那里笑着。 自己在十天以前跟梅村芳三郎去鹫家看过了那儿的那片林子,这么多天了,千寿、良吉还有雏子他们三个人,都相信她是在去清水寺玩儿的时候把脚给崴了,连一向精明的宇市都让她骗了过去。为了能让她们不怀疑,即便是这点小伤,她也每天都把骨科医生请过来,而且还用湿布敷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待在自己的房里。 当想起芳三郎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周围都充斥着他的气息。在吉野旅馆那晚的情形又出现在她的脑子里,芳三郎给她的那种欲火是前夫三田村晋辅从来没有给过的。现在都过了十几天了,但是心里只要往那儿一想,还是会觉得有些莫名的紧张。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后怎么看待自己与芳三郎的关系,有时候她也会因为跟芳三郎发生过这种关系而感到羞愧,但是每当与芳三郎再次见面的时候,看见他那诱人的身体,藤代就会把那些羞耻心抛在脑后。 走廊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到了藤代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 “我是宇市,方便进去吗? ”宇市在门外说着话。 “有什么事儿就进来说吧……” 她在屋里应了一句,那条腿还伸在茶几下面。那天自己刚坐车回来的时候,宇市倒是过来看过她。听见回话,宇市走了进去,他停在了藤代的旁边,并把身子弯了下去看着她的脚踝: “这些天没过来看看,实在抱歉。这几天脚怎么样了? ”他现在的眼睛恨不得把脚上那些绷带都看穿。 “还多亏你的福,不是很疼了,如果想要一点都不疼了,可能还得过个把月。 医生说如果脚崴了,不严重的两个星期就好了,严重的话要两个月左右,得好好地养着。”一边说话,她还故意把脸绷了起来,好像感受颇深。 “怎么会有这么严重呢? 真是怪事。”宇市开始摇起头来。 “怪,这种事怪什么呀……”听藤代的语气好像有些不高兴了。 “不是,我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子在清水寺的石阶上都不会滑倒,可是大小姐这样年轻的人却把脚伤成这样,好像是在山里崴的一样……”他的眼里充满怀疑,“现在离我那回带你们去山林也有些日子了吧,准备一下第四次家族会,再接着商量一下遗产的问题,您说怎么样? ”他这回说起了开家族会的事情。 “宇市先生就是想跟我说这个事儿呀……” 这时藤代又回想起那天宇市带她们去山林的时候,他在后面慢慢吞吞的情景来。现在看完山林还没几天又让开第四次家族会,这里边肯定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藤代跟芳三郎进山的时候还给过看山人一些钱,让他别说出去,但是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那个太郎吉把事情说给宇市了,要不然他为什么要现在分遗产呢? “现在怎么想起分遗产这事儿了……难道事情有什么不对了吗? ” 她两眼注视着宇市,但宇市的脸上却没有明显的变化。 “神木那边请的女佣在四五天以前打了一个电话,说文乃那边的情况有些变化。” “变化? 哪儿啊? ” “说是文乃前些天往家里买了一个梳着头发,身着一身红的木娃娃,还在原来放老店主相片的那个地方供了起来,每天早上都会给它烧香。还给它放上吃的东西,在祷告着平安生产,而且还总是一个人发笑。我觉得还是在事情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先把遗产分完了,这不是更好吗? 那些天大小姐要我带着到山里面去,心里也是为了能早点把遗产分完啊。” “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是……” 藤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其实宇市说得也对,文乃怀的很可能是父亲的孩子,那对她们来说是个不小的麻烦,所以要在她没有把孩子生下来之前快点把遗产分完,当初让宇市带着去看山不也是出自这个目的吗? 后来跟芳三郎又去了山里一趟,但是赶上了大雨,不得不回来,这几天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再跟芳三郎去山里一次,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另一片林子。 “是不是大小姐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呢? ”宇市探着她的口风,直直地看着藤代。 “不是,没事儿。可是……”她一边寒暄着,好像又想到什么,“可是我的脚还没好,等好了再说吧。” “哦,脚……”宇市不由得抖了一下。 “就是呀,最起码也得等我的脚好了再开会吧。” 藤代这时说话的声调跟刚才则不同。宇市嘴里淡淡地笑了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呢,原来是因为大小姐的脚啊,这个你就别操心了,不就是家族会吗,像那些第一次家族会回来的亲戚们又不来,就只有今桥那边的姨母过来,然后就是你们姐妹几个商量着办,脚好不好没多大妨碍。”此时他说话一改刚才的语气,就跟哄一只小猫一样开导着藤代。 “不行,脚好不了直接影响到我个人的心情。在这种时候让我谈遗产分配是不可能的。家族会的时候我不能把腿盘起来,只能伸着,像什么话? 医生说脚踝受伤了.一定要小心调养。开会这事儿就等着我的脚彻底好了再说吧。”她的态度有些生硬了。 “那还要等多长时间呢? ” 他一本正经地问道,倒把藤代弄得不知道如何应付。 “这个嘛……脚踝受伤了也说得上是重病吧,要养两个月左右。照这样看来,就再等上一个月吧。” “还要一个月……”听到这话宇市有些着急了,“那就按你说的再等上一个月吧。”说完,又朝藤代的那只脚上看了两眼,“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些天你就安心养着吧,最好是别再乱跑了,如果再把脚崴了,那可就不太好了。” 宇市这些话说得不偏不倚,还带些话外音,说完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7 当宇市走到藤代房间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姨母芳子从走廊那边走了进来,还边走边说。 “哦,是吗,三姑娘又去上课啦,我知道了。你们去把二姑娘跟良吉叫到藤代的房间里来。” 姨母芳子在走廊跟阿清说着,就朝着藤代的房间里走了过来。 “我刚过来,能进去吗? ” 她在门口打了个招呼,还没听到藤代回答,就开门进去了。 “好长时间没过来了,脚好点了不? 刚才阿清说现在比前些天好多了。” 说着,她也就坐在正伸着腿坐着的藤代的旁边了。 “就是说呢,现在还是没完全好呢,都急死我了。不过比起以前来倒是不怎么疼了,但站着或坐着的时候还是有点不舒服。” 藤代一边应付着说,心里一边想着姨母现在到这儿来会不会也跟家族会的事情有关,不由得有些害怕。 “这么早就赶到这儿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儿呢? ”她故意平静地说着。 “是有点事情,还是再等等千寿她们两个人过来一块儿说吧。”说这话的时候姨母还不时地打量着藤代的房间,“房间里还是跟做姑娘那时候一样干净利索。” 七年前藤代出嫁的时候带走的那些东西现在又全都带回来了,写字台是必需的,从一张小茶几,到一个衣架,每一件东西都是红色的。 “这么好的东西放在这儿不觉得太糟蹋了吗,心里有没有想过要再拿着这点儿东西嫁上一回……” “啊,还要再嫁一次……”藤代听完脸色都变了。 “我是说着玩的,要说到嫁人,那也得是三姑娘啊,你说是吧? ” 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在针对离婚在家的藤代。 “千寿她们怎么还没过来呀。” 话音刚落下,一阵很急的脚步声在走廊里传了开来。 “姨母,我可有一段时间没见你过来了。”千寿跟良吉一块走进了藤代的屋子里,也挨着藤代坐了下来。 “咱们不都一样吗,今天我急着过来,是想跟你们几个商量点事儿。” 芳子有些激动地说着。听到这话藤代跟千寿夫妻两个都专心致志地听着。 “就是有关雏子的终身大事。” “你是说雏子的……”藤代跟千寿听了有些吃惊,两人相互看着。 “没错,守堂寺町那里铸造商不是有六个儿子吗,就是他家的小儿子。雏子比他小四岁,人家今年二十六了,大阪市立大学商学部毕业的。他们家还把有关的事都写在履历上拿过来了。” 说完,她就从一个绉绸的小包里拿出所有的资料,还有相片。 “就是他,你们也看看,长得可以说是一表人才,看上去就很老实。” 她还故意把金正家的四儿子承包了一家矢岛商店的纺织作坊的事情说出来让良吉听。良吉只是把金正六郎的照片拿起来左右看了看,面部没有一点表情。 “你们看呢? 这两个人是不是挺配的? 家里都是自己开的店,又是最小的一个,门当户对,多好。” 姨母试图想让所有的人都点头通过。藤代拿着男方的材料,脸上看上去却很冷漠。 “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她转过脸去对着姨母说道。 “哦,这个你就别操心了。他们来提亲的时候嘉藏还没去世呢。大概在一个多月之前吧,是在举行葬礼以前,又让十五处寺庙的住持来做完法事之后来提的。所以不会有人说起遗产分配的事情。’’她想让藤代她们消除心中的顾虑,“自打葬礼以后,那边就没再说过这件事情了。前几天三野那里不是有个服装展示会嘛,我跟雏子去逛的时候正好碰见男方的家人了,所以这件事情才又说了起来。” “可是父亲去世的时间还不长呢,如果在这一年内就去相亲,让别人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呢? ”藤代在这时故意刁难起来。 “男方当然也知道这种事情啦,现在只不过是想让两个人见个面,至于结婚,那就要等到明年二月以后嘉藏去世满一年了再谈。二姑娘你说这事怎么样? ” 她又把话交给一直在边上听着的千寿。千寿跟良吉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藤代旁边,听到姨母在问她话,就赶紧把头抬起来。 “这门亲事是很好,可是你问过雏子了吗? 就算是男方那边再怎么想见面,姨母也在一旁劝说,可是这事也得让她自己来拿个主意呀,还是先跟她说说……” 真不愧是千寿啊,自己不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说事情关系到雏子,让她自己考虑一下,这样就可以不做出明确表态了。 “这个还用说吗,我当然问过她了。在展销会的时候雏子就跟金正家的少夫人见过了,还简单地说了几句呢。” “原来是这样啊,两个人都见过了? 那雏子是怎么个意思呢? ”千寿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了。 “她还不是跟以前一样,跟我说现在还不想结婚呢,总是跟小孩子一样说说笑笑的,也不往心里去。这回我跟她说男方又提这事儿的时候,她答应得还挺痛快呢。这不现在让我再跟你们讨论一下,要是两个姐姐都通过了,那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她还说了,商量这种事情的时候,最好是别当着她的面说,今天我就挑了个她上课的时候过来跟你们两个说说。如果你们也没什么别的要求的话,那就让他们两个见见。你们说行不行,有意见吗? ” 姨母先是催着千寿,让她发表意见。 “这个,我不太反对……” 千寿在一旁应付着说,之后又沉默了。过了几分钟,她又把那雪白的额头抬了起来: “要说雏子的婚姻大事是不能忽视了,可是现在父亲刚去世,遗产又没分完。 上回还因为这事专门去了趟林子里,要按事情的先后来说,是不是在这几天再开一次家族会呢? ”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在姐妹三个当中,千寿在遗产分配的时候是占了上风——得到矢岛家的营业权。从这一点上来看,她觉得应该把雏子的婚事放在分遗产的后边,她也想快点把遗产拿到手。 “这件事情我也考虑过了,所有的事情总得有个先后顺序,不然的话就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良吉听完以后又加以补充。 “会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啊? 雏子到现在还没定下个婚事来,难道就不算是件大事? 那我就说句大家都听着不太舒服的话吧,雏子是嫁还是往家里招募,这都直接关系到你们得到的那份财产。所以我提的建议就是把婚事跟遗产这两件事儿放在一块处理,你们意下如何呀? ” 千寿跟良吉听完以后脸上出现了愕然的表情,藤代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是把雏子嫁到男方家里呢,还是让男方到这边来呢? ” “这事儿倒不难办,那边的儿子也是个最小的,娶也行,过来也行.都可以。” “怎么都可以……” 藤代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好像在认真猜想着它真正的含义。猛然间,她的两眼一亮。 “那雏子是出嫁还是招募,跟我们分遗产有什么关系吗? ” 藤代又反过来问姨母。姨母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嘲讽般的笑容: “在雏子出嫁的时候你们不得从自己的腰包里往外拿钱吗? 当年你们结婚的时候,谁花的钱少了。现在该雏子结婚了,如果你们不拿钱,让她从自己继承的遗产里掏,那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们多少也得出点吧。如果要是让她招女婿回来,那就不用出了,可是千寿你们两个可就不好过了。遗书上说让千寿两口子继承商店,可是上面也没写不让雏子招回来的女婿经营呀。上面还写着每个月都把商店纯利润的百分之五十拿出来分给三个人,没准里面还有让雏子未来的女婿也料理商店的意思呢。藤代跟商店虽然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是如果除了良吉家里又多一个外人,你这个在家里待着的大小姐能心甘情愿地听别人指挥吗? 所以是把雏子嫁到男方家去还是把男方招募过来好,你们最好是自己先在心里算好分量。现在男方说怎么办都可以,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哪儿找去呀? 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 姨母说起这件事来可是一点也不嫌麻烦了,而且说得头头是道。藤代也在心里琢磨开了:如果要是现在考虑雏子的婚事,那么家里面还会乱上一阵子。千寿她们两个人所想的,其实跟宇市想的一样,家族会肯定会再往后拖,这就有机会跟梅村芳三郎再去鹫家那里看看山林了,还有富余的时间讨论一下怎么才能得到更多的遗产。从这些角度分析来看,应当先同意雏子跟金正六郎见面。至于以后她的婚事发展成什么样的,那就先不用想了。现在关键就是顺着姨母的意思,把眼前遇到的麻烦解决掉。藤代在一边很痛快地说着: “我觉得还行,要是雏子那没什么意见,那就让姨母来操办这件事情吧。”说这话的时候语调真是动听极了。 “千寿,我看就把这事交给姨母办好了。” 藤代好像是在替千寿拿主意,还有些命令的口气。 第七章1 走过蓬莱峡以后,离有马便不远了。在车的左边有许多被风化的岩石,上面还有锯齿的形状,那些茂盛的松树在山谷的两旁耸立着,纵横交错,宛如一幅出自大自然之手的风景画。 因为雏子要去跟金正六郎见面,所以她穿了一件渐变色的胭脂和服,腰间是一条白色带有云朵图的衣带,姨母跟千寿坐在她的两侧。藤代以她的脚现在还不能做剧烈运动为借口没有跟她们一起去。当别人跟她说想让她一起去时,说可以在上车时让人扶着点,下车就可以到达,到了如果不方便把脚伸开就行了,可她还是有自己的理由,什么坐着的时候也不舒服,那么重要的家族会都不开了,更不可以去参加什么见面仪式。说是这么说,今天在雏子出来的时候,她的表现让千寿夫妻两个人都比不上,雏子穿的那些衣服、外套还有衣带,都是藤代按自己的穿衣打扮给她设计的,看起来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宇市知道雏子今天要跟金正六郎相亲的事,就开始说了:“现在店主去世还不到一年呢,连遗产都没分下来,就要去相亲,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最好是先把遗产的事情办完了再去。看样子,连大小姐也想跟她们一起去看看了? ”他说的话不温不火。藤代听了以后就立刻反驳起来:“现在我的脚上还有伤,家族会以外的事情我一概不参加。可是我想不想跟三姑娘一起去那里看看,就不用你费心了。从今天开始,你能过问的事情只有遗产分配的事情,家里面的事情你少管就行了! ” 这样看来把家族会推迟的姐姐跟宇市两个人之间是有什么隔膜了。 不过今天可是自己头一回跟六郎相亲,大姐却没能参加,身边只有姨母芳子跟二姐千寿,还有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良吉,让雏子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雏子,走什么神呢? 这就要到有马了。” 正在这时姨母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她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现在车子驶过了蓬莱峡的七曲,就快走到有马界了。姨母早就跟金正家那边的少夫人谈过了,说见面的地方人越少越好,最后就把酒席的具体地点定在了有马的古泉阁。 当车开进有马以后,眼前便出现了一番喧闹的热闹场面。可是车子却没有开到闹市那里,而是到了杖舍桥以后拐到右边去了,出了热闹的温泉集镇后,车子开向了一片茂盛森林中的一块高台那里。在那片高台地的一边,可以看见一些茅草屋顶,郁郁葱葱的六甲山就坐落在它的后面,三田盆地跟丹波高原则是在这前面,这时飞幛山上的那座凉亭就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了。 快走到凉亭下面的时候,姨母就把身子向外伸了伸。 “快看,见到那座建筑物了吗,据说当年用六十辆卡车从飞幛的白川村里运过来了许多木材跟茅草,还带过来了四十多号人,这才把它的本来样子做了出来。角正就是这里的第八代飞幛,还有一道叫做飞幛菜的特色菜。” 听姨母这么一说,千寿睁大了她那双好奇的眼睛,把话接了过来: “我跟雏子都是第一回听说还有飞幛菜这么一说呢,真是太让人期待了。再就是这里离大阪也不是很近,就算是跟别人相亲也不会让太多的人知道,更不会让人在背后议论。” “就是呀,还是姨母考虑得周到,这样做起来真是太合适了。”一直坐在司机一边的良吉听到千寿这么一说马上就跟着说了起来。 “听到你们这么说我还真是放心了呢。本以为选择这么远的地方你们会不方便,心里怪我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把眼看向千寿那边。千寿把身体向一边扭了一下,开口说道: “瞧姨母说的,我跟我们家良吉在社交方面又不是很好,如果您要是不出面,那三姑娘的婚事交给谁呀? ” 她在一边给姨母献殷勤。听到这些,姨母又看着雏子说道: “雏子,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现在就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见面以后一定不能像上回那样乱来了。”现在千寿他们夫妻两个在这儿,她跟雏子说话的声音很和蔼。 车子驶到了门口,一个身着碎白点花纹的女招待从里面走出来迎接。 “欢迎光临,客人已经到房间里面了。”说完,就把她们往里屋带去。 一走进房间,就看见桌子上放着许多酒菜,而且都是具有乡村特色的菜肴,金正一家人正都围着大炉子用大茶碗喝着茶。雏子沉浸在这个极具乡村特色的景象之中,她开始打量这所房间里的所有东西。而姨母芳子则是快步走向火炉那边。 “今天这事儿我们来晚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始以为时间很富余,可是这姑娘家要是打扮起来真是太哕嗦了,真是对不起呀。哦,这就是本家那里的二小姐千寿,还有她的丈夫良吉,在千寿那边站着的就是给金正六郎介绍的本家里的三小姐雏子。还请多多指教……” 在姨母说话的同时,千寿夫妻还有雏子出于礼节都把头低了下去,金正弥曾助的身材看上去很是强壮,如果要是没人把他的年纪说出来的话,谁都不会想到他已年过七旬,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是脸色却发出淡红色的光泽。 “看您说的哪儿的话呀,也太见外了。这位是琴江,我妻子。那边坐着的是我大儿子一郎和媳妇喜代子,挨着他们坐着的那个就是我的小儿子六郎了。” 原来坐在最下边的那个人就是六郎,他有些紧张地把头低了下去,大儿子的媳妇把眼向上抬了一下,那瘦瘦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那就快点到这边来坐吧。现在还不到点着火的时候呢,不过如果围在炉子旁边可以放松一些。”她主动招呼这些人坐下来,然后又跟雏子说了起来,“雏子小姐,上回没跟你说就跟您见了一面,今天在这儿您就不要那么紧张了……雏子小姐,到这儿来坐下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不忘给她安排一个自己看上去很合适的地方。金正弥曾助夫妻跟矢岛芳子坐在一起,千寿跟良吉坐,金正家的大儿子跟妻子,然后就是雏子跟六郎了。现在他们是两个人为一组地相视而坐。 这时上来一道用黑色容器装着的菜,这就是那道飞幛菜了,服务员把一张上面印着房屋和“知足者常富”这些字的纸巾放在每个人的膝上。金正弥曾助的眼球被这几个字吸引住了。 “‘知足者常富’……真是一句名言啊,这个只隔着一道海的飞幛山,在一年里有多半年是被积雪覆盖着的,人们要从这么偏僻的地方去找这种野菜,还用它做成很有地方特色的名菜,这是多么不容易呀。”说着,他就把木质的筷子拿了起来。 岩茸、黄瓜、豆腐还有小块芋等材料放满了这个凉拼的盘子里,这里面不管是哪种菜,都是土特产品,能作出这些菜来那就要考验烹饪师父的手艺了。雏子这些天以来都去学习烹饪课,现在看见这么一大桌没有鱼和肉就做出来的菜,内心充满了好奇。她把桌子上的菜单拿了过来,打开看着。 雏子津津有味地看着上面写的那些极具乡村特色的菜,然后又一个个地仔细品尝着。 “这儿的菜吃着怎么样……早就听说雏子小姐在学烹饪课程,对于日本菜的制作是不在话下呀……” 金正弥曾助的夫人已过六旬,现在她坐在丈夫的身边满面笑容地跟雏子说了起来。雏子被问到这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又小声地说了起来: “我在那里学到的那些东西怎么能跟这里吃到的这么好的菜相提并论呢。这道飞幛菜里面没有一丝杂味,把野菜特有的那些味道都充分体现了出来,颜色好看,而且味道鲜美。” 她一边说,一边把那个轮岛烧制的碗盖打开了,看到容器里面的食物的时候,雏子不禁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那个粗糙的碗里有另一番景象,相思草用金线画在里面,那些草的叶子画得非常传神,是那么美丽,着实让雏子沉醉在里面。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金正家的老夫人看到雏子的表情有些惊讶地问道。 “不是的,我是因为看到这个外表粗糙的碗里面画着这么漂亮的画才感到惊讶的。这些材料虽然不是用的上等品,可是却能让人产生异样的情愫,这就是一些土特产的特殊的地方,我在学习的时候也听过一些,说的就是那些山村里做素菜的时候都不会用到鱼肉之类的东西,比起一般的素菜来说要严格许多。” 等话说完以后,雏子就把那个看上去很粗糙的碗盖放在手里,好像是整个人都沉浸在里面了。金正一郎跟六郎却不一样,那张黑黑的,发出彪悍目光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异样。 “真是老店铺的小姐,说起话来都不像是二十二岁的姑娘,学的东西可真不少,虽然六郎在年龄上长你四岁,可是还是不及你呀。”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豪爽地笑了起来。在一边不吭声的金正六郎听到这话的时候也就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 “要说这些饭菜嘛,女人能说出更多也不足为奇。但是这些饭菜并不吸引我,能让我感到好奇的是这些住在白川村茅草屋里面的那些人。” 他听不惯他们这样说他。雏子看到金正六郎这时的面部表情,像极了小孩子,都快笑出声来了。姨母在一边看了她一下,于是雏子就赶紧把那笑容收了起来。 “在这里住的这些人有什么值得让人产生兴趣的事吗,他们的生活方式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吗? ” 还是千寿比较机灵一些,她的这一句话就把整个屋子里的氛围做了调节。金正六郎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有些应接不暇,两颊立刻就开始出现红色。 “我只是关注这里居住的人都是以男人为主的事情。” “什么? 以男人为主……”听到这句话千寿着实吃了一惊。 “没错。白川村这里的飞幛山里面,土地面积很少,一家能分到的地是少之又少的,所以家里只有大儿子才能结婚,其他的人都不可以结婚,也不许分家另过。 作为一家之主的长子才有权结婚,至于其他的弟兄,只能生活在家长的身边,也就是以男人为主的生活方式。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会把屋子盖成三四层的楼房。如果要是我在这里生活的话,肯定也不让结婚,家里面的大儿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一层,可是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就只能是住在三楼或是四楼那样脏乱的破房子里面了。” 他说完就一个人在那里笑了起来。可是姨母芳子听完却一本正经地问道: “照你的意思就是这儿的家里只有大儿子能结婚,其他的子女都没有这个权利对吗? ” “不,也不全是这样。可以让男人到女人那里去结婚,但是如果有一个新生儿降生以后,就得放在女人那边养大。女人的生活跟原来一样,要听哥哥或是弟弟的话,所有的家务都由她一个人来做。当然了,对方的家里也是以男人为主的。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以男人为主的家庭里,矢岛家是一个四代都是以女人为主的家族,如果把我跟她们结合起来,那不是很有趣吗? ”金正六郎在说这话的时候有意说得有声有色。 “是吗? 原来这里还有这么一说呀! 白川村这样……” 姨母芳子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开始乱说一通。这时屋里的气氛又开始紧张起来,与刚才恰恰相反。金正家的少夫人见到这种情况就开始跟千寿拉家常: “对了,家里大小姐的脚现在好些了吗? 听说伤得很严重呢……” “哦,托您的福,现在好多了。不过要是走起路来还是有些不方便,所以今天没能参加,来的时候还跟我说让大家多多包涵呢。” 千寿从中解释着。少夫人冲她笑了笑: “不敢当啊。您家的大小姐正好跟我家的亲妹妹在一个地方学跳舞,听说她的衣服很好看,跳起舞来也很好看,我妹妹说起她来真是没完没了呢! 教她们跳舞的那个老师梅村芳三郎也很器重您姐姐,说下回再开舞蹈会的时候要让她演主角。” “啊,姐姐在学跳舞……”雏子听了以后脸色比千寿还难看。 “怎么样,雏子小姐,跟我们家的六郎到二层还有三层去转转吧……” 金正家的少夫人有意在这时找了个机会让雏子跟六郎私下里说说话。 两个人到了二楼以后,就看见地上铺着地板,还放着许多当地村民用来上地还有养蚕的工具,除了这些以外,还有许多平家武士在俱利加罗山那场战争中战败后又到白川村生活的时候用过的一些农具、食器、家具、纺织机还有线等东西。在那些木头做的家具上,还刻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镜子在梳妆打扮,这些东西看上去极富有平家武士的那些特色。 在从二楼走到三楼的时候,房顶的木梁还有茅草都露在外面,房顶跟屋檐的角度也很小,如果要想从屋檐下面走过去的话,只能把腰弯下去才能过。这里面也放着许多平家武士用过的东西,还有远古时候的一些用具。雏子看见一个大概能放上一升酒的酒壶,并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不知道是哪个名人烧出来的。这个地方长年累月被积雪覆盖,人们可以用酒来暖身子,所以对这些容器情有独钟,那个酒壶的颜色看上去就跟一些人在喝完酒以后的那种满意的目光一样。